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
第二天早上傳來了震驚的消息,何國久死了。屍體就在小號裏。
“幹活兒也挨打,有病都得幹,跟他們丫的磕了!”
“對,怎麽都是死,幹脆來個痛快的!”
“我們不活了,把我們都打死吧!”
“打死人就是殺人,殺人就得償命!”
“殺人償命,殺人償命!殺人償命------”
犯人們激憤地舉著昔日偷盜、蹂躪婦女那肮髒的手,呼喊起正義的口號,為著今日的生存昂起了低賤的頭,自發地匯集到院中狂呼著衝向了大門。
你看那衝在最前邊的瘋狂地用拳頭砸著大鐵門的,不正是那些平日裏見著隊長就哆嗦進了值班室的門就下跪的、那些在犯人中也是最鼠蔑的小流氓兒嘛!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當人被逼到連轉個身的地方都沒有了時,本能會使他做垂死掙紮的。這瀕臨死亡的絕地反擊之能量,是令人難以想象的。
大鐵門搖搖欲墜了,犯人們用自己的身體拚命地撞擊著厚厚的鐵門,仿佛那血肉之軀就是十八磅鐵錘,輪番撞擊著這地獄魔窟的鋼鐵門戶,誓與妖魔們決一死戰。
不就是一死嗎?我們不怕。與其活著受罪,不如死了痛快,死才是最好的解脫。
“所有犯人馬上回各自監舍,再有撞擊大門的立即擊斃!”莊中隊長站在炮樓上喊道。
“姓莊的,我肏你祖宗,有本事你進來,我掐死你丫的!”
“掐死丫的,死了也出口氣!”犯人們怒吼著。
“掐死我?我讓你沾不著我邊就上西天,武警,架槍!”
隻見莊中揮著手槍,站在崗樓上指揮著武警們用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犯人們的胸膛。
刷,霎時安靜了,靜得清清楚楚地聽到犯人們的心跳,沸騰地血液就要竄出胸腔時嘎然而止。
是啊,等不到我們抓住他時一顆槍子早就把我送上西天,這不是拚命,是送死。
“馬上向後轉,回監舍!別說我沒提醒你們,我這槍子是不長眼睛的!快!”看到犯人們呆住了,莊中以為他手中的槍產生了威力,又進一步恫嚇著。
緊貼著鐵門的人向後退了一步,挨著他們的人也退著,在無望的拚命中犯人們猶豫了。可心中又不甘就這樣潰敗,那腳步是緩慢的,沉重的。但沒有人向後轉,他們望著圍牆上的槍口,露出無可奈何地目光。誰心裏都明白,一旦這次的呐喊就這樣被平息,那等待著自己的將是更瘋狂地虐待毆打,那日子就更沒法過了。
“姓莊的!你丫嚇唬三歲孩子呢?我就不信你敢對著警戒線之內的人開槍。來呀,你衝著這兒開,開啊!別看你現在耀武揚威,這事捅到司法部時你就是階下囚!”我從犯人群中大步走到最前邊,拍著胸脯對莊中喊道。
“老沈,要死咱一塊兒死!姓莊的你丫不開槍都不是人肏的!來吧,先打死我!”單革脫掉了棉衣,拍著瘦小的胸脯高聲罵著,同時一步跨到了我前邊,那滿身的傷痕還依稀可見。
“對,開槍吧,看你能打死多少人!”
“開槍吧!開啊------”
莊中無計可施了,他看著憤怒的犯人們,想起剛才那犯人的話語,不禁後怕起來,不寒而栗了。
犯人們不再向後退了,站在院子中高叫著。看到莊中隊長啞然了,又簇擁著向大鐵門衝去。
“大家靜一靜,我想說幾句話。如今咱這事已鬧起來了,既是鬧就得鬧出個結果。其實咱們的要求是正當合法的,在法律麵前人人平等,殺人必要償命,這是天經地義的。可如果咱們稍不注意,被他們抓到借口,就會遭到殘酷地鎮壓,可能死了都會被說成是反革命暴動。那才真是冤死的呢。所以咱們要用正當的方法達到咱們的目的。”
“那咱應該怎麽辦呢?”
