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又是一個秋天了。秋天是收獲的季節,種什麽收什麽,我種下的是有毒的種子,收到的自然是苦瓜。
幾天後的一個早上,一個警察叫我的名字,我聽到別的監號也在同時叫著人,我知道,這是要把我們送到良鄉轉送站。我、寶柱、寶森和另外兩個一行五人被押到了一輛警車上。車廂裏黑乎乎的,隻有後門上有一個帶鐵欄杆的小鐵窗。車子在出西城分局大門後緩緩向右轉時,我從小鐵窗裏一眼看到了薑翠民。她一手拎著網兜,裏麵裝著洗臉盆,一手拎著用床單包著的包裹,大概是棉被。她正向車裏看著,我不由自主地從座位上躥了過去,用帶著手銬的雙手緊緊扒住鐵欄杆,扒在了小窗上,剛要喊她我又止住了,我沒有寫信給家裏,她準是在家裏接到勞教通知書後才知道的。我不需要任何東西,我不能喊她,我要忘掉這一切,讓她也忘掉------不知為什麽,車子停了,晨曦正好照射著小鐵窗,照在了我臉上。翠民大叫一聲:“沈猛!這是給你送——”
車子又開動了,她急得緊跑兩步,嘴裏還在喊著什麽。車子飛快地開了起來,我看到她扔掉了手裏的東西,拚命地追著。就在車子左轉的瞬間,她摔在了地上,兩手拍打著地麵,哭喊著------
我們來到良鄉轉送站,等待被送到茶澱去執行教養。我在這裏碰到了一個同在茶澱勞改過的人,他叫霍幼偉。其實那會兒我們不在一個隊,他和我在團河時的一哥們兒郭仲輝同在一隊,兩人關係很好。他們都叫他小偉,出來後他和郭仲輝還到我家找過我。那天小洋人剛下班回來,我們在一起吃了飯。隻是我沒去找過他們,因那時我的確不想和過去的人再有什麽聯係,隻想踏實上班、安心過小日子。這次我倆碰到了一起,他顯得有些驚奇,沒想到我也進來了。他是個有想法的人,我倆聊得很投機,我知道了他是因偷竊處了兩年教養。
送往茶澱前有一次接見,好多人都為此高興地寫了信,我沒有寫,我不想見任何人。在聊天中他知道我沒寫接見信,問道:“你怎麽不讓小洋人兒來看你呀?”
我搖了搖頭,沒說話。第三天是接見日,我自己看著那些提著大包小包、高高興興接見完回來的人,覺得很可笑。如果早這麽容易滿足,不就不會進來了嗎?我對隻是為點吃喝活著的人是看不起的。心想:好吃的算什麽啊,隻要有能生存下去的食物就行了。但精神上要自由,要無拘無束,要有一片屬於自己的藍天,任我自在地飛翔。我正在遐想,小偉叫我道:“隊長叫你半天了,你沒聽見呀?”
我出去後,才知道是翠民來看我了。我一看小偉也是和我一起去的,就想到準是他叫他的女朋友韋平找了翠民一起來的。坐下後,我看到果然韋平和翠民是一起來的。翠民見到我,哭著說是她害了我,我告訴她,不是因為那件事把我教養的,和她沒關係。她還是自責地說:“就是我,如果沒有肖寬的事就不會有你的後來。我長這麽大不知道什麽叫後悔,今天我真是知道了。”
我笑著說:“要說後悔,你後悔的應該是認識了我。咱倆的事可能會造成你終身的傷痕。因為我不可能和你成家,我的命運注定這一生都是非正常的。是這個社會讓我走上這條不歸路的,老話說‘一日行竊,終身是賊’ 。汙點好沾,要想去掉就不容易了。這個社會是沒有法律的社會,僅有的那點不健全的法律再被人為地去理解、執行,讓我這樣的人有理也說不清。我過去太天真了,很不現實,今後我隻有用無法無天來對待這無法無天的社會。你今天來看我也好,咱們把話說明白,你不要再想我了,就當我們做了一場夢吧。我唯一希望的是,你能把這個夢忘掉。”
此刻,翠民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不想再說話了,因為我已經心如止水。世間人所具有的一切情感、欲望、善惡、黑白、是非、曲直------在我眼裏全白不呲咧,屁味兒沒有。我甚至很厭煩她的哭,在我聽來,她的哭聲像是我走向墳墓的哀樂。我還想掙紮,我感覺這哀樂來得太早了------我站起來,往回走去。她瘋了似地追了過來,緊緊地抱住了我,我掙開她的纏抱,頭也不回地走回了監號。在進鐵門的刹那,我聽到她喊:“我等著你------”
我心煩意亂地躺在監號裏的大通鋪上,想著剛才的那一幕,竟殘忍地笑了。我沒想到,居然還有人為我這個小鬼兒哭泣,姑娘的心在愛人麵前是多麽地真誠啊!
小鬼兒卻以為得意,為自己偷走了一顆純真善良的心而笑,這是多麽卑鄙的笑。
我知道,其實我在極力掩飾著心中的痛楚,不讓心中冒出的血流出來——這姑娘愛得太深、太傻、太癡了,那顆稚嫩的心怎能經受得住呢!
