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補牢

真實的記載如夢的一生---
正文

紅旗下的小鬼兒(上七十一)

(2018-08-08 04:51:59) 下一個

(七十一)

我來也空空去也空空地與霍幼偉在六個北京警察的“保護”下回到了北京。此時已是八四年的二月,大地回春,陽光明媚。我趁在北京站換上警車之時仰望長空,突然感到絲絲暖意,原來,死在家鄉也是一種慰藉啊!

我被送到了海澱分局,沒進號就直接到了提審室。

“喲嗬,沈猛,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啊!來來,請坐。”一個胖胖的四十六、七歲穿著便服的警察,像見到了老朋友似的讓我坐在了屋子正中事先放好的凳子上。

謔,這屋裏站滿了人。到處是警服,我閉上了眼睛,不想看到他們,我想睡覺。

這胖子叫柯林,海澱分局預審科長。據說他嘴能說,眼睛倍兒毒,腦子好使,善於察言觀色。往往能從案犯的點滴破綻中突破瓦解案犯的心理防線,破獲過多起要案大案,在提審這行兒裏是個出類拔萃的人物。嚴打期間得到公安部頒發的獎章,整個海澱分局也榮獲了集體三等功,在中南海受到了中央領導人的接見。

如果在以前我倒真想和他較量較量,如今已沒這個必要。我從一離開廣州就覺得很累,隻想睡覺。

柯科長又施展開了他的口才,他滔滔不絕地講著,至於講的什麽我一個字也沒聽到,我睡著了。

一聲大喝將我驚醒,我還不知他在叫喊什麽,人已被幾個警察按倒在地,戴上了手銬腳鐐。然後連扯帶拽地將我送進了號裏。

真不愧是嚴打,這號裏塞滿了人,進去後站在門口再無法往裏走。更甭說這會兒正在吃飯。窩頭,我又看見那金黃色的、久違的窩頭了,它是那麽親切:

水是桑梓美,山是故鄉瑰。

江南魚米豐,常品也無味。

夢中尋故裏,日落燕巢歸。

縱是生死時,願做家鄉鬼。

“新進來的,掰半個窩頭過來。”一個小混混兒向我喊道,還用手指了指靠牆最犄角那個人。哎,那兒怎麽寬敞一些?是的,那兒那個人是這號的牢頭。

我一點食欲也沒有,但這窩頭我要吃一口,我掰了一小塊放到了嘴裏,把幾乎是整個的窩頭給了身邊一個人。這是一個知識分子模樣的人,他稍愣了一下,馬上將那窩頭連同自己已掰好的半個一同向那小混混兒伸出的手中遞去。小混混兒剛要接時他又將自己的半個拿回,口中求道:“我進來一星期了,實在太餓了,這人交了一個,就免了我這半個吧?”

“臭他媽杆兒犯(因男女之事進來的),餓死你丫的,省了你那老二(小便)老給你惹事。”小混混兒說罷搶過那半個窩頭向裏走去。

“欺人太甚,我和你們拚啦!”這知識分子大叫一聲,縱身向那小混混兒撲去,倆人滾成了一團。這突然的戰爭使那些埋頭吃飯的人們都沒來得及將那碗白菜湯端起,七八個人的菜湯灑在了床板上,粘了兩個搏鬥的勇士一身。沒有人勸架,隻是七手八腳的將搏鬥者身上的菜葉飛快地往自己嘴裏揀著。隻見那牢頭輕輕說了聲:“這孫子想乍刺兒,捶丫的。”

這一聲令下,立刻衝上四五個嘍羅,一陣亂鑿,那知識分子不動了。

動靜太大,小窗口開了,露出看守的眼睛:“小點兒聲打啊,再他媽吵醒我都他媽給我厥著。”

“報告隊長,他們搶我窩頭還把我打成這樣!”知識分子以為找到了救星,指著自己流著血的鼻子,哭喪地向那看守說。

“早幹嘛來著?誰讓你他媽犯色呢,底下老實點兒能有這事兒嗎?”砰,小窗口一關走了。

哈——哈——哈,牢頭和嘍羅們像眾妖逮到豬八戒一樣開懷大笑著。

嗚——嗚——嗚,這知識分子四十多歲的人竟像小孩子一樣放聲大哭起來。

他真後悔了,後悔這沒出息的東西,竟然一見到他班裏的那女學生就一個勁地挺著脖子往外鑽。也怪,這女學生總是在沒人之時來向我請教問題。這幾年性開放已在學生們以至社會上成為一股潮流了,自己長這麽大也從沒放縱過它,今天就給它一回自由吧。可它的自由卻換來了我的束縛,這鐵窗之內真乃人間地獄呀!自己竟然為半個窩頭與人決鬥,而且是與一幫人搏鬥。比普希金勇敢,他是為了愛情與一個人決鬥,他有槍。我是為了半個窩頭赤手空拳與一幫人搏鬥。想到這裏他不哭了,人適應能力最強,到哪兒說哪兒,我還要為半個窩頭而奮鬥。但要靠自己,政府幹部不管,那就是說誰厲害誰為王,誰為王誰才不會天天餓著。好吧,看看到底是誰厲害,我要為捍衛這維持我生命的窩頭而做決死一戰。

