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十 三 章
已經是十月份了。今天在街上逛得有點累,便早點回家。剛進門,天庭便看到一位紅衛兵打扮的年青人在跟自己母親聊天。這青年長得俊秀,說一口流利國語。天庭正對他上下打量一番,母親已開始解釋:「老二,這是你的堂舅舅,是我二叔的最小的兒子,黃昭傑。他剛從南京串聯來廣州。」接著她轉過身來對自己的堂弟說:「這是我第二個兒子,馬天庭。」
天庭向這位和自己年齡差不多的堂舅打了個招呼,便在那張空著的破椅子坐下來。心裡在奇怪怎麼母親會有這樣年輕的堂弟的時候,這位堂舅已經大聲笑著:「堂姐,想不到我的輩份是這麼厚的,外甥也這麼大了。」
「這算甚麼大的,我還有哥哥呢。」天庭答道。
「還有個哥哥,那不是年紀比我還要大?」
「哪有甚麼稀奇的事?這叫做小舅舅,大外甥。以前的包公不是比他的侄兒還要小?」天庭笑著說:「中國的大家庭免不了會有這種年齡和輩份不相襯的現象。」
「我沒有說這是稀奇的事。不過我爸爸在他家裡排行第二,那不應該相差那麼遠呀?」昭傑據理力辯。
「哎呀,昭傑,你根本不懂黃家的兒女排行習慣。我們黃家是男女分開排的。」天庭母親停了縫紉機說道:「你父親在兒子堆裡排第二,但男女混合排便第四了,中間隔了兩個姐姐。我父親最大而且不到十八歲便結婚了。而你的父親為了唸大學,當醫生,遲至三十多才結婚。那很自然會相差那麼遠了。」
「況且我是家中最小的一個,那更容易明白了。」昭傑自我解釋,然後笑起來。接著他向天庭問道:「對了,我的外甥,怎麼沒出外串聯?」
天庭瞪了昭傑一眼,然後說:「我的堂舅,現在是甚麼時候了,還外出串聯?最高指示不是要學生回原地鬧革命嗎?怎麼你還有機會溜來廣州呢?」
「嘿,我當然有辦法。」昭傑現出一副很得意的樣子,接著從那書包充當的行李袋裡拿出一疊各地證明來說:「在南京的時候,我與各地來的學生混得很熟,向他們要一張有印鑑的當地證明並不是難事。我憑這些證明差不多遊遍全中國。想去廣州便說自己原地是廣州的,想去武漢便拿出武漢那張證明出來...」
「堂舅,我勸你先把這些東西收好,免得別人看見。」天庭向昭傑使了個眼色並用手指向隔板說:「你這個辦法現在行不通了吧?串聯已是尾聲,火車工作人員怎會讓你上車呢?況且當地的街道委員會也停止接待外地學生了。」
「通不通那全憑自己的嘴皮。他們不接待沒問題。我不是告訴過你,在南京與很多外地的學生混得很熟嗎?我有他們的地址便可以解決住的問題。至於吃飯問題嘛,你看我這袋毛澤東像章值多少錢?哈哈,省一點也夠了。」
天庭對這位堂舅的[乾坤袋]真的看傻了眼,心裡也服了他。再仔細打量他一番,發覺他這整體看已不像廣東人,但那雙眼睛還是遺傳有廣東人那種鬼靈精。看到這點精靈,天庭心裡便會發問,母親那麼多叔叔姑姑都在香港,而這位二叔卻在南京?大概他的老婆長得很漂亮,甚麼事情得順著她,所以呆在南京不能回來,更不用說往香港跑了。聽說這二叔婆是位江浙美女,皮膚皙白。現在看看旁邊的堂舅,也該相信那不是謠傳。正當天庭還在聯想的時候,又聽到自己母親在問:「二叔,二嬸身體還好吧?」
