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他的家鄉在雲南省一個回民小村鎮,他是白族人。全村共兩千來人,都信奉伊斯蘭教。一九七八年在他們的小村裏發現有一些人患有麻風病。瘟疫給這個村莊造成了極大的恐怖,這恐怖一部分來自於在當時的中國這種病被視為十分可怕的疾病,更多則是政府為了防止這種疾病傳播蔓延所采取的措施。
這個村被封閉了,不準十六歲以上的人出外,各個路口都有部隊把守。這陣勢令人十分緊張萬分恐怖。文革中對宗教信仰的殘殺毀滅至今人們還心有餘悸,麵對著眼前的情形村民們心中打鼓,胡亂猜度,議論紛紛。
政府派來的部隊醫務人員都穿著白大褂兒,帶著大口罩兒,連雙手也帶著白手套兒。檢查看病時一言不發,和你保持著距離、可又不得不有所接觸時,那拘謹地舉止使被檢查者自鄙自卑得無地自容。
一天,兩個軍人在村裏吃豬肉,這是回民們根本不能接受的。幾個村民出麵製止,因態度生硬使雙方發生了爭吵。但這軍人說的話卻使這整個村像丟下了一個炸彈:“我們願意在這裏吃飯啊?如果不是執行任務,誰會到你們這個死神村來呀!”
啊,原來我們是死神村!幾天來的迷惑猜度緊張霎時轉為憤怒,村民們動手打了這兩個軍人。這倆個當兵的回去向排長斷章取義地匯報激起排長的衝動,帶領十幾個部下衝進了村裏。哪兒知此時的回回們已在幾天來的憋屈羞惱中使他們敏感的民族宗教意識急劇膨脹起來。偏僻邊遠山區的村民頭惱雖然簡單,但團結對外的意識卻極其強烈。一看成群的軍人衝進村來,村長立刻集合民兵將這排長和十幾個軍人堵在了村外,聲言再敢向前一步就開槍。這排長萬萬也想不到村民們竟敢用槍。可槍子是不長眼睛的,沒辦法,隻得灰溜溜的撤了回來。這件事再由這排長向上匯報時,就完全升級成麻風病回民村不服從部隊警戒管製,集體持槍暴動。
大批的軍隊開來了,一個團的兵士持械包圍了小村莊。連輕重機槍小炮都架了起來,大喇叭對著村內高喊:“暴徒們,你們已經被我們包圍啦,立刻停止暴亂,放下武器,在半小時內舉手走出村來,拒不投降頑抗到底者格殺勿論!”
死神村的回回們一看活也是死人村,死也是死人村。全村 上下一至,老幼一心,男女同聲:死也死在村裏、死在一起,決不投降。
半小時過去了- -----一小時過去了------最後通牒下了。嗒嗒嗒嗒嗒--- ---轟——輕重武器全部開火兒,民兵的幾支破槍早已在正規軍強大的火力麵前和炸斷的胳膊、腿、一塊塊腦袋一同飛入空中----- -
仗打得幹淨利索,共殲敵兩千餘人。
再團結的民族也有叛徒。正當兵士們準備進村打掃戰場時,隻見瓦礫中升起一個白色的小旗兒。確切地說應是一塊白布,隨著走出一位三十多歲的婦女。她一臉塵土煙灰,舉著小白棋一步步向村口軍人堆中走來。
當她走入軍人群中時軍人們才發現不對,她那蓬頭垢麵中的一雙眼睛是那麽明亮,噴射著憤怒的火焰。晚了,隻聽那女人大喊一聲:“巧清快跑!記住媽媽是怎麽死的!”
轟——年輕的媽媽為了保住兒子拉響了綁在胸前的手榴彈- -----
“自此這個小村再沒有炊煙了。那唯一活著叫巧清的孩子要不是在外麵打豬草,這個村的人除了我就沒有活著的了。就是這巧清如今也未必活著啊。”
“那你是怎麽跑出來的呀?”
