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占時期的上海,雖然是汪精衛偽政府管轄的地盤,但蔣中正安置的人手也是相當多的。梅子和黃先生是中統這邊的,而戴笠的軍統一部“藍衣社”顯然要更占上風,覺得似乎要比蓋世太保還厲害,占據了上海全部重要位置的90%以上。不過,據我的感覺,梅子和黃先生,當然也包括我,當時並沒有被戴笠的“藍衣社”跟蹤。但好景不長,事情真的有變。
1945年(民國34年)元旦過後的一天,下班後,我照常上了來福的車。在車上,來福說後麵一直有一輛車跟著,不知道什麽人。
我開始感到事情不妙,並讓來福按照我的計劃,在福煦路南端讓我下車,然後沿著我計劃的街道轉圈,並不要引起對方注意。下車後,我記下了那輛跟車的車牌號,立即給黃先生電話,黃先生說讓他來解決。
我坐一輛黃包車回到家後,發現一切正常。而來福回來後告訴我,說後麵的車沒有了。一家人這才平靜下來,但我還是心有餘悸,趕緊給大哥電話。
不久,黃先生來電話說,他幹掉了兩個中國人,但不能確定是軍統的,還是日本人安排的偽軍特務,也不排除地下共黨。要我們一家保持警惕,趕緊安排一下。後來梅子打電話來,說是重慶楠竹幫的土匪。
“大哥,你看這事怎麽辦?”我當晚就找到大哥,商量對策。
“事情比較嚴重,家裏人都不能出事。”大哥一直在抽煙,又問:“你怎麽跟中統有聯係了?”
“是田梅介紹的。”
“哦?田老將軍的女兒?”
“嗯,她是保護我們的,你不要擔心中統。她不一定知道你是地下黨。”
“很難說。最近上海的中統和軍統有些內訌,情報恐有流出。這樣吧,我來安排一下,畢竟我還是有經驗的,人手也多。你們幾個晚上就呆在家裏,千萬不要外出。”
“我們會注意的。可楠竹幫怎麽也跑到上海來了?最近比較活躍啊!”
“我來找杜月笙,看看那邊有沒有消息。”
“大哥,上次讓你打聽護士萍萍和阿茜的的事情,怎麽一直沒有消息?”
“嗨,忙的,我也忘記告訴你了。據你們院長說沒什麽問題,都是抗日積極份子,你們也不必懷疑她們,隻知道這麽多就行了。”
3個女人知道這件事後,嚇得不行。因為重慶楠竹幫的土匪的勢力很強大,雖然惠子知道不多,但文靜早有所聞。楠竹幫土匪在上海也是經常搞出花樣來,最近一段時間,小報上時常報道他們的惡跡,隻是3個女不知情而已。
再說,因為家裏有3個女人,名字一長串。有時一起說話的時候,就顯得很羅嗦,大家也覺得很麻煩。曉菁倒是想出一個簡單的稱呼:菁金靜,就是曉菁、金玫瑰和文靜。我覺得不錯,可惠子和文靜笑得要死!幾斤斤?買蘿卜還是買白菜啊!?
不過後來,大家也還是習慣了叫她們3個“菁金靜”,母親和大嫂也覺得很有新意。如果按照語音語調來說,是一個很響亮的稱呼,也很能代表她們3人的性格,更有一種讓當時的氣氛顯得快樂與活躍的感覺。所以,在我們的生活圈子裏,“菁金靜”一下子就流傳開了!
1945年(民國34年)3月的一天,上海雨夜,電閃雷鳴。
菁金靜,還有孩子們都睡了,但我覺得心裏有事,有些失眠。凝聽著窗外的雨滴打在窗台上,內心很糾結,上海的局勢也越來越不太平了。前幾天,惠子說演藝界又有一批演員和導演去了香港、新加坡和南洋。
突然,來福敲門,說有電話,大嫂打過來的。我下樓接了電話。
“大嫂,慢慢說,怎麽回事?”我聽見大嫂在哭,泣不成聲。曉菁也起來了,坐在一旁。
“你大哥……被一幫……日本人……抓……去了……你快點……過來吧!想想辦法啊!”
“媽知道嗎?她怎麽樣了?”我一陣心急。曉菁給我拿來外衣,來福去準備車子。
“媽……媽……也昏倒了……天啊!怎麽辦……啊!”
“別急,大嫂!我這就過來。”
“我也去!”曉菁轉身就去拿外套。
“曉菁,你還是照顧好兩個孩子吧!我先過去看看情況。等孩子們醒了,你和惠子帶孩子們一起過去。”
“好吧。你一定要小心啊。”
“杉哥,我也去!”
“二少爺,怎麽回事啊?”這時,隔壁的惠子和文靜也醒了。
“惠子、文靜,你們和曉菁先照顧孩子們,等我電話!”