“是啊,怎麽才能不讓他們找到借口還能出了這口氣呢?”
“對啊,你說,你給說說。”
犯人們七嘴八舌地問著,用焦急地目光看著我。我想了想,知道這裏邊責任重大,一旦自己出了頭,成敗都沒自己的好果子吃。生死此時倒已置之度外,關鍵是成不了再釀成一個大血案,不定有多少人白陪上性命呢。我深知這些犯人隻是烏合之眾,在這觸及了自己切身利益之時,憑著一時的義憤、衝動,什麽事都敢做。但絕不會長久,可這一時的激憤隻能會招致更多的人喪生。再有,那些依仗著家中的財力緊著給隊長上供、沒有挨打之危的犯人會時時出賣大家而保全自己。
“沈哥,你腦子夠使,你就說說咱怎麽辦。我保證帶頭兒去做,決不裝孫子。”單革用期待地眼神催促著我。
單革隻判三年,就是挨著個的都打死,輪不到他時他就出去了。他的無畏堅定了我要把這事盡量做好的決心。
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我想起毛主席的話。我對大家說到:“大家隻要能行動一致,不亂來,不縮著,咱們就能成功。”
“行,沒問題,我們做得到。”
“你就說吧,我們聽你的------”大家紛紛表示著。
“那好,咱們從現在開始絕食靜坐請願,要求嚴懲法辦殺人凶手,今後不許打罵體罰犯人。不答應咱們的要求就堅持下去,決不收兵。隻要咱們堅持到底,他們就不得不往上報,隻有驚動了上邊才能解決問題。越高一層的領導越要講政策,因為這些政策是他們自己定的,他哪能看著這些公開的違反政策的事不管呢?再有,誰也不能擅自做出任何舉動,不要讓他們找到強行鎮壓的借口。從現在開始每班選出一個代表,有什麽事通過他來表達商議,這樣才能保證咱們的請願正常進行。”
代表很快地選出來了。共十四個,我做了當然的代表。這時我想到值班的也應有一個代表,就對靳國全說:“老靳,你代表值班的吧。”
“別別,我們就算了。”他推脫著。
“弟哥,這回哪兒能沒你呀,那讓這幫小玩兒鬧(小混混兒)怎麽看咱們啊?”靳國全在家中最小,小名叫小弟。在外邊玩兒時人尊稱弟哥,也算是北京市有一號的老流氓了。此刻單革極力地推崇著他。
“是呀老靳,咱們老泡兒在這會兒可別稍著(退後)。再說每班一個,你們值班的怎麽能沒有呢?”我提醒著他。
“那就讓小戶兒吧。我這兩天不舒服。”又把他的打手兄弟推了出來,假流氓那套包不住他的本相兒了。我太明白他的心裏了,他比我還清楚這代表的危險,將來還鄉團回來時第一批要宰的就是這些代表。我心中對此非常氣憤,心說要不是你鼓動著這幫孩子在電棍木棒之下別裝鬆,也許何國久還不置於死呢。可此時又不是爭執的時候,就沒再說什麽。
還有一個人在被選為代表後執意不做,他叫牛連喜,江湖人稱牛二。他比我大五歲左右,有三十七八歲,是個老河底子(文革前就在天堂河、團河、清河勞改或勞教場所的人)了。平日他在監舍裏一侃起他當年過五關斬六將時把小流氓們侃暈了,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今天他也現出了這老流氓的本色。單革、王三兒、莊啟濤等人當即就要鑿(打)他一頓,我急忙攔住了他們,說:“這會兒無論出什麽讓人生氣的事都不能起內訌,不然能造成全局毀滅。”
共同的利益把這些從來不知道什麽叫組織紀律的小流氓兒們促成了一個整體。犯人們此時像一支紀律嚴明的軍隊,全體就地而坐,絕食靜坐開始了。不知什麽時霍幼偉回監舍用白床單打出了巨幅橫標:悼念難友何國久,殺人償命,懲辦凶手!
