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我和藍平已經跑出來三個多月了。剛跑出來的時侯還穿著棉衣,此時桃花已謝,百合、牡丹、月季爭相開放,明媚的夏日笑嘻嘻地走來了。我倆雖然已經換過了一季衣裳,可溫暖的花季又讓我們脫下藍製服,換穿白襯衣了。
這天我們來到了西單商場,每人買了件白的的確良襯衣,黑色的三合一毛滌褲子。買好後,藍平對我說:“你拿一下兒,那兒有份兒肥的。”
他向一位穿灰製服的中年人湊了過去,原來他早注意到那人買東西時,亮出了一遝鈔票。誰知他剛把那錢偷到手,就被兩個人按住了,錢撒了一地。我正想該怎麽辦時,也被兩個人抓了起來。原來,我們在買衣服時就被瓶子蓋(便衣警察)盯上了。我們一前一後,被押進了商場派出所,問清我們是學習班跑出來的後,把我們分別關在了兩個屋裏,等著學習班的人來接。
快傍晚時,我聽到外麵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有人喊道:“那小兔崽子跑了,快追!”
幾分鍾後又聽到有人說:“哪兒追去呀,早沒影了,誰讓你放他上廁所的。”
“他說憋不住尿了,我看他一個小崽子,就沒注意,誰知他媽的人小鬼大。”
好,藍平跑了!我也得想法跑,就算跑不掉,回到學習班後我一人也好說話,不然兩人的話很難對上。我為藍平的逃脫感到慶幸。
門開了,仇頭兒、高頭兒和趙警察走進來,他們什麽也沒說,先給了我一頓見麵禮。好在他們從不打臉,不然我在22路公共汽車上就會更惹人注意了,我戴著手銬,被押回了學習班。
他們連夜對我進行審問,我一口咬定是早上在西四碰上藍平的。他見我還穿著藍製服,就說帶我去商場買衣服,買完衣服他說讓我拿著,然後不知為什麽就被抓了。
“你這二十塊錢哪兒來的?”仇頭兒氣勢洶洶地邊抽邊問。
二十?我忽然想起在商場小屋裏翻我身上時,那個警察當時就說“有二十”,可明明是一百二十也不止啊。沒買衣服時,我們身上一共有二百多呢------
“問你呢,這二十塊錢是哪兒來的?”仇頭兒隻顧狠命地抽我的後背,問都不問了,換趙警察問我。
“揀的。”二十更好,錢越多越沒法說清楚。
他們一個負責打,一個負責問,兩不耽誤。問我這幾個月吃什麽、睡哪兒。我說在飯館裏等人吃剩了我就過去吃,晚上在醫院、火車站、公園等公共場所過夜。他們根本不相信,連我自己聽著也不信。可我想好了,愛信不信,就這麽說。我的後背爛了,屁股開了花,血流了出來,濺得他們身上斑斑點點的。我幹脆不說話了,他們也打累了,把家夥一扔,說:“他媽的人不大,嘴還挺硬,告訴你,小鳳、小路兒、濮老二早被抓回來了,已經送了海澱分局。你不好好交待,就跟他們一個下場!”