小偉回來了,他遞給我一大包東西,說是我突然走回來,小洋人沒來得及給我,就托他給我帶回來了。說著他還幫我打開了,有許多吃的,還有兩條煙,我奇怪她怎麽知道我現在抽煙了,小偉一笑,說是他在信裏說的。
我將煙拿過來,打開一盒,遞給小偉一根,自己也點燃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說:“這些吃的你給大夥分了吧,我不想吃。”
忽然,外麵傳來了歌聲,一開始是一個人的聲音,後來幾乎是同時的、所有的人都跟著唱了起來:
“再見吧媽媽,再見吧媽媽!軍號已吹響------”
那時,文革已經結束四年了,但還是沒什麽抒情歌曲,這個歌多少能表達兒子對母親的離別之情吧。雖然這些人都是一些社會渣渣,可在母親麵前,他們也是兒子。歌聲傳到了親人的耳中,他們駐足回首,翹望著一個個黑洞洞的小鐵窗,傾聽著從那小洞洞中飛出的歌聲。家屬們哭成了一片,唱歌的小流氓們也默默地流淚了。
列車飛快地向著東北方向奔去,車廂裏鴉雀無聲,每一個人都在想著今後將會怎麽樣。我突然站起來,對大家說:“哥們兒,有本事的咱就回北京。看誰先到北京,咱就約好了每星期一的中午在‘新橋’見,怎麽樣?”
寶柱等人立刻說:“好。誰不跑誰是孫子!”
“誰第一個在‘新橋’給別人兒接風兒,誰最牛屄!”南城的獨仔站起來喊道。
車上喧鬧起來,小流氓們開始相互吹著牛屄盤道、套起瓷來。
秋末初冬的茶澱農場格外淒涼,田野裏一片空曠。幹黃的蘆葦在西北風的摧殘下,無力地搖晃著枯萎細長的脖頸,葦葉相互摩擦出刷刷的哭泣聲。
我被分在了三分場二中隊,對麵是嚴管隊。聽說柴大非在那裏是大班長,整天手裏提著根棍子,出口就罵,舉手便打。把被嚴管的小流氓們個個管得筆管條直,當時勞教場有個順口溜:
延期加刑都不怕,就怕大非玩兒棍子。
寧受大刑罪,不去嚴管隊。
恨他的小流氓更是咬牙切齒地咒罵道:“碰上柴大非,搓他骨頭揚他灰。”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哪一位領導出了這麽個高招:流氓治流氓,用大流氓管小流氓。還一眼就看上了判刑八年出來後又折了的、在北京市流氓裏有一號的柴大非。這一招果然見效,柴大非也樂得幹這差事。一來自己可以整天不幹活,看誰不順眼或不聽自己話的就暴捋一頓。還天天收著這幫小流氓上的供,吃香的喝辣的。想喝一頓的話,夥房就是他專用的,那麽多人的夥食一按嚴管吃飯,省下來的足夠他和隊長們吃喝了。二來想回北京的時候就回一趟,甚至不用向隊長請示。即便說一下也是出於禮節,走個形式而已。三來回北京就狂偷不怕折,隻要是因偷錢包這類不夠判刑的事,他折進去以後馬上就承認自己是勞教場放假回來的。公安局一和茶澱聯係,隊裏馬上就來接他,回去後他還是嚴管隊的大班長。
這麽多的甜頭使他抖出了渾身的解數,用他多年監獄生活經驗,與獄中練就的文筆,寫出了嚴格、細致的嚴管隊隊規紀律。將嚴管隊管得有章有法,頭頭是道,連上頭領導來參觀時都讚不絕口。
他人很聰明,又會點功夫,一般的小流氓他還真不放在眼裏。雖然許多小流氓在背地裏恨他時,總會說將來要把他怎樣怎樣,但一直是幹打雷不下雨,痛快痛快嘴罷了。豁屄就曾恨不得咬他幾口,但後來狐假虎威的在北京也算流氓大哥時,也沒敢動大非一手指頭。大部分的流氓都是吹牛屄的多,真碰上橫的就繞著走了。
就在前一段時間,我還在阜外大街碰上過大非。我拉他去吃飯,都坐在了河南飯莊裏要上酒菜了,他突然說有事,得去一趟馬上就回來。結果他出去後就沒回得來,直接回到茶澱去了。原來他不好意思讓我請客,可剛從茶澱回來,兜裏沒錢,就想蹬車拿一份,結果一上車就折了。幸虧他那會兒已經是嚴管隊的大紅人了,回去對他來講無所謂,想回北京的話什麽時侯都能回來。
