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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岩下 第二十一章

(2020-04-22 17:24:26) 下一個

            第 二 十 一章

「老二呀,我以為你已經去探望你外祖父了。」做母親的一看到兒子回來便忍不住説了。接著她把眼鏡摘下放在縫紉機板上,然後對兒子再仔細上下打量了一番,很驚訝地問:     「你怎麼把頭髮理成這個樣子呢?」

「媽,現在天氣熱,理個平頭便涼快多了。」天庭答道,並用手輕拍了一下自己的頭。天庭心理明白母親不會接受這個反常的理由的,但是為了免得母親對自己的擔心,有時候隱瞞比老實話會妥當一點。天庭進了房間,正準備亮燈,母親已經跟進來了,接著咬著耳朵似的對兒子說:「敬忠已經到了香港了。」

「真的?」天庭興奮地嚷道。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正當自己不順暢的時候,能聽到表親一砲而響的消息,那簡直是一針強心劑;還有甚麼比這更能令人鼓舞,更能令人恢復信心呢?現在正需要一些成功的例子,成功的途徑,不管這些途徑有多艱難,有多曲折,那起碼是可行的例証。天庭對望著母親問道:「敬忠有信來這兒?他有甚麼高見?」

「有,你自己看看吧。」母親從內襯衣的口袋裡掏出一封從香港寄來的信,上麵貼有一張英女皇頭像的郵票,並遞到兒子手上。 

顯然敬忠是擔心信件會被拆查,有很多地方寫得頗為隱晦,但天庭還是看得明白。「花了整整一個星期才找到堂叔。」那就是行程為七天七夜。「近日經常到野郊露營,或到海灘遊泳,好幾次不小心給海灘的蠔殼刮破了腳和屁股...」那就是說要露宿山頭,下水前給蠔殼割破,要小心點。看來敬忠是走東線,經東莞,寶安,爬山,遊泳而偷渡成功的。走西線,經中山,過零丁洋,用船沒那麼辛苦,但花費巨大而且命運完全由別人操縱。走東線確是艱難,但行動權卻由自己掌控。天庭對著敬忠的信苦苦深思一番,正想要上閣樓去看那兩張收藏已久的東線地圖,對敬忠的行動作個模擬,隻見母親卻滿臉休戚地說:「老二,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好了。敬忠用自己性命作賭注,那是不得已而為之;那是非常危險的。這次雲山舅在天有靈,保佑了自己兒子過海。我真擔心你死去的父親沒那麼靈光,更擔心他早把這個家忘得一乾二淨。」

天庭瞪眼看著自己的母親那張愁臉,真感到心頂氣結,怎麼母親要在這個時候來觸自己的黴頭?如果換了另外一個女人,真會大罵她幾句。後來天庭還是把自己的情緒控製住,心平氣和地說:「媽,你擔心甚麼呀,你兒子到現在還沒有那種勇氣去賭去搏。」

「真的?我不信。」母親以一副懷疑的眼神試問著。

「既然不信,那你還問我幹嗎?」天庭已經很不耐煩,霍然站起來答道:「我現在感到很累,想睡覺。」接著逕自上閣樓去。看著兒子上樓,作母親的不再說甚麼了,回到原座,又開始踏著那縫紉機,縫個不停。

第二天早上,天庭跟母親說一聲便出門找李哲凡去了。見到哲凡,天庭很自然把這次中山縣之行又述說一番,並把積在心裡的顧慮提出來與哲凡商討:「哲凡,我覺得護身符是最大的問題。如果要進出邊防地區,沒有證明是行不通的。這次入中山縣,如果因為一張證明而栽觔鬥,那多不值得呀。」

這時運動家型的哲凡也開始皺眉,兩個酒窩也好像沒那麼明顯,隻是頻頻點頭說:「我也覺得是個問題。不過,我知道有一種方法可以把用過的證明的字墨去掉。如果處理得當的話,是看不出痕跡來。」

