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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與不歸,如同小蔥豆腐和紅燒牛肉

(2011-07-02 05:27:45) 下一個
有這樣一個故事。

    一朋友支教的時候是在偏遠山區。每天教教孩子們粗淺的數學和英文之外,就是陪孩子玩。有時,在土牆碎窗裏唱歌,講故事;有時, 帶著孩子們上山踏青, 采果子。生活清苦, 但也閑散暇意。沒事時, 四處隨性走走也不錯。

    有一次,他獨自一人向山裏深處走。行至正午,身疲腳乏, 口幹舌燥, 帶的水也喝完了。突然, 他發現不遠處有一條小溪, 水逐白浪, 便急急奔了過去。也顧不得洗手, 他捧起水來就喝,溪水清洌, 頓時舒服極了。解渴後, 他整整衣衫,清清爽爽地向上尋源而去, 爬了三五十米, 卻見幾頭黃牛站在溪水裏。幾縷水注從牛的腹下, 如灌而出,原來牛兒在撒尿。

    有時,人真不知道什麽在前麵等著自己。

    出國時, 我是清醒又盲目的。離開校門後, 大事還算順當。五六年內,婚也結了,子也有了,房也分了,職也升了。可當上主治的新鮮勁一過, 我內心底處就暗生不安和煩惱。那是拿手術刀不如賣茶雞蛋的時代, 日夜忙碌,責任重大, 囊中水洗, 真不如棄醫賣藥的充盈自在。再看看為了升職,為了二三十塊獎金而舌劍唇槍, 明爭暗鬥的主任們, 烏發為此而白, 形容由此而悴, 我眼中的前方一片茫然。我選擇了出國,可出國後幹什麽, 如何生活, 這個簽證管也聳肩攤手的基本問題, 我卻從來沒細想,也想不清。我把所有醫學書一斤斤賤賣掉, 隻帶著一本英漢雙解字典, 一本乒乓球的旋轉和一本我花了一毛九分錢從醫院圖書館的處理堆裏買來的小書就上了飛機。當然, 還帶著那半腔勇氣和一腔無知。我清晰地記得, 異鄉的第一夜特別冷, 從裏到外。

    鬼使神差, 運氣使然,去國五載後,我又回到了醫界, 看起了黃頭發。現在,十餘年又匆匆而過,我已心平氣和, 步履穩健, 很有了些中年的敦實。回頭望去, 簽證官的苦相, 絕念再行醫的坦然和“你的破英文, 絕對考不上醫生!”, 英文班裏一位女同學的斷言, 不僅啞然失笑。世事真是難料! 沒磅過稱的木柴不知道幾斤幾兩, 沒點燃的柴火更不知道能串幾寸高。我覺得,是年輕人的不知天高地厚,皮實敢造, 甚至盲目衝動幫助了我,使我走到了今天, 有了這樣一段曾經擁有的回憶。人入中年,腳力匱乏,如油箱亮起了黃燈, 再也不敢使盡全力地開,隻好時常用小心謹慎來虛掩一下底氣不足。如今的我還真少了些膽量回國大幹一場,本錢不多,手上的牌沒幾張,貿然坐在四方城前, 瞧著同學們頭上的院長、 教授、博導的紫雲,我還真有點兒眼暈。捧著手上辛辛苦苦掏來的洋烏紗帽——Fellow,就是不知道放哪兒好。放在正堂, 別人的心情會不好,日後難免激流暗湧;放在偏室,自己的心情會不好,想想出國這趟金白鎏了。更不想見到的是, 一心回國淘金獻愛心,到最後卻變成辦公室裏的沙袋,幫人練拳了。

    當然, 有的人年紀輕, 身體棒, 拳頭硬,回國也行。我認識的最早的海龜是在我出國之前, 九十年代初,那是一些有見識有膽量心中有夢的人。出國大潮中,敢於逆流而動的, 不是俗人。有一個熟人資曆平平, 為人木訥,並非投機鑽營一種。海歸後, 他從科主任做起,幾年後變成大科主任。數年前,我回國探親時,他已經成為那家有名大醫院的正院長。教授、博導,、主委,學科帶頭人的名頭像蒼蠅一樣盯著他。他卻依然平易,話也不多。隻在不經意間, 他說,我沒有名片,名片對我沒用。也有一些人幹的一般, 但沒見過很差的,教授、主任的位子是肯定有的, 隻是第幾的區別。他們都有一個共性,和那些一直留在國內的一樣, 有抱怨,但幸福感很強。大家都憎恨毒牛奶和地溝油,想方設法避開農藥蔬菜, 見到二手煙和飛車族就趕緊躲, 慢慢學會了繞著去達到安全美好的生活,沒人傻挺著。似乎人人都很明白,環境是大家的, 生活是自己的, 日子還得自己細心經營著過。他們又都覺得自己混得不錯, 有頭有臉的,車子、位子、房子、票子都有了, 遇上一些灰衣土臉的洋試管工和博士們, 還大有麵子,為自己早年的草莽和英明而大為自豪。更有熱心人直腸直肚為假洋人們著想,混得沒啥意思就回來吧! 別瞎靠著。