我所以和柴大非不錯,是佩服他的文筆與口才。在團河農場勞改時,我倆曾共同編排了一台節目,內容還挺豐富。有單弦、快板書、對口詞、三句半、詩朗誦------我倆是編劇兼導演,這其中絕大部分都是他的才能。他在舞台上表現得穩健大方、揮灑自如。打個雲手、亮個相煞有介事,翻跟頭、劈叉------一招一式都像經過專業訓練。別看他長著一對三角眼,個子不高還較胖,走起路來一搖一擺地往兩邊晃,像個鴨子。可一上台,他簡直像換了個人,尤其是那雙眼睛,炯炯有神。再配上他那渾厚凝重的嗓音、抑揚頓挫的語調、清晰明快的口齒,真是天生多才多藝的演員。文革初期,他還是紅衛兵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他沒趕上如今這個年代,不然的話,什麽央視的李永、台視的張菲,在他麵前都會黯然失色。我這樣說一點都不誇張,凡是在一九九一到九三年間去過燕京飯店歌廳和德勝門金蛇歌廳的人,都欣賞過他的主持藝術,特別是有幸聽過他即興朗誦的“權、錢、女人”這首詩的人,都會對他讚不絕口。在那麽簡陋的設備下,他都能大放異彩,使全體客人眼前一亮。他的幽默時時引起台下熱烈的掌聲與喝彩,從那兒以後這兩個歌廳就火了起來,直到他因故放棄了這兩個歌廳。
有一次在團河幹活搬石頭,柴大非在黑勞改棉衣的右肩上縫了一塊厚厚的棉墊,肩上扛的那塊拳頭大小的石頭還沒有他那棉墊厚。他邁著艱難的步伐,走一步哼一下,挪一點嗨一聲。晚上批鬥會上,兩個積極分子想讓他厥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能把他胳膊撅到後邊來。等隊長來了,他說:“你們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怎麽能動用無產階級專政的工具呢?隊長是代表無產階級專政的,隊長讓我厥著我就厥著。”
結果隊長說:“那你就厥著吧。”
他二話沒說,立刻就來了個頭頂膝蓋、雙手垂直摸地的標準厥姿。這一厥是紋絲不動,一下子就是兩個小時。他還得到了隊長的表揚,說他有認識錯誤的誠意。散會後,我問他怎麽那麽老實,是不是真想接受改造啦?他看看四周沒人,衝我一擠那雙小三角眼,說:“哪兒去找這麽好的練功機會呀,再厥幾天才好呢。”
這麽一個對勞改場所充滿怨恨的老流氓,怎麽到了教養場所後這麽積極地靠攏政府了呢?不過是相互利用罷了。可這種利益的結合,嚴重地損害了勞改政策,也野蠻地摧殘了那些勞教人員的身心,無端地踐踏著人的尊嚴與人格。
這種管教方法使得那些勞教人員敢怒而不敢言,隻能將自身遭到的非人待遇加倍地向社會進行報複,結果受害的卻是無辜的民眾。說到底,這罪惡行為的源泉是將這個人為的權力賦予給柴大非的法盲幹部。而他們的目無法紀,又來源於整個社會自文革後的無法無天。歸根到底,這是社會的問題,是因為法製的不健全。絕大部分的公安幹部隻有著可憐的法律知識,他們甚至是無知的。他們整天和柴大非坐在勞改場所裏大吃大喝——用的是從勞教人員可憐的夥食費裏榨出的、或者是犯人們不惜用犯罪手段給他們上供所得的錢!僅從這一點來看,這些人還有一點國家幹部的形象嗎?還有一點人味兒嗎?這裏隻是以大非的事舉例罷了,實際上,那時類似的做法在全國的勞改場所裏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了,不勝枚舉。
那時,人們的生活水平還很低,一頓像樣點的酒宴對大多數的人來說,是很有吸引力的。其實這就是如今公安係統貪汙腐化的前身,是兵匪互惠的雛形。
二中隊的值班班長是小狐狸,我沒想到在這裏碰上了他。他很會唱歌,每天晚上都在曼陀琳的伴奏下自彈自唱。那低沉圓潤的歌喉、淒楚委婉的曲調,很快地就把你的情緒帶進他的歌聲中。從這哀怨的歌聲中,不難看出他悲觀失落的心情。在現實生活中每一個人都有和他類似的感觸,隻不過每個人表示的方式不同。
謝寶森和小偉也被分在了二中隊,小偉和我一個班,我們倆決定一起跑。第三天夜裏,我們倆起來假裝上廁所,想從廁所上房後翻過高牆上的鐵絲網。我剛蹲下準備讓小偉踩著我肩膀上房,他忽然看到值班室的窗戶上閃過一個煙頭的亮光,便對我說:“壞了,值班的沒睡著,看見咱們了。”
“看見了也好,倒省事兒了。”我說著就向值班室走去。
進了值班室我借著月光一看——沒人,但我聞到了一股香煙味,就說:“別藏了,我知道你看見我們了。”
從桌底下爬出來一個人,他叫毛誌斌,顯得有些慌亂地說:“你放心,我不會向隊長匯報的。不過你們最好不要從我的班兒上跑,我還有幾個月就被解除了,你們要是玩兒得瓷器,就別給我添麻煩,行嗎?”