「我也知道這種方法。可是去字墨用的材料不易買到,而且用過的證明又從哪裡找?」

「雙氧水,藥房有得賣,但草酸確是難找。」哲凡點頭說道:「至於舊證明,可以大大方方向居委會和派出所申請回鄉證明,一般不成問題的。」

「哲凡兄,對你來說或許不成問題;但對我來說可不是那麼容易申請。」天庭回駁道:「你也知道那些街坊組長如何針對我家兄弟啦。要求她們開甚麽證明讓我回鄉探親,我是沒有把握的。」

「馬兄,不是隻有你沒把握,我也沒把握。」哲凡笑答道。那種笑有點鬼,好像是試探出對方的實力也不外如此而感到相對的滿足似的。接著他繼續下去:「現在整個廣州市已處於無政府狀態,所有的派出所已無人辦公。那些平日很會作威作福的街坊組長也不知躲到哪去了;現在要弄張證明真的沒辦法。」

聽了哲凡這幾句話,天庭不再吭聲了。這的確是道難題,還能夠說些甚麼呢?況且認識哲凡又不久;雖然雨霖曾經提過哲凡是靠得住,但始終覺得把心裡話抖出來還是早了點。天庭一直認為靠街坊組長不如靠自己;能夠仿造出居委會的印章不就把問題解決了嗎?但是這種想法又怎能貿然向哲凡提出?畢竟這種私刻公章的想法屬於違法行爲,而且會判罪不輕。這時哲凡也沒有理會朋友的沉默,隻管一股勁往那張木板床底裡躦。很快地他把一個小型破舊的木製衣箱拖了出來,開了那老式的銅鎖,從箱裡拿出兩張好像是證明的粗質紙來,遞到天庭手裡說道:你仔細看看這兩張證明,與街道開出的證明有甚麼兩樣?這是我朋友送給我的。」

天庭把兩張證明仔細看了一遍,然後笑著說:「哲凡兄,請恕我直言,這兩張證明是混不過關的。[東山區芳草街革命委員會]那幾個小字還可以亂真,但是中間那顆紅星和外圍圓圈手工太粗略了,看得出是用蠟紙在鋼刻板描刮而成,再過油墨印出來的。」

「不錯,那個印鑑是用蠟紙在鋼刻板上描刮出來的。為甚麼你看不出那些小字也是用蠟紙描刮出來呢?」哲凡說罷,便把證明從天庭手上拿回去。

天庭看出哲凡心裡有點不高興,也很明白那張證明不是甚麼朋友給他的,說不定就是他本人研製出來的。朋友之間有時候也不能直言,心照不宣是最好的處世之道。天庭要求哲凡先把證明收放好才回答:「哲凡兄,那些小字可以亂真,那主要是字的線條細小而紙質粗而看不出描刮的痕跡;但是紅星的麵積大,外圍邊緣寬,所以尖細的鋼筆在鋼板上必留下刻刮的痕跡,而且沒法刻出用印時那種力度。要知道用假證明是非常不得已的辦法;不用猶可,要用的話,一定先要過得了自己這一關,一點破綻都沒有方可。」

「馬兄,你的看法很有道理。」哲凡點著頭說:「要自己也看不出破綻,那隻有找雕印師傅方能解決問題。可是到哪裡才能找到一位誌同道合,又懂雕章刻印的?老實說我在這方麵是無能為力的了。」

