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她伸手截了輛車,說“長城飯店” 。
看她如此旁若無人、我行我素,我便盡力顯得很殷勤,滿足著她的傲慢。吃飯時她說:“你是不是在女人麵前總裝得很有耐心,木呐憨傻的討女人歡心啊?”
“那得看是誰,在石榴麵前我就不裝了。”我一本正經地說。她沒反應過來,不解地說:“石榴?‘三笑點秋香’那石榴啊。哈哈哈,原來你這麽幽默。”
“你那麽嚴肅,我再不輕鬆點,一會兒就被安全部的盯上了,一對特務在接頭呢。”
“真讓他們抓走我才高興呢,美國的監獄我呆過了,可自己國家的監獄倒沒呆過,正好看看。”她這玩笑話說得挺認真,我問道:“你進過美國監獄?”
“是啊,你不相信?那是八六年,我到美國的第二年。那時我剛二十歲,在國內結完婚,我和先生就去了美國。他在麻省讀研,我上大學。他大我十歲,在國內他愛我愛得死去活來,到那兒他愛上一個比他至少大十歲的白人女子,同樣愛得死去活來。一次我在飯店把他倆堵在床上,那白女人的裸體惡心死我了,鬆弛得有皺褶的幹皮粗糙得像砂紙,兩個幹癟的乳房甩到背後能打到第十二胸椎。肚子上的皮耷拉著蓋住了肚臍,前胸後背還滿布著黑癍,卸了妝的臉像帶葡萄幹的黑麵Bagel(美國的一種食品)。此刻我才看清這女人至少有四十七、八歲,她在我麵前毫不遮掩地半躺在床上。我指著這老女人問他:‘你愛她什麽?’他竟厚顏無恥地說:‘她能使我盡快拿到綠卡,幾年後成為美國公民’。我說那你以前為什麽愛我?他說‘你能幫我解決溫飽、安心上完大學,更重要的是能出錢讓我來美國,進世界一流的學府讀研,這還不夠我愛得發瘋嗎’?我氣憤地給了他一記耳光。那老女人立刻打電話報警,使我有幸嚐到了異國監獄的滋味。雖然隻有一天,可我終身難忘。在美國講法不講理,無論男女,動手打人就會被立刻抓走,倒真是男女平等。”她自我解嘲地說後喝了一口酒。
“後來呢?”我想聽下文。
“當時我們在波士頓,我為自己和這樣一個有學問沒人品的無賴一起生活了兩年深深地痛悔。我不想上學了,一氣之下我到了紐約。在這繁華的大都市裏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我放縱自己,白天蒙頭大睡,夜晚出入夜總會酒吧。我被美國小夥子們包圍著,享受著他們階段性的狂愛。連女人們也喜歡我,第一次麵對她們的示愛,我的驚異使她們大笑不已,她們為得到我,展開了瘋狂的角逐。我接受不了同性的愛,對異性又失去了信心,便斷絕了和一切人的來往,沉溺於賭場。大西洋城的百家樂賭台陪我度過了在美國的孤獨歲月。
九零年我在律師的慫恿下拿到了89綠卡。九一年我離開美國,到香港又呆了一年才回到了北京。”
“你喜歡美國嗎?”我想知道異國它鄉不同的人文風貌給她的印象。她苦笑說:“在美國和中國我都不用為錢發愁,兩地我都可以花天酒地盡情玩樂,隻是在美國心裏總不充實,可在國內心裏又不踏實。”
“你公司條件這麽好,為什麽不好好利用它?”
“我回國後本想重新上學,但我爸說讓我成立合資公司。我說我不會也不喜歡做生意。他說不用我做生意,在香港立個賬戶,為他的公司周轉資金。有些生意需要我的公司出麵時,合同內容和運作方式會有人幫我擬好的,我隻需在上麵簽字。簽了幾次名後我才知道我這名字這麽有價值,哦,是有利用價值。我的生意做得如此之大,都是國際貿易,主要是中東國家,動軌就幾千萬上億甚至是幾十億的生意,交易的貨物都是有代號的商品。我心顫,後來我不看了,需我簽字的我簽上就得了。”她停住了,向我笑笑又喝起了酒。
我猜測這些生意交易的是什麽,石油?這好像不需要代號吧?高科技產品?這有可能。軍火?對,很可能是軍火。這些東西本身都有代號。我不想問了,我覺得國安局的就在附近盯著我。我不覺向四處環視了一下,正好看到右側方隔著一張桌上一個人眼角似乎掃了我們一下。我站起身對她說:“我去一下洗手間。”
我一直斜瞄著那人走到洗手間,看到他毫無反應,笑自己道:“說是做賊心虛,這還沒做賊就心虛了。不過小心點好,誰讓自己身份特殊呢。”
從洗手間回來我已沒了食欲,隻想趕快離開這裏。再看她已微醉,好家夥,這一瓶酒我沒喝兩口就剩四分之一了。幸虧是紅酒,不然她撒起酒瘋來更胡掄了。我對她說:“咱走吧?”