「媽的身體還可以,而爸爸的精神比較差了,畢竟是年紀大了。」
「我記得你父親比你母親大很多,相差有十多年。二叔今年有六十多,也該退休了。」
「如果他早點退休的話,可能不會挨批,挨鬥了。」昭傑答道:「他是主治醫生,而且又曾留學日本,那不是典型的反動學術權威嗎?」
「堂舅,你以為他退了休便沒事嗎?退了休歸街道管那更麻煩,文化水準那麼低的街坊大姐會令他更不好受。」天庭冷冷地搶白了一句。
「你祖父以前在香港做生意的,那你父親更屬於資產階級了。」天庭母親說:「如果他隨著兄弟姊妹跑去香港,便不用受那些折磨了。」
「唉,堂姐,話是不能往回說的。是好,是醜,全是命招來的。」昭傑嘆說道:「對了,詩敏表姐現在怎樣了?我很想去看看她。」
「她怎樣?少不了受點罪罷了。我也好久沒有與她聯絡。如果你想去探望她的話,那麼今晚讓天庭陪你去一趟。她應該還在原處,沒有搬走。」
隨便吃過晚飯,天庭和昭傑出門去了。原來昭傑比較喜歡麵食的,可是在天庭家不敢說出來,結果那頓晚飯沒吃飽。出了光孝路,在中山路口處,看到一家雲吞麵店。昭傑嚷著要進去。客人要吃,作為主人總不能阻攔的;何況這位客人是自己的長輩,那隻好陪著他。昭傑看到麵條猶如貓看到魚一樣。廣州雲吞麵以精小,爽口馳名,加點韭黃,配上豬骨和大地魚熬成的上湯,其香味老遠便聞到,真令人垂涎三尺。隻見昭傑對著那碗熱騰騰的雲吞麵吹了幾口氣,然後用筷子把麵撈起,再吹幾下便往嘴裡塞。大概燙了點,他停了一會,接著狼吞下去。擦了兩下嘴巴,豎起大母指說道:「很多人說吃在廣州,那真的名不虛傳。連麵條也比我家的好吃,可惜量太少了點。你們廣東人實在太小氣,怎麼一碗麵隻有那麼一口,不夠塞牙縫。喂,同誌,再來兩碗。」
「堂舅,你不是廣東人?怎麼學會北話罵廣東來了。」天庭故意頂他說:「廣東人吃東西主要是吃它的味道,不像北方人大口大口地撐個飽。說實話,這裡的雲吞麵隻有麵而沒有雲吞。如果讓你嚐到雲吞的味道,那你真有吞雲的感覺,要遷回老家來了。」
「怎麼雲吞麵還有那麼多名堂,我以為它像陽春麵,手拉麵那樣隻是個名稱而已。那為甚麼不加上雲吞呢?」
「因為雲吞要用上好豬肉和蝦肉來包成的;而肉是要配給的。如果加雲吞的話,那不是一毛錢一碗了。」天庭慢悠悠地解釋。
「甚麼,這麼小的一碗麵還要一毛錢一碗?在南京,一大碗麵才收五分錢。」昭傑激動得差點跳起來。昭傑還想再說些甚麼,那兩碗麵已經端上來了。天庭順手把兩碗麵往昭傑那邊推去:「堂舅,你把這兩碗都吃了吧。」
「怎麼你吃一碗就夠了?」
「剛吃過飯,再來這兒吃麵,一碗已撐得不舒服了。」
「你真的不吃,那我不客氣了。」昭傑說著,其中一碗快給他吞光了;那雙筷子很快又插到另一碗去。這時他瞪著眼看天庭說:「這種雲吞麵,我可以一口氣吞它十碗。要知道我在家時,要吃兩大湯碗才夠癮。」