「不必找師父,」天庭臉上展現出笑容,好像已找出甚麼點子似的說:「把你的鋼板蠟紙雕刻技術稍為改進一下,應該是切實可行的。」

「怎樣改法?」哲凡驚訝地問,而語氣變得虛懷多了。

天庭好像自己跟自己講話似的答道:「幸虧街道的證明不是信箋式的印有頭銜,否則工程非常艱巨。我會分四道工序來完成它。第一,要把真證明的格式,內容和印鑑的小字用蠟紙在鋼刻板上仔細地描刮好。第二,把格式和內容用藍色油墨在紙質和顏色與真證明相似的紙上印刷好,再用紅油墨把印章裡的小字也印上去,大約要五十份備用。第三,把一塊厚的擦紙膠用刀片按印章裡的大小切出一顆五角星,沾紅色印泥在精確的位置蓋上。第四,以一個直徑和印鑑同樣大小的塑膠瓶蓋,沾紅印泥來完成最後工序。我認為這辦法可以一試。注意的是蓋五角星和外圍圈時要極度細心,濃淡要和油印一致,而且力度要控製恰到好處。不用擔心,五十份裡總有幾份的效果令人滿意的。」

「馬兄,你有兩下子;可算沒白認識你一場。」哲凡拍掌道。接著又往床底裡鑽,很快地拖出了些簡陋的油印工具來;對天庭說:「打鐵趁熱,我們現在就來試試看。」

「好!」天庭爽快地回答。但他又好像不放心似的上下周圍打量一番,覺得用木板分隔成的房間實在單薄了點;於是小聲地問:「這裡安全嗎?」

「把房門關上,應該沒問題。我那張證明也是在這裡印出來的。」

天庭聽他這樣說便不再吭聲了,隻站在一旁看哲凡擺弄著那些工具。哲凡的描刻技術看來很純熟,不到一刻鐘便把證明上的小字復描在蠟紙上。正當他準備把蠟紙移往鋼刻板上的時候,天庭突然把他停住,鄭重其詞地說:「等一等,我差點忘了一項最重要,最關鍵的工序。」

「甚麼工序?」哲凡愕然問道,接著把手從蠟紙上縮回。

「甚麼工序?我問你印章的字,紅星和外圈要分三個步驟去完成,那你應該如何把它們之間的位置鎖定而不走樣?那是不能有絲毫差錯的。]

「馬兄,這一點我真沒有考慮過。分那麼多工序去印一張證明本來就很麻煩;因為你提出來,那我也隻好試試。」

天庭沒有理會朋友的抱怨,心裡想到以前學過的幾何定理,甚麼[三點成一平麵。]啦,[三點可以定圓。]啦...他突然興奮地叫起來:「哲凡,有辦法,三點定位!分別在紅星角端和外圍圈上輕輕地紮上三點作為暗記,油印後能隱約看到便可。」

「馬兄,這的確是個好辦法。那幾點不能刻得太深,否則,會露出破綻。」哲凡笑道;那兩個酒渦很明顯地掛在臉頰上。

描刻工序完成了,不知哲凡從哪裡掏出一疊空白紙來,紙質,顏色與那真證明近似。天庭在旁看著,心裡卻佩服著這位朋友對復製證明費了不少心血。等到那簡陋的油印機,其實是一塊自製的木框,也搬出來的時候,天庭實在忍不住地說:「哲凡兄,如果給你一部上好的油印機,我看你連[大團結]也可以復印出來。」

「馬兄,千萬不要開那種玩笑。偽造鈔票要[吃草]的呀。」

「現在搞這個玩意,給搜出來也要坐牢的呀。」天庭順道提醒對方。

「那是迫不得已。為了出路,不得不挺而走險。」

「哲凡兄,如果假證明給公安人員查認出來,那你怎樣去解釋?」

「那當然不能說自己仿造的啦。偽造證明罪也蠻大的,隨便可判三,五年。碰上運動當頭時候,多判幾年也不稀奇。喂,拜託你不要開這種倒楣的玩笑好不好?」哲凡嚴肅地說。

「我不是故意開這種玩笑。你倒楣,我也好不了多少。問題是甚麼事情都要作個最壊的打算。你知道的啦,我家給抄過,那些狗娘養的隨時可以再來給我麻煩。」

「那你的意思是現在要停工不造的囉?」哲凡搶著問道。

「我沒那個意思。」天庭急答道:「證明一定要弄出來,因為這是必需的。問題是如何把它收藏好。你把它放在床底下是很不妥當的。另一個問題是,如果使用證明時出了事,那你如何向公安解釋?你剛才說不是自己造的,那誰給你的呢?」