第二天早上,他們集合了全學習班的人,要拿我示眾,可我卻趴在床上起不來了。從夜裏挨完打到仇頭兒來叫我,我一直趴著,沒辦法用別的姿勢躺著,背上沒一塊完整的皮膚,若躺著就會碰到傷口,隻能趴著。
仇頭兒叫我的時侯,我聽到的聲音都是嗡嗡的,耳朵裏像塞著東西,渾身熱辣辣的,又麻又漲,骨節都僵了,不能伸屈。我索性連動都不動,也不說話,你愛怎麽辦就怎麽辦吧。我就是“打不死的吳清華”,隻要傷好點,我還跑。
不知仇頭兒怎麽發了善心,不鬥我了。他對坐好等著批判我的學員們喊:“全體學員,繼續去挖防空洞!章盈,你留下來看著他!他要想吃東西、喝水,你就幫他拿一下。”
哪知這章盈就是“死人骨頭”,她大聲答“到”時,我都沒聽出她的聲音。我已經處於半昏半醒狀態,耳朵內老有鳴響,根本辨不出聲調。直到學員們都去挖防空洞了,感覺有人摸我的臉,等我睜開眼喝她喂的水時,才知道章盈就是“死人骨頭”。
這時的她非常溫存體貼,喂我水喝、喂我飯吃。她用濕毛巾輕輕地沾去我身上的血漬,還把自己的糖和水果分給我吃。看我不想說話,她一句也沒問我,隻是盡力地照顧我。她往日那放蕩的笑聲沒有了,而且在給我擦洗傷痕時,眼裏閃著淚花。這使我很感動,我想起藍平說的話,覺得可能真是那樣,除了放蕩些,她還真挺好的,我不像以前那樣討厭她了。
隨著我傷勢的好轉,她逐漸話多了,我也一一回答她。
“你家住哪兒?”她邊喂我吃飯邊問。
“小西天兒文慧北園二十號。”我回答得很詳細。
“噢,離我家不遠啊,我就住在電影學院後邊兒。”她笑了,不是那種讓人起雞皮疙瘩的笑,而是自然的:“嘿,咱們還算鄰居呢,起碼都住小西天兒。”
“嗯。”
“你家都有哪些人啊?”她又問。我告訴她,我家裏人很多,並一一介紹了一遍。
“嗬,真是個大家族,那你爸你媽幹什麽的?”她像查戶口的,最重要的是,她問到我最不願提及的事,我沒回答。她一看我沉下了臉,忙說:“看我,招你不高興了吧?得得,我錯了。哼,人不大脾氣不小,我可不怕你。”
她說著,還在我腦門上用食指輕輕杵了一下。我知道她又要發嗲了,可這樣的嗲很有親近感,我能接受。我微微一笑,說:“對不起,我沒發脾氣。我隻是不喜歡別人問我爸爸是做什麽的。”
“噢,我不知道------那好,”她抬頭四下看了看,然後猛地在我臉上親了一下:“寶貝兒,那我以後再也不問你這些了啊。”
我嚇了一跳,她膽也太大了,這是在學習班啊,還是大白天的。對她的吻,我一點感覺也沒有,隻是覺得她太瘋狂了。
“漲贏兒(章盈)!”顧頭兒那山東口音又喊她了。隻見她一皺眉頭,捋了下頭發就去了,近幾天顧頭兒總會在這時喊她。
在毛主席“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指示下,各單位都在挖防空洞。學習班的防空洞在我被抓回的時侯已經快挖好了,仇頭兒又叫學員們去西直門的城牆拆城磚。他要用那大塊的城磚砌在防空洞裏麵,這樣又結實又好看,做一個“深挖洞”的好典型。“廣積糧”他已經領先了,去年學習班就在小樹林旁的荒地裏種了很多白薯、玉米和各種蔬菜。這些活是高頭兒帶著幹,他也是山東人。他要求每個人都必須嚴格地照他的方法去幹活,他最恨那些幹活不賣力的學員,說這些都是資產階級的表現。有一次他看二狗屄幹活不賣勁、一邊幹一邊聊著在外邊拍婆子的事,就很生氣。他叫全體學員排隊站好,我們知道他要教育大家了。隻聽他操著濃重的山東腔說:“你們他媽的就知道玩兒、玩兒、玩兒!在社會上整天騎著‘沒氣兒車’,舉著切菜刀,還他媽什麽——” 他用手拍著自己脖子說:“扒脖子?”