見他說得很中肯,我想了想說:“好吧。”
我叫上小偉一同回到了班裏,對他說:“今兒就算了,再找機會吧。”
“那他要是給咱匯報了,以後可就不好跑了。”
“你放心,他不會的。踏踏實實睡你的覺吧。”
第二天出工時,我和隊長說胸口疼得厲害,去不了,隊長讓我在班裏等著,一會兒帶我去五科(茶澱農場商業文化中心,不知道為什麽大家都叫它五科)醫院去檢查,我知道他是想確認我是不是裝的。
半小時後,隊長和兩個值班的帶著我坐著小手扶拖拉機,向五科奔去。其中一個是小狐狸,另一個叫二立。
到了醫院,隊長走在前邊去掛號。不知為什麽,小狐狸和二立本應走在我後邊,最起碼也要有一個在我後邊看著我,可他倆在進醫院大門時,雙雙走在了我前麵。我一看這機會再好不過了,扭頭就向醫院後麵的田野小路飛快地跑去。我一頭紮進蘆葦叢中,在蘆葦的隱蔽下繼續往北麵方向跑。我知道火車站在東麵,他們一定會向車站方向追去的。
為了保證這次逃跑的成功,我決定在蘆葦叢中藏一天,第二天再去車站,於是我一直向北跑出幾公裏後才停了下來。再往北去是一片曠野,忽然我看見一個崗樓——呀,我怎麽會跑到勞改場附近來了呢?不會吧?是的,那肯定是勞改場所屬範圍,不然不會有崗樓。這是勞改場所最外圍的崗哨,它是監視犯人最大勞作範圍的監視哨所。幸虧現在已經是初冬,田裏沒有什麽活,這個崗哨也就沒有人了。不然的話,自己真是出了狼窩又入虎穴了。
我回頭又向蘆葦深處走去,找到一片茂密之處,將一些葦子壓倒鋪成一個厚厚的床墊,躺了下來。
今天的陽光還挺充足,照得我身上暖洋洋的,晃得兩眼眯成了一道縫,我用大衣領子遮住了眼睛,輕輕地哼起了沙家浜:
“聽對岸,響數槍,聲震蘆蕩。遠望著沙家浜,雲遮霧障。為什麽阿慶嫂她不來探望,這征候看起來是大有文章------”
哼著哼著,我想起了媽媽講過的抗日名將張自忠與我爸爸的一段友情:
北平城內,硝煙滾滾,大街小巷一片狼藉。往日繁華熱鬧的市內主要商業區鋪麵早已經關張,隻有被炮火擊中的瓦礫和燃燒的房屋在火焰中哀鳴。小巷內家家大門緊閉,鴉雀無聲。
大批野蠻驕橫的日本兵端著沾滿二十九軍弟兄們鮮血的刺刀,踏過佟麟閣、趙登禹以及二十九軍弟兄們英勇殉國的屍體,用軍靴使勁地跺著地麵,從南苑開進了北平。他們踹開商戶,踢破民宅,肆無忌憚地搶掠,喪盡天良地奸淫。北平城裏哭喊連天,慘絕人寰。
而放棄了北平防禦的張自忠,兩年多來都在人們的罵聲中譴責著自己。
湖北襄東張自忠五十九軍臨時軍部裏,機要員們忙碌地接發著來往於重慶間的電報,作戰參謀們圍繞著地圖,緊張地部署襄東地區的防禦。參謀長張克俠對埋頭癱坐在椅子中的張自忠說:
“軍座,當務之急應致電委座,請他調集湯恩伯部、孫連仲部,及沈克的106師與我部集結。布防襄東一帶,確保我軍不再失利。拒倭寇於鄂北,使其不能向長江以南進犯------”
“致什麽電?向委座說我執行了你放棄北平的密令,落了漢奸的罪名?我就這樣苟活於世,有何顏麵麵對四萬萬同胞!”張自忠突然站起,拍案而吼。
軍部裏所有的人都被嚇了一跳,不是因為張自忠的怒吼,而是被那句“放棄北平的密令”所驚。
張自忠一向以沉穩果斷贏得下屬們的敬重,他今天的反常使他們迷惑不解,此刻這一語道破天機,大家一同向他投來同情與擔憂的目光。
這同情是對他背上漢奸黑鍋的冤枉,這擔憂是因為他在怨憤之中將密令泄露了。一來,這密令是應該被當即燒毀的。二來,泄露密令要受軍法製裁。這密令隻有他一人看過,這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事。
張自忠自知失言,長歎一聲道:
“自古軍令視為天,
國難當頭怎兩全。
若是天子韜略處,
甘當罵名受屈冤。”
“好一個不知羞恥的東西!竟敢說自己冤枉?你枉做黨國軍人,愧對總理遺言,羞見江東父老,不配炎黃子孫。”沈克氣憤至極,不等衛兵通報大步闖了進來,指著張自忠鼻子罵道:“從今往後,你我不可以兄弟相稱,不再以手足相待。沈克雖不才,卻難與你為伍。知道你無故放棄北平後,我氣得七竅生煙。當初為何與你交金蘭之好、換帖結義?為的是盡忠報國!你既做出這等不齒之事,我就此與你一刀兩斷。今總座電召我從上海到重慶麵授軍機,途經此地,左思右想還是見你一麵,也好看清你這漢奸的嘴臉。”
說罷他不請自坐,雙目仍怒視著張自忠。
張自忠始終一言不發,等他說完後,許久才慢慢地站了起來,輕聲說道:“公俠賢弟,外人不了解我也就罷了。你我相知多年,“漢奸”二字出自你口,我真是五內俱焚!也罷,看在你我兄弟一場,我隻求賢弟在自忠走後,將我妻小視如家人,關照安頓,我在九泉之下也會感激涕零。”
突然他拔出手槍,對準自己的腦袋,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沈克高大的身軀一躍而起,一下攥住他的手腕,將槍口抬向空中。“砰”的一聲,槍彈鑽進了屋頂,整個屋裏的人都隨著這聲槍響打了個冷戰。
“你是軍人,死也得死在戰場上!”
