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情懷
~~ 阿憶 ~~
遇到大明是當知青的第二年,在農田基本建設工地上。
我那天在工地幫大隊出了一版黑板報,心裏嘿嘿一笑:誰會注意這些無聊文章?
正苦笑著,不遠處走過來幾個公社幹部模樣的人,其中有個拿著根長竹竿的男青年。
幾個人停在黑板報前,評評點點。一個矮胖幹部走過來,“阿女,一定是你出的板報,很好嘛。你是知青嗎?”我說:“是呀。”那個幹部繼續有興趣地跟我聊起來。
拿竹竿的青年人偶爾望望我,沒有說話。
聊了一會兒,幾個幹部坐在一邊,開始吸煙。年輕人走過來,問:“你是新來的知青還是赤腳醫生?我好像沒有見過你。”
我說:“我是赤腳醫生的赤腳醫生。我在大隊的赤腳醫生那裏受訓三個小時就背上藥箱了。很厲害的。”兩個人一起輕鬆地笑起來。
他說他叫大明,在這裏當知青很多年了,現在負責公社農田基本建設的測量計算,那個跟我說話的是公社副書記。
我覺得像是碰上了老朋友,不覺話多起來。大明話不多,隻是三、兩句。
很快,大家互相說再見。大明對我擺擺手,似乎不想那麽快結束談話。
過兩天,寒流到,氣溫驟降到五、六攝氏度,但工地一樣要繼續開工。
我們生產隊負責的魚塘已經挖得差不多了,深深的,塘裏滲出很多水,一片泥漿。
每個人都要脫掉鞋襪,一腳深、一腳淺地下到泥塘裏。最要命的是擔著兩筐泥從塘底走上那一路泥濘的斜坡小路去倒泥,一不小心就會摔得滿身泥漿,我們叫“坐飛機”。一有人“坐飛機”,大家就轟然大笑。
又是一趟,我慢慢地撐著從塘底走上斜坡,邊走邊緊張地數著:一、二、三……,別滑倒!別滑倒!
一頭汗,兩腳泥漿,喘著氣,我剛倒了泥往回走,突然發現大明在我身邊,手裏還是拿著根長竹竿。他關切地打量著我一身泥漿,“今天不出黑板報嗎?我拿來了一些釘子和木塊,想幫你把那黑板釘牢靠一些。”
他的突然出現和關切的眼光,讓我呆了一會,北風一吹,突然覺得整個人打起顫來。“謝謝你”一說完,就說不出話了。
過了一會兒,他說:我明天到縣城開會。你以後到公社辦事情的時候,可以找我,我比較熟悉那裏的人和環境。
我緩過氣來,笑著說:“在縣城開會也要拿著這長竹竿嗎?”我指著那泥濘小路說:“那是個大滑梯,比幼兒園的滑梯還好玩。”
回到工地,隊裏最小的阿娣樂開了,大聲嚷嚷:“哎呀,我看見那個男知青的眼光一直看著阿憶。他一定喜歡上阿憶啦。”
農民們喜歡開男女之間的玩笑,我已習慣了。我說:“我都不認識他,他是誰呀?”一些老隊員說:“他是附近大隊的知青,每年都負責工地。阿憶啊,你快點跟他好上吧,我們明年就會分上塊好地,不用像今年那樣分到爛地一塊,這麽冷還要天天踩泥漿。”
轟轟烈烈的農田基本建設結束後,我們回到生產隊,又恢複了沉悶的生活。
一天傍晚,幾輛單車叮叮咚咚來到村裏,阿娣滿街大聲地叫:“阿憶,有個男仔來找你啦!”我出來一看,大明推著一輛自行車在前麵。他看到我說:“我們今天有事剛好經過你們大隊。”接著,似乎若無其事地問:“明天公社有一個知青大會,你去參加嗎?”
我說:“我很想去。但這裏坐車不方便。騎自行車嘛,每次騎在那些細細的田埂小路上我就慌。”
大明笑笑說:“我載你去吧,我也可以送你回來。明天在大隊門口等我好嗎?”我答應了。
第二天,我坐上大明的單車尾座,開始時覺得有點興奮,但慢慢感到不好意思。特別是經過靜悄悄的大片甘蔗地和稻田的時候,心裏更緊張。
我這是怎麽啦?我不了解他,他也不了解我。我這算不算答應做了人家的女朋友呀?哎呀,我的天呀。我該下來走路還是應該繼續坐下去?