他猛然站了起來,向牢頭走去,誰也不會想到他敢怎樣。突然他從後麵用雙手狠狠地掐住了牢頭的脖子,牢頭的喉嚨幾乎被捏碎。那牢頭露出了小流氓兒欺軟怕硬的本性,哭喪著一個勁作揖,含糊不清地求道:“大-- ----哥大哥,我服了。我保-- ----證以後不再--- ---要你的窩頭,再多- ---- -給你半個還-- ----不行嗎?”

“不是不要我的,是誰的也不許要!”知識分子一字一句地說著。

“對,對,誰的也不要誰的也不要。”

晚上,一床棉被捂在了知識分子的身上,一頓結結實實的罐兒燜雞將他鑿了個半死。小流氓們是絕不能允許杆犯們翻身的,我他媽在外邊多少也有一號啊,今兒要是栽在一個花兒爺手裏我明兒就別在外邊混了。

知識分子躺了三天才能動了。可他再也沒報複,他已鼓不起勇氣再去做那勇士了,他徹底承認了自己的軟弱,無力地低下了頭。我想起這麽句話,“秀才造反,三天不成”。

晚上我又被叫了出去。到了提審室柯林開門見山地說:“沈猛,我不用和你多說。你隻要想一想你在廣州都已是等著二審判決的人了,我們憑什麽能把你接回北京來,如果沒有充分的證據就是廣州公安局也不會讓我們押走你的。在北京也好在廣州也罷,其實對你來講全一樣。隻不過這是我的工作,我必須有你的口供,希望你能配合。你好好考慮一下兒,聰明人幹嗎偏要做胡塗事呢?”

他講這些的確是實話。我早已想過了,我說與不說對我最後的處理已無關緊要。我現在唯一想知道的是北京的事是怎麽現的,是誰撂的我。如果是韋平或郭仲輝那也無非就是一兩件,我最不願想的就是小偉。如果是他,那就是說所有的事全現了。當然,在這種時候,全現了和目前已經現的這些事在對我們的處理上也是沒區別。如果不是嚴打那就另說了,那關係著多幾年或少幾年的事。眼前這點事在目前這嚴打中早可以斃了,就是全現了也一樣,橫豎不能斃兩回吧。隻不過要是小偉說的對我是另一種打擊,那會讓我心中殘存的唯一對朋友的信任也失去了。那我在死時就真是帶著滿腔的遺恨而去,沒有一點向地獄中的小鬼兒們可炫耀的了。我必須讓他說出來是誰。

“承蒙您誇獎,第一次聽到有人誇我聰明。我活這麽大都是胡塗過來的,幹嗎臨死前耍點兒小聰明呢。”

“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了,你看這是什麽?”說著他拉開抽屜,將一些金銀首飾拿出來攤在了桌子上,接著他又從他身後拉出一個皮箱,打開後讓我看:“還用我再說什麽嗎?”

不用說了,就是再說什麽我也聽不見了。我的頭轟的一下大了,這是我萬萬沒想到的。難道是翠民說的?她會把我往死裏推嗎?不會,絕對不會!可這些東西的確是我放在她家的呀!

對了,在廣州時楊普就曾問過我:“你有沒有女朋友?”我說:“沒有。”

他馬上就說:“那小洋人兒是怎麽回事兒啊?”我說:“什麽小洋人兒啊?”

他笑笑就沒再說下去。那時我還抱著僥幸心理,認為他不定聽誰一說就來詐我呢。但翠民為什麽把這些東西交出來呢?是在什麽情況下呢?

“你信不信,薑翠民也在這兒呢。”柯林兒看出我心已亂,又進了一步。

“我不信。”

“去,把小洋人兒提來。”他向一個警察努努嘴。那警察轉身走了出去。

一會兒門開了,翠民,是她站在院子裏。雖然今天沒有月光,院裏漆黑一片,但借著門開處昏暗的燈光,我一眼就看出了她,我的愛人--- ---

門即刻又關上了。

“你們憑什麽抓她呀?她犯什麽法啦?哈,這年頭兒也難說,嚴打嘛,你們還不是想抓誰就抓誰。”

“憑什麽?就憑她窩贓,憑我們去她單位找她談了三次她都不交待!”