天庭沒有再答話,看著自己堂舅如此神速的一碗接一碗地把麵解決,心裡感到驚訝,糧食配給的時候,他怎可能吃得飽?看著別人吃麵會令對方感到不自在,於是天庭把目光轉移到別的地方去。這店實在很小,總共隻有三張桌子,大概可坐八九個人而已。煮麵的用具也很簡單,一個配有輪子的櫃式爐灶。灶麵有一層便於擦抹的不銹鋼皮,中間製有兩個圓洞,讓那兩個大銅鍋坐進去,剛好合寸。銅鍋下麵是兩個燒煤的爐子。通常麵店都要備一大鍋開水,燙麵用的;另備一大鍋上湯配麵用的。灶麵靠牆的地方接宥一個水龍頭,下有盛冷水的器皿。聽說燙過的麵再立即過冷水會變得更爽口。這個灶櫃的正麵和右側麵都有鬥大的麵字招牌;再把側麵那個擺出門檻外半尺左右,街上的行人老遠便知道這裡賣的是甚麼了。可是現在賣麵的閒著沒甚事可做,隻拿著那塊抹布在灶麵上擦來擦去。店裡隻有天庭他們倆,這不是奇怪的事。現在動亂時期,特別是晚上,還敢出來溜達的人確是很少。如果昭傑不是急著要見他的表姐,天庭不想這時候陪他去;況且詩敏姨還在不在那家婦幼保健院居住仍是個未知數。這時中山六路沒幾個行人,往來的無軌電車密度也疏隔得很;這對於廣州的大街道來說算是異常的寂靜,這種靜令人不寒而慄。賣麵的也對客人說準備打烊了。昭傑把最後那碗麵解決了;閒著的嘴巴便開始發問:「廳說廣州這南大門晚上也很熱鬧的,想不到卻是這麼冷冷清清。」
「你來得不是時候,」天庭還沒來得及作徹底的解釋,便聽到附近傳來一陣呼叫聲: 「救命呀!」
「揍死他,這個打荷包的。」
求救聲和捉賊聲混在一起,再加上揍人用的鐵器碰上剛硬的水泥地而發出的乓乓聲使人感覺到人命關天的事已經發生。賣麵的沒理會要付賬的客人,隻在試把那櫃式爐灶往店裡麵拉;可是輪子偏給門檻卡住;人愈急愈沒勁,就是拉不動。天庭正想去幫他一把,街上突然冒出一個人來,滿臉是血,連滾帶爬,呯然一聲撞在灶櫃上。這把勁把輪子從地上檯起似的使整個灶櫃往店裡推。那兩個大銅鍋的湯也濺冒出來。幸虧賣麵的躲得快,差點沒給燙著。還沒看清楚躺在地上的是甚麼樣子的人,那幾個追殺的已經趕到,嘴巴在咒罵著這個狗娘養的,手上那根水管削成的鐵矛隻管往他身上紮,有如獵人殺野狼那麼狠勁。躺在地上的像豬給殺那樣狂叫幾聲便沉寂下去了。他臉上留下痛苦的表情,眼睛不肯閉上;身上留著幾個在冒血的洞眼。過不久,那躺地的手和腳已經不動了,不要說掙紮,連神經性的抽動也沒有了。那幾個兇手知道出了人命,互相說撤,便很快在灰黑的街上消失了。
天庭經歷過廣九火車站事件,目睹石歧絞吊偷渡客,今夜對那些滅絕人性的殘殺起了免疫作用,一陣驚愕便很快清醒過來。昭傑卻是臉如白臘,看到那血漬斑斑的屍體挺在店外,喉胃便有一陣痙攣,剛才的雲吞麵快要吐出來了;愣了好久才說出話來:「怎麼偷東西便要把...把他處死?」
「年輕人,偷甚麼東西?你看到他偷東西?」賣麵的異常冷靜地說:「這是派係鬥爭。在這店裡挺屍的也不是第一次了。我看你們還是早點回家為妙,免得父母擔心。」
天庭付了錢,謝了賣麵的忠告,便勸昭傑改第二天早上再去找他的表姐。昭傑沒有甚麼意見,跟著天庭朝光孝路往回走。
