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鄉下,最累的活兒還不是在地裏,而是在山上。而山上最累的活兒,要數割材禾了。那材禾不是茅草,而是榛子樹,小椓樹,還有帶刺的山裏紅樹。這些樹又硬、又有韌性,加上山路陡峭,割起來很困難。本來俺小平子是要把這些活全包下來的,可是俺爸不肯,非得要親自上山割材禾。俺爸那個倔老頭,既不會用鐮刀,又不知道山材禾的習性,經常不是被山裏紅刺紮得滿手是血,就是把刀尖兒刺進自己的腿裏去了。材禾沒割多少,卻弄得自己傷痕累累。有一次,俺爸正在捆材禾,一不小心腳下一滑,身子一失重,就連人帶材禾像球子一樣地從山上滾到山下去了。等到俺張慌失錯地趕到山腳時,俺看見爸爸躺在地上。爸爸的衣服全部掛爛了,右眼睛角在流血,肩膀也受傷了,一條腿也被樹茬子給紮穿了,動彈不得,還在不停地流血···俺被眼前的情景給嚇呆了!等俺緩過神來,趕忙跑過去,抱起爸爸就嚎啕大哭起來。爸爸也流了幾滴眼淚,然後開始安慰俺,要俺在麵對困難的時侯,保持鎮靜,也要堅強,做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俺趕緊找來止血的葉子,把爸爸的腿從樹茬子上拔下來,擠出髒東西,再塗上俺咬碎的葉子汁液···還有一次,也是俺和俺爸爸一起去割柴禾。俺爸爸由於不會使用鐮刀,一不小心,那鐮刀就砍進自己的小腿裏去了!由於用力過猛,那刀頭的一半都在腿裏,刀尖兒已經紮進骨頭裏去了!也是俺小平子在慌亂中急中生智,一邊哭,一邊把俺爸爸的雙手從背後捆了起來,把俺爸受傷的那條腿綁在一個木頭樁子上,然後俺看準方向,屏住呼吸,一用力,就把那鐮刀給拔出來了!當然俺爸爸也痛得大叫不止,那鮮血也噴得到處都是。俺爸的那條腿從那以後,就一直有毛病。一到陰雨天腿就疼。直到他老人家過世都沒有好。(俺在哭···)
俺爸一直喜歡投機倒把、搞資本主義的那一套。他老人家經常把家裏的榛子、蘑菇、花生拿到撫順市去賣兩個錢兒,用來貼補家用。記得有一年冬天,爸爸一大早天還沒亮就出發了,自行車上駝了三個大麻袋。俺當時試了試,幾乎無法控製那自行車,也不知道那倔老頭兒怎麽把那麽一車東西弄到撫順去的。俺們在家裏等啊等,等到了晚上八點鍾,也不見爸爸的蹤影。等到了十點鍾,仍不見爸爸回來。等到了夜裏十二點鍾,還是沒有爸爸的一點兒消息!俺媽著急了,命令俺出去找俺爸。俺打著火把,順著大車道一路尋找了起來。在離家不太遠的一個小溝溝裏,俺找到了俺爸。俺直到現在,也無法忘記爸爸當時的那副可憐相:爸爸躺在那個溝裏,胡子結滿了冰,棉帽子的耳朵綁在了下顎上。爸爸的神誌還算清楚,但是看上去十分憔悴、虛弱。由於又累、又餓、又冷,爸爸已經走不動路了,甚至連喘氣兒的力氣都沒有了。要不是俺及時趕到,俺爸很有可能連凍帶餓,就死在那個小溝溝裏了。爸爸賣東西的錢就鼓囊囊地揣在兜裏,卻連一個子兒都沒舍得花!都快六十歲的人了,冰天雪地的累了一整天,連一個燒餅、一碗豆腐腦都不舍得給自己買,就這麽饑腸轆轆地回來了!爸爸的破自行車就丟在了一邊兒。俺看著眼淚嘩嘩地流,哭得差點兒斷了氣兒!俺當時心裏真是又心疼、又生氣、又難過、又可憐。俺給爸爸吃了喝了俺帶去的水和窩窩頭兒,然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爸爸弄回家。到了家又讓媽媽和弟弟妹妹們大哭了一場。後來媽媽發現:爸爸的十個手指頭都凍成黑紫色了。當時聽媽媽的意思,爸爸的手指頭可能是保不住了。但是後來媽媽費盡千辛萬苦,搞到了一個偏方,才沒讓爸爸的手指頭給鋸掉。
俺的爸爸是一個非常喜歡用老眼光看人的人,他認定的理兒,你很難讓他改變。由於俺從小就出奇地淘氣,所以爸爸對俺特別傷心、失望。俺爸爸從來就不認為俺會是一個什麽料子,他一直認為:俺這一輩子,隻要能活著,有一碗飯吃,那已經是上帝對俺的莫大仁慈了。更連做夢都沒有奢望過俺能考上什麽大學了。
當那個腿有點兒瘸、說話有點結巴的大隊通信員把大學錄取通知書送給俺時,俺正在挑水。當俺看到通信員那手裏晃動的信時,俺仍下了肩上的水桶、扁擔,拋下那灑了一地的水於不顧,急忙跑過去拿那封信。當俺看了一遍又一遍,確信那的確是給俺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時,俺興奮得大喊大叫,抱起那個通信員親個沒完,然後飛快地跑回家把這個消息告訴俺的爸爸。俺爸爸當時正在倉房裏燒豬食。當聽完這個消息後,爸爸還很不相信似的把那封信看了又看,然後在那嘎噠發呆了半天,嘴裏嘟噥著:“這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 然後俺看見兩行老淚從爸爸的眼睛裏流了出來,再然後爸爸就頭也不回地衝出去了!他大概是想讓每一位鄉親們都知道:他的大兒子——俺小平子,考上大學了!