我明白了,她是被嚇的。一個女孩是受不了這種環境與氣氛的壓力的,更甭說再讓他們凶神惡煞地連拍唬帶嚇了。

現在我該怎麽辦?我想起十年前自己連累了媽媽。那時是在文革中,因家庭成份平白無故地讓媽媽陪鬥,不會動用法律。今天是嚴打,是動用法律的,我又連累了自己心愛的人。我突然發現我是個妨人精,還專門妨親人,妨女人。

我不能讓她這麽年輕就陷進這難以自拔的泥潭,一個正常的人在圈兒裏呆上一年、甚至幾個月都會染上心理疾病,精神失常的。看看從那裏出來的人,有哪一個心裏是正常的呢?這種疾病會終生難以治愈的。我要盡一切努力使她擺脫這險境。

“她是沒有罪的,她根本不知道這些東西是非法得來的。我始終對她講我是在廣州做生意。”

“所以你要全部講清楚,我們才能判定她是否有罪。”

“一人做事一人當,其實你們心裏很清楚她是無辜的,隻不過為了弄我而抓她。她雖然連抓都不應該抓,但目前這時候你們想判她都是一句話的事兒。我既不是三歲的孩子、又在公安局進出這麽多年了,這點兒事兒我太清楚了。柯科長,您也是個痛快人。咱打開窗戶說亮話,你們現在不過是用她來要挾我。好,我甘願就範,你隻要放了她,我會讓你滿意的。我說話算話。”

想定後我精神抖擻,進入了狀態。我用不可置疑的目光直視著他。本來我還想說否則的話你們休想讓我吐一個字,但一想那就顯得太無視他了,會使他無法下台。我的目光和神情就已讓他完全知道這一點了。

“首先,你應該明白你沒有資格和我們講條件。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柯林兒還從來沒欣賞過一個案犯,說實話我還真有點對你另眼相看。放與不放她我會根據你的表現的。你聽明白了嗎?”

他第一句是麵子話,後麵的話是真話,可又不能太露骨了。他能這樣做已經不容易了,要知道,這屋子裏除了我有一堆警察呀。

他也在用眼神和我說話,那是默許的眼神。我明白在那時的公安局裏他是完全有能力和權利決定一個人的處理與釋放的。

好吧,怎麽也是一死,為了能救翠民於萬一,就賭這最後一把了。

人生本身就是賭,當你選擇一個謀生的手段或者說是一個信仰時你就進入了這個賭局,已經把你這畢生精力乃至精神作為賭注押在了賭桌上。

既然是賭,就要把握時機。先出一張小牌,探探他的誠意,然後一把壓上,靜等翻牌的結局。成了坦然歸西,不成就在閻王殿裏等你,做鬼也要咬上你柯林倆口。雖然你不是使我步入這生死賭場的操縱者,但畢竟是逼我最後這一賭的操刀人。

“好,我聽明白了。我有一個小小的要求,請你能答應我。”

“你說吧,隻要是我能辦到的。”他說得很誠懇。

“我想和薑翠民再見一麵,你們知道這是我今生最後和她見上一麵了。她又與案情無關,我們談不上串供。再說又是當著你們,我隻是想最後和她說句話。可以嗎?”

屋裏安靜極了,所有的人都看著柯林。隻見他略為思考了一下,說:“好吧,我可以答應你。老莊,你去提薑翠民,然後在院裏等一下兒。”

一會兒莊提審員開門向柯林點點頭,柯林走了出去。門再開時翠民走了進來,她深陷的倆眼大而無神,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幹枯的嘴唇哆哆嗦嗦地發不出聲來。我知道她處在極度地恐慌中,便輕聲的一字一句地對他說:“你好嗎?沒事,別害怕。你什麽都不知道是無罪的,你一定會出去的。”

她欲哭無淚、語無倫次地說:“我- -----沒-- ---關係- -----是--- ---是郭仲輝說- ---- -說的我,我-- ----不知- -----”

“你不用說了,我怎麽會怪你呢?你記住,就是我躺在棺材裏,也會覺得你就在我身邊。”

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撲在了我的懷裏,兩個膝蓋跪在了硬硬的鐵鐐上,她仿佛毫無知覺-- ----

隨著翠民的釋放,我也協助柯林將我去往另一個世界的履曆填寫了清楚,就等著他們一一核實,我就可以接到那一紙死亡批準書了。那時的通訊交通等遠沒有如今這麽發達,要將廣州和北京的事核對需一些工夫,這裏還有是由廣州來處理還是由北京來處理的問題。我知道這將有一段時間,就踏踏實實地等待著。

一天我被叫到提審室,剛一進去,莊提審員就笑著拿出一大包巧克力和一條禮花煙,說:“隨便吃、抽,就是別往號兒裏帶煙啊。”

我剛點上煙,他問我:“知道這是誰給你送來的嗎?”