大明似乎感到我的緊張,不緊不慢地問:喜歡看什麽書?我說我喜歡看黃書,哦,不,是紙張發黃的書。他說他訂了很多雜誌,有無線電技術,還有什麽的。
我說,我很重呀,坐你的車尾我很不好意思。弄不清為什麽在農村幹了這麽多體力活,體重還在不斷增加,農民們都笑我,說我這頭“豬”可以“出”了。每個農民都有上繳豬肉的任務,一頭豬養到一百斤以上才算合格。
大明說:啊,你這頭“豬”也不算太重嘛。我真的用單車載過大肥豬啊,差點連人帶豬摔到路邊的水溝裏。你準備以後做什麽?
我說我最希望去上大學,我們在寫大批判文章中長大,所有認識的字就是黑板報上那幾個字。你怎麽不去上學呢?
大明沉默了一下,說:我當然很想上大學,但我估計我很難有這個機會了。
大明繼續不緊不慢地說:你下鄉的時間還很短,很多事情就慢慢學吧。
第一次跟男人這麽靜悄悄地趕路,聽到的像是大哥哥的語言,心裏又開始緊張,“突突突”跳起來。大明的車技很好,一路穩穩當當的。
我問:你今天怎麽不帶竹竿呢?
大明說:嘿,我今天不是載隻“豬”嗎?看來那根竹竿要扔掉了,聽說以後再也不搞農田基本建設了。我去養豬更好。
我說:太好了,我再也不要走那些泥漿路。我們生產隊的人還叫我拉攏腐蝕你呢,叫你以後不要分那種爛泥漿地給我們。
大明“哦”的一笑,車頭一擺,兩人差點摔到小路邊。
兩人邊騎邊說著話,不知不覺快到公社所在地。
我時而捂著嘴偷笑,時而覺得有點眩暈,心裏不安起來:回家的時候到底要不要再坐他的車?
到了會場,大明說他有事,出去一下。主持會議的幹部就是那位矮胖的公社副書記。他一番慷慨激昂的語言,然後表揚一些知青,接著提到知青在工地出黑板報,他的一雙眼睛開始在會場上搜尋,我趕快把頭拚命放低,不想讓他看到。
大明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了會場,看到我那躲閃的樣子,走過來,一臉疑惑。我指指那個副書記,暗示我不想他看見我。
他笑笑,幹脆拉把椅子,一下子坐在我旁邊。我心裏緊張起來,亂套了。
定了一下神,我慢慢地對他說:“大明,我我我,我今天要到知青蘭姐家裏一會兒,再到鎮裏找我們生產隊的朋友,我會坐她的車回家的。謝謝你啦。真要謝謝你。”緊張得眼淚差點要掉出來。
大明看著我那緊張樣,笑笑說:“好啊,你就坐朋友的車回家吧。有需要的時候找我吧。”
看到大明關切的眼神,我不好意思再看他了。知青大會是怎麽結束的我一點都不知道。呆呆地一個人站著。
有人過來拍我肩膀,用帶著濃重上海口音的廣東話說:“嘿,阿憶,跟你打了幾次招呼你都沒有看到。到我家坐坐吧。”一看,是蘭姐。
蘭姐在上海出生長大,被分配到邊遠的農場當知青。因為成份不好,一次又一次的招工回城或上大學的機會都沒有她的份。蘭姐在農場裏患了幾次大病,身體越來越差。家裏有人建議,不如嫁給廣東老家的人,那裏也算有幾個遠房親戚照顧著,可能沒有農場那麽艱苦。
經人介紹,蘭姐開始與一個農民通信。那人寄上一封信,並附上照片,信裏隻有幾行粗粗的大字:請相信我,我一定會盡力照顧你一生。
蘭姐自己一個人拿著行李,千裏迢迢來到完全陌生的村莊。在“未婚夫”的家裏住了兩天後,決定結婚。
上一次見蘭姐的時候,我看著她白晰俊秀的臉,一連串地問:“你當時會說、會聽廣東話嗎?”“你能像當地女人那樣照顧一家人的生活嗎?”