「街上檢到的。」哲凡不加思索地回答,然後不自然地笑。

「檢到的?公安人員會相信?如果說是某人給的,那一定會追查此人,誰都沒好過。」天庭直著鼻子說,一副很不客氣的樣子。

「那怎麼辦?說自己造的,判罪不輕;說別人給的,又查究不休。」

「哲凡,你有沒有認識最近成功到香港的朋友?如果有的話,那最好也告訴我一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馬兄,你真有一套;沒有白認識你一場。這樣一來,自己可脫責任,又不連累別人。不錯,不錯。」哲凡說罷,便縱情地笑起來。

「辦法是人想出來的,路是人走出來的。你能想到用蠟紙鋼刻板來描印證明,不也是很好的主意嗎。好了,不說那麼多了,趕快把證明弄出來吧。」

工具雖然簡陋,但兩人用心製作,油墨印出來的第一,二程序的效果不錯。那疊紙大概有五十張左右,預計蓋紅星和外圈時會費掉百份之八十,那還剩下十張可用。三點定位的方法很容易把紅星蓋上,與小字之間的位置,對稱,配合得很好;而且印泥的濃淡與小字的油墨的深淺配搭也不難控製。可是蓋外圈便沒那麼得心應手,因為哲凡從廚房找來的瓶蓋與印圈的大小並不完全吻合,最接近的還差了幾根頭髮絲那麼多,試蓋出來的效果令人不滿意。色澤的效果和力度已經無懈可擊,就是那外圈的位置不是稍偏左,便是偏右,失去對稱,連自己這一關也過不了。哲凡嘆氣地說:「馬兄,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了。可惜那幾十張紙已經油印好了,否則,我們可以在蠟紙上按瓶蓋大小來定位便無差池。不過我們可以從頭再來。」

「慢著,今天不可能從頭再來;你母親快下班,回來看到我們在幹這種事,一定會嚇破膽子。」天庭下命令似的說:「我有辦法補救。瓶蓋與印圈大小不吻合是個問題,但最大問題是瓶蓋把所有的小字和紅星都遮掩住而看不準。如果能把瓶蓋中間鑿空,那不就看清紅星和小字的位置了嗎?再小心地蓋上去,應該可以解決問題。」天庭不讓哲凡再說甚麼便拿著瓶子到廚房找工具去。哲凡跟在後頭嚷道:「讓我來弄好了,你根本不知道我家的廚具放在甚麼地方,拿了別家的就不好了。」

沒一會,哲凡拿著個沒頂的蓋子進房間。在一張空白紙上試蓋了幾下,然後兩手把持著這特製的瓶蓋,注視著小字,紅星和那三點,心平氣靜地把它壓下去。他再深吸一口氣,把瓶蓋提離,一張新的證明呈現眼前;天庭在旁立即呼叫起來:「成了!天衣無縫。」

哲凡把這張新證明拿過去對著陽光再仔細照看,然後微笑著說:「馬兄,這次我們夠運氣,瓶蓋比印圈稍大,把那定位的三點掩蓋住,看不出破綻。」

天庭把證明接過來,愛不釋手地照看著,感到滿意地說:「我要把這張證明填寫好,寄給雨霖,不告訴他是假的,哄他母親有病,見字速回。哲凡兄,你認為雨霖能不能安全返回廣州?我敢跟你打賭,他會毫髮不損地回來。」

「證明可以亂真,能不能毫髮不損地回來,不是你和我可以控製的。」哲凡平淡地說: 「我看趕快把其餘的證明弄好才是正題。我母親快下班的了。」

方法對了,最後的工序很快完成。經過二人細心檢驗,挑選,有十多張是可以放心使用對分了那些證明,各自保管,再相互叮囑一番,兩位無業青年便分手了。

離開了哲凡家,天庭覺得既然來到東山區,那也應該去探望月芳姨。這些日子給她添了那麼多麻煩,讓她一個人去應付那邊的街坊大姐,真的過意不去。現在已是下午五點多了,她也應該下班了。巧得很,來應門的正是月芳姨。她一看到是天庭來了,樂得合不攏,過了好一會才說:「天庭,原來是你呀!我還以為是那些後生青年又來敲門了。」