犯人們的自覺與一致令人難以置信。一開始隊長們還不斷地在牆頭崗樓上喊話,力圖瓦解這一整體。當所有的威脅、利誘、規勸、恫嚇之語都用盡之後,他們氣餒了,放棄了這無謂的攻勢。現實逼迫得他們不得不坐下來冷靜認真地考慮,必須上報了。
寒冷的冬夜使人瑟瑟發抖,即使這樣也沒有一個人提出回屋去暖和一下。我和十四個代表商議著,這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解決的問題,咱們不能自己將精力全部耗沒,到真正對話時該沒精神了。所以我提議夜裏回屋休息,白天再繼續靜坐。這個提議遭到了多數人的反對,當我反複地講明休息的必要後大多數人同意了。為了大家都能理解同意,最後協商出這樣一個辦法,無論白天黑夜,四個區隊輪流換班,一個區隊六小時。這個方法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讚同,因為它既顯示了請願一刻都沒有停止,又使人感到了它長期堅持下去的決心,還使每一個人都爭取到了充分的休息。大家為誰做第一班時又爭搶不休起來,最後決定按區隊順序開始,我所在的一區隊擔當了第一個夜晚的靜坐示威。
第二天一早,夥房傳來陣陣油炸香氣,指導員在發飯的窗口高聲叫喊:“開飯啦,炸油餅!”
沒有一個人向夥房走去,甚至連看都不看一眼。連著三頓飯都有人在喊著,仍然沒人答理,犯人們就像沒聽見一樣。不過,肚子是真難受,尤其是第二天的晚上,真有些支持不住了。但我堅信,最多三四天上頭一定會來人的。堅持住,必須迫使他們把上邊人請來,這第一步成功了才會有第二步。有的人受不住了,偷偷地在被窩裏吃著家中寄來的食品。其實這樣也好,隻要不是公開地吃、不去上夥房領飯,就說明大家還是想把這請願示威堅持下去。我將這個看法悄悄地告訴十四個代表,叮囑他們不要提這事,更不能指責這些偷吃的人,否則隻會使更多的人去吃,公開地吃。隻要我們這些人帶頭堅持住,最多再有兩天,很可能明天上邊就會來人的。
挺過了第二天這難熬的一夜,第三天早上忽然一點餓的感覺都沒有了,而且還覺得滿有精神。夥房又傳來了喊叫:“大米飯燉肉啊,快來喲隨便吃!”
陣陣飄香,直衝鼻息,好久沒吃過大米飯燉肉了,這香味真誘人啊!
依然是無人理睬。
下午崗樓上傳來洪中隊長的喊聲:“兵團勞改局和更上一級的領導來看望你們來啦,你們在半小時之內派出各班代表,每班不得超過兩人,在大門內站好,首長要與你們談話!”
聽到他這話,原本輪班休息的犯人們全部跑到了院內。關鍵的時刻到了,犯人們議論紛紛,猜測著後果,人人臉上都顯出了不安的神情。我們十四個人商議了一下,分頭叮囑了本班的犯人千萬不可亂說亂動,一切等我們談話回來後再說。
這時我發現唯獨靳國兒沒有出來,我對這十四個人說:“走,咱們全到老靳那兒看一眼去。”
他們不知我什麽意思,但都跟著我去了。我的意思很明顯,因為我知道隊長們日夜都有一個值班的在監視著院內的情況。老靳之所以不出屋了,是想竭力使隊長明白他與此事無關。我心中冷笑道:哼,別想得美。誰說與這事無關想擇清自己我都能諒解,唯獨你想跑沒門。正是你在院裏放出何國久被打死了屍體放在小號裏的消息。從現在起,你裝病不出屋沒關係,我們每一步行動前都從你那屋出來後再行動。隊長都會看在眼裏的。
到了靳國全那屋,我和他東拉西扯地聊了幾句,在他那兒坐了五分多鍾才帶著大家向大門而去。
值班室裏,除做著三個中隊長、指導員外還有三個人。一個有五十多歲,看樣子是個大幹部。另一個年輕的像是他的秘書或部屬。還有一個穿著警服將近五十歲的人,可能是兵團勞改局的。門外武警持槍警衛著。我們依次走進值班室,在隊長們對麵蹲成了兩排。
“我來向你們說一下,這位是司------”指導員的話被他要介紹的人搖頭打斷。
“那好,現在就何國久自殺一事領導們想聽聽你們的看法 - -----”洪中隊長接過指導員的話剛一出口,值班室內就炸了窩。
“你說什麽,自殺?”