沈克話音未落,隨著一聲“總部急電”,一個副官手舉一紙電文跑了進來:
速率你部赴茶葉山解龐(龐炳勳)部被困之危。此役關係重大,具體方案聽命於前敵總指揮李宗仁。切記從速,貽誤戰機軍法從事。
中正
民國二十八年二月十八
“拿來我看!”張自忠一把奪過副官手中電文,仔細將其逐字逐句看了一遍。猛然,他一躍而起,竟站到了椅子上。手舉電文,仰天大叫:“蒼天有眼,還我清白。盡忠報國,當此一刻。男兒當強,丈夫戍邊。雪恥中華,更待何時!王副官!”
“到!”一個年輕英俊的軍官應聲跑了進來。
“ 通知團以上軍官速來軍部開會。”
“是!”那軍官一個敬禮,轉身跑了出去。
“公俠賢弟,大敵當前,你我各有軍令在身,自忠今不多言,隻一句:為國捐軀,在所不辭。此役我隻有一死以正己身。還是那件事,家眷就拜托給賢弟了。”
軍人死在戰場上不足為奇,然而明知必死、一心去死的軍人是何等的無畏啊!這悲壯的別離,使兩個從槍林彈雨中走過來的鐵漢眼眶濕潤地抱在了一起。
張自忠說的是實話,這一仗他是必死無疑。從兵力裝備上看,敵我力量懸殊。日軍在氣勢上驕狂得不可一世,自進犯我國以來還沒遭到過致命的打擊。此役的勝負關係著國威、民心乃至國家的命運。從心理上講,張自忠在放棄北平後,國人皆憤然指責,漢奸之名已加其身,隻有以死才能正名。
此時空襲警報傳來,日寇飛機又來轟炸了。頃刻間敵機轟鳴,炸彈聲聲,院中楊起陣陣灰塵。可二人誰也沒被這轟炸聲分散絲毫注意力,繼續握手而談。
“轟——”一顆炸彈落在了近前,房頂被掀了開來。張自忠用手驅散著眼前的彌灰,笑道:“公俠,此為何兆?”
沈克抖了抖軍裝上的塵土灰屑,說:“藎忱兄,我知你此去凶多吉少。至於家眷,你大可放心,我會善待她們。對日之戰不是一仗或數日之內可解決的,我等要建立長期作戰的準備。故要留得青山,決不輕易喪生。但槍彈是不長眼睛的,若能為國而死,也是坦蕩其所。我必前赴後繼,決不退縮。來世你我還是手足兄弟。多多保重。”
張自忠忽然淚滴衣衫,拉住沈克道:“賢弟,你如能再來看我,請務必將小女廉雲帶來,我很想見她一麵。”
沈克用力握了握張自忠的手,道:“放心,隻要有機會我一定帶廉雲同來看你。”說罷轉身大步走去。
“保重。”張自忠看著沈克魁偉的背影,深情地告別著。
沈克從重慶領命赴任河南。一到河南,就將張自忠的家眷妻小、連同自己的愛妻兒女接到了洛陽。
不日傳來捷報,張自忠摒棄前嫌,率五十九軍與龐炳勳部攜手奮戰,大戰日軍於茶葉山下崖頭及劉家湖一帶,殲敵四千有餘,一舉收複蒙陰、苔縣等地,為台兒莊戰役的勝利奠定了基礎。沈克手舉戰報,與張家妻小歡呼雀躍,舉杯慶賀。為自己的兄長張自忠洗脫漢奸之嫌、英勇抗敵不勝欣喜,萬分激動。
1940年5月,傳來了張自忠英勇殉國的噩耗。沈克懷著沉痛的心情,把這悲痛的消息告訴張家妻小時,張家哭成了一片。他撫摸著張自忠的愛女張廉雲的頭,悲憤地說:“你爸爸拚死殺敵的英雄氣概,臨死前身中七彈不甘被敵就擒、拔劍自刎的壯烈行為,將永遠成為中國軍人的楷模。他是民眾的好兒子、國家的驕傲、民族的英雄,他的英勇事跡將永垂青史。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爸爸,可你要永遠記住,你有個英雄的爸爸,他叫張自忠。”
一九四一年五月,在張自忠為國殉難周年祭奠時,沈克滿懷思念之情下了一篇祭文:
懷張自忠將軍 沈克
對於生平唯一的摯友張藎忱將軍壯烈的死,常使我感到光榮,同時也感到慚愧與痛惜。前者是為了藎忱的血,不僅給中華民族寫下了光榮的史詩,還給他自己寫下了彪炳千秋英雄的故事;後者是為了我個人仍然還沒有機會獲得這“光榮的歸宿”,而躊躇於“生”與“死”的渡船上。每於寧靜中追懷起這位死得其所的朋友,便不禁提繋起一連串的記憶。他那英俠磊落的胸懷中,橫溢著高貴的兒女熱情,使我像讀了世界上最偉大詩人所寫的壯烈史詩一樣,悲壯興奮,使我雀躍鼓舞,又使我心酸落淚。當藎忱殉國周年的日期,舉世追念的時候,沉痛的心靈,驅使我不得不用笨拙的筆來寫下對藎忱將軍最深刻的片段記憶。藎忱生長在憂患之中,成名在憂患之中,死亡亦在憂患之中。是憂患把他磨練成了誌氣白熱的中華民族的典型軍人。
一九三六年,遠東風雲緊急,那暴風雨之前的低氣壓,使每個中國人,都感到抑鬱晦塞的苦悶。敵人陰謀的花樣,在華北是層出不窮的扮演,企圖運動二十九軍的二級將領,“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來達到“華北自治”的毒計。就在這個最艱苦的關頭,於是藎忱便成為日閥心目中必須用千方百計來爭取的對象。不久在陰暗的華北的政局中,傳來了“赴日觀光團”即將出國的消息。猛然聽到這消息,真是給我帶來了極大的失望與悲觀。我不相信,永遠不能相信,像藎忱那樣的漢子,竟會覥顏事仇,做出為世人唾棄的賣國勾當。但是消息依然傳播著,我當即迅速的勸他不要輕去;縱使要去,也當先到中樞請指示以後,再經上海出國。