「月芳姨,甚麼後生青年?」天庭問著,兩腳卻習慣性地很快走進屋裡,以免那些街坊組長看到,又給月芳姨添麻煩。

「哦,近來有幾位口麵很熟的年青人常來找你。其中一位好像住在斜對麵,卷髮,勾鼻,臉色紅白,有點像混了種似的。」

住在斜對麵,卷髮勾鼻,臉色紅白,那不是戴思明嗎?他們來找我幹嗎?天庭暗自猜度,然後問道:「他們有沒有留話?有甚麼急事找我?」

「哦,他們沒留甚麼話,隻是說好久沒見你了,不知你近況如何。還說改天再來;每次都是這樣說。」月芳姨端了一杯茶來,繼續下去:「我看他們都沒甚惡意,我便對他們說如果有急事,可到他母親家那邊找。我也沒把地址告訴他們。」

天庭覺得沒甚麼重要事情。在氮肥廠認識的幾位社會青年現在和自己一樣沒事幹,無聊發悶,便三五成群的串串門。現在派出所正處於癱瘓狀態,那些街坊組長也好像全都躲起來似的,那些社會青年便鬆了口氣;否則,他們怎敢來找呢。自己的弟弟天恩現在不也是整天與街道青年廝混,還說甚麼要組織街道社會青年紅衛兵,要造那些街坊大姐的反;怎麼勸他也不聽。戴思明他們來找自己,說不定也要搞些甚麼造反組織呢。唉 ,  要造反,那麼容易?群眾運動,還是運動群眾,很多人都搞不清楚。天恩要出口氣,要爭回那份工作,本來是無可厚非的,正所謂不平則鳴,有壓迫便有反抗。那些街坊組長平日無惡不作,罪當挨千刀;但是她們是共產黨的忠實爪牙,是共產黨的最有效的統治工具,怎可能那麼容易讓這些社會青年來傷碰她們?到時打虎不成反害犬。爭到一份工作又怎樣?天庭並不稀罕這些工作。誠如高中畢業時獲得的評語「羨慕香港生活,對社會主義的製度有思想上的動搖。」章秀英說得一點都沒錯,天庭是很向往那種沒壓迫,沒管製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正當天庭胡思亂想的時候,又聽到一陣敲門聲。月芳姨很快去應門。

「哎呀,真的是晚上不要說鬼,白天不要說人啦;剛說曹操,曹操就到。」月芳姨鼓足中氣地喊:「找馬天庭?他剛到,請進來。」

聽見月芳姨那麼大聲地喊,天庭已猜到是戴思明他們來了。再仔細一看,果真是他們,賴兆祥,葉子華,陳少平也來了。

「馬天庭,你究竟躲到哪去了?街坊大姐找你不到,連我們這些朋友也找你不到。」賴兆祥一進門便罵人似的嚷道。

「馬兄,你真有點本事,連街道的思想學習班,支農動員大會也躲過了。」葉子華臉帶微笑地插上一句。

「各位兄弟,你們不也活得好好的嗎?還是那麼有為的社會青年。」天庭一點也不含糊地駁回去。接著與他們一一握手。

「馬兄,你話說得蠻輕鬆的,好像甚麼事情都沒發生似的。我們可跟你不一樣啊。我們很難才熬過來呀。」戴思明感嘆地說。

「戴兄,都彼此彼此了。我躲過這邊的街坊大姐,卻躲不過那邊的街坊組長。我沒在這裡熬過,可在那邊更受罪。要知道我家有兩個無業遊民呀。」天庭把笑容收斂起來,一本正經地說。