第二天,天庭再陪這位堂舅去找他的表姐。有點意外,這位表姐竟然在家,還沒出門。詩敏與昭傑這兩表親從未見過麵;後經天庭作了一番介紹,他們顯得額外親切。不用詩敏吩咐,秀姑已經端了茶來招待這位遠親,另外還有一罐從香港帶回來的奶油餅乾。昭傑看到有好吃的,他可不客氣了。拿了幾塊餅乾在手,昭傑以很快的速度一塊一塊往嘴裡塞。大概南京離香港更遠,連好吃一點的東西也少機會看得到。天庭雖也很饞,但試嚐了一塊後便禮貌地控製自己的手,沒再往餅乾罐裡放;而且很快地想出了話:「詩敏姨,怎麼今天不用上班?」
「上班?你不知道所有的學校全停了課?前些時還要回學校報到;現在那些學生正忙著武鬥,把我們這些教師撇下不管了。沒學生,還上甚麼班?」
「那薪水有沒有停發?」天庭繼續問道。
「薪水照發,但賦閒在家卻是無聊呀。」詩敏姨笑答道。
「不用上班,還有工錢,那才過癮。」昭傑好像聽懂廣東話似的插上一句,不過是句標準的普通話。正是這句普通話,令詩敏,天庭也說起帶南腔的北話來。
看著昭傑滿臉的學生稚氣,詩敏忍不住問:「甚麼是過癮?你們這些學生到處串聯當然過癮啦;但是我們這些當教師的給你們這些學生揪鬥,那可慘呀。」
「表姐,話可要說清楚呀!我本人從來沒有去揪鬥老師的啊。至於串聯嘛,那倒要去見識見識。祖國的大好河山不去看看,那此生不是白活了嗎?」昭傑顯出一副給別人冤枉的樣子來替自己解釋。
看著他那副急辯的樣子,詩敏更要故意作弄這位表弟一番:「昭傑,中央已經發出通告,所有外出串聯的學生要回原地鬧革命。怎麼你現在還跑來廣州?」
「我不跑來廣州,又怎會看到你這位可愛的表姐和天庭這位堂外甥呢?老實對你們說,我到處串聯是為了看看祖國的錦繡河山而不是去革別人的命的。」昭傑嘻皮笑臉地說。他的答辯能力蠻強的,這可算是當時學生共有的特點。他那閃爍的眼神充滿南方人的精靈而少了北方人那種憨厚。
「昭傑,你也該回家了,免得你父母掛心。現在到處武鬥,別碰上那些飛槍流彈,那可死得不明不白了。」詩敏說著,一絲笑意也沒有,配上金邊眼鏡,顯出一種長者的嚴肅。
「表姐,不用擔心,我很快便回去了。」昭傑正經地回答:「其實廣州除了吃的比較好以外,沒甚麼好玩的。」
「沒甚麼好玩的?現在甚麼時候了?昭傑。」詩敏還是那麼嚴肅地說:「我希望你明天坐火車直回南京去,不要又跑到別的城市去了。我這裡有十塊錢,給你防急時之需。回去替我問候二舅父,二舅母。」
「謝謝,謝謝。」昭傑很快地把錢接過,臉上露出一種久旱逢甘露的喜悅。
「堂舅,現在你們這些學生回原地去,還是不用付火車費的吧?」天庭好奇地問。
「還不用付。隻要能出示原地的証明便可以上車;不過吃的和用的要自備了。」昭傑邊把錢放進內衣口袋裡,邊回答:「對了,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去南京?我有的是証明。」
「証明?」這兩個字很快的在天庭的腦海裡掠過。証明的確有那種威力,無遠弗屆!現在自己不也有些証明嗎?如果用來往南走,行得通嗎?刹那間天庭已經引出很多聯想。如果不是昭傑在旁再追問的話,他可能還要把夢發下去。天庭笑答道:「那謝了。現在天氣已經轉涼了,這麼遠跑到南京去,得了病,那可不是玩的。以後有機會,我一定去南京探望你們。這次麻煩你替我問候各位親人。」
