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補牢

真實的記載如夢的一生---
正文

紅旗下的小鬼兒(上八十)

(2018-08-17 04:50:04) 下一個

(八十)

回到醫院後,院長來找我。

“現在就差魯科長那裏了,最好能快些。如果公函能拿到你手裏,我拿著你們倆的保外公函親自上北京去和尤宏的父親麵談,我想可能更好一些。”院長的話使我很感動。我想了一下說:“這樣吧,您把醫院上報的材料先別送上去。等魯科長來了我和他說好後您再親手交給他,他會將公函辦理好交給我的。”

“他能這樣做嗎?”

“能,您別看他心細,膽子也是很大的,他會看人。而且我也會有一套讓他這樣做的理由。”

“那好,就試試吧。”

院長剛要走黃中進來了。

“呀,高院長在這裏啊。我來看看我的老隊員。”

“我查查病房,好了,你們聊吧。”院長笑嗬嗬地走了。

我忙拿起煙來遞給黃中,說:“您怎麽今兒有空兒啊?”

黃中將煙點上吸著,他似乎有什麽話不好開口。

“我這是還在班上,可一想還是來和你說說吧。”他使勁嘬了一口煙,接著說道:“黃海他媽昨天和我說,她總感覺你這表弟像有啥事,要我讓他走。你說這娘們兒家的你不理她吧,她一天到晚地囉嗦沒完-- ----”

“我正要和您說呢,下禮拜我就讓他回家去了,正好您來了。”我看出黃中很為難,馬上說讓田剛走,可還是要了一個禮拜的準備時間。是的,我得好好想想這事了。

“那好那好,我今天就向他媽講。我走了,我值著班呢。”

黃中匆匆走了後,我琢磨怎麽辦?忽然想起馮寶來過一封信,對,讓他到蘇州去找馮寶。我找那信,呀,那信怎沒啦。那上邊有馮寶的地址,沒地址怎麽讓他去啊?我清清楚楚地記得看完放在枕頭下了,馮寶還說在賣水果蔬菜,說就是用我給他那點錢一點點做起的。我還說有一天我能出去的話還要找他去,和他一起做生意呢。噢,對了,我把它和錢一起塞到褥子下麵了。我拿出來後照著上麵的地址給馮寶寫了封信,告訴他和田剛一起開個小飯館,要用馮寶的名義去開。凡是出頭的事都不要讓田剛做,就當他是在飯館裏做工的。這樣他吃住的問題就都解決了,將來有一天我會去找他們的。接著又另給田剛寫了個條。

我寫好後想,既已決定就不要再讓田剛在黃中兒家住下去了,事不宜遲,明天就讓田剛走。欸,這是誰的地址?汪兆彬。汪兆彬現在怎樣了?對,何不讓黃海去趟北京,一可以到我家看看家中怎樣,媽媽安否。二汪兆彬又能帶他玩兒玩兒。我馬上給我弟弟和汪兆彬各寫了封信,

“小崽兒!”我大聲叫著。

“幹嗎?”小崽跑來了。

“你去看看黃海在不在大門那兒,叫他來一趟。”

“好嘞。”小崽跑向大門。

黃海一進門就笑,我說:“怎麽啦,喝笑老婆尿了。”

他還是沒完沒了地笑了半天才說:“我們倆正往你這裏跑時正好碰上魯科長,給小崽嚇得摔一大馬趴。我問他怎麽了,他說他就怕魯科長。說魯科長長得特像他們隊打他那隊長。”

“黃海,說誰呢?”魯科長繃著臉走了進來。黃海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不- ---- -不是我-- ----說的,是-- ----”

“魯科長您坐,我正想找您呢。黃海兒你呆會兒再來,我找你有事兒。”看著黃海走了,魯科長慢條斯理地說:“找我啥事啊?”

“最近我收到了幾個隊裏寫的字條,求我幫他們辦保外,說什麽院長、醫生們都和我好,就連您也提到了。”

“說我什麽?”魯科長倆眼射出警覺地亮光,穿透了眼鏡片。

“咳,他們能知道什麽呀,還不是聽住院回去的人瞎扯唄。說您隻要一來醫院準上我這兒來。”

“噢,”他聽後舒了口氣,又往前探探身子說:“我不可以了解一下犯人的思想情況嗎?”

“是啊,我就是這麽說的。而且對任何帶條兒來的人都說你告訴他們別瞎猜了,我可沒這本事。”

“嗯,這就對了。哎,你是不是做得太明顯了,不然他們怎麽會給你寫條呢?”

