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第二天一大早兒我睡得還正香,韋平使勁地把我搖醒說:“你看看誰來了。”說著回過頭喊道:“你快進來呀!”
是翠民,隻見她看見我後呆住了,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半天她才驚訝地說:“你------你怎麽會在這兒?”又扭過頭對韋平說:“你怎麽不早說啊!”
韋平笑著將她往我懷裏一推,說:“你們倆慢慢兒聊著,我買早點去。”說著退了出去還將門關上了。
隨著關上的門兩張嘴已然緊緊地貼在了一起。我幾次想向她說我們最終是不能結合的,可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她那真誠的神情,幸福的神態,愛戀的目光,火一樣的纏綿使我不忍心用冷酷的理智去把它澆滅。
過了很久韋平才回來,翠民向她嗔道:“你怎麽這麽半天才回來,我上班都快晚了。”
“這我還怕時間短了呢,要是讓我撞上你們正那樣,我得受多大刺激呀。”韋平笑的壞壞的說。
“你真討厭,我打死你。”翠民的臉一下紅到了脖子根,她舉起手佯裝要打韋平。
她倆年齡一般大,可韋平卻顯得比翠民成熟得多。她邊躲邊說:“好好,我不說了。你今天還上什麽班啊?還不好好陪陪他。”
“我也這麽想。可這就年終了,我今年還從沒有過一回遲到早退,更甭說請假了。我們經理昨兒還和我說今年的先進工作者準有我呢。這要是一請假甭說先進沒了,就連年終獎也拿不著最高的了。”
韋平露出不解的目光看著我們。我們倆剛才商量過這事,我主張她別請假。倒不是為那點獎金,我知道她是個很要強的人,處處都想比別人強。還有一點沒說出來,就是我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得折,她能在單位受到重視對她將來再找個好丈夫是有利的。
“讓她上班去吧,不然公安局那兒找我時想到她這兒,一看她正好這幾天沒上班會找她麻煩的。”我這樣說韋平能理解,況且也是蠻有道理的。
“還真是,我怎麽就沒想到這兒呢。這樣吧,你下班就回這兒來,住在這兒天天能見麵就行了。我這兒正好有兩付鑰匙,小偉在良鄉時把他那付給我了。”說著她掏出一串鑰匙遞了過來。
“行。”翠民剛要接過來又為難地說:“可我從來沒在外邊兒過過夜,怎麽向家裏說呢?”
“咳,這還不好說。今兒你下班後我到你家去找你,就說我爸媽都出差了,我一個人又寂寞又害怕,讓你陪我住幾天不兒得了嘛。”
“你真聰明,太好了,就這麽著。”翠民高興得拉著韋平的手直蹦,一把將鑰匙拿過來,還在她臉上親了一下,跑去上班了。
連著幾天翠民都沉浸在小別後的溫馨中。我雖幾次的暗示到這隻是短暫的,她似乎沒聽懂,下班後依舊像小鳥兒一樣飛到我的身邊,連臉也顧不得洗一下就將我緊緊地抱住了。有時她能捧著我的臉看上許久,好像要將我每一個汗毛孔都刻記在心裏。
一次在熟睡中我感到胸前又涼又濕,睜眼一看她沒睡,正俯身在我麵前凝視著我,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流淌著,滴滴答答地落在了我的胸上。
驀然,我發現她這兩天瘦了,眼窩塌陷,眼圈還有一點烏黑------原來她在強裝笑顏,她明白我的暗示,而且是在我暗示她之前自己就想到了。
我將她攔在懷中,輕輕撫摸著,低聲問道:“怎麽不睡覺,還偷偷地哭?”
“我被嚇醒了。我夢見你站在雲霧中對我說‘再見了’,還沒等我說話就見你‘啊’地一聲,一個跟頭栽了下去,我一下兒就醒了。我覺得這可能是咱倆最後的時光了,我不敢說,怕不吉利。又不敢哭出聲來驚醒你,怕你像在良鄉似的我一哭你站起腳兒就走。我現在就想和你多呆些日子,哪怕多一分鍾也好。我------我------”終於她哭出來了,斷斷續續地說:“我隻想能有------有個孩子,真後------後悔當初刮掉了我- ---們的孩------孩子。”
怪不得從這回一見到我以來,本來對那事從不主動的她竟沒完沒了的要。而且一改我們自上次懷孕後采取的體外射精的冷酷、掃興做法,回回都緊緊地貼住我,讓那些東西完完全全地流在她的身體裏。
她太天真了,真要是有了,那未婚就孕的名聲招來的唾沫就能讓她抬不起頭來,更甭說人家再知道是我的了。就算這些她能忍受,可上哪兒去接生,將來又怎麽養活啊。
我小心地抹去她的眼淚,柔聲說:“別瞎想了,睡吧!”像哄孩子似的輕輕地拍著她。
好不容易她睡著了,那兩肩仍在抽動,偶爾還發出一兩聲嘶啞地啜泣。
真愛是沒有理智的,不顧一切的愛才使人發狂,哪怕葬身大海。人生能有幾會這樣的體會?一回就足以!我知足了。
一天晚飯時,韋平突然跑來,她激動地對我說:“小偉回來了,小偉也跑回來啦!”