「哎,不要提了,[同是天涯淪落人了]。」陳少平在旁插上白居易的詩句,並問道:「馬兄,你現在有沒有空,要不要出去走走?」

打量了一下少平那美如婦人的圓白秀氣的臉,天庭答道:「我是無業遊民,沒有的是工作,有的是時間。你們幾位經常找我,一定有甚麼重要的事?」

「沒甚麼要事,隻是大家好久沒見了,想聚聚聊聊而已。」少平笑著說:「出去散散心 吧,難得今天有這麼多兄弟在一起。」

「那要等一等,」月芳姨不讓天庭開口便搶著說:「他晚飯還沒吃呢。」

「阿姨,不用擔心,我們會招呼他的,請他吃大餐。」思明笑著說。由於嘴巴向兩旁咧開,那個勾鼻子顯得更凸出。接著他用那有力的右臂扣著天庭的左臂半攙半拖把天庭帶出門外。

月芳姨,我出去走走,不用等我吃飯。如果九點還不回來,那不用聽門了。」天庭說罷便跟著他們出去。

邊走邊聊,很快從德政路拐進豪賢路,不一會又到了越秀路,沒多久他們在一家蠻寬敞的房子,裡麵隻有兩張長檯,還有幾位青年男女在寫大字報。這不像私家住宅,細看清楚蠻像越秀路的街道居委會;現在給社會青年佔用了。正當天庭還在上下打量的時候,戴思明作了解釋:「馬兄,這裡是芳草街社會青年紅衛兵的臨時總部。那幾位寫大字報的是我們的同誌,現在我們要造街道的反,要把那個陳總管拉下馬。」        

「甚麼陳總管?」天庭打岔地問。

「陳總管,你也不曉得?馬兄,你對芳草街的事情實在太隔膜了。」陳少平半笑半挖苦地說:「你還記得去氮肥廠當臨時工前與我們開會訓話那位姓陳的傢夥嗎?」

「姓陳的傢夥不就是你嗎?」天庭故意開他的玩笑;接著似有所悟的擊掌叫起來:『記得,記得。原來那傢夥你們稱為陳總管。最記得他說過:「當清糞工人當然是長工的囉。」最能模仿他的神情要算賴兄了。』         

「馬兄,你的記性還不錯,那次大會的情形還記得那麼清楚。」賴兆祥吃吃地笑:「現在那位陳總管不知躲到甚麼地方去了。我們到他家去也揪不著。隻見他的老婆一副愁臉,還抱怨她的男人好幾天沒回家。」

「我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大字報往他家門牆貼上去。」陳少平插嘴說道:「馬兄,我們還警告他的老婆,如果她的男人溜回來,一定要向我們總部匯報...」

「你認為他的老婆會向你通風報信嗎?」天庭忍不住問道。

「那當然不會的了。」比較沉默的葉子華也開腔了:「我們隻不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出口怨氣而已。」

「經這麼一搞,那些街坊大姐對我們客氣多了。」戴思明也加點意見,再把右臂的二頭肌一收,來加強語氣。

「除了出口怨氣,除了那些大姐對你們暫時客氣一點,那你們還有甚麼要求沒有?」天庭冷靜地問,那不溫不火的態度更顯出少年老成。

「那當然有啦。」賴兆祥搶著說:「我們要把陳總管揪出來,迫他與氮肥廠聯絡,把我們調回去當長工。可是那傢夥很狡猾,不曉得躲到甚麼地方去了。我們準備在他可能出現的地方派人把守著,等他一露麵便把他逮了。但是我們人手不夠...」

「所以我們多次找你,希望你也參加我們的行列。」陳少平幫忙勸說。

天庭沒有立刻回答,卻以那雙敏銳的眼睛朝每一位掃看一回,然後搖頭說:「各位兄弟,道義上我很同情和支持你們的行動;但是我有很多個人問題而不能參加你們戰鬥行列。希望各位不要見怪。」 