“他要是自殺的你們早就說了!”
“頭天打人的聲音我們聽得清清楚楚,一直打了大半夜,第二天就死了。你敢說是自殺?”
“騙傻屄行了,他要是自殺的我就死去!”
“安靜,安靜。你們一個一個的說好不好!”指導員敲著桌子嚷著。
“好,我先說。報告首長,何國久肯定是被打死的。頭天晚上我們大家都清楚地聽到值班室打人的聲音,而且有一聲何國久的慘叫,那一聲全院的人都聽到了。一直打到半夜,第二天就聽說何國久死了,屍體放在小號。而且他們打人是習以為常的,隊裏挨過打的人多了。你們看,這就是十天以前他們打我的證明。”單革說著脫下了上衣。
“我也被打過- -----”
“還有我,你們看-- ----”
好幾個人紛紛撩起衣裳讓那個大官看。我在想為什麽三天以來他們從沒說過賀國久是自殺的,今天這口氣顯然是定案為自殺呢?是隊裏研究好的欺騙上級還是上級指定他們這樣說的呢?現在這是一個關鍵,扯別的沒用。如果是自殺那就可以說我們是借機造謠鬧事,隻有確定是他殺才能爭取到可能的勝利。至少不會被定為無理取鬧、聚眾鬧監,甚至定為暴亂。必須澄清這個事實!
“現在說別的都沒用,我覺得應該先請法醫來驗屍。在沒有驗屍以前任何人劃條條定框框都是不應該的,我相信法醫會實事求是的。我請求驗屍。”我說這話時一直在注視著那大官的表情,他眼中閃過一絲驚異。我心裏咯噔一下,完了,很可能是他指使隊裏說何國久是自殺的。
但願他這樣做是為了今後監管工作的開展,而不是定性這個事件的依據。如果是前者我們今後還有活路,是後者的話那我們就死定了。
隻見他扒在指導員耳朵上問了句什麽,指導員看了我一眼又用一隻手遮著嘴對他小聲說了什麽,看口形像提到了我的名字。
“對,我們要求驗屍!”他們十三個人馬上明白了,一致要求著。
“驗屍可以,但你們要先吃飯,不可以絕食。什麽事都可以慢慢談,絕食是不可以的。”
“好,隻要驗屍結果法醫一公布,我們就吃飯。”
“你們要保證監內的秩序及首長和政府幹部的安全。”
“我們保證。”
“好,你們回去準備一下吧,十五分鍾後開始驗屍。”
我們一回去馬上向大家說了驗屍的重要性,要求大家一定排列整齊,不要隨便說話亂動,誰都不準向小號前圍觀。然後我們十四個人站在了最前麵。
驗屍開始了,當那些人帶著緊張地心情走進來,看到犯人們那麽整齊的隊列,無比的肅靜,便放心地向小號走去。這七個人當中有六個陌生的麵孔,隻有指導員是大家熟悉的,究竟哪一個是法醫或者根本就沒有法醫我們就不知道了。二十分鍾左右,這些人走了出去,我當即說道:“請法醫公布結果後再走!”
“我們馬上就公布,請你們有點耐心,稍等一下。”指導員走在最後,他回頭向大家說道。
犯人們耐心地等待著,一動不動,整個大院裏鴉雀無聲,似乎是在法庭上等待著最後的宣判。
半個小時過去了,沒有人來宣布,就連牆頭崗樓上也是除了武警外不見一個隊長的身影。人群開始騷動了:
“趕快公布驗屍結果!”
“再不公布我們就砸開小號兒自己驗屍!”
“對,我們自己驗!”
犯人們衝向了小號。
“現在請你們站好隊,我們馬上公布!”洪中隊長在崗樓裏喊著。
犯人們恢複了剛才的秩序,列隊站好。
“經過法醫鑒定,何國久身上確有外傷,但置其死亡的直接原因是自縊身亡。請看,這就是他用囚服撕成布條用以上吊的繩索。”公布人舉著手中用囚服撕成布條編作的繩索說。
“現在我宣布上級領導的命令,從現在起所有犯人必須停止絕食靜坐,而且你們也答應過一旦公布驗屍結果後立即吃飯。凡是從現在起不再參與鬧事的犯人,政府對以前的行為一律不予追究。否則一概嚴懲不貸。”
“那布條繩子是剛編的,連墜過重物的痕跡都沒有,編的褶兒都那麽清楚,要是上吊能不被抻直了嗎?”