「唉,我真想不到我的堂外甥是那麼膽小怕事的。」昭傑略帶輕蔑地說:「你看我跑了那麼多地方也沒有生病;偶爾有點不舒服,還不是每頓兩大碗麵。到了那麼多從沒到過的地方,看過那麼多從沒看過的風土人情,興奮,開心還來不及,怎會想到生病呢?」
「堂舅,不管你怎麼說,目前我是不準備外出串聯的。將來有機會嘛,我要坐軟席臥舖才去。」天庭故意神氣地說:「跟那些學生擠在一起,你覺得舒服嗎?連尿尿也不方便。」
「唷,你吃了多少蒜頭呀,口氣可大了。」昭傑被氣得耐不住説:「當你坐軟席臥舖的時候,我已經坐飛機了。」
詩敏在旁聽著,眼細齒露地笑,吃吃不停,費了很大的勁才收住。接著她問:「昭傑,你們兩位究竟誰大一點,怎麼天庭總是堂舅,堂舅地喊。」
「年齡是我大,但論輩份,他比我厚。」天庭搶先回答。
「輩份比你厚?但是甚麼時候你對我這個長輩表示過尊重呢?」昭傑裝出一副長者的樣子說:「幸虧我現在還沒有女朋友,否則給你這個外甥一喊,人家還以為我有多老了。」昭傑還沒說完,先自笑起來。
自文革運動開始以來,詩敏姨很少有今天這麼開心。天庭很快便把笑容收斂起來,眼睛卻在注意整個客廳,忍不住問:「表姨,怎麼[功同良相],[杏林聖手]那些鏡子全不見了?」
「那還用問,全給砸了。」詩敏瞪著這位姨甥悻悻地回答:「好一點的東西都給搬走了。搬了那些傢俱我都不會心痛,但是把我的鋼琴也抬走了,那真是豈有此理。」
「表姨,不問也問了,不該說的也說了。那麼我一並把它講清楚好了。你家寄存在我家的東西,甚麼電風扇,收音機,摺椅啦,還有那[勝家]縫紉機也搬走了。」
「怎麼連縫紉機也搬走了?那你母親靠甚麼來工作?」
「那不用擔心。原來不是有兩部的嗎?那些紅衛兵也很識貨,見有英文字母的東西便抬。後來我母親拚了老命才搶回那部國産的。我以為那些紅衛兵會揍她一頓;想不到那個頭目竟額外開恩把那部破舊的留下。政府要破四舊,我們這些蟻民能説不嗎?」天庭心平氣和地說。
詩敏正想阻止這位姨甥不要亂說話,秀姑端了早餐進來了。她好像已聽到天庭所說的話似的,也忍不住傾訴起來:「唉,天庭呀,你不曉得那些紅衛兵有多兇,手拿木槍,鐵棒,見玻璃的便砸,見好的便搬。你表姨給兩個紅衛兵押在一旁不能動。對我還算好一點,他們知道我是替鄒家打工的女傭便沒有看管我。但是看到他們像瘋狗一樣,我便心裡害怕。我有個毛病是心裡害怕時便不能控製自己,手腳會發抖。我最擔心的是他們可能會搜身。要知道你表姨把一大包首飾由我保管;當時那包首飾就在我身上。如果給搜出來的話,那便罪加一等。後來我趁他們忙著搬東西時候,把那包首飾從一個窗口偷偷地扔了出去.」
「扔了出去?樓外有人看到那可不得了哇!」昭傑先忍不住叫了起來。
秀姑這個人平常說話的速度已很急的了,現在不防昭傑有這麼一問,那更急得說不出話 來。她那人中上的橫紋摺得更深;她那套典型的農村婦女穿的黑色大襟衫把她原已瘦削的臉顯得更小;大概是這樣的打扮方容易令紅衛兵相信她是貧下中農而沒嚴密監管。秀姑思索一會,便向客廳的正門走去,然後又回過頭來說:「你們都出來看看。」