“我們家吧。”

“可以說是你們家,也可以說不是。”他透著點壞笑說。

“噢,是薑翠民。”我嘴上說著心裏卻想:她還敢上這兒來嗎?

“不是她,你再猜猜。”我不想猜。不過我心裏一直在猜呢,我在猜今兒提我是什麽事,決不會是讓我吃巧克力抽煙來了吧。

“那我就不知道是誰了。”

“你和你弟妹是什麽關係呀?”他問這話時有一種詭譎,不,是淫褻的笑。

“我弟妹,我弟結婚了嗎?我在家時他們還沒結婚,隻是在交朋友。我和他女朋友也就見過幾次麵,可能都沒說過話。”難道他們還懷疑我弟弟的女朋友與這案子有關嗎?我心裏覺得好笑。

“是啊,我從沒見過沒過門的弟媳婦和大了伯(讀擺)子這麽親。在這兒磨了倆鍾頭,哭著喊著非要見你。”

哦,這煙和巧克力是肖亞菊送來的,一定是小沉讓她來的。我得帶回去點讓號裏人看看我家中有人看我來了。我抓了一大把巧克力放在了兜裏,看他們不注意時又裝了幾根煙。

“沈猛,你那天和小洋人兒那話是怎麽說的,我聽著還挺富有詩意?”那女記錄員笑著插嘴問我。

“是啊,你跟我說說你是怎麽把人家這個連續三年被評為先進工作者的小丫頭勾搭到手的?”莊提又是那樣壞笑。

我有點摸不著頭腦了,難道這次提審就是問這些嗎?不可能啊。

“行了,咱言歸正傳。以前的記錄太忙乎有許多錯地兒,現在我們給重新整理了一遍,你仔細看看然後簽個字。慢慢兒看,甭著急。悠著點抽,別抽暈了。”莊提把厚厚的一遝兒審訊記錄遞給了我,背著兩手走了出去。

我一看是這事心裏停止了亂猜,我不想看就隨意翻著,把這時間充分利用起來足抽。噢,這說明我的案子到了最後階段了。整理好一送法院,他們的任務圓滿完成,我的生命就此結束。怪不得這麽有閑心讓我慢慢兒吃,隨便抽呢。禮花煙,地獄裏有煙嗎?什麽牌的呢?沒有,肯定沒有,那裏的鬼魂連飯都不用吃還抽什麽煙呀。這可是我家裏給我送的煙,裝兩盒帶回去,不然以後不會再有了。

這回被她看見了,哎,她竟然一扭臉裝作沒看見。這人真不錯。

“沈猛,你們家有什麽人是當官兒的呀?”她忽然問我。沒有惡意,不是好奇,就是閑聊。

“當官兒?”我疑惑地自問著。除了我爸爸當過國民黨官,在這社會我們家會有當官的?

她以為我不願說便笑了笑說:“瞎猜啊。你要是沒進來以後會和小洋人兒結婚嗎?”

“我覺得不會,除非我沒走上這條道兒,不然早晚會進來的。”我說的是心裏話。

“我就是說你是個正常人的話。”她還挺認真。

“那會,肯定- -----喲,那也不會,那我可能早就和柳- -----早就結婚了,也許都不會認識她。”

莊提回來了,我簽好字把記錄交給他。他笑著說:“這麽快。看清楚了嗎?”

“看---- --看清了。”我奇怪以前簽字時都是嫌你慢,今兒怎麽這麽有耐心呢?

“得了吧,我看你是沒好好看。行啦,反正都是對你有利的。”

回到號裏,大家像吃神品一樣舔著手中的巧克力。看我拿出整盒的煙時都驚訝得瞪圓了眼:哇,平時我們撿個煙蒂被發現了還挨兩腳呢,你能整盒的往號裏帶?

細水長流,煙還是點一顆大家每人一口地輪流抽。為了能讓煙味盡快消逝,有兩個人專門拿個床單兒揪著四角煽風。

“大哥,會不會要給你悠上去啦?”一個小流氓兒問我。我一愣,是啊,我怎麽就沒想到呢,死刑是要轉市局的。

“去你媽的,你丫真他媽妨人。大哥福大命大,怎麽會轉市局去呀。一邊兒呆著去!”牢頭抬腿踢了他一腳。

“沈猛,收拾東西出來!”看守的喝叫聲打斷了號內的話聲。

“喲,他就是沈猛啊?昨天的北京報上整版刊登的都是他們的事兒。”就在我剛才出去提審時新進來的一個二十多歲看似“花兒爺”的小夥子說。

“快走呀,犯什麽愣啊!”我剛想問他怎麽寫的被看守催了出去。昨天,昨兒好像是六月-- ----八- ---- -對是八號,剛才讓我簽字時提審說今兒是九號。心裏想著來到了車上。霍幼偉,隻見霍幼偉已坐在了車上。我們倆相互點了下頭,似乎告訴對方該去總站了。