聽他把“錳鋼車”說成“沒氣兒車”,把“拍婆子”當成“扒脖子”,大家想笑又不敢笑,都盡力憋著。二狗屄憋過了頭,終於捂著肚子笑了起來。高頭兒原地轉了一圈沒找到家夥兒,就脫下自己的包頭塑料涼鞋,用後根猛抽二狗屄剛剃的光頭。嘴裏說:“俺雪(說)的就是你,你他媽還敢笑,打死你!”
二狗屄的光頭上立時起了一溜大包,疼得他用手去捂。一鞋跟正打在指關節上,他“哎喲”一聲,蹦了起來,轉身跑進菜地,拔起菜苗來。高頭兒光著一隻腳,沒去追他,一看他拔菜苗,立刻撲了上去,沒頭沒臉地照著二狗屄臉上胡掄,嘴裏罵道“你他媽還敢破壞?叫你破壞 !”
二狗屄鼻子流著血,一隻眼睛睜不開,帶著哭腔邊躲邊說:“您不是愛讓我們幹活嗎?我這麽賣力幹活兒,您就別打啦。”
原來二狗屄見高頭兒除了管種地別的基本不管,所以他想:也許一幹活,高頭兒就不會打他了,便竄到菜地裏去拔草。結果慌亂中,拔的大部分都是菜苗,這下惹得高頭兒更火了,反而招來一頓暴捋。
現在又進來了許多新學員。仇頭兒看著去年收獲的玉米、白薯堆成了山,直到現在還剩好幾大堆,得意地對他們說:“這洞咱挖好了,再在裏麵砌上一層磚,把白薯玉米儲藏好,這‘深挖洞,廣積糧’咱算是走在前頭了。毛主席就是偉大,說到咱們心裏去了,這‘不稱霸’是肯定的,咱無產階級決不會做地主惡霸。”
“仇師傅,毛主席說的‘不稱霸’是不像蘇修、美帝似的,在世界上稱霸,不是地主惡霸。”一個新學員說。
“你懂個屁!你學過毛主席的書嗎?學過的話還能進學習班?這蘇修、美帝就是地主惡霸!毛主席說‘無產階級不但要解放自己,而且要解放全人類’。毛主席那胸懷、那戰略,隻有我們工人階級才能理解。深挖洞、廣積糧為的是什麽?為打仗。不積蓄實力怎麽打仗?不徹底消滅蘇修、美帝怎麽解放全人類?目前我們還沒有強大的實力,這叫戰略防禦。一旦我們真正強大起來,能眼看著世界上那麽多的工人階級、貧下中農受剝削、受壓迫嗎?我們共產黨人最終的目的是要讓紅旗插遍全球,讓毛澤東思想統一世界,讓全人類實現共產主義。靠什麽實現?‘槍杆子裏麵出政權’!這是真理。”
仇頭兒激動得站了起來,好像他馬上要拿著槍,奔向戰場了。
你還別說,那會兒世界的和平就是因為中國太窮,除了人多,別的什麽都不多。要真是富裕了,毛老爺子真敢發動第三次世界大戰。一展他那天才的軍事風采,把世界打個稀巴爛。你別看他不懂建設,要說破壞——沒挑兒。
而那時的國人,個個都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還真不是口頭上說說而已,隻要他老人家一聲令下,那真是全民皆兵,孕婦都敢帶著肚裏的準娃娃去為他老人家拚命。無論多大歲數的人,隻要能聽懂“衝啊,殺呀”這倆字的,但凡摟得動槍機的保證全上戰場。當然,也包括我和我的家人。
現在想起來,世界人民真得感謝中國在毛澤東時代的貧困,否則世界可能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我參加了“廣積糧”,“深挖洞”卻不讓我去。因為洞已經挖好,隻差運磚,讓我去西直門城樓等於放虎歸山。他們把我留下來為大家蒸玉米、白薯,還讓章盈幫我,實際是讓她看著我。
其他人去了西直門後,這裏隻剩我們倆和顧頭兒。顧頭兒總在自己宿舍裏聽半導體,很少出屋。我倆把衛生搞完後,就去洗白薯、剝玉米。
“漲贏兒,你來一下兒!”顧頭兒又叫她了。她看了我一眼,撇著嘴嘀咕道“討厭”,無可奈何地去了。
過了半個多小時章盈還沒回來。我已經將白薯洗幹淨、玉米也剝好了。我正要去燒火,看到趙警察從前排仇頭兒和楊頭兒的辦公室兼宿舍出來,東張西望地像在找人。我對他說:“仇師傅不在,顧師傅在。”
他問我:“在哪兒?”
