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補牢

真實的記載如夢的一生---
正文

紅旗下的小鬼兒(上三十三)

(2018-07-02 05:23:10) 下一個

(三十三)

學工勞動開始了,我們年級去的是北京清河砂輪廠,坐落在昌平縣與海澱區交界處,離清河毛紡廠不遠。

那一個月的時間令我度日如年。我很快學會了裝模、壓模。這是熟練工種,沒什麽技術含量。每天八小時的工作時間眨眼就過去了,當太陽西落、餘暉掠過我的汗漬時,我會自然地想起她——我的柳雲。每天晚上我都在思念她和憧憬我們的未來中進入夢鄉。

一天下工後,我到清河鎮溜達,看到一個瘦小的女孩被一個野蠻的人往路邊的玉米地裏拽,那女孩一邊喊一邊掙紮。當時正下著小雨,又是晚上,路上沒人,我俠義之心頓起,疾步衝上前去,用左手從後麵鎖住那人的脖子,右手連續猛擊他的頭部,使他鬆了抱住女孩的手,倒在了地上。我又照著他臉上狠狠地踢了兩腳,直到他不動了,那女孩還在心有餘悸地瑟瑟發抖。我說:”沒事了,你快回家吧。”

“你不認識我啊?我是三班的,叫祝明歆,下班後我想出來走走,誰想碰上了壞人。”她低頭看那人時,忽然”啊——”地大叫一聲,緊緊抱住了我,原來那人在掙紮著站起。我掰開她的手,讓她站在我身後,對那人說:“怎麽著,還不服啊,咱再試試?”

那人一聲沒吭,轉身鑽進玉米地跑了。我對祝明歆說:“走,咱回廠去。”

雨過天晴,皎潔的月光像水銀般灑在大地上。剛走幾步我才發現她走得很慢,回頭一看,她右腳一瘸一拐的,似乎不敢沾地,你的腳怎麽啦?”

她抬起頭,表情痛苦地說:“我也不知道,這會走路才覺出來,可能是剛才那壞蛋拽我,一著急給崴了。”

我想了想,便走過去,半蹲在她前邊,把後背衝著她,等了半天她也沒趴在我身上。我轉過頭說:“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啊?那壞蛋可是回去叫人的,一會兒來人了我可就顧不了你了。打不過的話我可以跑,你怎麽辦?”

我這話雖然是想嚇唬她,也可能會真的發生。我一彎腰,一手抱著她的腰,一手抄起她的腿,向廠子走去,她是個瘦小的女孩,很輕。快到廠子時,她說:“學校不許一個人隨便出來,而且你還抱著我,我怕讓人誤會------”

這些我早就想到了,我明白那時女孩的心思,她們寧肯自己暗地裏受委屈、受罪,也要顧全那所謂的名聲,我打斷她說:“你放心,到離廠子幾步時我會放下你的,今天這件事我不會對任何人說的。”

她羞愧地說:“那真謝謝你了。”

我放下她剛要走,看到她倆眼閃爍著異樣的光芒,月色中顯得那麽明亮。我大步向廠子走去,她在後邊喊道:“沈猛------”

我沒再回頭,徑自走進了廠子。

 

明天就是學工的最後一天了。我又興奮又焦急,興奮著明天晚上我就可以見到柳雲了,她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百般不舍地親我。焦急的是,她的傷徹底好了嗎?有沒有落下疤痕?

明天到了學校,我先把背包放教室,然後就去找她。想著想著我帶著笑意睡著了。

第二天到了學校,隊還沒散,我已經看到她站在二樓的窗口。她沒有唱歌,隻是站在那看著我,我真想大喊一聲:“柳雲,我回來了!”

解散前老師講什麽我根本沒聽見,喊了解散都不知道。

“沈猛,走啊。”班裏一個同學叫我。

“哦,我先不回去,我有點事兒,你先走吧。”我跑進教室,把行李放在課桌上往外就跑。剛到樓門,一個女生叫我:“沈猛!”