“你著什麽急呀,回家找你那能幹的好老婆去啊?”她喊道,這回真有人看我們了。我小聲說:“我沒說回家,怕你喝多了,你說話這麽大聲就知道你喝醉了。”
“我一人能喝一瓶XO,怎麽會醉?好,我小聲點。你坐下,我知道你剛才是成心當我麵打電話,其實我根本不在乎你有沒有老婆,你也不必自作多情,我又沒說嫁你,別以為你多棒,多少高幹子弟追我,假借做生意約我,我都不去。他們做生意,沒有他爸爸和那些馬屁精們,他們做得成嗎?他們哪一個不是把國家的財產吞為己有?包括鄧家的人,光在深圳搞房地產就霸占侵吞了多少地呀,更甭說有些人出賣國家利益換取個人巨資了,我爸爸不也是靠的我爺爺嘛,沒這些關係狗屁也做不成。”
“咱說點別的吧,你太激動了。”看她聲兒又高了,我攔住她說。她像沒聽見一樣說:“我喜歡你,這沒什麽不好意思說的。你和他們不同,你就是憑自己幹出來的,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今兒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難道你在國內心裏就踏實嗎?我的不踏實和你的不踏實雖是原因不同但根源都一樣,都來自這個社會。隻不過你要想擺脫這不踏實比我難得多。我明白你和你公司是怎麽回事了,尤其是那幾個人一看就是黑社會,你們這種做法既危險又麻煩,很可能會壯誌未酬身先死。”
我騰地站了起來,拉起她向外走去。服務員過來說:“對不起先生,您忘記買單了,還有小姐的包忘在椅子上了。”
“謝謝你,多少錢?”我付錢後拿過她的手包,遞給她說:“走吧。”
她不動,我拽著她來到街上截了輛車問她:“你回哪兒?”
她像個孩子一樣使勁向後退著說:“我不回去,我想去歌廳呢。”
“去歌廳也得上車啊,上車,我們去歌廳。”我剛關上車門,她對司機說:“天上人間。”
“你喝多了,去天上人間還用打車?對不起,師傅,我們下車。”我扶著她轉回坐電梯到了頂層向歌廳走去。
“你相信嗎?我雖不會做生意,但我能幫你成功。”她摟著我一隻胳膊無比真誠地說。
我相信她的話,但我不願意這樣接受。如果她沒說出來,隻是在行動上幫我, 或與我合作,我會就坡下驢,這樣講出來使我下不了台階,在今後的相處中位置就傾斜了,好像我是為了得到她的幫助。
她婚姻的失敗很可能就在這裏,愛一個人時不用自己天生的條件和內在的魅力讓對方傾倒,而是過分仰仗了自己擁有的權勢、財富。她永遠不會明白是什麽剝奪了她的幸福,抹煞了她的魅力。從小優越的條件害了她,她不懂得用眼睛和羞赧來向雄性表示愛意,更不知道溫柔和順從是征服男人最銳利的武器。
一進“天上人間”,那值班經理就很熟悉地對招呼她:“郎小姐您好,歡迎光臨,老包間?”
“好,把我的存酒拿來。”郎蕾說著盡直向裏走去,看來她是這裏的常客。那經理緊走幾步在前邊帶位,把我們引進一個豪華的包間,自己退去了。
一會兒那經理親自端著大果盤,和一瓶開過封的幾乎是滿的XO走了進來。他放好後笑容可掬地說:“需要什麽請隨時吩咐。”
我沒想到郎蕾的歌唱得這麽棒,低沉委婉、圓潤柔美的嗓音震人心弦。難能可貴的是她演唱時富有情感,完全沉浸在歌曲的意境中。尤其是一首《濤聲依舊》,每一句歌詞像是從她內心裏飄出,伴著靈魂在回蕩。
我會的歌太少了,好容易找到一首《牽手》和她合唱起來。快唱完時我才發現,我那文革歌的嚎法完全蓋住了她的聲音。放下麥克風後我抱歉地說:“對不起,就聽我一人的了,把你給淹沒了。”
“淹沒?那才好呢,我真想化在你的體內,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她的眼裏居然有我希冀的那種目光,這是使男人亢奮的目光。我興奮地說:“我還會一首《綠島小夜曲》,現在就讓我把它獻給你。”
我這首歌唱完後,她撲到了我的懷裏,忘情的熱吻把我倆帶進了伊甸園。不過我們沒偷吃那禁果,就在我那兒勃起的瞬間,我被她帶有醉意地舉動提醒了,她醉了。
時間在激情麵前膽小如鼠,匆匆而過,不知不覺十二點了,我幾乎是抱著她上了車。
“去哪?”司機回過頭來問我。對呀,去哪兒呢?我正在想時聽到她說:“華威大廈。”
她住華威大廈?她沒有醉,她知道自己的住所。
到了華威大廈我把她抱下來問道:“你能走嗎,知道房號嗎?”