“我給你叫去。”我跑到後排顧頭兒的屋前喊:“顧師傅,趙警察找你,在仇師傅那屋門口兒呢!”
“好,讓他在仇師傅那屋等一下兒,我這就來!”顧頭兒慌忙在屋裏喊道。
我告訴趙警察後,正要去後邊燒火,看見顧頭兒向前邊走來,邊走邊係著褲扣,章盈卻沒出來。我想起鍋裏沒放水,就回夥房去加水。剛加了一半水,章盈回來了,她頭發很亂,也沒理我,直接穿過夥房進了儲藏室改成的女學員宿舍。
“沈猛,你來!”我剛把水加好,她開了個門縫,露出半個腦袋叫我。我過去正要問她什麽事,她一把把我拽進去,關上了門。
“幹嘛?”我站在她屋裏問。
“沒事兒,想和你聊天兒。”她推著我坐在了床上,順勢坐在了我旁邊。
“一會兒顧頭兒看我沒燒火,該找我了。”我剛要站起來,她一下子抱住我說:“別走,那老色鬼跟趙警察辦事兒去了。幸虧趙警察把他叫走了,要不得煩死我。逮著點兒空他就占我便宜,半天硬不起來,趴在人家身上亂啃,那張臭嘴惡心死了,連這兒都讓他給熏得有味道了。”
說著她解開上衣,裏邊連小背心都沒穿,兩隻碩大的乳房亂晃著。她捧著乳房,對我說:“你聞聞,是不是?”
“真的很味兒,你快洗洗吧,我去燒火了。”說著我向外走去。她從後邊摟住我,晃著身子說:“這會還早呢,這麽早蒸出來,等他們回來就涼了,你急什麽呀。我先進屋洗幹淨才叫的你。我早就看上你了,今兒這機會多好啊。”
說著她在我肩上、背上吻了起來,一手摩挲著我的胸脯,一手攥住了我那兒。一股熱流在我周身的血管裏亂撞,燒得我麵燙耳灼,心跳快得阻塞了我的呼吸。她猛一使勁,把我推到了床上,嘴裏說:“我的小心肝兒,還真夠粗,怪不得藍平說你這兒像土豆。”她瘋了似地扒下我的褲子:“你放心,沒人知道。就是知道了也沒事,那老色鬼是隊長,為了他自己,也不敢把咱怎麽樣。我的心肝------肝兒------”
她含糊不清地說著,騎在我身上,迅速地脫光了本來就沒穿內衣的褲子,然後用她的乳房捂在我的臉上,來回蹭著。突然她又調轉過身,趴在我身上,將我那兒一口叼在嘴裏,舌頭纏裹著來回吮吸。弄得我有一種似癢非癢的感覺,難受得不行。我連忙說:“你別吃,髒,哎喲------慢點兒------”
她根本不理我,我越說她越使勁,好像恨不得順嗓子眼吞下去,弄得我直鼓恿身子。忽然我聞到一股異味,她的那兒貼在了我的下巴上,還使勁地蹭著,弄得我下巴和她那黑乎乎的陰毛都粘糊糊的。我差點吐出來,趁她鬆口時,我猛地把她翻在地上,跑了出去。
我跑到柴灶間,胡亂地往灶裏塞著柴火,卻不知道點燃。我腦子裏亂哄哄的,想起剛才她母狗般的舉動,又憤又羞。我氣憤她為什麽不管別人樂不樂意,就這麽瘋狂地強弄人家,又羞她自己不嫌髒,把我那兒含在嘴裏,還把她那兒往我嘴上蹭。我臉紅得快把爐灶點燃了------
“我告訴你,今兒我和你完了事,就幫你逃跑。我還給你準備了五塊錢,不信你看!”她氣急敗壞地站在了我身後,手裏拿著五塊錢:“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還想跑啊?隻不過你的傷還沒好,怕夏天被人家看見。你第一次跑的時侯我親眼看見你從牆上掉下來的。”
“好啊,原來是你告的密!”