當車子停下來人下了車後,我們胡塗了。這哪裏是市局呀?這空曠的場地像是學校的操場,右邊是一排排的教室。沒錯兒,是學校。

“小王兒,把他放姚虢那號兒去!”一個四十幾歲的警察指著我對一個年輕的警察說。

我被送到了“監號”。這是教室改的監號。裏麵的人犯都雙手放在兩腿間盤腿挺胸麵壁而坐,門開了都沒有一個人回一下頭。有一個,隻有一個人站在屋子靠窗戶這邊向外觀看著,像是欣賞著什麽景色。見我進來了,邁著四方步走了過來。他有三十五、六歲,高高的個子蝦米腰,楞骨分明的臉上架著一副深度近視鏡,額頭很寬,頭發大部都白了,還有點謝頂。

“姚虢,交給你一刺兒頭啊,進了院兒怎麽喊他都不低頭,教教他規矩。”送我進來的警察對戴眼鏡的說。

“行了,您放心吧。”姚虢看那警察關上了門,對我說:“看見沒有,像他們那樣兒坐著,目不斜視,紋絲不動,你進來半天了他們沒有一個敢回頭兒看看你的。先把坐功兒練出來,再說別的。哦,還有,隻要一出這門必須雙手抱頭彎腰九十度行走。”

“九十度是多少,對不起,我沒學過幾何兒,請你做個樣兒給我看看。”我想耍耍這條狗。這話嗆得他冒了火兒,剛想發作,外麵喊道:“放茅啦!”

一個提著電棍的警察把門打開,隻見本來坐的端端正正的人刷地一下站了起來,腿腳坐麻木沒力量的幾個人又跪了下去,但馬上就用手支撐著硬往起站。人犯們魚貫而出,雙手抱著頭盡力彎著腰,有的幾乎彎到和自己膝蓋一般高,使得兩腿邁步時隻能彎曲著向前行。原來這樣既不得不快行又不能四顧。看著這一隊人出溜出溜地邁著小碎步緊跑,十分可笑,像在排練一個節目。決不是人走路,也不像動物,隻能說是四不象。

我沒有動,姚虢看看我,說:“你不去呀?一天可就這一回。”說著他邁著四方步跟在了最後。我跟在了他後邊悠閑地走著,他沒有發現。放茅的警察看了看我竟然沒說話。到了廁所姚虢才發現我,奇怪地問:“你怎麽又來啦?”

我沒理他,到一邊小便去了。再看那些大便的一個個憋得臉紅脖子粗,玩兒命地用雙手按肚子憋氣向肛門擠去。我以為他們大便幹燥呢,可怎麽會都這樣呢?

“回去了,快點兒,你他媽找電呢?”

隻見那警察舉著電棍向一個還沒站起來的人衝去,嚇得那人慌忙提起褲子,連屁股都沒擦就往外跑。嘴裏還說著:“我走我走,別電我別--- ---哎喲- -----”

那電棍早已杵在了他的臉上,不知是那電棍的威力還是他沒係好的褲子絆倒的,抑或是他緊張的,總之他摔倒後站了兩次都沒能站起來。這電棍有那麽厲害?我還從沒見過這玩意兒,聽說是為了配合嚴打從德國進口的,人犯們看見他就哆嗦。

這他媽德國佬,真是他媽希特勒的後代,盡他媽造這折磨人的玩意兒。我試試丫的。?

我慢慢地走在後邊。姚虢還沒出來,嗬,他就可以慢慢兒拉屎啊。我更有氣了,都是犯人還他媽兩樣待遇。人間不平地獄還不平嗎!

“你他媽怎不低頭啊?”把我送進姚虢那號的警察看到我大搖大擺的有點奇怪。

“不他媽會!”

“嘿,你他媽的,我看你會不會!”他手中的電棍還沒杵到我,我一把攥住了它,用力一擰電棍到了我手裏:“去你奶奶的吧!”

嗖——電棍飛到了空中。

“你媽了屄,你爺爺我進公安局時你丫還穿開襠褲呢!”