這個犯人心真細,一句話提醒了我:“請把那繩子給我看看!”
“怎麽能給你看呢,難道你還不相信法醫和上級領導嗎?”那人將繩子裝進大衣兜裏,快步走了出去。
“把繩子給我們看看,不讓看就是假的!”
“不許作假證,你們執法犯法!”
犯人們憤怒地高呼著。那一夥跟著進來公布驗屍結果的人擁成一團,向大門退去。
“沒關係,何國久的屍體還在小號兒,這就是鐵證。不怕他們不承認。”我向大家說。
“那我們現在怎麽辦呢?還絕食嗎?”
是啊,下一步該怎麽做呢?從目前來看,不管是哪一級的領導來,都不會公開承認何國久是被公安幹警打死的。他們就像冰窟邊上的鴕鳥,隻要把頭往冰窟窿裏一紮,就說自己已不存在了,以為別人也看不見他了。他們要死要麵子,決不能從自己嘴裏說出自己的醜事。但他們心裏是明白的,關鍵是他們怎麽來處理。剛才他所說的已往不究等於是變相承認了他們的不法行為。如果我們繼續絕食靜坐顯然是違背承諾,會給他們造成殘酷鎮壓的借口,你們不是說公布驗屍結果就吃飯嗎?
況且犯人們在這絕食中已是形式上的了,真正一口東西沒吃的是那些家中沒寄食品或早已吃完的人。大部分自己有食品的都在半公開的吃著,隻是大家沒有去領夥房的飯罷了。可自己的吃沒了怎麽辦呢?勢必會造成妥協的氣氛,到那時內部一分裂就不好收場了。應該借這時機停止絕食靜坐,這對我們的身體也有利。停止絕食靜坐並不意味著就停止了對何國久死亡的追究,更不是對他們歐打虐待犯人的屈服,相反是為了更有精力去和他們做堅持到底地抗爭。
我把這些向每個代表講明後,大家一致讚同,然後分頭向本班的犯人去解釋說明,使大家又達成了統一。我們這個會是在靳國全那屋開的,我特意當著大家對他說:“夜裏他們可能會來偷運屍體,你值班時看到後一定要在他們沒運走時通知我們。屍體一運走咱們就不好辦了。”
靳國全點點頭沒說話。他已看出我在他那屋開這個會的用意了,很不樂意。可嘴上又無法講出來,便一直裝作不舒服躺在床上。
憑良心講三天以來我第一次吃飯,也是頭一次正經八百躺在被窩裏睡覺。吃的好,睡得香,一覺到了大天亮。
“沈哥,屍體讓他們偷走了!”單革匆忙躥了進來喊著。
“什麽?老靳怎沒叫咱們呀?”我吃了一驚。這是最主要的證據了,雖然想到了可還是發生了,關鍵是讓他們偷成了。
我匆匆穿上衣服,向靳國全那屋跑去:“老靳老靳,你怎麽沒叫我們呢?”
靳國全頭衝牆裝睡,我使勁地推著他問。他假裝睡眼惺忪地說:“什麽呀,叫你們幹什麽呀?”
“何國久的屍體被他們在夜裏偷跑了,你不知道嗎?!”我氣憤已極,衝他吼道。
“是嗎,我不知道。我這幾天都不舒服,在屋裏睡覺來著。”他說得多輕鬆,哪管你別人的死活,大家的安危,他隻想保住他自己。我甚至想到正是他給隊長們出的主意,至少他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運走的。
“衝啊,他們是想置咱們死地呀。拚了吧!”
“對,衝大門,衝出去!”
“衝啊!”