我一看,是經常跟柳雲在一起的一個女孩,我們從來沒說過話。她看看四周沒人,跑到我跟前,塞給我一張紙條,說:“柳雲讓我給你的。” 塞給我後,她連停都沒停一下,就急匆匆地走了。

柳雲為什麽不親手給我呢?我有一個不詳的預感,趕快跑到西操場的廁所,打開了紙條:

 

沈猛——我最最心愛的人:

本來,我苦熬了一個月,好容易盼到你要回來了,我們卻不能再見麵。

今天早上,郝師傅找到我,說你在學工時給我寫的信已經掌握在了工宣隊手中。要我交代和你的關係,說你是流氓,準備把你送到青少年犯罪學習班。我說我們隻是認識,什麽關係也沒有。郝師傅說,“從信中就能看出你們倆的關係不一般,你不要替他隱瞞了。再說,他還有搶劫的事,本來就可以送學習班了。要不是賀師傅在會上說你是可以教育好的孩子,是被沈猛欺騙的,你現在已經被送到學習班去了。”還說讓我在學校反省檢查,說隻要保證以後不再理你,就既往不咎,也不會記入檔案的。

其實我倒無所謂,隻是擔心你,怕你在學習班受苦。在任何情況下你一定都要保持冷靜,一定要把這段時間忍過去,等待著我們畢業後能永遠在一起的那一天。千萬記住我的話!

永遠等著你的柳雲。

 

我看著這張寫著密密麻麻蠅頭小字的紙條,心想: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這不可能啊,我根本沒給她寫過信呀。難道是------

我想到了是什麽,飛快地跑向教室,把手伸進背包,掏出一個小記事本,翻開一看——真是它!有兩頁寫給柳雲的詩被撕掉了。壞了!這下可把柳雲害苦了。我在幾天前,突發雅興,胡謅了幾句詩,是這樣寫的:

 

獻給我最親愛的人——柳雲。

如果你是雲,

我願作天空,

讓你在我廣袤的胸膛上,

日嬉夜棲,

漫步徜徉。

 

如果你是雲,

我願作風,

輕輕地推動你,

讓你重溫兒時的秋千,

在風中蕩漾。

 

如果你是雲,

我願做月亮,

輕聲哼唱著催眠曲,

在你酣睡中,

舔舐著你心中的創傷。

 

如果你是雲,

我願做陽光,

用我的熱溫暖著你,

托著你溫柔的雙肩,

奔向我們渴望的天堂。

 

雲兒、風兒、月亮、天空、太陽------

任那雷擊,

與電閃,

永遠和諧地,

把大自然的永恒歌唱。

 

到底是誰撕走的呢?我實在想不出來。我懊悔著為什麽要寫這些,又不注意收好。同班的男生都在一個屋裏睡,會是誰呢?

“沈猛。”郝歪脖走了進來:“本來我還想明天再通知你,既然你在這兒,就跟我走吧。”

“上哪?”我問。

“上北太平莊地區青少年犯罪學習班!能上哪兒?還能請你上人大會堂開會去呀?”他歪著脖子,瞪著我說。

“我們已經調查清楚了,你的那件將校呢上衣是搶的汪今朝的。本來應該給你送到公安局蹲班房,這是看你還年輕,給你一次機會。還有,你跟柳雲是怎麽回事啊?這種流氓行為再發展下去,還得了嗎?”他提高了嗓門。

“是他們找碴兒和我打架的!這衣服是他們自己丟下的。那詩是我瞎寫著玩兒的,柳雲根本不知道,我們都沒說過話。是我看她在宣傳隊演節目演得好,對她向往,和她本人一點關係也沒有!”聽到教室外有人,我故意提高了聲音。心想:如果有人聽到的話,這些話就能傳柳雲耳朵裏,最好人群裏有剛才遞給我紙條的那女孩。

“你喊什麽,等到了學習班你就會交待了!”郝歪脖兒喝道。

“到哪兒我也不怕,本來就是沒有的事兒,我自己寫著玩兒的,不行嗎?”我仍然使勁地喊著。

“行,你有種,到時候別哭爹喊娘就行了。走!”郝歪脖兒讓我背上背包跟他走。

“我憋不住了------先上趟廁所成嗎?”我想起兜裏柳雲寫的紙條,便不再喊了。

“懶驢上磨屎尿多,快去!”