到了金陵東路母親那邊,我進門的時候,家裏亂糟糟的,一塌糊塗。小妹在安慰躺在床上的母親,大嫂抱著雪梅在客廳的沙發上哭泣;4個孩子嚇得直哆嗦,捂著被子,卷縮在床上。問了管家一些情況,安慰了母親和大嫂之後,我立即就去找黃先生,希望那邊有一些消息。
一直到接近中午的時候,有一大幫人來到母親和大哥大嫂這邊:曉菁文靜帶著星星辰辰,惠子帶著蕊心,梅子也帶著一個小男孩。
“梅子?你怎麽來了?好久沒有你的消息。”我很驚訝。
“嗯,小杉哥。這次情況很特殊,我們得想點辦法。”梅子臉色也很陰沉。
“這孩子……”我抱起小男孩,白白的皮膚、大眼睛,十分可愛。
“是我兒子,他叫軍兒。嗯……我……這個以後再說。”
“啊,是小梅子嗎?快過來!讓我看看,娃子也過來。”母親聽說梅子來了,馬上就要起床,但梅子馬上就安慰說:
“大媽,好久沒有來拜見您,都是我的不是。”梅子坐在母親床頭。我不知道母親和梅子的關係如何,看樣子,應該是很早就認識。
“是啊,有好些年了。你都長這麽大了,你什麽時候嫁人的?娃子都這麽大了!”
“我還好啊。今天來,是為桐大哥的事。”梅子似乎不想提自己婚嫁的事情。很明顯,梅子一個人把孩子帶到上海,一定有什麽難處。大家也不想為難梅子,都不再追問。
“是嗎?你有桐兒的消息?”母親和大嫂都感到十分詫異。
聽梅子講,原來,昨天晚上,日本人突襲了上海的中共地下抗日組織,“上海同德醫院”遭到牽連,院長和大哥都被抓去了,現在關押在提籃橋監獄。還有,複旦大學的抗日學生也被抓了不少,包括小蘭子在內,都關押在龍華監獄。
“啊,桐兒是地下黨?阿娟,這是怎麽回事?你得說說。”母親嚇得一身冷汗,轉頭就問大嫂。
“是的,媽!我們沒有告訴您,就是怕您擔心。”大嫂隻好確認了。
“怕我擔心?現在不是出事了!?我還是一樣擔心!小梅子,你有沒有辦法?我知道你爸是國軍的人,應該有關係的。”
“大媽,您放心吧,我們正在計劃中。隻是,現在還不能告訴您我們的計劃。”
“好的,這下我就放心了。杉兒,你一定要去幫幫梅子啊!”
“嗯,是的,媽!您就先休息吧!我們走了。”
我讓菁金靜,還有大嫂、小妹陪著母親,加上姑媽和堂妹,全是女眷,並照看著這一大幫孩子,然後就與梅子一起前往中統特別行動組的集合地點。我隱約記得,小妹好象說過,妹夫今天比較忙,主要是處理大哥被抓後業務上的事情。公司已經被查封,但還有一些手續和人員安置問題。難怪一直沒有看見他。
“梅子,我大哥是地下黨,你怎麽知道的?”
“小杉哥,我這個都不知道,還做什麽中統少將?”
“日本人突襲的事情,難道你們事先沒有消息?”
“這個計劃太詭秘,中統各處都沒有人知道。”
“那小蘭子……”
“是啊,你的朋友啊!我也不能見死不救啊!”
“梅子!你怎麽什麽都知道?!可你們為什麽要幫地下黨呢?”
“這個以後再說吧。現在最要緊的是馬上開始行動。”
按照梅子他們的計劃,梅子帶一隊人馬去提籃橋監獄營救我大哥和院長他們,黃先生帶一對人馬去龍華監獄營救複旦大學的學生們。因為隻有我認識小蘭子,要求我參加龍華監獄的營救。最後集合地點是3號碼頭,大哥公司的一艘貨船將在淩晨2點離開上海去寧波,安排他們去寧波躲避一段時間。
行動暗號:榔頭!
國民黨淞滬警備司令部(即龍華監獄),當時已經被日本人控製。根據惠子叔叔提供的地形圖、方位圖和結構圖,龍華監獄共有四個關押區,分別為吉、利、通、暢。淩晨零點30分,4人小組就從4個方麵幹掉了一些哨兵,我隨著其餘隊員順利進入監獄。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惠子叔叔也是地下黨,是惠子告訴我的,那是後話。
特別小組的人個個身懷絕技,監房的鐵鎖一個個被打開,“犯人們”蜂湧而出,吵鬧聲很大。這時,氣數已盡的日軍和偽軍從幾個地點開始用機槍瘋狂掃射,“犯人們”傷亡慘重。這情景,我隻是在電影裏麵看過,這次算是真實的了。要不是同伴給我一拳,我還以為在做夢。不過,隊員們很快就壓住了敵人的掃射。
在暗淡的燈光下,我找到幾個學生模樣的人,一一打聽小蘭子的關押地點。其中一個說是在“暢字8號監房”。當我衝進暢字8號監房,小蘭子果然還在。
“小蘭子!”