“不是,當時我和老色鬼在一起。要不是他沒穿好褲子,當時就抓你了。你過來,站在這兒往廁所看。”
我過去站在那裏一看,可不,廁所的那一段牆看得清清楚楚。
“我對你這麽好,你一點兒都不領情,別人想我還來不及呢。今兒這麽好的機會你竟然躲著我。那好吧,我幫你躲著我,躲得遠遠兒的,你跑吧!”
我以為她是在賭氣,便不理她,想去點火。她一把攥住我的手,緩和聲音說:“我說的是真的,你快跑吧。等你傷再好一點兒,他們就把你送到海澱分局學習班了。老色鬼親口跟我說的。到了那兒就不好跑了。你要相信我,我是真心喜歡你、為你好的。雖然你這麽讓我失望,讓我失去了信心,可我還是喜歡你。你還小,以後你就會明白,但願你明白的時侯能知道我章盈不是壞女人。”
看著她懇切的眼神,我相信她說的是真的,她從沒有過這種眼神。
“好,那我現在就走。”我向院牆奔去。
“等一下兒,拿著這些錢。剛出去,一定用得上!”
不知為什麽,我接過了五塊錢的同時,突然在她臉上親了一下,說:“你像我姐姐。再見!”
翻上牆頭的霎那,我又回頭看了她一眼,她一隻手捂著我親過的那邊臉,眼中似乎閃著淚花,真情中帶著遺憾。她就這樣目送著我跳進了犯罪的深淵。
現在是中午,這五塊錢能讓我在翠微路的小飯館裏填飽肚子。我吃著包子想,怎麽才能弄到錢。我沒偷過錢包,可在學習班的這段時間以及與藍平在外邊飄的這幾個月裏,也算耳濡目染了。一個錢包裏往往就幾塊、十幾塊錢,錢包得天天偷。還是應該“搬大閘”,到那些當官的住所去“搬”,肯定有錢。我決定吃完飯去買一把大改錐、一塊塑料墊板,但想不出具體應該怎麽“搬”。隻是在學習班聽人講過,沒見過實際的。這四塊多錢買了改錐墊板,剩下的可以湊合著維持兩天,幹脆再買一把菜刀,撬不開就用菜刀把門劈開。這第一次一定要成功,一旦失敗,我就會失去再一次做的勇氣。
人總會記得第一次成功的方法,會在一生中反複使用它,隻是會根據事情的不同變換方式罷了。
我找到一家五金店,買了改錐、菜刀,又到文具店買了塑料墊板。沿著翠微路向西走去,我到了海軍大院,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門衛連問都沒問我。我一直走到最裏麵的一個樓,看看沒人注意,閃身進了一個樓門。想到頂層來回的人少,安全一些,就一直跑到了頂層。
頂層一共三家,我向中間的那家走去,想起柳雲家就是中間的就走到了左邊的那家。我拿出改錐,插向門縫時一想,如果有人呢?我敲了敲門,沒人答應。我用改錐繼續向門縫使勁插去,但隻進去了一點就進不去了,我用墊板往鎖口處插,可門沒開。用改錐左右晃動都沒用,急得我冒出了汗。我轉念一想,用刀劈!我拿出菜刀,照著鎖眼處的門框用力劈去,刀深深地陷進了門框裏,竟然拔不出來。我用力向右一掰,“哢嚓”門框掉下來一大塊,斷木的斜碴直至門角。一道直直的門縫出現了,鎖舌清晰可見,我將菜刀插進門縫一掰,“砰”,門開了。
