母親忌日的緬想（2）

國民黨在大戰場上抗戰，八路軍在解放區敲邊鼓。合作抗日，八年搏命，取得了勝利，殊不容易。抗戰勝利後，天無二日，囯無兩黨（其他國家可以）。中國除非一黨魁當獨裁，那才可以做到想怎麽二就怎麽二。二球，二杆子，二百五。

新婚的我媽和我爸在重慶精神生活快樂豐富，不操心日子裏的油鹽醬醋，也不生個偉大。我爸吟詩，我媽讀小説。倆人情緒合拍就去北培公園和汪山（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在哪？我爸每每説起，小三角眼都放光）玩。我爸寫了新的詩詞就吟誦給我媽聼。四川話的吟詩，聽著很是雷人。我媽愛聼。

好日子過得飛快。不知道怎麽了，國軍很快就兵敗如山倒了。耄主席用兵真如神呀？我爸不知道想啥呢（他是二婚，已經生過好個幾個娃）？我媽在一九四九年的九月，懷上了我可憐的大哥。

重慶是一九四九年十二月解放。共產黨如火如荼地接管了政權，頒佈了法令。“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舊社會裏錢多的資本家，地多的地主，按比例被敲了砂罐（殺）。也不知道這些被敲砂罐的人是不是像《四世同堂》裏被日本鬼子活埋的招娣一樣在土埋到脖子的當口，喊上一句：皇軍萬歲。共產黨猶如皇軍。我爸的哥就是被槍斃的。

我爸沒他哥有出息，有點像電影《活著》裏葛優演的福貴，不置房子不存錢，高興了還給郭沫若領導的文聯捐點錢，得到張郭沫若親筆簽名的照片。老爸夠不著黨的殺頭標準。人的優缺點該怎麽說？新舊社會倆標準。新中國的執政黨不準我爸在新社會的重慶就業。

我媽後來説起一九五0年就肝腸寸斷，完全止不住淚水。“中國人民站起來了”我們家（當時沒我）倒下了，城裏租房也租不起了。這個時候我外婆給我媽伸出了援手。外婆自己被土改了，土地也被收繳了。全靠勤儉持家過日子攢了點錢，於是外婆和他媽，我媽和我爸，三代人在兩間房裏煎熬。

我媽在一九五0的六月，從身上掉下了她人生的第一塊肉。取名五0。我們這一代是烈字輩，所以我哥的大名就叫烈鞏（烈火裏鞏豬？我好像差點被取名烈火，要是那樣，我日後肯定改名叫永生）。

我哥斷奶以後，我媽就投考了西南聯合革命大學。新中國成立的時候，人人都得學習革命。多少新的魚羊白（還是擺？）活，新説法，新名詞，新幺兒。我媽學得興趣盎然。我家相冊上保存著一張我媽穿著列寧服，梳兩根大長辮子的照片。太漂亮了。

我爸在家鑽研他的古典詩詞。“掌上千秋史，胸中百萬兵”（人家不著急）。外婆和戛祖祖（外婆媽）帶我哥。給他喝米湯。我媽半年上完革命大學，很快找了份會計工作，三口之家有了收入。同時還給我爸找了份帶個保險公司小分隊到陝西三原開展革命工作的工作。我爸聽不懂。我媽就給我爸說：你的工作就是上課為黨培訓熟悉保險業務的幹部。問我爸願意不願意？我爸太願意了(失業一年多了）。沒啥不能沒工作。當年有個工作，都叫參加了革命。換話說，不啥不能不革命。奶奶熊。新社會的好多事情我爸我媽都想不明白。隻能是找個工作一邊掙錢一邊養娃一邊想。活命是人最緊要的道理（現在叫硬道理）。

陝西三原縣是大書法家於右任的老家。我爸後來給我說從大重慶到小三原，完全是流放的感覺。不過流放縂比死了強。”兩害相較取其輕“，是新中國人的選擇思維。

我爸當年也是條漢子，家有嬌妻和大寳，怎麽說他也得努力拚搏。人生難得幾回搏（命）？我爸在三原教保險教得非常好，枯燥的訓練課程經他口吐蓮花，學員們都非常愛聼。

有一事我爸不爽，那就是縣話劇團排戯，老找我爸借他的高級毛料衣服，和高級皮鞋去演地主老財。我十來嵗的時候，和我爸在一張床上睡過半年。我爸給我講過他為我們這個家的打拚，全是“狗日地”“咯老子”情感激揚開篇。四川人，耿直。

一九五一年初，我媽辭掉了在重慶的工作，抱著我哥到三原去和我爸團聚。幾十年前的中國女人，不管頂不頂半邊天，都是把嫁的郎看作是自己生命的大樹。我曾經在二00九年問過我媽，你離開大城重慶到小縣三原，心裏不打鼓嗎？我媽說，打颯子鼓？女人跟到丈夫走，那是女人的本份。

4、18、2021

 

[林向田]

"你離開大城重慶到小縣三原，心裏不打鼓嗎？" - 當年城市和鄉村可以自由遷徙，城市和鄉村的差別也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