一直等死等的不耐煩的我突然變了,脾氣暴躁,眼露凶光,張口罵人。像一頭角鬥的牛,低頭昂角,沉肩褪腚,怒目上翻,隨時決戰。

小警察呆呆地望著我,兩腳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嘴裏卻喊道:“你--- ---你等著,待會兒收拾你。”

我真的很囂張,我想用囂張來迫使他們快些結束這煎熬我的待斃。

一進號,我點起一顆煙, 慢慢地、深深地吸進了肚子裏。全號的人都敢抬頭了,那看著我的眼光是佩服、驚訝?更多的是不解與擔心。

“沈猛,忍著點兒,別自己找罪受。”是小戶兒,我過去的一個哥們兒。我沒說話,隻是將手中的煙向他一伸,他搖了搖頭,我就沒再勉強。

“就是丫的,你給我厥著!”那小警察帶著另一個警察進來,指著我說。

“厥你媽了屄。”我站起來向他倆走去。

“小王班長,等會兒,別動手兒!”一個扒在大玻璃窗上的人喊叫住了那王班長手中的電棍。隻見那人衝他倆招招手,他倆走了出去。

這人怎那麽麵熟啊?又剃著大禿瓢,肯定是個被關押的人。我一時想不起這熟悉的臉孔,但我肯定認識他。

“沈猛,拿著你東西,到二狗屄那號兒去。”

二狗屄,剛才那人是二狗屄。謔,如今這公安局是真他媽蓋了,這號叫“姚虢那號”,那號叫“二狗屄那號”,聽著像“部長樓”,“將軍樓”似的。

我和二狗屄可是多年未見了,難怪我剛才沒想起他。他胖得挺著個大肚子,連小時那倆大眼都顯得小了,一臉的牛氣樣,還老氣橫秋。但他的氣色神情一點不像個在押犯,連在押人犯最起碼的那種驚悸不安的眼神都沒有。

看我進來他趕忙接過我的東西說:“咱都什麽歲數了還那脾氣,那不是情著吃虧嘛。幸虧讓我看見把你要我這號兒來了,要不夠你受的。”說著他遞給了我一支煙,又掏出打火機給我點著了,自己也抽了起來。

我看他抽煙是那麽不慌不忙,像在自家一樣,根本沒向外看一眼,似乎他自己就是警察。再看一屋子的人,坐姿和“姚虢那號”的人一模兒一樣,我們倆在後邊又抽又聊的沒一個人敢回頭。

“報告,我想喝點兒水。”坐在第二排的一個人高舉著右手說。

“孔磊,就你丫事兒多。”二狗屄還要說什麽,我一聽是孔磊就說:“讓他喝吧,這是我瓷器。”

說著我看到靠著門那兒有一大桶水,就舀了一碗拿給了他。

“那丫更不是想喝水了,就是想讓你知道他在這兒呢。”二狗屄說著提拉出一根皮帶,走到孔磊麵前說:“你丫別以為和沈猛是瓷器我就得照顧你,都是他瓷器我照顧得過來嗎?你是願意讓我伺候你還是讓我叫班長電你丫一頓兒?你丫要是真敢磕,我佩服你,甭說我,連班長都會對你另眼相看。人沈猛到哪兒不是自己生磕出來的呀。”

我一看他舉起了皮帶忙衝他使了個眼色,二狗屄揚起的手慢慢放了下來:“今兒要不是看在沈猛的麵兒上饒不了你丫的,就這一回啊。”

“孔磊,抽煙嗎?”我將手裏的煙遞給他,他猶豫著沒接。

“你問丫有臉抽你煙嗎?你看看這報紙就明白丫是什麽肏的啦。”二狗屄“刷”地扔給我一份北京日報:

順 藤 摸 瓜 連 根 兒 拔

記海澱分局一舉破獲一重大犯罪團夥

 

這記者竟然頗費筆墨,用了整整一版報導了我們的事。看後我才明白原來這根藤竟是小戶兒和孔磊。他倆因在自由市場騙了兩車大蔥賣掉後出了事,對嚴打的恐懼使他倆說出了靳國全、郭仲輝等人。郭仲輝為了減輕對自己的處理又說出了我和小偉,並獻計“沈猛肯定把錢、物都放到小洋人兒那兒了”,使得公安人員找到了翠民的單位。

關於翠民這段是這樣寫的:

小洋人兒何許人也?原來她是廣東餐廳的服務員。當我們機智的偵察員找到她們單位了解情況時,眾口同聲說她不會和流氓犯罪分子鬼混,就連她們餐廳經理也口口聲聲地說不可能。

她叫薑翠民,是連續三年被評為本單位的先進工作者,並當選為本年度北京市西城區飲食業的勞動模範。我們的刑偵人員耐心地同她進行了三次談話教育後,她仍然不肯檢舉揭發沈猛的違法犯罪行為。怎麽辦?線索中斷了。

經我公安人員認真分析後,毅然采取了果斷措施,將薑翠民立即抓捕,同時及時地搜查了她家。果然,從她家搜出了大量的贓款贓物,金銀首飾。

沈猛就是打著小洋人兒這把“先進”的保護傘,幹著違法犯罪的罪惡勾當-- ----在大量的人證物證麵前麵沈猛不得不低下了頭,交待了自己的犯罪事實。

看了這篇報導後,我倒沒去想導致我北京的事現了的這幾個人。我想的是雖然翠民是放出去了,可這輩子她也完了,在單位永遠也抬不起頭了。她今後會是什麽情形呢?

