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
(2008-06-19 19:20:13)
下一個
回國的飛機上。
鄰座是位國際記者,很熱心地跟我聊天。本來我是有答沒答的隨口聊聊,但聽他說到了領養的兩個中國小女孩,我倒是側目了,這是個穩重熱心的男子,眼睛裏透著誠懇和友善。
他說:“我在努力學中文,我希望有一天能幫孩子找到親生父母…應該是很重要的吧,讓他們有生之年能夠相見.”
“不!那一點都不重要!”我很快地說。
他表情有些詫愕。
“重要的是誰愛著她們,誰養育了她們,給了她們第二個人生.”我看進他的眼裏,為他解惑:“我也曾是個棄兒,深夜裏丟棄在外頭,是我的養父母聽見哭聲… 對我來說,隻有他們才是我的家人,我愛他們勝過一切!”
不得不承認加拿大在某種程度上確實比中國寬容,我不怕談論這個話題,不用擔心別人會異樣看我。
我輕輕噓了口氣接著說:“很感動有你這樣的人存在,給生命另一個機會,給了她們一個家,新的人生和無盡的愛!謝謝你!”
沒有半點矯情,我說得發自內心。他眼裏有著驚異和動容。
“你恨他們.”他不怕冒昧地揭發我。
“曾經,恨過的吧。想通了,也都無所謂了…我應該感謝上天給了我更好的父母,不是嗎?”我笑著眨眨眼,不想保持這樣沉悶的氣氛。
後麵的一路上,他很有分寸地照顧我。但是他不知道那樣微不足道的幾個小動作,用力敲開了我記憶的門,對爸爸的思念洶湧而至,我的胸口悶悶地疼痛著。
回去了,要麵對那個到處晃動著他身影的家,要時時記起他不在的事實,我突然有些後怕了,待在加拿大也有好處的吧。
八年了,爸爸離開都八年了。我怎麽還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呢?!
忘不了爸爸的微笑,看見女兒時,他總是那樣地微笑,那樣春暖花開的感覺,連心都要融化。
還記得小時候總是跟爸爸一起睡。冬天裏壞壞地問他:爸爸,要吃冰激淩嗎?然後把冰冰的小腳塞進他的懷裏。後來睡覺時爸爸總是很自覺地問,我的冰激淩呢?
記得小學六年,別的小朋友都是自己步行去學校,我卻是爸爸每天騎車接送我上學。上坡時他說,別下來,我推就好;天冷時他說,把手放我衣服裏麵來…
記得我哭著回家:爸爸,人家笑話我是外麵撿回來的。爸爸說,傻丫頭,人家是妒嫉我們這麽疼你罷了,這樣的鬼話你也當真?這麽乖的女兒哪裏隨便有得撿的。
記得高考前一天,我打電話回家,緊張得哭了。誰知隔天一大早,爸爸竟出現在校門口,他硬放下了工作整整陪了我三天。
記得爸爸送我到寧波上大學,想到自己要遠離父母待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我悄然而又很凶地落淚,爸爸很給麵子裝沒看見,遞給我小毛巾,他說,天熱,擦擦臉。胡亂地擦了臉,透過淚光看見爸爸的心疼與不舍,那樣狠狠的撞進我的心裏。那竟是最後一次看見他了,13天後趕回家也沒能見上最後一麵...
我覺得自己一直穿梭在一個夢裏,在那個華麗的夢裏,我是受盡寵愛的小公主,突然場景一換, 帶我入夢的那個人,不見了。 夢繼續著,我卻迷失了。
不對,停,倒回。高考發揮失常,那個暑假裏,我是那麽不開心,知道爸爸擔心我,我還是任性倔強地憂傷著…
在火葬場,小舅紅著眼眶指責我說,如果你能堅強獨立些,別讓他這麽擔心,你爸爸也許就不會這麽快!小舅對老爸有著“長兄如父”般的敬重,他是氣急了才會這樣說我,說過了他早就忘了吧,可是我沒忘,我不敢忘,我怎麽能忘呢,他說得對啊,如果我能獨立堅強點的話也許會不一樣!如山的愧疚壓在我的心裏,執意要糾纏到死。
爸爸,我現在是個堅強獨立的女兒了,可是都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呀。
怨恨親生父母的遺棄嗎?我憤怒過重男輕女的不公,但是我也一直心懷感激地活著,我是何其有幸擁有愛我如斯的父母啊。哪怕在承受著失去父親時那樣錐骨噬心的痛,我還是記得要感謝上天,活著的是我,痛著的也是我,這樣徹心的苦切膚的痛,我怎麽能忍心讓他來承受呢!
記得大學畢業的party上,跟語文教授夏小方在角落裏聊天。
夏老師,我很恐慌,我感覺自己在遺忘,這樣刻骨銘心的深情,我不應該忘的呀。
他說,你不會遺忘,你也許是以另一種方式來記著他,一種不跟自己為難的方式吧。
最初的那兩年裏,我時常夢見爸爸,醒來時隻記得自己在夢裏不停地哭。後來我還是常常夢見爸爸,隻是在夢裏,我從不記得爸爸已經不在的事實,夢裏的我們還是那樣幸福的一家子,爸爸他,總是對我微笑。
八年了,他靜靜地待在我的心底,沒有離開過,哪怕我不去想他,我也知道他一直都在的。
爸爸,我回來過。
爸爸,下周六是你60歲生日哦,生日快樂。
爸爸,我想你,很想很想…
這樣的深夜裏,突然很想聽《酒幹倘賣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