但是藎忱卻限於環境,不能聽從我這勸告,僅僅是嚴肅悲壯而和平的回答我:“個人毀譽,早置度外,國家前途,則應該慎重周密的加以考慮。今次東行,中樞一般朋友,及國人自必不能諒解,而為了國家的需要,隻得由我個人擔負一時的罵名,明天,再明天,事實上自然會給我證明一切的。假使先到首都走一趟,則我的不惜犧牲個人,以適應國策的計劃,無疑的必然失敗,我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我想你多少應該了解吧?”他那眉宇間的森嚴之色,使我為之肅然;他那剛毅而和藹的口吻,又使我欣慰;他那堅決而悲壯的語調,使我有充分的了解。他說:“請在北平等著候我回來,主持你們幸福的婚事,(我的妻正是藎忱的介紹人)這次無論有無成果,我的歸期,是不會遙遠的。”
果然不出其所料,在“觀光”回來之後,輿論沸然,國人對藎忱之不諒解,是有根據的;輿論界對藎忱之唾罵,當然也是無法避免的。這些也都是藎忱在事先所洞悉的。當藎忱回國以後,即最深知熟悉的朋友,亦難得揭其謎底;不經常會麵的呢,則竟然會公開或自省的問一聲:“藎忱真的會做了漢奸嗎?”這種心理,當然會深植在每個國人的心中,而日漸擴大。雖然我們是至交,然而曆史並不缺少背棄朋友而賣國求榮的先例,我信任他,但是我又不得不切實再切實的叮嚀他,為了這,為了要揭破這難測的謎底,在我將要離開北平的時候,由於一個偶然的機會,在我內子的家裏,和他相對著傾盡了三盞酒,借著酒興,我終於說出了梗結於喉,而前此未得淋漓一吐 的說:“藎忱兄,多少年來,我們憂患相從,生死與共,感情不為不深,相知不為不切,但是我現在都不知道你葫蘆裏裝的什麽藥,無怪乎國人對你唾罵,輿論對你抨擊。千夫所指,無疾而死,我對你,中央對你,國人對你,都有無窮的期望。你說明日的事實會給你證明一切的,然而何時才是明日呢?請你開誠布公的答複我。”
我的話,並沒有改變他臉上的顏色,他鎮定的像一具莊嚴的神像,他那濃眉下的一對眼睛,異樣機敏,而沉著的放出一種靈活的光輝,良久良久,他才於莊嚴的形色中露開一片微笑:
“你應該如我自己一樣的知道我,處在這舉國動蕩,勢將陸沉的時候,時代給我們留下了成功成仁的好機會,我認為苟且偷安,不如轟轟烈烈的死。為了將來的光明,須忍受目前的大恥辱。古人說,任重致遠,凡不能忍辱者,絕難負重。在日本扮演的“覲見日親王閑院” 那幕三進三退三鞠躬的侮辱,隻要稍有血性的人,絕難忍受,我為了民族的需要,中樞的國策,在和平尚有一線希望,犧牲未到最後關頭之時,不得不以“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咬緊牙關,忍受舉世唾罵,朋友懷疑。為了達到我的任務,那敢隻顧小我之名譽,畏怕輿論的唾罵,與世人的懷疑呢?周公尚不免有流言之日,朋友,好在將來蓋棺之時,必有定論!這些話,除了你之外,我能對誰說?並且特別囑咐你,絕對不要顧及我的聲譽,感情衝動,在別人罵我的時候,替我辯護。要知道一句為我辯護的話,也會妨害國家的事情的!”他侃侃而談,一字一句好像金屬物樣,有力的彈在我的心弦。
室內淡淡的燈光,映著他被曛紅了的臉,如曉雲捧起朝陽,有光,有熱,又從容,又慷慨。那英銳的眼眶中,已似滴下了熱淚。
我離平時,他親送我至馬廠。珍重聲中,我希望他以英雄的氣魄掃開滿天疑雲。他說:“和平絕望的時候,自然也就是我們犧牲的最後關頭,那時疑雲之類,不是自然會掃開的嗎?”
“七七”的炮聲展開了神聖戰爭的序幕,可是在這樣劃時代的巨變中,表麵上國人所認識的張將軍,依然是灰色姿態,國人對之本已痛切心腹,眾口一聲,罵他是張邦昌,吳三桂。這時候我雖然有幾分信任他,但是我仍然不敢說世界上從來沒有違信背義的偽君子。(事後回想起來,真是自己的感情太厚,魄力不足啊!比起將軍來,我是如何的不夠啊!)因此特派了管傑同誌到天津,以對事變的態度相詢;且殷殷寄語,希望他乘此敵人在關內兵力不足的時候,決力一戰,將敵逐出關外,以為外交上做有力後盾。管傑同誌由天津歸來,帶回了這樣的一句答複:“這次事變的嚴重,已非地方上可以解決。中央對整個局勢,必有適當的對策。我身為軍人,早具有馬革裹屍的決心,隻要中央有命,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這樣的一個答複,使我不能對他再有一分的猶豫,萬分的更堅定了我對他的信念。
天津陷落後,懷念之忱,已無法寄給變亂後的天涯故人。後來我因職務道經鄭州,竟遇著了藎忱。從他的談話中,使我更了解他這幾年來和敵人周旋的苦衷,傷創。在敵人那樣嚴密監視的環境中,他居然從容不迫地著上喪服,化裝出險,逃歸祖國,更使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機警與勇敢。這時候的藎忱,才使我,使國人赤裸裸的認識了真正的張自忠!