蘭姐拍拍我的頭說:“其實語言關並不是最難的。我從小聽我祖母說一些廣東話,我是會聽唔識‘港’(講)。我最怕的是打赤腳下田這一關。”
我跟著蘭姐到了她家。
蘭姐屋裏是典型的當地農民擺設。廳的角落裏有一個煮飯的大灶,牆角堆著一捆捆拿來燒火的甘蔗殼。牆上掛著兩張蘭姐小時候的照片,一朵花似的小姑娘。
看著麻利地洗菜、燒火的蘭姐,我很難想像她是一位會拉小提琴、會畫畫的上海姑娘。
蘭姐說:看看你,什麽事弄得那張臉像個紅蘋果,讓人想去咬一口。不怕男人們把你搶去當老婆嗎?
我說:蘭姐,你跟我說點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事吧。
蘭姐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要聽什麽嘛?哎呀,你們這些小女孩就喜歡聽愛情故事是不是?我沒有故事。
我那時很喜歡我的一個鄰居男孩,他比我大一屆,後來到北京讀書。
我問:你拉過他的手嗎?
她說:沒有。後來他被分配到新疆,我隻收過他一封信,信裏寫了幾首詩,說他不可能回上海了。後來我再也沒有他的消息。
她接著說:看來你這傻阿憶就像我那麽傻呀。我是結婚那天晚上才碰到男人的手,當天晚上差點要暈過去了。
我哇哇大叫起來:哎呀,太可怕啦。幹嘛結婚就一定要碰男人的手呀?
蘭姐說:在農場的時候,有幾個幹部曾經暗示我,叫我跟他們睡覺。有個人整天把手伸過來,把張臉湊過來。我一天到晚擔驚受怕,才想趕快離開農場。
我說:為什麽你老公這麽有眼光,你是外地人呀?
她說:他是個老實善良人,現在是生產隊長。他說一看我信裏畫的畫就喜歡,說孩子們長大後會有文化。
我問:你畫什麽了?
她說:我畫了一窩小豬和一隻大豬。寫信的時候,我老擔心著那個長得像豬頭的幹部,一邊想一邊畫,就畫出來一隻大肥豬。覺得不好看,就不斷添上一隻隻小豬。
我說:哎呀,我不會畫畫,以後不會有人喜歡我了。我也不要人家喜歡我。
蘭姐說:哈哈,看你臉又紅了。什麽事情這麽緊張?
蘭姐跟我邊吃邊說。蘭姐說她看見大明坐我旁邊了。她認識大明,是個老知青,很好的一個男仔,說話少,做事多,就是不知道為什麽他老是不能上調。
蘭姐說:阿憶啊,我沒有機會回上海了。我會在這裏生小孩、養一窩窩的小豬。我真希望你呀、大明呀這些好朋友留在這裏陪陪我,幾個月見一次麵也不錯嘛。但你還很年輕,路子多著呢。看看,跟男仔還沒有拉過手就慌成這個樣子了。吃吧,吃吧,這豆角是我今天一早在自留地裏摘的。
從蘭姐家裏出來,我去找了在鎮裏工作的同村的朋友。她那二十六英寸的女式單車載著我這一百多斤的“豬”,磕磕碰碰回到村裏。
晚上,看著窗外的皎潔月亮,聽著附近的狗叫貓叫,聞著空氣中混雜的煮豬食的糠菜味道和豬圈味道,我拿出紙和筆隨便畫起來。不知不覺畫了一排排的甘蔗地,不知不覺其中一根甘蔗越長越高,像一根長竹竿。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村口一陣叮叮當當的單車鈴聲,我猛然一驚,期待著有些什麽事情發生。但鈴聲漸漸遠去,村口恢複平靜。
又過幾天,我在河邊洗衣服,突然聽到阿娣大叫:“阿憶,有個知青仔找你!”
我一陣興奮,愣了一下,接著趕快跑去附近魚塘邊的一個茅坑。我用手整理一下頭發,拉拉衣服,用雙手摸著發熱的臉。
又興奮又慌張又緊張又害怕,我的雙腳挪不動了。聽著幾隻蒼蠅嗡嗡叫,看著魚塘裏的魚時而躍起,我呆呆地站在那裏。一直站著、站著……
大明以後再也沒有來找我。我也再沒有聽到他的消息。
以後是回城、讀書、工作。
很多年過去了,大明和蘭姐的記憶仍在心底。
我們這代人在朦朧情懷剛剛開啟的時候,剛好在做知青。那時的特殊環境和教育使我們有很多現代人難以理解的經曆和感情。
祝願大明蘭姐們生活幸福!
節選自《天涯憶舊時》海外知青文集,文/阿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