郝歪脖兒剛點頭,我趕快向廁所走去,心裏著急又不敢跑起來,生怕他認為我是要逃跑。到了廁所,我把紙條扔進了茅坑兒,這才放了心。回到教室,我背上背包,跟著郝歪脖兒走了。

郝歪脖兒騎著自行車,我走著跟在他後邊。他看我不慌不忙,走得很慢,就下了車,在後邊督著我。

 

學習班是由警察和工人管理的,在體育師範學院裏邊,離我們學校不遠,從北太平莊往西大約兩站的距離。

到了那兒後,郝歪脖兒把我推進一個大屋裏,這屋以前是個食堂,現在卻成了學習班。靠著兩邊的窗戶,有兩排大通鋪,床邊上坐著兩排人。有男有女,甚至還有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和一個七十來歲的老頭。我心想:不是說是“青少年犯罪學習班”嗎,怎麽還有大人啊?

那些坐在床上本來死氣沉沉的人,看見來了新人,頓時騷動起來,互相扒著耳朵說著什麽,還不時地看看我。郝歪脖兒對我說:“你先在這等著,我這就來。”

“嘿,哥們兒,你丫也折(被抓)進來啦?為什麽事兒啊?”郝歪脖兒剛出去,一個人就衝我喊起來。我一看是二狗屄,我說怎麽好一陣子沒看到過他呢,敢情是跑這兒來了。我看了他一眼,沒搭理他。

“嘿,咱是不打不相識,你別記仇呀!在外邊玩兒,哪兒有沒互相叫過碴巴兒(挑釁打架)的呀!”他死皮賴臉地纏著我說。

“行了,二狗屄,人家不願意理你,你丫就別往上湊了,真丟份!”——白毛兒國子竟然也在這裏。

“噓——”一個小孩似的男孩把食指放在嘴上警告大家。他長得白白淨淨的,個兒也就到我肩膀,看那樣就知道人很機靈,他叫藍平。隻聽他小聲說:“仇頭兒和老杜他們來了。”

白毛國子和二狗屄吱溜一下坐回原位,其他人也都馬上坐直,屋裏立刻鴉雀無聲了。

進來了好幾個人,看樣子隻有那兩個歲數大的像工人。其中一個又高又黑,長著倆小綠豆眼,目光很凶。其餘三個不像工人,有一個是女的,留著運動發,體形很健美。還有一個,中等個,看起來很強壯,像一頭牛。這仨是“體師”的運動員吧,我猜測著。卻沒看見郝歪脖兒回來。

“仇頭兒,是不是就是這個小丫的呀?”那大壯牛指著我問。合著仇頭兒就是這大狗熊一樣的人。

“就是他,老杜你先教訓教訓他,聽老郝說,這小兔崽子挺狂。”仇頭兒說完往後退了一步,大壯牛站在了我跟前。

“謔,長得還挺有樣的,聽說你一個人打了一大幫,還搶了人家一件將校服呢?行啊!會點兒吧?來,跟我比試比試!”老杜說著伸手來抓我。

“等一下,先讓他交代那首詩是怎麽回事。小流氓還會寫詩?我還是頭一回聽說。還什麽‘雲’啊,‘月亮’的,還要上什麽‘天堂’呢。我看這小子不光是小流氓,政治上也有問題。”站在一旁的工人說。

“什麽天堂呀?咱們毛主席領導下的社會主義祖國就是天堂!你還想上哪兒去啊?”那個運動發雙手插腰,搶先向我質問。

我沒說話,我知道說什麽也沒用。我早就看慣了文革以來整人的手段,你越說他越找你碴、打得越凶。既然已經到這兒了,就隨便你們來吧,我挺得住。

“問你呢,怎不說話啊?”她杵著我的腦門說。我看了她一眼,還是沒說話。心裏說:我姐姐也是運動員,還是北京隊的主力呢,怎麽就不像你這樣野蠻。

“甭跟他費話,瞧我的。”老杜推開她,一隻手插進我的腰帶,另一隻手輕而易舉地把我抬到了空中。我本能地雙手抓住他的手腕,喊道:“你那麽大的人,打我算什麽能耐啊,有本事就和我焦大哥打去!”