台兒莊一役,第一次造成了抗戰史上光榮的奇跡,首先揭開“敵人喪膽列強側目”大時代新中國,奠基的序幕之主角便是藎忱。在這樣劃時代的巨作中,他果然扮演的那樣有聲有色。當那捷報傳到後方的時候,張自忠神武的英名,興奮了每一個中華兒女的心情,改變了全世界對他的態度。這鐵的事實,多少時間以前,他自己所安排的計劃,一旦實現,果然打碎了舉國上下的懷疑與唾棄,證明了他自己,證明了中華血性兒女不會做漢奸,也證明了領袖的知人與愛才。
二十八年春,我供職於天水行營,奉令至重慶受訓,接他從前方拍來的一個長電。他要我在訓畢之前,繞道宜昌見他一次。我如約至當陽時,正是戰爭緊急的時候,總司令部的×參謀見我來了,立刻打電話告訴正在前線指揮作戰的藎忱,他在電話中說:“喂,你來了,真好啊!現在正是打得最熱鬧的時候,你趕快來參觀參觀!”
司令部距前線五十裏,途中炮聲隆隆,震耳欲聾。我興奮的冒著槍林彈雨,到了前線。這時候藎忱正在這故鄉的一角,匍匐在一個輕掩蔽部的側邊,與其顧問徐××同誌在一張大幅的軍用地圖上指劃著。見我到了,好像一個天真的孩子,看到久別的家人一樣,迅速的搶上前來,迎著我,狂喜的隻能說出這樣一句:“啊,你來了請到村裏坐”“哩,不要忙,招待朋友事小,作戰事大。”我阻止他放下地圖招呼我。“不要緊,我左翼配備了××將軍,右翼有××將軍,今天一定要把敵人打退,達到我們預定的計劃。”他緊握著我的手說著,那英挺敏銳之氣,溢於眉宇。晚間戰事果然照預定結束,回村休息。
在寢前,他親自替我安置床鋪,鋪展被褥,那親切殷勤的態度,使我無限的欣慰,而又不安。他是在為中國的獨立而拚命的時候呀!
我們終於打開話匣子,繼續不斷地親談了三晝夜。但彼此都還有欲言不盡之感。平時他是一個長於思索而短於言辭的,今天他不僅健談,而且話鋒敏銳,警激的像剃刀新掠過的肌膚一樣的,散發著寒冷的光波。是的,這是他可以大聲疾呼,暢所欲言的時候了,我想。他鄭重的說:“你不以國家的武裝為己有,而辭去軍職,固然是好。委座的獎語是“開中國軍人禮讓之風”本來也就夠了。但是我覺得現在還不是時候,在這強寇壓境的關頭,正是我們軍人以身報國的日期,你這時候交出兵權,恐怕國人會對你有誤解。如果願意再帶兵的話,我替你陳明中樞!”
“朋友,隻要誌在報國,其道多端,何必非身領師幹戎馬不可;退位讓賢的累累光明行為,能由我們來開端,還不能說是一種榮幸嗎?我以為明清以後,大家很少見能躬行“君子恭敬樽節退讓以明理”的古訓者,以至演成把持割據的紊亂政治,成為國勢積弱的主因。茲當敵寇侵略之時,但求有利於國,無論赴湯蹈火,亦所不辭,身家性命,所不當惜,更何況或然的誤會呢?”他不及聽完我的話,便放開嗓子大笑起來。笑聲是那樣的洪亮,那樣的雄偉。笑聲過後,好像一股交流的電波,注入了我的腦海;好像一股森嚴的空氣,充滿了整個房間。在這沉寂的空氣中,我們相對著搖曳的燭影,默然良久,好像被凝固在一種嚴肅的氣氛中。
“什麽大不了的事!”他斬釘截鐵,一字一句的說著:“當這強寇壓境,虜騎縱橫的時候,我身膺重任,手綰兵符,隨時隨地,都有為國捐軀的決心。在任務上說,更是有此必要,至少亦應有這樣的準備。對於家室,實在難得顧及。妻室的累贅,常時想先將他們安頓一下,目前我想將她們遣散,以免耽誤她們,你看怎辦?”他的態度是那樣的嚴肅,聲音是那樣的淒愴,而表現又是那樣的頂真。
我了解他的心,我明白他這人,我知道他這話是認真的討論。因之我冷靜的把這問題放在腦筋裏考慮了一下後,含笑的答複了他簡短而有力的兩個字:“也好”當我臨別的先一刹那,他很殷勤的重複的對我說:“你回去後一定叫你的義女廉雲(藎忱的女兒)到前方來看看朝夕惦念著她的爸爸。”最後他又拉著我說:“千萬記著叫她一定來看看我。”
廉雲是一個英挺俊秀聰明活潑的孩子,她有她父親的豪放,和母親的嫻雅。無怪乎藎忱在戎馬倥傯之際,尤惦念著這顆掌上明珠。有真勇氣的人,必然是有真感情的人啊!