“我在這之前兩年就出來了,那時我就和一個遠房的親戚幹這行當了,要說我倒真是該死。隻可憐我媳婦和孩子啊,這回好了,我可以找他們去了。”
這件事講完後屋裏沉寂了許久,我看到那剛進來的小孩哭了。當他發現我注意到他的淚水後馬上扭過臉去。一會兒又假裝小便,在水池那裏將臉洗了,洗完後又偷偷地瞥了我一眼,見我還看著他,就再也不看我了。
這小孩叫阿強,他說他十六歲,是貴州人。從小在外麵流浪。這次是在一個藥店裏看到高高的櫃台上放著一個漂亮的提包,看看四下無人拎起來就跑。這提包好沉啊,他使出吃奶的力氣才將這提包抱到了無人處。打開一看,媽呀,全是錢,而且是港幣,整整六十萬。他帶著一幫在江湖上結識的流浪兒們天天吃喝起來,每人還都穿上了新衣裳。一幫乞丐流浪兒的突變引起了派出所警察的注意,當他們抓住一個曾有偷摸行為的小乞丐後,阿強的金庫被起獲,人也到了公安局。
他是穿著一套墨綠色青年裝到的這裏,稚氣中帶有老成。雖然他白白的,個子又小,如同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但我從他那雙滴溜亂轉的大眼睛中看出這是個人精,人小鬼大,是個老江湖了。我越是注意他,他就越躲避我,似乎對我抱有高度地警惕。二十年後,我們倆竟偶然相逢。當年這個監倉僅僅幾個僥幸躲過死刑中的我們二人一同歎道:這世界太小了。
在我明白了那時他為什麽躲避我時,我倆不禁捧腹大笑,更多喝了兩杯。
聽完麻風病回民村這讓人難以置信的故事第二天,這個聳人聽聞事件的唯一見證人被拉出去斃了。自此這個偏僻的小山村所有的人就全部歸西了。有人說,不是還有一個叫巧清的孩子嗎?是啊,可誰知道他在哪裏,是否真的躲過了那場災難,就是躲過了他一小小的山村孩子是否能生存到今天?這一切就不得而知了。
一天我被叫了出去,走向前邊的審訊室。我心想是到接那張去見閻王的通行證的時候了。那時幾乎每天都有判決下來,都去法院聽宣就太浪費汽油和人力了,因此就改在看守所的審訊室裏接受判決。
一進審訊室下了我一跳,哦,這麽多警察!
“沈猛,怎麽著,在廣州監獄還呆得挺踏實吧?”
京腔,北京來的?我心裏激靈一下,北京的事現了?
“你怎麽不說話啊,不認識是吧?來我給介紹一下,這是楊科長,這是------”他一一說出了這些人的姓名職位,一共六個,一個女的五個男的。
他們繞了一會兒圈子後進入了正題:你在北京做過多少案?都和誰?
我隻能說沒有做過。但我心裏在想,他們不會無緣無故下這麽大本兒來這麽多人到廣州找我。究竟是怎麽出的事,出的哪件事呢?咳,動這腦筋幹嗎,怎麽這回也是一死,還是甭張口,看看貓著急的樣子吧。想好之後我又開始在貓爪下掙紮躲避了。我用一副不屑、挑釁的眼神望著他們說:“我想抽煙。”
“好,這好辦。大焦,給他點上。”楊科長衝一個大個子警察努了努嘴,那大個子掏出煙來遞給我,又幫我打著了火兒。我故作貪婪地吸著,好像不把這煙吸完我是什麽也不會說的。
楊科長還真有耐心,那大個子和另一個警察幾次要張口都讓他用眼色製止了。看著我將燙手的煙蒂不舍地扔掉後,楊科長說:“好好和我們合作沒你虧吃,煙有的是。說說吧!”
“我不是說過了嘛。”
“你說什麽啦!”
“我不是說我想抽煙嘛。”本來我還想多耍耍他們,可一陣惡心,頭也昏沉沉的。好久沒吸煙是醉煙了,我閉上了眼睛。
“你他媽耍誰呢,告兒你,在我楊普手裏就是死魚我也要讓它張嘴。”他的話音未落,那幾個警察蜂擁而上,拳打腳踢。
我這會兒就好像是拳擊選手練拳用的沙袋,哪裏怕打呀,反而覺得特痛快。這一陣打好似給我捏腰鬆背,舒服得很,醉煙的難受也沒了。我覺得他們停了,睜開了眼睛,看看他們,說道:“怎麽不打了,再打會兒吧。”
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把眼光集中到我身上。那眼神似乎在觀賞動物園裏的山魈。
他們太猖狂了,打我的時候都忘記了別打臉。看守們看到我鼻青臉腫、嘴角還流著血問我怎麽回事,我就像沒聽見一樣徑自走進了監倉。
連著兩天沒再叫我,第三天看守叫我帶上全部東西出來,我說沒有東西,便跟他走了出去。來到前邊我看到了霍幼偉,他偷偷問我他們打你啦,我向他一笑沒說話。可這笑著實嚇壞了他,他可能從沒見過這樣的笑,像被人捏在手裏的蛤蟆張嘴鼓眼地出出氣罷了。
“你怎麽不拿東西呀?”那女警察問我。我本不想說話,但還是擠出了倆字“沒有”,因為我想起她沒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