出了客廳的正門便是一條窄長的走廊,右邊一排是醫院的病房,可能這一層住的是重病號吧,除了一兩位護士外,便不見有其他人進出。左邊是樓梯拐彎的平台,有八呎寬,那就是上下層樓的連接處。就在這兒有個採光的窗戶,而且這窗戶離立腳點並不高;秀姑個子矮小,但也可以看到窗外的狀況。天庭和昭傑的個子比較高,可以清楚地看到窗外下麵的較矮房子的蓋頂和那條很窄的小巷。那佔地很多而到處是油漬汙穢的同心汽車修配廠就是給這條小巷隔開的。天庭還記得母親曾對自己說過鄒家曾計劃要把這修配廠買下來作為日後醫院擴建之用。如果計劃成真的話,那麽鄒為民醫院便成為廣州最具規模的私家醫院。計劃畢竟是計劃,可以實現,也可以落空。現在計劃不僅落空,而且連原有的基礎也泡了湯,國有化了。察看不到一分鐘,秀姑便催促他們回客廳去。天庭也覺得久站在公私共用的地方不大妥當,於是順著秀姑的意思也勸昭傑:「堂舅,不要再看了。這麼多人站在這兒,給那些護士看到便不好了。」
回到客廳,原來鄒詩敏動也沒動,還在原來的位置坐著。天庭忍不住問道:「表姨,那包首飾還在鄰家的屋頂上?」
「已經拿回了。」詩敏淡淡地回答。
「已經拿回了?從那小巷翻牆上那屋頂把它檢回來?」天庭追問道。
「我哪來這種本事。」詩敏答道:「兩個月前,派出所登了失物招領啟事。我是不敢去認領;結果由秀姑把它認領回來。」
「 那家戶主修補屋頂時撿到並交給派出所。」秀姑在旁加以解釋。
「想不到今天還有拾金不昧的人。」天庭嘆說道;然後故意補上一句:「要知道那包首飾的份量相當重的啊!」
「你怎麼知道相當重?你看過,你拿過?」詩敏可給這位表姨甥刺紮到要吼叫起來。
「表姨,你那麼激動幹嘛?我隻是替你作一般的邏輯推理而已。」天庭嘻皮笑臉地說:「你這麼大富人家,破船也有五斤釘啦。那包東西我沒碰過,也沒看過,可是秀姑曾經到我家提起過。當時她要求我替她把那包首飾拿回來。那天晚上她帶我到那矮牆下;其實那牆並不矮,我跳起來也夠不著,也看不見...」
「有這回事?」詩敏岔問道。
「不相信?秀姑就在你前麵,你可以問她有沒有這回事。」天庭指著秀姑說。
「是有這麼回事。」秀姑無法否認;說罷便紅著臉進廚房去了。
「表姨,我很不想在你麵前搬弄是非,」天庭頗為嚴肅地說:「但是有些事情非把它澄清不可。那天晚上我根本幫不上忙,以為就此算了。想不到過了些時日,便有閒言閒語傳到我媽耳朵去,說甚麼那包首飾後來給馬天庭回去拿了。」
「那是誤會啦。」詩敏姨微笑著說。
「誤會?」天庭登了他表姨一眼,悻悻地說:「嫁禍還是誤會?幸虧皇天有眼,有人檢到而不貪;否則我跳到黃河也洗不清。表姨,你曉得我當時有多氣?我真的想拿把刀把那婆娘捅了。如果不是我媽勸攔住,我可能已經成為殺人犯了。」
「算了,算了,大人不計小人過。那包金飾我也不要了,全給了她。」詩敏姨說罷便咯咯地笑,有點破財消災的意思。
「表姨,你不要是你的事;但是她壞我名聲是我的事。以後這些有損無益的事,你們最好不要煩我。」天庭說得非常不客氣。
「好了,清楚你的為人就可以了,何必與一個村姑計較。」詩敏姨邊說邊使了個眼色。
這時秀姑這正從廚房出來,手上端著一碟水果,嘴巴嚷著:「大家來吃點水果。」
昭傑老實不客氣拿了片萍果往嘴裡塞,接著又拿了片桔子,差點沒嗆到地說:「好吃,怪不得說[食在廣東],連水果也比別的省份多。」