是倉房著火的消息把俺和俺爸喚回來的。等到俺趕回來的時候,火已經被鄉親們給撲滅了,可是那倉房也被燒成平地了。爸爸對於倉房被燒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相反他卻認為這是一個吉利的事情——因火而興旺。爸爸去了小賣店把那裏的四箱子啤酒買回來三箱子,又買回來許多肉和蔬菜,弄了一大桌子菜。俺爸生平第一次和俺一起喝了酒,而且俺們兩個人都喝醉了。俺實在記不得當時的詳細情節了,隻記得爸爸說的一句話:“平子啊,爸爸活了快一輩子了,你讓爸爸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做驕傲。”
俺上大學以後沒多久,俺家就回城了,爸爸也被摘掉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恢複了工作。又過了幾年,爸爸就退休了。
俺在讀大學期間,爸爸從來都沒有讓俺在經濟上受過委屈,每個星期都塞不少錢在俺的手上。而他自己,據媽媽講總是吃一點點鹹菜,拌一點兒青椒、海帶之類的,連一頓炒菜都不吃,更不用說魚和肉了。
再後來,俺大學畢了業,參加了工作。再後來,俺又讀了研究生···再後來俺就去了深圳,跟俺的爸爸越離越遠。
俺爸的晚年身體一直不好,人也活得孤獨,冷清。但是他從來都沒有放棄對生命的追求。爸爸每天早晨都要出去跑步,然後騎著自行車回來,再把自行車扛到四樓的家裏。爸爸的運動量過大,跑步時總是快跑,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回來還要扛自行車上樓。對於一個老年人來說,這麽大的運動量,實在不是一個好主意。俺小平子為此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可是這個渾嗆嗆的倔老頭兒,死活就是不聽!簡直氣死我了!
爸爸其實是不應該那麽短壽的。那天爸爸也如往常一樣,運動回來自己扛自行車上樓。爸爸那幾天有點兒感冒,身體沒有力氣。當他把自行車扛進家的時候,自己就由於虛脫摔倒了。那沒有立穩的自行車也倒了,把爸爸牢牢地壓在了底下。事情也是非常地不湊巧,媽媽那天偶爾有事兒也不在家。等到媽媽回來,那已經是幾個小時以後了。媽媽趕緊打電話喊來了救護車,可是那已經實在是太晚了!
爸爸最後被確診為腦出血。
俺的爸爸這一生從來都沒有與偉大、光榮、鮮花、富有、成名、出人頭地、眾星捧月沾過邊兒,伴隨著他的總是磨難、屈辱、渺小、貧窮、孤獨和不如意。可是,在俺小平子的心中,俺的爸爸卻比不少看似偉大的人高大得多,因為俺的爸爸一生都在努力地做一個正直的人。爸爸才是俺心中永遠尊敬和思念的真正的人。俺小平子一生磨難也不少,但是已經繼承了俺爸的那些品德永遠都不會變,盡管被許多人看來覺得不能被認同,覺得挺愚蠢。
人生苦短。俺小平子對人世間的一切看得很開。金錢、名利以及人世間的一切恩恩怨怨、你爭我奪,爾虞我詐,到頭來都是一場空夢,俺從來都不去追逐。
俺所苦苦追求的,是人間的溫溫真情;是不變的承諾;是對女人、孩子和弱者的同情和愛;是對正義的守望;是對他人不圖回報的給予;是一顆像孩童一樣純潔的心。這一切,都是俺爸爸,用他不多的知識和平常的行動默默地告訴俺的。
謹以俺不盡的滾滾熱淚,深情地懷念曾經與俺風雨同舟的爸爸。如果有來生,還願意你做俺的爸爸。親愛的爸爸:祝你在天國裏不孤獨、快樂!
你的孩兒:小平子泣淚
讚!讚!讚!
感動!
父子情深,兩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感動.....
吾敬平年客,忍淚和高弦。前塵回首空恨,嚴冬齧少年。五類橫分紅黑,泥賤雲高莫比,未使幼心寒。
穿青帳,驅惡少,護紅顏。世有荒淫無道,人有依然故我,不負此俠肝。笑看東流水,還我好人間。
燕子飛來問候平兄!
保重!
一個人能像你家老爸盡一個做丈夫,做父親的責任,就沒白活,就配一個大寫的人!“偉大、光榮、鮮花、富有、成名、出人頭地、眾星捧月”等等與那大寫的人比起來都太蒼白無力!
頂平兄的好文,同悼念那倔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