“他在哪兒,怎沒來這兒啊?”我急切地問著。韋平喘了口氣說:“在郭仲輝家呢,他說他不能回家來,公安局很快會找來的。讓我來叫你馬上就離開這兒,晚了就來不及了。”
盡顧了高興了,怎麽就沒往這兒想呢。我立刻穿好衣服,拉著翠民和韋平跑了出來。路上我對翠民說:“你去上班,等我和小偉安排好了叫韋平去找你。”
她似乎對小偉的回來並不高興,起碼是沒有我和韋平這麽高興。她猶豫了一下,不情願地點了點頭,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若有所思地說:“小心點。”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一進郭仲輝家,小偉衝上來抱住了我,興奮地說:“我傻了吧唧的還先去了趟‘新橋’兒,一想不對,大下午的誰會來這兒啊。再說你說那話是當著那麽多人說的,隻不定誰為了討好兒就告訴隊長了呢。找了韋平才知道你在我家,馬上讓她去找你,我直接到這兒來等著了。”
我回來那天是星期一,到今兒整七天,可不是又星期一了嘛。
“那待會兒咱還真得上‘新橋’兒看看去,萬一寶柱他們也回來了呢?正好兒在那兒吃頓飯給你接風兒。”我高興地說。
“別介,萬一要有人和隊長說了,咱不是自投羅網嘛。還是小心為妙。”小偉不同意。
“這樣吧,讓郭兒去‘新橋’兒看看,沒見認識人就上‘和平’找咱去,咱在和平吃飯也一樣。”我想了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行,我看這樣兒既穩當又沒涮(騙)人,就這麽辦吧。你們一邊兒聊著去‘和平’吃著,我上‘新橋’兒看看去。一會兒在‘和平’見。”郭仲輝說著穿起了外衣。
“你是怎麽翅兒的,順嗎?”坐在飯桌上,我問小偉。
“嘿,甭提多順了。”小偉舉起酒杯說:“先為咱們第一步的勝利大逃亡幹一杯!”
我們一飲而盡。看著韋平將杯子斟滿,小偉講起了他跑回來的經過:“你上醫院看病到中午沒回來,我想到你肯定跑了。就一直在等著你是否跑成的消息,到晚上九點多了,我聽到大鐵門咣當一聲,隻見小狐狸和另一個值班的垂頭喪氣地回來了。我心裏這樂啊,肯定你是跑了,不然他們不會是這種表情。
接下來該看我的了,可是我發現小狐狸老是上咱們班來和我套瓷。說什麽他是成心給你機會放你跑的,不管怎麽說在外邊時就互相聽說過,他就佩服玩兒的猖的,願意交這樣的瓷器。還不時拐彎抹腳地打聽你回北京的去向,有沒有窯(固定的藏身或藏錢處)兒。我當然說不知道。暗地裏他們對我更加注意了。後來我聽說他幾次要求隊長讓他回北京抓你,說什麽你在哪兒玩兒他都門兒清,保證不出一個星期把你點(舉報抓獲)回來。你說丫多孫子。”
“他也不一定就真想抓我,就是想借這機會跑北京玩兒兩天。像他們這種聰明人,不就借這種機會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嘛,不敢跑就動這腦筋唄。”我插了一句。
“我就恨這種既做婊子還想立牌坊的人,總覺得自己聰明,好事兒都讓他占了。我一看這樣兒,我就得好好想個辦法了。我發現他們對出去勞動和夜裏睡覺時出來上廁所的人看得比較緊,可對白天在圈裏呆著和在屋裏睡覺的不大注意,一天也不來班裏轉一趟。咱班有一個小孩,也就十七八歲,一天到晚和我聊天兒,問外邊玩兒的事,沒兩天就和我混的倍兒瓷。那兩天他拉稀在家休息,我就乘拿工具時偷了一根鋸條,我和他說好了,等我們出工後幫我把後窗戶的鐵欄杆鋸斷一根,但留一點兒點兒連著,在鋸斷處抹上一圈肥皂,使人不注意看不出來就行了。
第二天我和隊長說我肚子疼,沒出工。我知道10:35有一趟車,就掐著時間從後窗戶鑽出來跑到了車站。買完票沒等一會兒火車就來了,一蹬上火車我這心定了下來。回頭衝著茶澱一擺手——別了,司徒雷登(毛選中一篇文章的標題)。就這麽順利地回到了我可愛的家鄉——北京。“
小偉興高采烈地敘說了他的壯舉又問我:“你呢,吃了不少苦頭吧?”