院裏爆炸了,犯人們憤怒地向大門衝去。我顧不得再和靳國全說什麽,急忙跑到院裏。
“你們聽著,誰敢衝出大門一步,我們就堅決開槍,決不留情。”牆上、屋頂、崗樓上武警們全部持槍瞄準了犯人,一挺機關槍架設在崗樓上對準了大門。武警排長一字一句地宣布著。
犯人們再一次地茫然了。
“高排長,既然你知道你的職責是防止犯人們越獄暴亂,就更知道人是不可以隨意殺死打死的。你講的對,誰敢衝出大門一步你就開槍。那好,我們不會越過大門一步的,更不會暴亂。我們隻是想維護法律的公正,爭取在法律麵前的人人平等。請你告訴我,犯人的生命是不是就可以任人殺害?殺人是不是應當償命,應當受到法律應有的製裁?”我大聲質問著他。決不能讓大家正當要求被這槍口嚇倒,同時也告訴大家胡來是不行的,隻能送死。
“不管你們有理沒理,我勸你們還是以談判方式解決,否則我必須執行我的職責。”
“如果對著犯人的呼聲他們不敢出來應對,是不是心中有愧?我們非常願意通過談判來解決,但是他們連麵都不露我們又和誰來談呢?這不是逼著我們做出劇烈的行動嗎?”我說完這話舉起右手高呼:
“交出殺人凶手!”
“交出殺人凶手!”全體犯人振臂高呼。
“不懲辦凶手就是包庇!”
“不懲辦凶手就是包庇!”
“偷屍滅證就是犯罪!”
“誰犯罪都沒有好下場!”
“滅證者與殺人者同罪!”這個口號正中時弊,我便反複帶著大家高呼這一句。
震天的口號響徹雲霄,震動大漠,擊潰冰山。
正義的呼聲迫使他們不得不出來了。
“誰說我們偷屍滅證了,我們是怕屍體腐臭影響大家健康,屍體就在團部醫院太平間存放。你們不要沒根據的胡說!”洪中隊長從崗樓窗口喊著。
“你才是胡說,我們不相信,指不定早化成灰了呢?”我立刻抓住了這句話,想讓他再證實一遍。
“我以我的黨籍保證屍體就在團部太平間,完整無缺!”他拍著胸脯發誓。
“堅決要求派代表去團部驗屍!”我忽然又帶頭高呼起來。他一下愣住了,萬萬沒想到我的意圖在這兒。
“堅決要求派代表去團部驗屍!”
“堅決--- ---堅決- ---- -堅決-- ----”這呼聲一浪高過一浪,此伏彼起,勢不可擋。顯示了犯人們誓不甘休的決心。
“好好,讓我們請示一下上級。”他關上窗口向中隊部走去,後麵跟著那沒有參與毆打何國久的張副中隊長。
“哎,你們發現了嗎,那個打何國久的莊中已經三天不見了。”
這一發現使大家對自己的行為更有了信心。
經請示,批準我們十四個代表去團部醫院太平間看何國久屍體。一輛大拖拉機載著我們十四個犯人、指導員和一個班的武警來到了團部醫院太平間。
這太平間坐落在團部醫院最西南角,孤孤零零的獨處在那兒,四周空曠無物。說是太平間,實際就是一間低矮破舊的房子,有半扇門都掉了下來。要是真有詐屍還魂的話這裏的鬼屍出入就太方便了。
我在想何國久死前是高牆電網,看管嚴密,這死後倒是自由出入無人看押了。
門矮得像我這個兒進門時得低頭。裏麵昏暗潮濕,有一股說不出的味道。這太平間內也就有八九個平方米大,中間有一個水泥台子,像小時候學校用磚和水泥砌成的乒乓球台子。何國久就孤零零的躺在上邊。
呀,這是何國久嗎?他哪兒有這麽大的腦袋啊!