我直奔主臥房,翻箱倒櫃,快速地找著。在一個抽屜裏翻到了一個裝著厚厚一疊十元麵值鈔票的信封。還在一個小鐵盒裏找到了很多全國糧票。我看到牆上掛著一個軍用挎包,就摘了下來,將所有東西裝在裏邊。往外走時,想起剛才慌得連大門都沒關,如果隔壁兩家有人看到的話,早被當場抓住了。我趕快關上門,看到門框被劈掉的那段木頭還躺在門外——咳,關上也一樣,誰看到不會大叫“有賊”呢!我飛也似地奔下樓去,直跑到離大門不遠處,才收住腳步。我定了定神,故作鎮定地向大門外走去。經過門衛麵前時,我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一米以外就出這院了,出去就成功。謝天謝地,正好從外麵走進來一個人,和門衛說著什麽,我快步走了出去,向旁邊一拐,狂奔起來。
不知跑了多遠,直跑得我口幹舌燥,不知怎麽就到了白石橋。我收住腳步慢慢溜達到紫竹院,鑽進低矮的灌木叢中。四顧一下無人,趕快拿出錢來一數,正好三百元。天啊,這麽多錢!夠我吃喝四五個月了,比媽媽半年工資還多。這家人肯定是大官,真有錢。我把錢收好,拿出小鐵盒,往外一倒。倒出來一個小硬紙盒。好漂亮的紙盒啊,我打開,看到一個雪白烏潤、玉雕成的像鹿又像龍的怪獸,栩栩如生,炯炯有神。盒底下一張小硬紙片上寫著:
羊脂玉麒麟 抄家留念 一九六六年八月
原來他們抄家不是為破四舊,而是據為己有啊!嘿,這才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心安理得地把東西收好,找了個河邊的椅子,坐了下來。
看著靜靜的湖水,我想起了兒時的時光與理想。小時候,每一天過得都那麽快樂,根本不知道世間會有這麽多的煩惱與憂傷、艱辛與屈辱。如今正做著過去自己不齒的事,並且今後還要繼續做下去。實際上,從我第一次抓起那個蘋果時,自己就開始變了。
現在有錢了,而且還有這麽多錢,可我並沒感到快樂。我心裏反倒更加沉重了,好像自己丟了什麽似的,坐立不安。到底缺少了什麽,使自己這樣不安呢?我仔細地思索著——是的,是丟掉了許多東西。丟掉了正直、純潔、善良、忠厚------我變了,變得和小時候完全不一樣了,變得自己都覺得陌生了。現在的我,像一隻狡詐凶狠、惡毒冷血的狼,為了自己舔噬著他人的血淚。
“你記住,不義之財是不可取的。不然你會受到加倍的懲罰,甚至會毀了一生。”媽媽的話在耳邊響起。
我覺得腦海裏有兩個聲音在打架。我現在已經犯法了,還能回頭嗎?就算回頭了又能怎樣呢?在這個社會,我已經不能做正常的人了,而且我已經做了違法的事,就是沒做的時侯,我不也被社會排斥在外,讓“正常的人”踩著走過嗎?