“咳,別提了,你也知道我,幹什麽事都不像別人似的有點計劃。我去看病時都沒想這事兒,突然的機會使我抬腿就跑了。罪沒少受,不過總算回來了。來,再幹一杯!”
“光聽你們倆聊,我都有點嫉妒了,你見我都沒這麽多話。快吃吧,菜都涼了。”韋平在一邊假裝生氣地對小偉說。
郭仲輝來了,就他一個人。他一進來就神秘地說:“你們猜誰死了?”
這真把我們問住了。他那表情使我想起了林彪死時人們在傳小道消息時的神情。可現在在座的我們還有誰會去關心某某國家領導人的死活呢?就算全死光了我們不也還是一幫流氓混混、勞改釋放犯嘛。我說:“行了,你別賣關子了,誰愛死誰死,來,喝酒!”
說著倒了滿滿一杯遞給了他。
“小立田兒死啦!”郭仲輝接過杯子沒喝,脫口而出。這倒是我想不到的,小立田兒年紀輕輕的怎麽就會死了呢?
“真的嗎?你聽誰說的?”
郭仲輝喝了一口酒,說道:“我在‘新橋’沒等著一個認識的人,往回走時碰上了溫凱膺,他和我說的。是讓和平裏的呂顯光用刀和斧子劈死的。砍了三十多斧子,就在平安裏那兒砍的,砍死立田兒後他跑了。西城分局隻是裝裝樣子沒真逮呂顯光,說這是為民除害。也是,小立田兒也太狂了,逮誰打誰。平時還誰都不份兒,一天到晚踢七個打八個、屁眼夾十六個的。聽說有一次他被西四的小剛子用叉子堵在了一胡同兒裏,後來他到處找小剛子。打聽到小剛子家後去堵小剛子,正好人家不在,他楞給了小剛子他媽一刀。也忒混蛋了,這才叫多行不義必自斃呢。”
“什麽時候的事?是不是因為玩兒牌?”我問道。
“對,是為賭。就是昨天的事。”郭仲輝點著頭說。
原來,就在我和寶柱折了後,小立田兒帶著豁屄等幾個人天天搶牌場。前幾天又在和平裏把呂顯光他們給搶了。搶了錢還不算,臨走時看見了呂顯光不份的眼神,順手抄起一個茶杯把呂顯光花了。還說不服就到新街口去找我小立田兒。
呂顯光也是個漢子,在和平裏小有名氣。他哪裏咽得下這口氣,往後在和平裏還綽得住嗎?想來想去,覺得要出這口氣就得讓他將來不能再返過頭來找自己。他知道小立田兒不是個善主兒,便和另兩個和平裏的哥們兒商量好了,置小立田於死地,最起碼也得讓他以後成個殘廢。打定主意後三人就準備好了切西瓜刀和小鋼斧子,在新街口一帶找了三天。昨天正好在平安裏看到小立田兒和兩個人正往護國寺方向溜達,便猛撲上去刀斧齊下,沒容小立田兒還手人已經倒在了血泊裏。和小立田兒一塊那倆人早已跑得無影無蹤。小立田兒挨了那麽多刀斧,還掙紮著踉踉蹌蹌地想去積水潭醫院,搖搖晃晃倒在了護國寺澡堂子門口。西城分局警察來了後,問他凶手是誰,他就是不說。警察告訴他隻要說出來就立刻對他進行搶救,他斷斷續續地說:“這—仇我—小—小立田兒自------己報,用------用不著------你你------們------”
就這樣流幹了最後一滴血。
殺人不過頭點地,小立田兒做事太絕了,也太狂妄了,終究遭到了報應。
據說,呂顯光跑到了緬甸,還做了個小毒梟,不知是真是假。不管他走到哪兒,做著什麽,這一生都不會安定了。
“你怎麽不吃啊,想什麽呢,剛分開這麽會兒就受不了啦?”韋平開玩笑地催我吃飯。我吃了口奶油烤雜拌,喝起了酒。
“我想過了,一到過節過年的北京就大清查,咱倆最好去廣州。我姑丈家在廣州,我還認識幾個當地的混混兒,在那邊呆些日子也許還能混到香港去。你看怎麽樣?”小偉邊吃邊對我說。
“也行,就是不會廣東話,別扭點兒。”我說。
“這沒關係,我會,再說過不了多久你也能學會。”小偉看我同意了他的提議十分高興。舉起手中酒杯又說:“男兒有誌,誌在四方。我覺得咱倆在一塊兒準能混起來。”
一九八二年元旦前夕,兩個魑魅登上南下的列車,妄想闖出一片小鬼兒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