這屍體根本讓你認不出本人的原樣了。那腦袋橫著要比豎著寬,而且是歪的。整個臉沒有一個地還留有原來的肌膚,全部是黑紫膀腫的。頭比原來大出一倍,尤其是右太陽穴以上,像又長出另一個腦袋,這顯然是重物猛擊造成的。
“我肏他媽,他們丫的這還是人嘛!”單革、莊啟濤等咬牙切齒地罵著。
再看他雙目緊閉、歪著的嘴、上牙緊緊地咬著下嘴唇。雙手都是四指將大拇指緊緊地攥在手心裏,這分明是疼死的。
脖子沒有勒痕。
“上吊有他媽不留一點兒印兒的嘛!真他媽敢說瞎話。”王三兒罵著。
“來,幫我把他衣服脫了,全脫光!”我從沒這麽近的仔細地觀察過死人,而且是這麽一個猙獰可怕的屍體。記得文革時胡二大爺的屍體把我嚇得從大翔鳳兒胡同一口氣跑回銅鐵廠的家中。可今天我卻一點不怕,更沒覺得惡心嘔吐,我要把這悲慘的屍體看個仔細,加以記錄!
“萬垣,拿筆紙,我說一處你記一處。”
這簡直不是人體。何國久本人原來是那麽瘦,可現在這黑紫的屁股腫得像氣球,上麵還綻開著朵朵血花,且已潰爛,散發著陣陣腥臭。四肢都不是直的,血跡斑斑凸凹不平。胸部後背皮開肉綻,肋骨明顯骨折多處。
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連小便都沒放過,外皮全是焦糊的,這是用火烤的還是煙頭燙的?都不是,是電棍擊的。睾丸處有一塊厚厚的焦糊疙疤兒,說明是電棍長時間的抵住不動,強大的電流烤炙的。那兩個蛋子有一個大如鴨蛋。
體無完膚,慘不忍睹!
僅僅能夠用文字表達出來的傷就記了九十一處。在場的人無不噓唏流淚,這人死得太慘了。
鐵證如山,沒有一絲上吊的痕跡,他殺無疑!
我媽媽來信了,她說她不再生我的氣,說我隻判五年,才二十歲,媽媽會等著你和媽媽團圓的- ---- -
焦樹華想起幾天以前何國久舉著一封家信激動的話語。何國久沒有父親了,和自己一樣,是媽媽將他拉扯大的。
“何國久,你死得好慘啊!”焦樹華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號啕大哭起來。
“何國久,你我雖非親非故,可我今天向你發誓,我單革不報此仇誓不為人!”單革也跪了下去。
十四個犯人都跪了下去:“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咱們把何國久屍體抬回去,讓大家都看看!”焦樹華說著就和單革扛起了何國久的屍體,莊啟濤和王三兒、小戶兒也上前一步幫忙。
“沈猛,我求求你們了,你們知道我沒打何國久一下,我也覺得這麽打人太過份了。今天沒有一個人敢陪你們來驗屍,是我自己提出跟你們來的。屍你們看了,但要是抬回去的話,無論出什麽事都是我造成的了,最起碼我這身警服得沒了。你們就看在我主動陪你們來驗屍的份上把屍體放下行嗎?”指導員眼裏含著淚水,是害怕乞求的淚水。
是的,隻要這屍體一抬回去,犯人們的悲憤衝動是不可遏止的,勢必造成重大流血事件,那將會有更多的何國久。
抬著屍體的人眼睛注視著我,每一個犯人代表的眼睛全注視著我。我能讓他們此時將這屍體放下麽?不能,他們不會聽的。
“指導員,我知道你很清楚何國久是怎麽死的,我不會讓你因違反你們對此事定下的紀律而丟掉你的飯碗。我問你個問題,咱們搖頭不算點頭算,你不用說話好不好?”我想迂回地勸阻他們的衝動。
指導員點了點頭。
“何國久是他殺!”
他看著我又看了看抬著屍體的犯人,許久,他艱難地點了一下頭。
“萬垣,給我筆紙。”
報告最高人民檢察院,法院:
我們是新疆石河子農八師一四一團勞改四中隊十四名全體犯人代表,因本隊犯人何國久死因不明,特前來驗屍。
屍體除九十一處明顯歐傷外,並無勒傷自縊痕跡。經查驗,我們一致認定為他殺。
為了維護法律的尊嚴,體現在法律麵前人人平等,我們強烈要求對凶手給予應得的法律製裁!
堅決要求保留屍體,以待檢察機關勘查!