她摟著我脖子說:“抱我上去,1112。”
我輕輕地把她放到床上,脫去她的鞋後給她蓋上了毛毯說:“你睡吧。”
她那大臥房在門的右側,中間是客廳,客廳的另一側還有一個房間。我坐在客廳抽了支煙,這寬大客廳的一側有個吧台,一高腳凳對著的台麵上還有一杯沒喝完的酒。看來她常常在晚上黯自神傷,借酒澆愁。她並不快樂,我在她身邊也沒有溫馨的感覺,沒有在瑞雲身邊時輕鬆隨意。
我悄悄地推開她的房門向床上望去,看她閉著眼便不想打擾她,輕輕地關門走出了華威大廈。
初夏的夜晚格外涼爽,繁華喧囂的西單大街上這時已寥無人跡。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向西四方向走去。這個世上不知有沒有幸福,我還沒看到誰浸泡在幸福中,卻看到了各個的不幸。這各種的不幸將伴隨著人的一生,而幸福隻是一時的。
我是幸福的,因為我能戰勝擺脫不幸,追求幸福本身就是幸福的。
擺好了自己的位置,我攔了一輛出租車,到家時已經一點半了。屋裏燈還亮著,這貼心的女人,還沒睡。我輕輕推開門,她正坐在對門的桌子旁,見到我馬上站起來說:“你幹嘛去了,也不打電話說一聲。給你打還關機,我都著急了。”
“咳,陪一人喝點酒,著什麽急呀?”
“院長來了,給你辦保外就醫的那個。”
“喲,是嗎?在哪兒呢?”
“等你到十一點半,我隻好先把他安排在紫禁城飯店了。”
“他一個人嗎?”
“一個人,怎麽,你想讓他倆個人啊?想你那高麗娜啦?”她笑著說。
“沒有。你看,當故事聽就完了,提她幹嘛?”
“逗你玩兒呢,她真來了我也會對她好的,她對你那麽好,我還得感謝她呢。”
“院長知道你是誰後說什麽了嗎?”
“沒說什麽,就問了你現在的生活和身體情況,他說他隻呆三天就回去。”
“那這三天你要好好陪他,開車到長城、十三陵去玩玩。反正這三天你就是他的司機兼導遊了,另外你再準備二十萬現金,等他走時給他。”
“你不陪人家,是不是顯得沒誠意?”
“這兩天公司很忙,又出了點事,真沒時間。要不這樣,明早上我們去飯店看他,然後我去公司你帶他去玩,每天晚上我陪他吃飯,帶他去歌廳洗桑拿。”
早上九點我們到了紫禁城飯店,院長見到我高興地說:“我沒看錯人啊,你這麽快就做出了成績真讓人難以置信。好好幹吧,等我退休到北京來找你。”
“好啊,到那會兒我一定讓您好好享受享受。我聽瑞雲說您這次隻呆三天,可這幾天我公司很忙,隻能讓她來陪您各處逛逛了。晚上我陪您,您需要什麽就和她說,她全能辦到。”
“好好,忙好,說明你生意好,你忙你的吧。”
剛到公司,接到了莊姐的電話。她說:“打你手機關著,隻好打你公司。”
我這才想起從昨晚到現在一直關著機,趕快打開了。我問道:“您和尤勇、壇子的事談妥了嗎?”
“我就是為這事才找你的,有時間嗎?”
“您說什麽時候在哪兒。”
“我想就現在,我去你那兒好嗎?”
“那好,您現在在哪兒?我叫司機去接您。”
“不麻煩你了,我打個車。”
“您告訴我在哪兒就行了,沒什麽麻煩的”。
“那好,我在局裏。”
小吳很快把莊姐接來了,我正和一個客戶交談,是位在職軍人,四十幾歲,戴著大校軍銜。他叫菊引平,是第二次來,要買四合院。他沒穿軍裝,駕著一輛淩誌車。我感到他身份不一般,因為他在談話中無意地說道“首長如何如何” 。看到莊姐來了,我抱歉地說:“莊姐,不好意思,您先坐一下,我馬上就談完。”
我對菊引平說:“您看這樣好不好,我先叫呂經理帶您看幾個院子,您看好哪個咱們回來再談好嗎?”