唉,三日的把晤,竟成了最後的永訣;殷殷的寄語,竟成了空空的回憶。我現在才證實了藎忱是早充滿了以“死”報國的勇氣,早報定了以“死”報國的決心。三天的談話,都是他臨別的贈言,都成了他死後的遺囑。“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這是非大智大勇的英雄豪傑辦不到的呀!藎忱,你的死是早抱具了心,真可說得上“從容就義”;你的死,不僅給自己創造了可歌可泣的故事,給中華民國創造了光榮壯烈的史詩,而且給人類留下了永不磨滅的道義的光輝。藎忱!藎忱!你的死,不僅刺傷了每一個中華兒女的心,而且感動了至大至公的蒼天!當你的靈柩抬上那崢嶸突兀的高山的時候,淒淒的風雨,憑吊你不朽的英靈。在這淒風苦雨的當兒,我們的領袖,中樞的長官,生前意氣相投的朋友們,正立在墓前,為你默默的祈禱,及至靈柩入墓之後,才依依不舍的揮淚離去,你知道嗎?
藎忱!藎忱!你人雖死了,但你的精神足以永垂萬世;你的軀殼雖然葬了,但你的豐功偉績,足以彪炳千秋。朋友,你總算是“死得其所”了,九泉有知,應當含笑。
從那兒起,張廉雲就有了一個愛她如親父的幹爸爸,直到文化大革命,才迫使我們兩家關係中斷,但在她心中,始終像懷念自己的親生父親一樣,深深地懷念著這個父親。
我掐斷一片枯黃的葦葉,盡力回想著自己所知道的過去。手裏的葦葉被我下意識地撕成了綹綹細絲,我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等我醒時,夕陽已沒,夜幕降臨了。
我肚子咕咕地叫上了,真沒出息,還不到一天,就叫起來沒完沒了。我坐了起來,想到此時還不能亂動,便又躺了下來。該怎麽熬過這一夜呢?唱歌,把所有會唱的歌都哼一遍!我從自己有記憶時的兒歌唱起:
“小板凳擺一排——小燕子------人民公社養了一群小鴨子------一根紫竹直苗苗------小三娃放學後一把鐮刀拿在手------牛兒還在山坡吃草------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裏穿行------社會主義好------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東方紅太陽升------瀏陽河彎過了幾道灣------我們新中國的兒童------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我愛這藍色的海洋------我是一個黑孩子我的故鄉在黑非洲------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雷鋒我們的戰友我們親愛的弟兄------學習雷鋒好榜樣------北風那個吹雪花兒那個飄------一條大河------洪湖水啊------我們都是神槍手------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花兒為什麽這麽紅------翻過千層嶺哎------烏蘇裏江來長又長,藍藍的江水起波浪------紅岩上紅梅開------一簇火焰照碧海------哎,是誰幫咱們得解放哎------從草原來到天安門廣場------抬頭望見北鬥星------拿起筆做刀槍------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大海航行------我是牛鬼蛇神,我是人民罪人。我有罪,我該死,我該死我有罪。人民應該把我砸爛砸碎------”
兒時的歌使我無限留戀和向往。那天真爛漫、充滿熱情,稚雅純潔、卻洋溢著仁義博愛的童心是多麽可貴!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隊旗國旗下的少年心潮澎湃,擎起的右手拳頭緊攥、神情肅穆。熱愛領袖、忠於祖國,勇於為革命獻身的那種使命感、神聖感將一去不複返了。
文革的歌聲把我拒之在引吭高歌的行列之外,甚至將我踏踩而過。我心中的烈火一下子被澆滅了,沸騰的血液凝固了。原來,我是革命的對象,是天生的罪人。無名的負罪感、迷惑的淘汰感纏繞著我。我青春的心田讓那突來的泥石流給淹沒了,淹得我沒有重生的餘地。我要唱也隻能唱最後那首——“我有罪,我該死,我該死我有罪。人民應該把我砸爛砸碎------”
可我死也不會唱。我不是什麽“牛鬼蛇神”,我是人!
社會是一個龐大的舞台,畸形的社會促使演員們也變態了。無知忠厚的人們義憤填膺地充當著劊子手,激情滿懷地做著惡人。麵對含冤的屍體、無辜的受害者,他們正義凜然地舉著屠刀狂笑,借以表現他們的革命熱情。其實在別人受迫害的同時,他們也在受著迫害,隻不過別人是肉體上的,他們是心靈上的。若幹年後,人們會感受到,在這一時期他們的心靈是扭曲的,是被人操縱、玩弄和利用的。
大自然的規律是適者生存,而我卻是不適者。
明知道是走在黃泉路上,可我甘願一意孤行。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長在------”我用粉色的酒麻痹著自己。好冷啊,已到了下半夜,饑餓加上初冬的寒霜使我不覺得打起了冷戰。我慢慢地站了起來,向五科走去。
寒夜漆黑,月色迷茫。我摸索在曠野裏,似一支凍僵的毒蛇,掙紮著擺動僵硬的四肢貪婪地尋找著複活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