“想什麽呢?我怎麽看你直發呆啊?”二狗屄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就納悶兒,都什麽年頭兒了你怎麽還幹這事兒啊?這是你命大,有托兒(疏通關係),躲過了這風頭兒,再早倆月你就肯定斃了。這一上報紙就好啦,你就在這兒踏踏實實地等著吧。”

“我他媽上哪兒找托兒去呀,這一上報紙更得斃了。其實不給我弄回北京在廣州我也早死了。你也甭盡跟我說好聽的,我現在對死不死想都不想了,假的一樣(無所謂)。”我覺得他沒必要給我吃寬心丸兒。

二十年以後我才知道,我還真是有托兒,是我那插隊回來已作了東城區委幹部的哥哥,在關鍵的時刻和他在海澱分局做副局長的朋友打了招呼:“關於我那弟弟,如果罪不致死的話就盡量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我不是為他,是為讓我媽能多活兩天。”

這時的沈抗已調到了東城區委工作。本來市民革秘書長張廉雲(張自忠之女)要把他從東城區委要到市民革。這一要,東城不但不放,還自認抓到了一個人才,馬上發展入黨。至此,沈抗第二次加入了共產黨。

“我肏,你怎麽有時那麽車子(傻)啊?要判你死刑能把你放這兒來嗎?早給你悠上去了(轉市局)。放這兒的都是不準備從嚴處理的,你不知道,我也甭跟你說那麽多,你就放心吧!”聽他這話碴像是知道什麽官方消息。

“二---- --你丫在這兒怎麽混這麽牛屄呀?還有那個姚虢。不知道的以為你們倆是所長呢。”我剛要叫他二狗屄,一想都這麽大了當著麵的叫太難聽了,可一時又沒想起他名字,就改成了你。

“丫姚虢算他媽老幾呀,也就是仗著托兒硬。要不是姚依林是他大爺,第一批就給丫斃了。你說丫長那肏性,楞他媽玩兒了一百多小妞兒。這幫騷屄也不值錢,就看他是他媽姚依林的侄子,家裏客廳大點兒。管屁用啊,在這兒還不是照樣啃窩頭,我扔點兒菜都饞得丫流哈喇子,更甭說天天大中華、熊貓煙抽著了。這兒的班長也就是礙著上邊兒的話給丫點兒麵子,要說管用還得玩兒實惠的。”最後這句他忽然壓低了聲音。

“什麽叫實惠的?”我沒聽明白,就問他。

“怪不得你還幹老本行兒呢,落伍嘍。你想我他媽整個兒一地痞,他們憑什麽這麽寵著我呀?不就是我開著倆飯館兒,有錢嘛。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錢,知道嗎?錢就是爺爺。過去是誰有權誰是爺爺,現在是錢和權平輩兒了,再過幾年我看這錢就比權還管用。人活著不就是想活得滋潤點兒嘛!咱們弄倆錢兒靠拚命,人家弄錢靠手裏這權,喊著革命就把錢弄到手了。既不費力,又沒風險,坦坦然然,往兜裏猛揣。現在------”

“他們敢收你錢嗎?”我真不相信共產黨的司法人員敢販賣法律。

“敢嗎?你最好把那嗎字去了。我這倆飯館每天的利潤還不夠填他們的腰包兒呢。這上邊兒的得給錢,下邊兒的得請飯送煙。不然我這報紙上點了名兒的“北霸天”能活到現在?還在這裏這麽滋潤?這嚴打倒讓公安局的發了財了。也怪我太大意,平時沒給咱管片兒警察和所長上供。咱是身上有過瘡的萬元戶呀。這嚴打一來給我安個欺行霸市的罪名,連我養了兩隻小狗熊也是一條罪狀。說什麽我是天天牽著兩隻狗熊在自由市場上橫行霸道的北霸天- -----”

“那紅色娘子軍裏的壞蛋叫南霸天呀?”

“咳,咱們北太平莊兒不是屬於北京的北麵嘛!你別看我沒有一點兒事能算上是觸犯了法律,可在嚴打高峰時不斃了也得來個無期,就是一年兩年的我也冤得慌啊。其實他們心裏也明鏡似的,我這點兒事兒說放就能放了,就這樣的情形最適合他們撈錢了。我一看趕緊的唄,就差把飯館兒給賣了。這不,一直壓著沒上報法院,倒是上了回報紙。不過上報紙的反而沒事兒,至少判不了死刑。”

“為什麽?”

“越是上了報的越得嚴格走法律程序,你看那些斃了的有一個上報紙的嗎?斃了那麽多人有幾個真是夠死罪的呀?”