“咳,哪兒有不透風的牆啊?這都是人與人之間交談才能辦的事,這麽長時間怎麽可能沒個風吹草動的呀。”

魯科長點了點頭,他稍一沉思說:“你為什麽不叫你家來接你呢?你是最符合保外條件的呀。”

“我這裏邊最大的問題就是北京公安局不接收,您知道像我這樣兒的,北京根本就不想讓我回去。”

“那怎麽辦呢?你就老在這裏呆著?有沒有別的辦法,比如換個接收地?”

“我今兒就是想和您請教,想讓您幫這個忙。”

“是不是有啥辦法了,要我怎樣幫啊?”

“二隊住院的尤宏,他爸爸是北京公安局的一個處長。我和他說好了,我在這裏幫他辦保外公函,他幫我辦北京接收。”

“咱這邊沒問題,他是什麽病,開出診斷了嗎?”

“開好了,我們倆同一天去的石河子開的。”

“問題是他說不等於他家裏說呀?回頭他走了你不是白幫他嘛。”

“不會的,我已收到他家的信,說隻要這邊能辦,他家一定盡全力。並且說好了北京那邊兒不用我花錢,新疆這邊兒不用他家花錢。”

“錢倒沒關係,隻要能把你辦成就好。那我趕快把你們倆的函辦好用快件寄北京去。哎,我天天都看醫院上報材料,沒有你和什麽尤宏的啊?”

“我想和您商量,這回這公函不能寄,因為寄就等於給他辦好了。我必須讓他先辦好我的才能把他的給他,但又要讓他知道他的已辦好就在我手裏。您想他能不盡力給我辦嗎?”

“你的意思是——”

“您把我們倆的公函給我,我讓他家來人看到後將我的給他,告訴他隻要這邊一收到接收我的回函,馬上就把他的給他。這不就萬無一失了嗎?”

“太好了,就這樣辦。隻要老高一交上你們倆的上報材料,我立刻就辦。”

魯科長又和我閑聊了幾句站起走了,剛出門又退回來,問我:“你還是無期徒刑沒改吧?”

看我點點頭,他沒再說什麽走了。

“老魯,我正要報兩份材料,聽說你來了去你那屋找你不在。怎麽,查查病房?”院長在通道裏向魯科長大聲說著話。

“噢,我先到病房轉了轉。走,到你那屋去。”魯科長跟著院長走了。黃海偷偷溜了進來,扒著我耳朵說:“剛才你和魯科長說話時院長在外邊聽來著。”

“他可能找我來了,一聽魯科長在就沒進來。你想不想去北京?黃海。”

“太想了,誰帶我去呀?”黃海高興得直蹦。

“沒人帶,你自己去敢不敢?”

“啊,北京!我自己去?”黃海傻了。

“不敢就算了,真夠鬆的。我還沒你大時就自己跑山西玩兒去了。”

“敢,我敢。就是怕回不來了。”他是真想去,可一個從小在大漠上長大、最遠就去過石河子的孩子,的確對隻身一人去北京有些發怵。在他的心裏北京是那麽神聖、偉大、繁華、神秘。在我們這些犯人剛來的時候,他們甚至瞪著兩隻大眼問:

天安門晚上是不是會放光啊?

可他也不小了,十七都過了,自己像他這麽大、還沒他大時,不是已經去過山西榆次看那些插隊的朋友了嘛。

“我告訴你,你這次去是為我回家的事去的,你願意看著我老在這兒當犯人嗎?”

“那當然不願意了。行,我知道了,我敢去。”

“你到北京先去汪兆彬家,地址我已給你用大字寫在信封上了。你一下火車就問這地址,別怕,北京人很好,誰都會告訴你的。然後你讓汪兆彬或他弟弟汪兆其帶你去我們家。你不是認識他嗎?你忘了他接汪兆彬回家時來過。”

“對,認識。我還陪他去過石河子呢。”

“那就更好了。到我家你看要是隻有我媽一個人,你就不要講什麽,你說找我弟弟沈沉。隻要我們家有我哥哥弟弟或姐姐,你就向他們講我可以回家了,但必須要他們來接我。你不會說沒關係,把這封信交給他們就行了。你在北京隻能呆七天,我算了一下兒,刨去路費我就給你三百塊錢,這肯定夠你吃喝的了。記住,小孩兒不能亂花錢。”黃海使勁點點頭。

“明天你和田剛一早兒就走,你們倆一起去烏魯木齊,他會幫你買到北京的火車票的。行,你走吧。你一定要把這封信先給田剛看了。”

黃海走後,我想著這次能否辦成功,感覺沒問題,心裏很輕鬆。吃過飯院長來了。

“您給魯科長了?”