去他媽的,想這些幹嘛?還是想想眼前吧!如今吃飯是沒問題了,睡覺怎麽辦?最近各街道都把退休人員和街道的那些老娘們兒組織起來,維持治安。你可別小看這幫晚上戴著“治保委員會”袖章的小腳偵緝隊,她們查問得可嚴了。有多少玩主都栽在了她們手裏。像過去那樣在公共場所過夜是不可能了。到哪兒去呢?到郊外去,農村是不會有人查的。現在莊稼都長起來了,莊稼地裏就能過夜。可蚊蟲太多,把全身都塗上防蚊藥水?應該行。
我想先上中關村去,把該買的東西買好,然後再吃點飯。吃完飯再慢慢地往頤和園、溫泉那一帶的農村溜達,晚上在那邊過夜,明兒白天再進城吃飯洗澡。我看太陽已經西斜,就向332路公共汽車站走去,想坐車到中關村。
坐上車我便站在後門沒動,雖然有空位,但也就幾站地,站會兒吧。我倚在後門的欄杆上,等著下車,一個看上去是外地出差來的男人背著包,站在我旁邊。他可能是要下車,我往後退了一步,給他讓地方,可一撤步就踩在了一個人腳上,忙回頭想道歉,結果那人根本沒看我。隻見她緊緊地跟在那男人身後,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緊張,她左手挎著一件衣服,蓋在那人的包上,右手在衣服底下擺動著。呀,這不是在玩兒貨(偷錢包)呢嘛!
不會吧?還是女孩,看樣子比我大一兩歲。我想避開這是非之地,可一看,我要是躲開,坐在後邊座位上的人就能看到她的舉動。我猶豫了一下,一想都是同路人,就給她義務地當一下簾兒吧。車進站了,那人下車時我看到他人造革的書包拉鎖上還鎖著把小鎖,挨著拉鎖邊有一道新碴的大口子。真他媽蓋了,這女孩還是玩兒青子(用刀片輔助偷竊)。不過看得出她不是科班出身的老手,這口要是開在下半部就對了,從上邊開,那手得往裏邊伸多深啊?還容易讓被盜者過早發現,怪不得她那麽緊張呢。
還好那人隻顧急匆匆地趕路,沒有注意看自己的包。我看看她,再看看她藏在衣服下的右手。她似乎感覺到了我異樣的目光,便緊張地移開視線,右手仍藏在衣服下不敢動。
“不用躲我,如果剛才我走動一步的話,你早被後座上的人看到了,快收好吧。”我看都沒看她,站到了車門登上說。
到站後我下了車,看到車站旁有個小食品店,就走了進去。這裏隻賣糖果糕點,就買點糖果吧,夜裏餓了可以吃。我買了點巧克力,看到有“牡丹”煙就買了一盒,打算解悶時抽。
“半斤巧克力九毛二,牡丹五毛三,一共一塊四毛五。”
售貨員算賬時,我遞過一張十塊的,等她找錢。
“同誌,有巧克力夾心餅幹嘛?”
我順著聲音看去,又是她。她向我嫣然一笑,我一愣,隨即也回之一笑。
“沒有。您給十塊,找您八塊五毛五。”售貨員同時回答了我們兩個人。我把錢收好,將糖和煙放在了軍挎裏,轉身向外走去。
“你是哪個大院兒的,同學?”這分明是拍婆子的常用套語,可這應該是男的問女的啊。她一個女孩,怎麽也這樣說呀?
哦,對了,這叫倒拍。看她似乎在等我回答,我隨口說道:“總政的。”
狡猾的狼學會隱蔽自己了,我用上了佩猴子幫我編的瞎話。她笑著又問:“叫什麽呀,你?”
“肖明明。”既然已經用上了,就用到底吧。她上下打量著我說:“你怎麽不問我叫什麽、是哪兒的?”
“哦,我不——我忘了問了。”我差點說我不想問,可覺得那樣太沒禮貌了,便改了口。我趕忙又補了一句:“你叫什麽呀?”