“可以,這樣我心裏就有底了。”他同意道。聽他說話不是純正的北京口音,似乎帶點膠東味。我叫三秋帶他走後,對莊姐說:“對不起,讓您等了。”
“看你這麽忙就知道你的生意做得不錯,真為你高興。”莊姐這句話是發自內心的,笑得很誠懇。我說:“謝謝,今後少不了麻煩您,請您多多幫忙。”
“沒問題,不過今個可是我先麻煩你來了。”
“不客氣,大姐,小弟隨時聽候您的吩咐,您說。”
“和尤勇、壇子這事局裏沒批,說兩個公司混在一起出了問題會互相扯皮,我其實也怕他們在利益上發生衝突,看到你的公司是市總工會的,可信度高,所以到你這兒看看。”
“莊姐,承蒙您抬舉,其實招牌隻是外表,主要看辦事漂亮不漂亮。我別的不敢說,但有一點我可以保證,我和任何人合作都是本著精誠守信、不欺不詐的原則。您的考慮是正確的,不然您很可能在進行到一半時弄得自己很被動。”
“你是不是知道他們的內幕呀?”她警惕地問道。我不想說太多,就搖搖頭道:“那倒不是,隻不過根據他們的為人作風和一貫的辦事手段推測的。”
“那如果我請你們公司與我們合作,你能在多長時間內解決這四百戶的拆遷問題?”她說話時看著門的方向愣了一下,我順著她的目光回頭,看到郎蕾微笑著站在門口,急忙向她招手說:“進來坐吧。”
“不方便吧?沒關係我在車裏等你。”她說著就要退去,我攔住她說:“你在車裏我倒談不踏實了,你就坐這兒吧。我們這生意都不用代號,沒什麽保密的,你坐這兒聽我腦子會更集中。”
她笑笑坐在了沙發上,順手拿起了一張報紙。
“是一次性的簽訂四百戶嗎?”我想證明一下自己對壇子的判斷。莊姐說:“當然是一次性的。怎麽,你也想像壇子似的分成兩次簽訂嗎?那也行。”
我看到自己的猜測完全正確,微笑道:“那倒沒必要。我想知道您要求最長時間是多久?”
“當然越快越好,最多一年半。”
“您拆遷的地段立項是商業區還是住宅區?”
“是商住兼有,這和怎麽拆遷有關係嗎?”
“實在太有關係了,我要知道投資方計劃這住宅樓何時竣工,允不允許回遷?”
“這沒問題,到時我整理一份資料給你。”莊姐進一步問道:“這麽說你有把握嘍?”
“沒有。因為我要知道的東西您還沒提供給我,我要知道回遷率的百分比才能給您肯定的答複。”
“你能告訴我你知道了這些情況後采取的具體拆遷安置方案嗎?”
“肯定會告訴您,不然我們怎麽合作呢?但在我們沒正式簽約前不能講。沒有簽約,講了也沒意義。您最好在兩天之內就把這些情況給我,您如果沒時間送來,可以傳真給我,或者我叫人去取。在您給我資料後兩天內,我會報協議條款給您,您看好後我們就可以簽約。”
“太好了,就這樣。我回去整理資料,爭取明天給你。這事就不要和壇子他們講了吧?”她說後邊這句話時有點猶豫。我立刻說:“這和他們有關係嗎?您局裏不同意和兩家公司簽一個合同,這理由還不夠充分嗎?”
“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是不是不夠意思?”她為難地說。
“這又不是您的家事,根本談不上夠不夠意思,您不能拿著幾百戶的安置問題用夠意思來辦理吧?”
“那倒也是,可我這人臉皮薄……”
“這樣吧,我們簽約後,我給您十萬現金您賠償一下他們。如果不夠我再給您拿,至於您應得的,我會另外付給您。”
“你誤會了,我又沒要他一分錢。十萬,你嚇死我。”她眼睛睜得大大的。
這也使我驚訝,她居然沒利用這機會來肥了自己,我不得不另眼相看了。我尊敬地說:“莊姐,我誤會您了,既是這樣您就更沒什麽對不住他們的了。”
“那我心裏就踏實了,好,不占用你時間了,你們聊吧。再見。”莊姐起身向外走去。我叫道:“小吳,把莊姐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