“你還別說,真是這麽回事。那些人的事要是登在報紙上還不讓人說這嚴打忒有點胡判亂殺了。我在廣州時眼看著一個十七歲的孩子搶了三塊多錢就給斃了。”

“這不新鮮,大城市還好得多,在那些小地方兒更沒譜了。有事沒事的隻要抓進去就得判,動不動就是無期二十年的。”

“是啊,要不我怎麽說北京接我回來是讓我多活了些日子,不然在廣州也早冒兒(斃)了。”

“這回你死不了啦,告訴你,”他看看前邊的人扒在我耳邊小聲說:“嚴打結束了。為什麽姚虢和我在這兒關這麽長時間呀,就是等這一天呢。你別看嚴打時肏一個妞兒的能槍斃,姚虢肏了一百多個,明兒個就能幹起(釋放),架不住人家托兒硬啊!”

他這話將他自己心中的怨氣帶了出來:看來這會兒還是權大於錢,人家姚虢的托兒一句話就把姚虢從死刑托到幹起。我他媽來了個傾家蕩產也不敢保證能幹起呀!我那倆飯館兒開得容易嗎?那也是我的血汗啊。

“又他媽撓上了啊?坐好嘍,我看誰敢再撓一下兒!”他把心中的怨氣全發泄在號裏人身上了。

這會兒的人是真老實,那身上的疥瘡癢起來鬧心,卻坐那兒連撓都不敢撓。這都是嚴打以來號裏又悶又潮又髒,再加上長時間不洗澡,甭說洗澡連擦一下都沒那條件。那身上虱子比菜湯裏的菜葉還多,這種環境條件能不長瘡嘛。這疥瘡在那時的號裏瘋行肆孽。在海澱分局時天天時時能聽見“哢哢哢”的撓癢聲,床板上總是一片白花花的,全是疥瘡皮。有的還撓得身上血了乎拉的。我說到這兒怎麽沒聽見這熟悉的聲音呢,敢情是連撓都不讓撓。

這時一個警察敲敲玻璃,衝二狗屄一擺頭。他站起來對我說:“我那餐館兒送飯來了,我得陪著他們喝點兒,回來再聊。這些日子素得夠嗆吧,待會兒我給你帶回來點兒。”

他出去後又開開門,伸著腦袋衝裏邊喊:“都他媽老實呆著啊!三兒,看著點兒,發飯時你給傳遞一下,吃飯時不許聊天。”

“行了大哥,你放心走你的吧。”應聲站起來一個獐頭鼠目的小混混兒,他走到後邊,兩手一叉腰:“都聽見了吧,誰聊天別怪我不客氣!”

那口氣,儼然把自己當成了二狗屄。

二狗屄鎖上門向外邊走去。看到監號的門能夠讓二狗屄來鎖,我相信他說的話了。

這文化大革命以前、之中和之後的變化也太大了。

文革以前的警察是那麽勤勤懇懇,忠於職守。從服裝上就能看出他們嚴肅認真的工作作風,那領扣從來都是係得好好的。人們也是那麽樸實忠厚,孩子們撿到一分錢也要交到警察叔叔手裏,他會笑眯眯地誇獎你,把那一分錢鄭重地上繳。

文革中的警察凶了,笑臉沒了,口號多了,工作少了,不罵人打人的不是警察。把無產階級專政體現得完全是暴力,就是管人打人,執法違法。

現在的警察敵我不分、好壞不清、黑白混淆、睜隻眼閉隻眼了。那睜著的眼拚命四處尋找著錢,那閉著的眼放任縱容著犯罪。也難說,因為他們本身就在犯罪,在利用、販賣法律來撈取著權勢與金錢。這可是無本的買賣,還可以依照行市隨時漲價,看著對方的腰包薄厚就地還錢。

不,這是有本的,而且是血本。這本錢是國家的危亡,法律的尊嚴,社會的保障,人民的信賴。長此下去國無寧日,行法無軌,社稷腐朽,民風敗壞。中華大地將血本無歸。

毛澤東這句話倒是兌現了:“帝國主義預言家們把希望寄托在我們第三代第四代身上------資本主義複辟會隨時隨地發生在我們國家。”

可資本主義社會對擔任國家公職者的貪汙受賄更是不恥,懲治更甚。

正是文革培植了人們的私心膨脹,貪欲無度,目無法紀,膽大妄為,假公濟私,口是心非。因為發動者本身就是為著權力之爭的,隻不過用無產階級遮蓋著自己,用資產階級窒息著別人。當人們經過十年的夢靨霍然清醒,被愚弄的自嘲和自責使人們不再盲從了。知道主義是個別人用來煽動民眾為他個人或一小撮人的目的之工具時,將一切主義信仰都拋擲九霄雲外,又掉進了金錢萬能的實用主義、一切向錢看的純現實的沼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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