此致 新疆石河子農八師一四一團勞改四中隊 全體犯人代表 一九八六年二月四日
“來,把屍體放下,都過來簽名。”我首先簽了自己的名字。
沈猛 單革 萬垣 莊啟濤 王新寶 焦樹華 寇建邦 戶迎春------十四個人的名子,鄭重地寫在了這張紙上。
當最後一個人簽完名後,我從牆上摳下厚厚的一塊牆皮將這張紙壓在了何國久的身上:“何國久,我們不能將你帶回隊裏去,那樣會造成更多的人流血死亡。你也不願意再有人像你這樣慘死,再也見不到自己的親人,再也不能睜開眼看看人間了吧?不過,你放心,你不會白死的。我們一定將這些毫無人性的家夥訴之法律,他們必將會得到應有的懲罰。我們拿不出任何東西送給你留作我們曾在一起共同受苦受難的紀念,就讓這張紙伴你去吧。這上麵記述著我們為你伸冤和我們不屈服暴力的誓言。但願你聽到這些後安心地去另一個世界吧。上天是公平的,它會使你的來生早日到來。那時你一定是一個有著好運的人。再見。”
懷著沉重的心情我們回到了監舍,好幾個人是哭著向同班的犯人們敘述著自己所看到的何國久那體無完膚的屍體的。
大白床單再次地以濃重的隸書體寫下了“沉痛悼念難友何國久” 的巨大橫幅,高高地掛在了小號的門上。門口台階上擺滿了家中寄來的罐頭食品,犯人們紛紛自發地走到小號前低頭默哀,有許多人還將黑囚棉服反穿著,用那白色的襯裏來加重表示自己對何國久的同情、痛惜與環境的肅穆。
螻蟻尚且貪生,小鬼(兒)何嚐不畏?但分留有生存地,豈敢虎口作誄。仰望長空借問,埋首黃沙探詢。世上何人操生死,縛他把酒同酹!
這裏大都是二十上下歲的青年,他們犯了什麽不可饒恕的罪行而要以殘暴的獸行來加以鞭笞呢?更何況其中有許多是因男女之事這在今天與違法犯罪都沾不上邊的性道德問題呀!
麵對國家,法律,專政,個人是無能為力的。製定這些政策,法律,製度的人和執行者是多麽重要啊!
飽漢不知餓漢饑,他們永遠也不能體會到一個生存在社會最底層人的無奈、屈辱、痛苦、悵惘、卑賤、自尊、情感。
“要拿犯人當人看”這句他們時常用來標榜強調他們革命的人道主義的常用語就已經清楚地在說“你們本不是人了,隻不過我們仁慈地把你們當人看”。
兩個星期後,隊裏的隊長撤換了百分之八十,尤其是中隊幹部,隻留下一個從沒打過人的張副中隊長。換血後的第一天由團政委講話:“對於前一段四中隊所發生的事我們不予追究,我們個別幹部的確有違反政策的行為。現在我們給你們派來了優秀黨員,模範幹部馬指導員及一批新的幹部為你隊領導,希望你們能在新的政府幹部地管教下遵守監紀,好好勞動,爭取重新做人。- ---- -為了保證你隊的改造秩序,下麵由獄政科長宣布嚴管措施。”
獄政科長手拿名單喊道:“我宣布將以下人員押赴嚴管隊嚴管,靳國全、單革、莊啟濤、王新寶、焦樹華、戶迎春 。”
這六人當即被戴上手銬押走了。
靳國全自以為聰明,縮了半天也沒逃過這厄運。畢竟是隻有他和小戶兒是值班的,如果不是他將夜裏抬進的屍體放在小號裏說出來,大家怎麽會知道的呢。
可團政委這一手也真夠毒的,離間計。
“要抓就都抓走吧,把我也嚴管!”我高叫著。
“對,把我們都嚴管吧!” 十四個代表中沒被銬走的都喊起來。
“把我們都嚴管起來吧!”一部分犯人跟著喊道。
但我反應慢了,外麵的車已經開走了。
“大家不要跟著胡鬧,我們對引起這件事的幹部已做了處理,你們以後會看到的。這六個嚴管的犯人是根據他們的反改造表現嚴管的,與這件事無關。現在各班回到本班監舍內,沒有隊長批準不準出來!”新來的馬指導員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