“等等,先別摔!”運動發伸手止住了老杜,問道:“你焦大哥是誰?”

“‘革戰’的頭兒,焦國忠。”我大聲答道。

“ 喲,焦國忠是你哥呀?”老杜把我放了下來。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沒摔我:“他不是我親哥,是我二姐的朋友。”

“你姐姐也是運動員嗎?叫什麽呀?”那運動發問我。

“她以前是北京女排的,叫沈七聰。”看她口氣緩和了許多,我便告訴了她。

“喲,敢情他是女排主力二傳小七兒的弟弟。”她知道我二姐在隊裏的稱呼,那她一定認識我二姐了。

沒想到我無意間的話,卻免去了人人進學習班都免不了的殺威棒,第一天的晚上我平安度過了。我躺在這大通鋪上,根本無法入睡,媽媽和柳雲的身影交替出現在我眼前。

媽媽知道我在學習班嗎?她一定會很傷心的。可有些事是我自己無法選擇的,媽媽,你能理解嗎?自從文革以來,我們每說一句話、做一件事,哪樣不是被環境和形勢左右的?有誰能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呢?媽媽,您一定要原諒我,不是我想學壞,是他們逼著我打架,是社會迫使我做了本不願做的事。要怪,您就怪把我生在了這個年代吧。

柳雲,你放心吧,我不會提到你一個字的,我決不能壞了你的名聲。等我從學習班出去,就馬上去看你,向你訴說思戀,你就安心地等著我吧。

------可是,她能安心嗎?她在學校會不會被批鬥呢?我想起小奎子的一件事,使我不禁對柳雲的處境擔憂起來。

有一天,小奎子紅著臉對我說:“我昨天把一張字條給了我們班那個女生,可到現在她也沒回答我,而且今兒上學的時候,連看都不看我了。”

“哪個女生?”我問他。他不好意思地說:“就是我常常和你提起的那個楊華。”

我想起那個紮著兩個小辮、很活波的女孩,她是小奎子的同班同學,還是紅衛兵副排長。小奎子早就暗戀她了,因為小奎子是紅衛兵排長,所以兩個人接觸的機會很多。小奎子總是用一些班裏的事務作借口,與她單獨接觸,想向她表示愛意。可一到倆人麵對麵時,他卻緊張得語無倫次,有時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隻會喘著粗氣。分手後又恨得捶胸頓足,怪自己沒用。他經常到我家來,向我訴說。他對我很信任,對別人不能說的話都會對我講。他說他每次都想好了,用什麽借口找她談話、在什麽時間地點,然後怎麽轉入正題,勇敢地把對她的愛慕好感都說出來。可一到關鍵時候,就心跳得說不出話來,就算勉強擠出幾個字,也是驢唇不對馬嘴。

“為什麽會這樣兒啊?”我問他。

“不知道------也許是怕她拒絕我,或者告訴老師和工宣隊吧。那我以後在學校裏就抬不起頭來了!”他想了想,回答說。

“告訴工宣隊又能怎麽樣?”我明知故問。

“怎麽樣------?那還得了啊。這是資產階級思想頑固的表現,那肯定得挨批鬥的,弄不好還得在全校大會上被當作流氓來批鬥。”他瞪著倆眼看著我。

“關鍵就在這兒,你要是認為這是流氓行為,你就別再想這事兒。你要認為這不是,是你真心喜歡楊華,你就不會那麽緊張、害怕了。你說,這是不是流氓行為?”我逼著他回答。

“這------這怎麽是流氓行為呢,我就是喜歡她,想讓她知道。但是別人肯定會這麽認為的。現在誰不在努力學習毛主席著作、鬥私批修呀。學校要是知道了,肯定說我是資產階級淫穢腐朽的思想在作怪。”他為難地說。

“說了半天你又繞回來了,你管別人怎麽說呢!你總是想這麽多,那你就永遠都不敢對楊華說你喜歡她,也就得不到她的回答,你會一直痛苦下去的。”我對他內心的想法太清楚了,這不是他一個人,而是絕大部分同學的心理。

