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去世了,是因為肝癌.意料之中的事,媽媽在電話中隻是歎息.
媽媽有兩個弟弟.大舅比媽媽小不了太多,個性沉默寡言;二舅則不同,年輕,生性活躍,長得高大魁梧.
媽媽的老家在京郊農村.小時候大年初二跟著媽媽去躺姥姥家,可是件大事.提著幾個點心匣子,先做公共汽車晃悠到東直門,再倒長途汽車坐到姥姥家那一站下來,走過小豬在路邊啃食的土路,上坡下坡,過一座橋.老早起程中午才到.這距離要是現在開車的話,1個多小時,如今很多別墅區就蓋在姥姥家村旁邊.
姥姥家的房子在北方農村很典型.院子裏有豬圈,雞舍.屋子門口掛著成捆的幹玉米棒子.一進門就是灶屋,右手的一口大灶接著屋子裏的炕.燒熱的炕在後半夜會完全涼下來,所以通常睡覺的時候要蓋得很暖和.
我和媽媽每次回去都受到精心照顧.所以跟著姥姥喂豬,燒火做飯的經曆至今想來都格外美好.
舅舅們最早在農村種地,大舅還學得一首瓦工的好手藝.後來他們把地租給外地人種,自己都進鄉鎮企業當了沒有福利保險的合同工.
一次我家搬家,大舅來幫忙,可是他在第二天就不辭而別,據說是生氣走了.媽媽對我說:大舅脾氣不好,跟他早年的挫折有關.
話說我姥爺家建國前一直都是一般的農民,種地為生,沒什麽錢.家裏兄弟幾個,姥爺是老大.解放前的幾年裏,姥爺二十幾歲成家立業生了媽媽,這時有個本家的女親戚,是個寡婦,隻有女兒沒有兒子,於是就把姥爺過繼給她.解放後那個親戚被劃成了地主,可憐姥爺一家沒過幾天好日子,地主的惡名卻跟了他們.尤其可惜的是兩個舅舅.
媽媽運氣好,沒費太大勁就跳出了農門;到了大舅中學快畢業的時候,成份這兩個字突然變得特別重要.成績優異的大舅被剝奪了繼續讀書深造的機會,心裏升起衝天的怨氣,人變得更沉默,脾氣也古怪起來.
姥爺家沒錢, 大舅快四十才托人說了個媳婦,是山後邊的,結過一次婚前夫在意外中去世了.大舅媽高個兒,人非常熱情勤快.
很快二舅也結婚了.兄弟分了家,輪流照顧姥爺姥姥,不久又前後生了女兒,也就是我的兩個表妹.
那些年二舅家日子過的很滋潤,他學會了開車,在鄉鎮企業從司機做到車隊隊長,經常開車在南北之間跑長途,什麽沒吃過,什麽沒見過.二舅媽在工廠裏織毛衣.他們翻改了老房子,安裝了土暖氣,日子過的蒸蒸日上.相比之下大舅家很慘,沒有特別出色的技能,想做養雞專業戶又碰上了雞瘟,把本兒都陪進去了.就靠大舅媽做工的微薄收入度過難關.後來大舅斷斷續續在鄉鎮企業裏工作,有一段時間心髒不好,隻能做些不太需要體力的活兒,後來最終治好了病.
一轉眼,兩個姑娘也都長大了,上了專科學校.
二舅年輕時自認為身體好,又是爽快人,他經常在飯桌上酒局前解救領導.若幹年下來得了肝硬化.可是沒有保險,而這種病要看就不是小數.他就悄悄地忍著.到前年病的不行才去看,已經是肝癌了.為了治病,陪上了全部家當,二舅媽為照顧他停止了工作.去年回國的時候見到二舅,麵如黃蠟,腳步蹣跚,其實他才五十幾歲.昔日談笑風生,寬厚豪爽的二舅變成了這樣,我心裏不勝噓息.
二舅去世後,跟姥姥葬在一起. 小表妹在北京找了個私營老板的兒子,結了婚.二舅媽難過了一段時間,又回工廠上班了.
大舅也老了,有了花白頭發,聽力大不如從前.鬼使神差般的,大舅的生活突然有了起色.大舅媽的親戚在京城有套老房,拆遷的時候得了幾萬塊錢, 大舅媽的兄弟姐妹厚道,不但沒忘了她的一份,還合夥給他添了點,叫她把自家的房子重蓋了.大舅本來懂行,停止了工廠的工作,把新房整的精致又舒服.地基加高,變成了描花鏽鳳的青磚大瓦房.大表妹在京城裏做老師.大舅坎坷了一輩子的生活就此變得無比順暢,對家裏家外的人也變得特別慈祥大度.
大舅二舅都是最平常的老百姓.我從他們身上,看到了中國普通農民的奮鬥和無奈,所幸和不幸.他們的經曆也反應了時代的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