“啊!二少爺?!您怎麽來了?”
“今晚我們有營救計劃,你怎麽?”黑暗中,我猛然發現小蘭子正在照看另一位躺在幹草堆上的獄友。
“她是蘇小青,你認識的,病的很厲害,不能動彈。”
“小青!來,我來背她走。要趕緊,等會兒日本憲兵隊來了,就比較麻煩了。”
我背著小青,帶著小蘭子,在黑黢黢的槍林彈雨中一路小跑,到了監獄外圍的小車上,總算安全了。黃先生示意我們先走,後麵由他來處理。最後在3號碼頭集合。
剛出獄區,我們的車就遇到日本人的摩托隊。我們的車上,除了司機,就兩個隊員,另外就是小蘭子和小青。我和來自山東的小趙開始還擊日本人,但不敢戀戰。小車飛速駛向郊區3號碼頭,將日本人的摩托車甩在老後。據後來黃先生回憶說,他們的兩部車很快就跟上來了,擊斃了5輛摩托車的全部日軍憲兵。
當我們的車到達3號碼頭時,有接應的人,對上暗號之後,我背著蘇小青就上了船。安置好蘇小青之後,我對小蘭子說:
“按照營救計劃,你們先去寧波躲避一段時間,等會兒我大哥他們也會過來,你們一起也是一個照應。”
“您不和我們一起走?”
“我這邊事情太多,還要照顧我媽。”
“那大嫂呢?”
“我會有安排的。還有,你父母和你哥那邊,我也會照顧好的,你放心吧。”
“嗯,太感謝二少爺了!告訴我媽我哥一聲,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您得監督一下我哥,不要讓他整天泡酒吧。”說完,小蘭子給我一個深情的擁抱。
“哎呀!”我突然感到左肩一陣劇痛。
“怎麽啦?”小蘭子也覺得很怪異。鬆開雙手後,小蘭子發現了她手上的血跡。“啊,您受傷啦!快來人啊!龍二少爺中彈啦!”說完,就哭了。
“別那麽大聲,現在我們還沒有脫離危險。這點傷算什麽!”
“嗚嗚……二少爺,您會不會死啊?”
“噓!小蘭子!”我示意小蘭子輕點聲。
正在這時,梅子帶著另一隊人馬趕到碼頭。看見這情景,立馬脫掉我的上衣,給我消毒、包紮。
“還好,隻是皮肉傷,子彈穿過去了。”梅子一邊說,一邊讓小蘭子幫忙。
“你學過軍醫?”我感覺梅子操作十分老練、麻利。
“嗯。”暗淡的燈光下,我發現梅子的眼睛裏麵有淚水。
“別擔心,這個小意思。我大哥呢?”
“我知道你會沒事的。”
“我大哥呢?你回答啊!上船啦?”
“桐哥他……小杉哥……我們去晚了。日本人下午就……”梅子倒在我懷裏,哭了。
過了一會兒,我問梅子:“怎麽告訴……媽呢?還是……說大哥去寧波了?”
“遲說不如早說,事情不能瞞。小杉哥,大媽是見過世麵的人,應該挺得住的。你說呢?”梅子安慰我說。
“好吧,我試試。但願媽和大嫂能夠挺住。”
我是十分感激梅子組織的這次營救行動的,而且,我覺得這是上海地下黨與國民黨中統的一次完美和成功的合作。除了複旦大學的幾個學生,其它的都是大哥那邊安排暫時躲避追殺的地下黨,我一個都不認識。不過,據後來梅子告訴我,這次行動隻是梅子私下的行動,並沒有通知她的上級。幾十年之後,我在“中共上海地下黨烈士名錄”中,找到了大哥和院長的名字,並在網絡陵園上,給大哥和院長上香、獻花。
另一方麵,上海的中共地下抗日組織也沒有全部被抓,妹夫也是其中一員,隻是妹夫一直沒有任何大的行動,表麵上用船運生意做掩護。但這次運送抗日人士的行動,妹夫參加了。這是小妹後來告訴我的。
送走60多名抗日人士之後,我和梅子回到母親那邊。
一家人見我血淋淋的手臂,個個不知所措。曉菁還是那個樣子,看見血就暈倒。還有惠子和文靜,沒有見過血似的,嚇得也暈倒了。當我把大哥去世的消息告訴母親和大嫂時,一家人嚎啕大哭,我無法控製當時的局麵。隻有梅子很鎮靜,安慰著大家,尤其是母親和大嫂。
也許是因為太過於疲憊和緊張,再加上左肩的疼痛開始加劇,我也暈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