“好幾次我都想豁出去了,不就是撤銷我的排長和紅衛兵職位嗎?我不稀罕!可一到關鍵時候,我又說不出來了。”他痛苦地揪著自己的頭發。

看得出,他是真地喜歡這個女孩。也許是那時的學生太空虛了吧,除了學毛著,開批判會,遊行以外,就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了。小奎子完全被這個女孩迷住了,他覺得她的一顰一笑、一跑一跳都是那麽地美,都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腦海裏。

他家隻有一間大房和一間小房,他和他媽媽住大間,睡在一張床上,他哥哥睡小間。晚上,他常常翻來覆去地睡不著,驚動到他媽媽,為此他很痛苦,他漸漸地瘦了,也黑了。前天,他來我家後半天都不說話,我知道他在想那女孩,也就沒理他。他突然問我:“你有過嗎------半夜做夢醒後褲子就濕了?”

我“噗嗤”一下笑了:“您都多大了,還尿炕?我可沒有過。真夠沒出息的。”

“不是尿------是一灘黏黏的、白裏透黃的東西。”他非常認真地說。

“真的,怎麽會呢?你不會是得什麽病了吧?”我奇怪地問。

“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頭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起了她,怎麽也睡不著覺,很久很久才睡著。那個地方一直硬硬的,把褲衩都支起來老高,我怕我媽看見,就趴著睡。夢裏有個女的像是楊華,又好像是咱院的小蕊她媽,我夢見我們摟在了一起,然後就覺得渾身有一股熱流從腳底一直湧到頭頂,又鑽進了心裏,渾身一顫,止也止不住。那感覺太神了,又舒服又痛快。後來那女的沒了,我也醒了。我感覺底下涼颼颼的,一看是一灘黏東西。你沒有過嗎?”他緊盯著我的雙眼,好像怕我不說實話。

我覺得他說得太懸了,我沒有過,也解釋不出個所以然來,就默默地衝他搖搖頭,誠實地看著他。他歎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不行,今兒我非得跟她說明白不可。我實在憋不住了,再不說非得把我憋死。可我用什麽借口才能讓我們倆單獨在一塊兒呢?”

“嗨,我看你下了那麽多次決心,都沒說出來,幹脆你就甭說了,寫個字條塞給她。”我幫他出主意。

“對,就寫個條兒!又不用找借口又能說明白。”他興奮得直搓手:“給我筆和紙,我現在就寫。”

 

楊華:

我早就開始喜歡你了,可一直說不出口。最後沒辦法了,就寫了這個條。我想跟你好,你同意嗎?請回個條。

邵光奎

1969.5.16

 

“你看行嗎?”他寫好後拿給我看。我剛要念,他連忙擺手說:”別念,別念,看就行了。”

“又沒別人,怕什麽呀!楊華,我早——”我故意大聲地念。

“不行,不行,太牙磣了。我自己都不敢聽,整個兒一資產階級。”他捂著耳朵轉過身去。

“得,得,我不念了。”我看了一遍,說:”這樣兒多痛快,明兒往她手裏一塞,就等她回話了。”

可是都過了兩天了,楊華也沒有任何回答。而且一和小奎子走對麵時就沉著臉,眼皮衝下,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小奎子又擔心又害怕,擔心的是楊華心裏根本就沒有他,這樣以後連正常的交往都無法維持了;害怕的是楊華把這字條交了上去,那又將是什麽後果------小奎子不敢往下想了,就來找我。

“既然已經做了,就別害怕,甭想那麽多。你不是說楊華有一回還拉過你的手嗎?知道你是拿工作當借口找她,不也是高高興興地和你聊嗎?你的擔心是多餘的,她可能隻是不好意思說出來,你點名讓人家回答,她猶豫不決了唄。”我肯定地說,主要是不想讓他那麽六神無主。

“要真是這樣就好了。”小奎子半信半疑地回了家。

第二天剛到學校,賀大頭就把小奎子叫到了工宣隊。小奎子預感到不好,後悔、羞愧、屈辱、自責------各種複雜的心情壓上了他的心頭。從賀大頭叫他的那一刻,他的頭就沒抬起來過,恨不得找到個窟窿鑽進去。賀大頭說:“楊華昨天放學後,把你寫給她的條兒交給了工宣隊。人家說,這是資產階級思想在學生中的泛濫,是階級鬥爭的反應,是每一個忠於毛主席的紅衛兵都要自覺抵製、批判的淫穢、腐朽的東西。所以她把這字條交給工宣隊,請毛主席派來的工人階級來處理。你看看人家這思想覺悟。”