「萍果是美國出產,從香港帶回來的。」秀姑顯出一副管家的樣子說。
「昭傑,你葚麼時候回南京?」詩敏故意把秀姑的話岔開。要知道這些年月,提起香港兩字也會令人覺得刺耳的。
「我想吃完這些水果便回去。」昭傑邊吃邊回答:「最遲也不會拖到明天。」
「明天不明天不是問題,」詩敏微笑道:「不要再到別的地方去就好了,免得你父母擔 心。現在到處都亂七八糟的。」
「表姐,去不去別的地方,那要看情況而定。如果讓我去,我一定還要去。如果到處都混亂不堪,到處武鬥,那我一定聽你話,回家去囉。」昭傑說著,還把肩膀聳了一下,跟著來了個充滿稚氣的微笑。
「昭傑,這次串聯到處走,你有沒有到北京見過毛主席?」詩敏問道。自文化大革命以來,鄒詩敏算是受到一定程度衝擊,但是表麵上她對主席的崇拜還未動搖;她不會像天庭那樣直呼毛澤東的名字,更不像一般廣州民眾那樣稱毛澤東為[阿爺]。那些老廣用[阿爺]來形容某人的偉大,猛料,因為連自己的父親也得聽他的。
「那當然有啦。沒到過北京那怎算是串聯,沒見過毛主席那怎能算是革命紅衛兵小將?」昭傑眉飛色舞,很是得意地回答:「誠如毛主席說過,不到長城非好漢...我也記不清楚那是第幾次接見紅衛兵了,不過我是見過他的。對了,那次陶鑄也在天安門上。」
「你說的是那個南霸天,陶鑄?」天庭忍不住插嘴說:「他不是已經下臺了嗎?」
「嘻,天庭你沒去串聯,怎麼消息還這麼靈通?」昭傑以一種質疑的口吻問道。
「我的堂舅舅,以前的隱士足不出門而能知天下事。你的外甥我雖然沒像你那樣亂跑,可是差不多天天去看大字報呀。」天庭反諷地說:「毛澤東不是批評廣東是一潭死水,文化大革命不能在廣東順利展開?後來他便讓這位中南局總書記坐了[直昇機]去了北京?」
「我的堂外甥,你說話蠻幽默的呀。坐[直昇機]去北京。很好,坐直昇機去。」昭傑說罷,忍不住又笑了一會。
「其實用坐直昇飛機來作比喻還是不夠貼切的。」天庭板直了臉,故作嚴肅地說:『陶大人是坐了毛澤東的[昇降機]去的。直上直下這種比喻才貼切。以前宋太祖杯酒釋兵權,現在時代進步了,改用昇降機。黃永勝不也是這樣給摔下來的?有哪位元帥,將軍不肯乘用這這種機器,來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
「喂,馬天庭,我看你今天是吃錯藥了,在這兒亂講話。」詩敏把天庭煞住,知道讓這個姨甥說下去是沒完沒了的。秀姑雖不認字,但這些政治性的話題還是少說為妙,至少不要在自己家裡說。
天庭微笑地把話盒收回。再呆一會,便與昭傑離開了鄒家。他們乘上一號無軌電車趕去廣九火車站。電車不直到車站的,但相隔不遠。兩人便走邊聊,很快便到了。白雲路與火車站對天庭來說是舊地重遊;那天晚上發生的悲劇還晰瀝在目。隻不過逃亡者不見了,而多了些紅衛兵而已。再次在這條林蔭道上行走,令天庭心裡舒坦多了,起碼地上看不到屍體和血跡。最後婉拒昭傑去南京的邀請,天庭逕自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