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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護小記 醫患的語言衝突

(2013-05-27 18:50:06) 下一個
 
  父親彌留之際,我和母親在病床邊陪了二十六個小時。母子倆,既沒合眼,也沒覺餓,就這樣伴著父親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後一段。眼未關,耳就張著。所見所聞,頗有感觸。對醫護和病人,也就有了新的感覺,有了一點兒喜歡,一點兒不滿,一點兒憎惡。
 
換位思考。我,這多年的老郎中,坐到了病人家屬的椅子上,也不全是壞事兒。
 
在急診室裏,父親還尚有知覺。他非常不喜歡臉上的氧氣麵罩,總伸手想把它摘下來。一開始,我一會兒按左手,一會兒按右手,不讓他摘掉。可後來,他雙手齊用,我就有點兒忙不過來。還好,護士長見狀,指定了一個專門的小護士來照顧父親,情況便好了很多。小姑娘很善良可親,一邊撫摩父親的手,一邊對著他的耳朵說話。言語很輕柔,動作很舒緩,慢慢父親就安靜了下來。媽媽說,這個小護士很體貼,不錯。
 
可,父親的情況一直沒有好轉,血氧一直偏低,二氧化碳一直偏高,隻好轉到了呼吸科的重症監護室。當肺科主任查完了病情後,對我說,你也知道,你父親的情況不太好,呼吸機都不起作用。你要有心裏準備啊!你沒事吧!?父親抽煙幾十年,肺病已是晚期,我心裏明鏡。可做為兒子,總還抱著一絲僥幸。所以,當他說,再不行就得撤了呼吸機吧,我看了一眼媽媽,沒有吭聲。不大懂英文的媽媽,似乎看明白了什麽。連著搖手,說不,不,不。
 
大約半個小時之後,我上廁所回來。發現一個非常年輕的女醫生站在父親的床頭,和彎著腰摸著吸氧麵罩的護士說著什麽。媽媽一臉驚恐,雙眼緊盯著她們。見我回來,女醫生生硬地我說,我們要把呼吸機停掉。我說,為什麽?她麵無表情地說,因為主任說了,呼吸機對他沒用。我說,你怎麽知道?她直直地說,是沒用。我看了她一眼,轉過頭去安慰母親,沒再理她。
 
她看我不理她,站了一會兒,就走了。
 
又過了幾個小時,父親的情況,愈來愈差。氧分壓守不住了,一直往下掉,掉得我最後的一丁點兒希望都沒了。這時,來了一個四十幾歲的男醫生。他摟著我的肩膀說,我感到很難過,也對不住。您父親看來是不行了。如果你還想繼續用一會兒呼吸機也行。如果可以停,我就給你父親找一個僻靜的房間,讓你們家人單獨待一會兒,直至,你想離開。我和媽媽互相看了一眼,傷心的淚止不住地往外流。無奈中,接受了現實。
 
撤呼吸機時,那個女醫生又來了,還是臉板板的,沒有一絲安慰。我心裏想,你是一個合格的醫生嗎。你可能學業上很好,業務也不錯。可你說話時,考慮到我們家人的感受了嗎?考慮到我們家人心存的一絲希望了嗎?你說話時,就不會婉轉一點兒嗎?。

這個女醫生看來是太年輕,少教育,沒人告訴過她。但,也有的人天生就是這樣。到老,還是這德行。

世紀初,我在內科時,管過一個患心梗的年輕公共汽車司機。那天,正好來了一個很有名的心血管醫生來查房,大家都很高興。這位醫生查完了病人之後,對著我交待了幾句話。然後,衝著一臉期盼的病人說了一句我至今記憶尤新的話:從今以後,你不能再開公共汽車了,一切結束了。說完話,他看都沒看病人一眼,轉身就走了。我們所有人大吃一驚。病人更是兩眼直愣愣的,然後大哭起來。

行醫,從來都不是一個單純的技術活。醫生修理的,不是豬頭和木頭,操上刀斧就行。病人的喜怒哀樂,憂思悲恐,都有一根銀絲般的情感線串著。會說話的醫生,三言兩語,就能穿過那個細小的針眼;言語生硬的,不僅半天找不到門道,惹人生氣,弄不好,還真有可能把自己的腦袋給夾到了。

但,也是無奈。醫院,這個地方,終究都會有這種令人討厭的不會說話的人,或不好好說話的人。當然,也有那些有意煩人或折騰人的人。
 
十幾年前,我在急診做主治時。有一次,聖誕節,極忙。救護車來個不斷,所有人都忙得四腳朝天。恰在這時,有人打電話來,問睡不著怎麽辦?接電話的小護士吃了一驚,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想讓我接。這時,旁邊的一個老護士搶了過去,問,你為什麽睡不著?那邊說了幾句。護士就有點兒激動了,對著電話說,那您就再多喝一點兒吧!原來,那人的家人已經睡覺了,無人和他聊天。他又偏偏喝多了酒,還睡不著,所以打電話來急診。我苦笑著看了護士一眼,她撇了撇嘴。
 
父親住進的那間重症監護室裏,共有四個病人。靠門,兩女;靠窗,兩男。父親的床對頭,是一個七十幾歲的白人男子。老頭,腮寬,麵肥,身體很胖,鼻子上插著吸氧管。從父親移進這間房,就沒聽他停過,一直吵叫,沒有安靜過五分鍾。一會兒要吸藥,一會兒要翻身,一會兒要小便,一會兒要回家。到了下半夜,他吵得愈發頻繁,還堅持讓護士打電話去他家,叫他老婆來。護士實在是忍不住了,說,你不想睡覺。別人還要睡覺,你老婆也要睡覺。你讓她現在來,她來了,能幹什麽?你隻能把她嚇壞了。這樣,來回了兩次。他反倒怒了。他對著護士大喊,你滾,母狗。滾!連那兩個女病人都看不過去了,說,你這麽自私,不讓別人休息,還這麽粗魯,侮辱人。她們都表示,明天會要求換房。
 
到了早晨,護士換了班。一個男護士接了班。他很和藹地向眾人介紹了自己。那老頭看他言辭柔弱,如獲之寶,玩命地使用他,幾乎當成了他的私人護士。後來,隻好另叫一個女護士來幫忙。女護士來了一會兒,就明白了。她讓男護士忙其他病人去了,由她來照顧這個老頭。老頭開始也拚命用她,要這要那。隔了一陣,來回幾次,女護士忍不住了。大聲質問他,你到底想幹什麽?你剛吸了藥,插著尿管,翻了身,叫了你老婆,你到底要幹什麽?老頭又發怒了。你滾,你個母狗。滾。叫那個男護士來。女護士也被激怒了。她掐著腰大聲說,你閉嘴,不許你這麽侮辱人。這裏隻有我,男護士有他的事兒。你有事兒,就隻能問我。合理的,我給你辦。不合理,門都沒有。老頭氣得,往後一仰,嘰哩咕嚕又大罵了一通。

說實話,我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親身所受,我一定認為女護士不對,怎麽著他也是病人,不能這麽對待他。但,那天,我心中真沒覺得她做得有什麽不好,甚至有點兒解氣。

在待人上,我們態度的好與壞在於,有人可以當即解決掉,或消化掉;有人則排泄不了,積鬱於胸,非得找個倒黴蛋,或吐回他臉上不可。受委屈的人,像極一隻屈別針,哪針尖兒大的不滿,真得有一個大的胸懷來包著。一旦放出來,尤其迸發出來,定會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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