賀大頭拿出小奎子寫的字條,抖拉著說:“你今天得寫出一篇深刻的檢查,接受同學們的批判,至於批判會的範圍和對你的處分,要根據你檢查的深刻程度而定。”

小奎子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他揪頭捶胸地悔恨著,痛哭流涕地苦苦哀求千萬不要批判他,說任何其它方式的處分他都能接受。哪怕撤銷排長職務、取消紅衛兵的資格都可以,隻要不在學校公開批判,他一切都能接受。他幾乎都要給賀大頭跪下了,瘋了一樣地乞求賀大頭高抬貴手,讓他能有臉把中學念完。

在小奎子虔誠的懺悔和可憐的哀求中,不知道是賀大頭的心軟了,還是他的階級覺悟不夠高,最後他居然答應,不開批判會了。還說,如果他檢查寫得好,還可以不開除他紅衛兵,但是排長不可以繼續當了。小奎子聽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連連說:“謝謝您賀師傅,我一定寫一篇最深刻的檢查。”

他回到家向我訴說了經過,還自言自語地說:“賀師傅太好了,太好了。還是工人階級的胸懷寬廣,給人改錯兒的機會。不然要是公開批判我,我都想好了,我當時就跳樓,我寧可死也不要丟這樣的臉。隻有牛鬼蛇神、地富反壞、資產階級才會被批鬥,我要是作為流氓在全校挨了鬥,那還活什麽勁呀?流氓啊!多丟人啊!是工宣隊的賀師傅救了我。”

他心有餘悸地顫栗著,我也一個勁地說賀師傅這事做得真好。我心說好在免去了一個年輕的冤魂。因為我相信,憑小奎子的性格和當時的社會風氣,一旦受到批判,小奎子他真地會跳樓的。

從此後,小奎子上下學都是低著頭,再沒有抬起過,更甭說看女同學一眼了。

其實那時候我們都是情竇初開,生理的本能使我們對異性感到好奇和渴望。可是在可悲的社會觀念、在政治第一的國民標準下,在漏洞百出的所謂規矩的束縛下,充沛的精力在扭曲了的道德意識下想要掙紮而出,卻找不到棲身之處,隻好自我壓抑著。

楊華又何嚐不是呢?平時隻要能和自己喜歡的男生多說幾句話,哪怕隻是說一些空洞無謂的毛主席語錄、政治名詞,也能借此釋放一些自己的情感,用假作無意地拉手,來撫慰那怦怦的心跳------這些就足夠了,那個“愛”字,是萬萬不能碰的。這個字是禁忌,是資產階級的東西,是罪不容恕的。但這個“愛”字,在一種情況下,可以公開地說、大聲地說,還是大家一起爭先恐後地說,生怕世界的哪一個角落聽不到:“我愛毛主席!我愛共產黨!”

楊華,你昧著良心,壓抑著情感,表白了你所謂的進步和革命。可恨可悲的是,小小的年紀就學會了虛偽,用假像來迎合社會、為自己撈取政治資本、為入團拓寬道路。

在這可悲的時代,造就了大批這樣的人才。

楊華,你可知道,小奎子自此掩埋了一生的愛。沒有人強迫你去愛小奎子,這是你的自由。也許是小奎子自作多情,但你完全沒必要把字條交給工宣隊。你這是在出賣一個人的感情,就衝這一點,你就是一個不值得被愛的人,你不值得別人信任。

現在我才明白,賀大頭之所以這樣大度地寬容小奎子,是投鼠忌器,是他做賊心虛。當一個賊路過他曾偷盜過的地方,他會繞道而行,生怕經過此地被人認出來。他是揭疤想起了瘡——最好少碰。

想到這兒我放下了一顆懸著的心,賀大頭就算為了保全自己,也不會為難柳雲的,我踏踏實實地睡著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高斯曼 回複 悄悄話 為小奎子的後來擔心?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