「不見怪才怪呢!」賴兆祥似笑非笑地說:「這麼辛苦才找到你,竟然給我們這樣一個答覆。甚麼個人問題而不能參加?爭回你那份工作才是你最重要的個人問題。你不是給那些街道八婆嚇破膽了吧?」

「賴兄,你既然知道了,還問那麼多幹嘛?」天庭不想作甚麼解釋。

「馬兄,我看你不像那麼沒膽子的人吧。」戴思明拍著天庭的肩膀說。

天庭隻是笑而不答;心裡想你這個假洋鬼子激我也沒用。葉子華在旁隻笑而不語,而陳少平卻忍不住了,不知在笑還是在罵:「老馬兄,看不出你竟是這麼萬劫不覆的。給那些婆娘在你頭上拉屎撒尿也可以忍著而不敢還手,你真沒種。」

天庭還是笑而不答,隻覺得怎麼俊俏的男子罵人的時候也那麼來勁。

「陳兄,不要那麼早便下結論。我看馬兄不肯參加一定有他特別理由和見解的,我們不妨聽聽他的意見再罵不遲。」葉子華畢竟早一年當社青,說話比較會留餘地。

天庭聽葉子華這麼一說,心裡舒服多了。心裡舒服了,自然要說話:「子華兄,我以前讀過《西遊記》那本書,裡麵描寫孫悟空的觔鬥翻不過如來佛的手掌心,充其量隻能在手指縫裡撒泡尿,寫上[老孫到此一遊]而已。我覺得能翻過去是最好,若不能的話也起碼把他的手指打斷,否則,我便連觔鬥也不翻。現在是處於無政府狀態,政局混亂,前景沒人看得清楚。而這種混亂是由上而下的,絕不是由下而上的;也就是運動群眾,而不是毛爺爺說的所謂群眾運動。你們要把姓陳的揪出來,迫他把你們調回氮肥廠當長工,也許你們能成功。但是你們有沒有考慮運動過後的狀況?姓陳的能把夠你們調進氮肥廠當長工,他也有能力把你們調回當社青。你們到時後果堪虞。我這個人做事,不做則已,一做便要徹底成功,沒有後患。如果沒這種把握,我寧願做縮頭烏龜。」

「馬兄,我也有同樣的看法。去搏一回,後果堪虞,但不去搏也是後果堪虞。我們總不能坐而待斃呀。」葉子華說道。

「不錯,我們應該去搏,但是為了氮肥廠那份牛馬不如的工作去搏,我覺得不化算。」天庭搖著頭說:「哎,人各有誌,你們認為應該去做的便去做;我認為不值得便不參加。」

「馬兄,我看你不是那麼簡單的。大概你心裡有甚麼大計吧?大家都是患難朋友,不妨說出來聽聽。」葉子華好像把天庭腦裡想的都能看出來似的,說話時的那種態度顯得神秘兮兮的。

天庭當時已感覺到子華話中帶話,好像連自己身上的假證明也看到似的;不過他很快地清醒過來,知道對方隻是瞎猜而已。雖然大家都是落難的社會青年,但相處不久不熟,還不是互相交心的時候。同街道,同居委的鄰裏有時是更爲危險的人物;對自己了解愈多愈是危險。於是天庭避重就輕地回答:「我哪有甚麼大計?我隻知道我沒這種能力和膽量去造這個反,所以決定不參加罷了。你們參加,我當然預祝你們成功。」

「馬兄,你不參加我們的行動,我們不再勉強你。可是你也不要參加街坊組長的紅衛兵組織啊。那時候,我真的饒不了你的。」戴思明斜勾著鼻子說。

「各位請放心,我絕不會跟你們過不去。我去參加她們的組織,那我還是人養的嗎?這是為虎作倀呀!街道的八婆確實曾經要求我參加,但我拒絕了。」

他們聽到天庭這樣表態便不再堅持甚麼了。再聊一陣便分手。天庭也返回到他母親那邊,過他自己無爭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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