    其實, 我們還覺得挺幸福的,至少活得心粗膽大。吃喝,有門神;住行,有關公。荷包空了, 有人拉著你的小手過河; 肚腹瀉了,有人包著你的手紙藥單。我們的時鍾被調慢了一點兒,生活被做了減法,不大常穿防彈衣和刺蝟皮,眼裏也看到了紅綠燈和斑馬線。我們住在城市裏的鄉村,有亭有院, 有花有草,成了一些散人。三五知己,茶酒兩杯,一片影碟,一桌麻將,我們活得簡單和自然。時而, 背匐行囊,周遊列國,浪跡四海,信馬由韁,也盡在指掌中。         

    當然, 我們也有一點兒小問題。日子過的有點兒平淡,有點兒一眼望穿,今天隻是一個用得有點兒舊的明天。我們還擔憂,我們在這裏安家,把自己不當外人,可不知道那家土箸關上門後怎麽講。我們也敏感, 對黑人的白眼和白人的黑眼敏感。卻對橄欖球,搖滾樂和酒吧文化少有興趣。我們依然很老子般沉著,很莊子般瀟灑,洋人開懷大笑時,我們咧咧嘴,以示知道;洋人痛哭流涕時,我們遞一塊毛巾,眼皮向下垂垂,以表懂得。我們依然和中國文化糾纏不休,英文再好,也沒有翻方塊字過癮。莎士比亞的栩栩如生,柏拉圖的精神打坐,尼采的靈魂出殼,都不能帶著我們真正淌過楚河漢界。我們離開天壇越久,就越想回琉璃廠搜尋古書。在地攤皺皺巴巴的塑料紙上,我們尋睨著精神家園。縱使仰天長嘯,揮舞長鞭,怒罵孔孟,喝斥程朱,我們卻發現,最後鞭子是落在我們自己的屁股上。形出殼,神固守,我們的血液從未流出過中國。

    中國是一個沉重的名字,是天安門城牆上的一塊磚,嵌在我們的皮膚上。她收留了我們的一雙沾泥的童鞋和一對踢破的球鞋,目送我們穿上嶄新的皮鞋踏上海船。她默默地等待,默默地等待30年,才盼來水流回轉。我們開始歸去,有人形歸, 有人心歸,也有人意歸,想為她多多少少做點事兒。當我們站在路口靜靜地等著紅燈綠轉,在提款機前默默地排隊,在災區小學的房頂填上一塊瓦,在地鐵道中盲人的琴盒裏放下一塊銅幣,我們的腳步就開始回家了。

    家已是一團紅塵。它讀懂了我們的足印,我們卻嗅不清她的氣味。紅塵煙塵, 雨停雨驟, 一片霧裏看花。有人看到了名, 有人看到了利。有人看到了鮮花盛開,有人看到了荊棘滿地。還有人看到了枯幹的樹皮和深山裏的孩子。麵朝大海,我們又一次選擇徘徊。歸去, 還是留下。每個人都捫心自問, 試圖想透自己的回答。想起十幾年前在皇後大街上, 無意中撿到的那句話: 敢搏, 才能贏; 不搏, 一定不贏。現在, 我在想,什麽是贏? 贏是什麽?是春花曉月,夜半讀書,放跡田野,孤帆垂釣,日子宛如一盤小蔥豆腐, 青青白白, 隻偶然少了些許顏色和味道。還是不甘平庸, 銳意進取,嘔心瀝血,立誌成功。雖說頭將痛, 發催白, 身若虛, 但活得出人頭地, 呼風喚雨。至少,也有滋有味, 色香誘人, 如一壇紅燒牛肉, 隻是放多了一點兒激素。

    人生盡在舍取。

    閑暇無事,我喜歡泛舟垂釣。十幾年來,鉤上物有石斑、 白魚、 鯉魚、盲槽等等不下數十種。國內的朋友們也釣,技術更好, 裝備更先進。有用尼龍,有用碳絲,也還有用黑發絲來釣的。但有些人心性太純, 目光太定,隻釣富貴魚,看著有點兒單一。可富貴魚也是魚,剝鱗去肚,清湯落火, 也是一屋新鮮魚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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