“給了。他連飯都沒在醫院吃,拿著你倆的材料就走了。你小子真行,要不從一見你我就覺著你不一般,連老魯都能這麽幫你。”院長笑眯眯地看著我。

“我對魯科長說——”

“你不要說了,我都聽到了。這是我最擔心的事,他隻要把函能給了你,我估計這事就成了。我會馬上去北京的。”

事情沒像我預計的那麽快,半個多月了魯科長都沒把函拿來,並且連麵都沒露。這太不正常了,就算沒這事他一星期最少要來醫院一趟啊。莫非出什麽問題了?院長也有些焦急。

黃海倒回來幾天了,他沒見到我家人,連我媽媽都沒見到。這使我一下沉默了,怎麽,難道媽媽不在了?不可能,媽媽是一九一七年生人,算來七十四了- ---- -

自從黃海回來後我心情一直不好,高麗娜多次跑來問我我都沒說,對她講這些有什麽用呢?自己承受吧。

第二十一天,魯科長興衝衝地來了。他是輕易不會讓人看出他的內心的,但是他進屋後的眼神、表情告訴我保外公函拿來了。因為他進門時迅速地向後看了一下,兩眼釋放著興奮又不失警覺的目光。

“魯科長您可來了,您這些天沒露麵兒我都等急了。”我高興地看著他。

“急什麽,辦,咱就盡量辦圓滿些。給,你看看。”他打開公文包,拿出兩個大牛皮紙公文袋遞給了我。

我打開第一個一看是尤宏的,又看了第二個上寫著我的名字。“真謝謝您了,這太好了。”我臉上泛起了紅光。

“你再看看,仔細看看你自己那個。”魯科長微笑著指著我那公文袋。

我又重新打開細細看去,啊,十九年?那上寫著我改判十九年了!

“魯科長這-- ----”

“你想無期保外哪個地方敢收啊?為什麽我這麽多天才來呀,就是給你跑這事去啦。”

院長和魯科長真是我命中的貴人。第二天高老頭就登上了開往北京的列車,這決定我今後命運的時刻來到了。

這一刻開始我日日如坐針氈,誰和我說話我都是似聽非聽、心不在焉。一顆枯萎的心滴進了甘露,一根枯枝發了芽,若說“哀大莫過於心死”,那麽樂及就非死心複活了。

我這焦急一點沒有擔心的成份,我心裏認定肯定能辦成,這不安隻是急於證實這飛來的喜訊,更多的是今後我將怎樣自立於這個世間?

高麗娜也沉默了。她悄悄地來,默默地走,生怕攪亂我的思緒。她知道我在想什麽,她想到我今後的艱難,甚至想到了我不會帶她走。

她默默地為我準備了一付拐,默默地給我準備了一套從裏到外的衣服,隻要有時間她會默默地坐在我身邊給我揉腿,更重要的是她默默地做好了心理準備——沒有任何要求,為我犧牲一切。

我何嚐不知道她的心裏,那沉靜安詳的體內緊緊地包裹著一顆火熱的心。我想不出用什麽話來安慰她,因為我不知道我今後會是什麽境況。我最大的恐懼在於我這殘廢的身體怎樣來戰勝我真正的生活。

簡單明確地說:我靠什麽來活!

回答是:不知道!

如果我對她說你等著,我會給你帶來幸福的。這無異於放屁!

我想了許久斟酌了幾句安慰的話,又突然意識到所有我想出的話都是對她的汙辱,是對她最大的歪曲。

“你什麽都不要說,讓我保持著對你最美好的記憶。記住,我永遠愛你!”晶瑩的淚珠順著她的臉頰灑落在地,吧吧粉碎,砸穿了我愧疚又無奈的心。

高麗娜,你永遠占據、支持著我這顆渴望複活的心。

高老頭到了北京就來到尤宏家中。尤宏家雖給予他熱情地接待,卻是隻字不提具體怎樣為我辦理接收手續。這使院長心中十分著急,第三天,高老頭直截了當地對尤宏的父親說:“我這次來,主要是為沈猛的事來的,咱們今天就商量一下吧。”

尤父笑著說:“您剛來,先在北京轉轉玩兒玩兒。關於這事我早已想好了,就等著尤宏的叔叔來後咱們一同商量。”

尤宏的叔叔是河北省保定市郊區一個縣公安局長,他聽了尤宏的爸爸說了這事後提議在他那裏辦理,這兩天就到北京。院長心裏踏實了,這才到處看看、玩兒玩兒。

尤宏的叔叔來了,他想得很周到,找了當地的一個叫做張文亭的農民以我姑父的名義作為我的接收人。他來的當天就拿著我的公函返回原地簽字蓋章,第五天又返回北京將公函交給了高院長。高院長接到手立即去買了第二天北京至烏魯木齊的車票,來回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就出現在我的麵前。

他笑嗬嗬地將那公函遞給我時說:“你的命不錯,像你這種情況的恐怕是絕無僅有的了。”

一切就緒,就差誰來接我了。這我倒是想好了人,汪兆彬的弟弟。在黃海去北京時我就在讓他帶給汪兆彬的信中講好,如果汪兆其能來的話就告訴黃海,這樣我辦好後會立刻發電報給他。

汪兆彬接到我的電報後再一次去了我家。真巧,此時我七哥沈莊正好在這裏住,因為他已離婚了。我不明白他兒子都二十多歲了為什麽還離婚,看來每個人都有使別人想不明白的事。他雖說是住在這兒了但也是偶爾在家。原來我媽媽早已住在我三姐家了,所以黃海來時沒見到我家人。

汪兆彬向我七哥說了這些情況後,我七哥都不太相信,隻是給了汪兆彬七千塊錢,說:“要真是這樣那你就接他去吧。”

就等汪兆其來接我了,我覺得好像有什麽事還沒辦,這才想起是小偉的事。這些年來由於我長期“獨居”,和小偉接觸很少,直到上個星期才見了他一麵。我告訴他我快走了,要他不要著急,我已為他做好了一切,我走後不會太久他也一定能回北京的。他急得坐立不安,問我為什麽不早辦。我說:“你這麽聰明的人這點兒事還想不到嗎?如果你和我不是一張判決書,我早就給你辦了。”

現在是時候了。以前和院長、魯科長聊起過小偉,今天正好魯科長和院長都在,就和他們講了我走後一定要把小偉保外辦了。

我在臨走的前一天問楊流河:“你那兒還有多少錢?”

楊流河說:“還有五千塊。”

“你今天就給我拿來吧。”

這點錢將是我開始新生活的基礎,它是我在不能站立行走之前的衣食保證。我什麽時能夠扔掉拐杖時,才是我邁向新生的真正開始。

汪兆其來了,而且是倆人。他怕自己一個人背不動,特意叫了自己一個朋友來幫忙,他哪兒知道我早已備好了拐。

臨走時我和高麗娜講好,我走的當天晚上在石河子賓館等她。

汪兆其背著我上了他租好的一輛車,直接到了石河子賓館。我要了個套間,一進房間我就拄著雙拐不停地在屋裏挪動著。本來從醫院往外走時我就要自己走出來,汪兆其看我那費力的樣兒說:“還是我背你吧,這樣兒太慢了。”

這會兒一看我又在挪,笑著說:“你是不是想讓院長的閨女看啊?”

高麗娜悄悄地走了進來,她手裏抱著的一身新衣裳,輕輕地放在了床上。

她笑了,笑的是真心的,她為我能有今天從內心裏感到高興。可她笑的又是那麽勉強,無限的酸楚從她的眼中流露。在她心中隱約地感到這一別將會難以再見。她是那麽愛著眼前這個犯人,黑色的囚服包不住他高貴的氣質,周身散發著鋼鐵般的意誌,突現出他倔強、隱忍、不可征服的力量。

她久久地將頭掩埋在愛人的懷中。讓這一刻窒息,鍾擺不動,心髒停止,血液凝固。我今生最愛的人要離我遠去,他不是一個自甘沉淪的人,他要有所作為,他會成功的。如果需要,我可以脫下警服,跟你走上哪怕是一條曲曲彎彎、漫漫長長的小路。但我堅信,那盡頭是光明的。這遠方的輝煌燈火我已看見了,多麽想陪同你走完這條崎嶇的小路啊。我知道,你不想讓我為你操心勞累,隻想讓我分享你的輝煌。你哪裏知道,我唯一的快樂就是永遠偎在你的身旁。沙漠中的丫頭哪裏怕什麽洗衣做飯,更不怕粗茶糟糠。我隻想告訴你沙中的金子最美最純,隔壁姑娘的心最實最亮。

可是,我尊重你的選擇,你來決定一切。我屬於你,完全的。任你的意誌,隨你的主張。什麽時候需要我,隻要你一聲呼喚,我會一往無前。如果真是再見不到你了,我也會為這曾經擁有過的而驕傲。為這一生體驗過真愛而自豪,為愛毫無保留地奉獻而幸福。我會牢記心中,致死難忘。

愛你心甘情願,愛你永不後悔。

高麗娜與我離別時的神情真讓我心碎,那痛苦使我終生難忘。

她是我來新疆最大的收獲,唯一的留戀。可也是我一生最大的失落,唯一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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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斯曼 回複 悄悄話 如果沒有文革,你的經曆也就是簡曆:讀書,接著讀書,讀到大學畢業,開始工作,當教授,工程師,科學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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