“我呀,是你姐姐,自然也姓肖啦。我叫肖紅漪,文化部的。”她衝我擠著眼,調皮地一笑,和剛才偷錢包時的神情判若兩人。
那會兒的女學生張口就是某大院和什麽部,好像不在這地方住就不是婆子。她的裝束很特別,完全不是當時婆子們流行的打扮,這引起了我的好奇。
她穿一件淺藍格子的短袖的確良上衣,裏邊不是小背心,而是乳罩。那乳罩清清楚楚地透過的確良上衣,擺在路人眼前,在當時真是大膽的舉動。她下穿一條暗白色黑豎道的毛滌褲子,褲線筆挺。腳上是一雙腳麵交插道平底白皮涼鞋,一雙肉色襪子,每個腳趾的形狀都清楚顯出來。發型就更別致了,齊至耳垂的短發披散向後,用一根白緞帶束著,在飄逸中透著幾分莊重。她看起來完全是大人的樣子,但即便在大人中,那也是少有的裝束。
“漪是清澈的意思,怎麽和紅相連了呢?”我問她。
“喲,沒想到你肚子裏還有點兒墨水。我以前叫肖瑗漪,文革時組織紅衛兵,我就自己改了。我插隊後本想改回來,尤其是回了北京就更想改了。可一想還得去派出所,太麻煩,就沒改。今兒聽君一語,茅塞頓開,看來真得去改呢。”她調侃地說。
我對她另眼相看了。她長得算不上漂亮,個子也不高,但看上去很有教養,一點不俗氣。
“咳,我也是瞎說著玩兒的。有什麽墨水兒啊,五年級都沒上完,就趕上文化大革命了。”我覺得和她說話很隨意,不會感到拘謹。
“你想上哪兒去呀,要是沒什麽事兒,就在這兒陪我等我的妹妹。”
這時,對麵一輛開往白石橋方向的車進了站,她仔細地看著每一個下車的女孩,沒發現她的妹妹,便又問我:“行嗎?問你呢!”
“哦哦,行行,我沒什麽事兒,就是想找個飯館吃點兒東西,我餓了。”我說。
“等會兒咱們一塊兒去吃,我們也沒吃呢。這兒也沒飯館,科學院裏有一個。待會兒我帶你去,正好咱聊著天等我妹妹。”她高興地說。
“等你妹妹?是親妹妹嗎?”我主動問她了。
“嗯------不是。可比親妹妹還親。”她眼珠一轉,似乎也在問自己:是比親妹妹還親嗎?
“你妹妹來了。”我指著對麵馬路邊上一個東張西望的女孩,對她說,她看到後跳著喊道:“小盛,我在這兒呢。你怎麽才來啊?”
說著她向前跑了兩步。那女孩跑過馬路,拉著她手說:“咳,別提了。我找了半天都沒找到我弟弟,沒鑰匙開不了家門,今兒咱們隻能住招待所了。”
“沒關係,就住一晚招待所吧。對了,我給你介紹一下兒,他是肖明明,總政的。”她指著我說,又往前一推那女孩,對我說:“這是我妹妹黎小盛,四零一所的。怎麽樣,盤兒靚不靚?她爸爸是四零一所的所長。”
我不知道這“四零一所”是幹什麽的,這所長官有多大。為什麽她嘴裏老是不離哪院哪部的、爸爸是幹什麽的呢?我很反感這些,便勉強向黎小盛說:“你好。”
她看看我說:“你好!”
“走,咱們先去吃飯吧。”肖紅漪說。我確實餓了,便對她倆說:“對,去吃飯去,我早就餓了。”
她倆拉著手走在前邊,到了拐角處較暗的地方,倆人還摟在一起親了起來,真是比親姐妹還親。黎小盛看我離她們那麽遠,說道:“快點兒走啊!你怎麽跟林副主席似的,老低著頭想事兒。快,跟我們一塊兒走。”她走過來拉著我的手,三個人並排向科學院裏走去。
黎小盛高高的個子,長得白白淨淨,鼓鼻子鼓臉,像個小瓷人。她穿著一件和肖紅漪一樣的襯衣,黑色的毛滌褲子很合體,襯托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她的腿很長,走起路來非常優美。腳上穿著一雙黑皮涼鞋,沒穿襪子,兩隻又白又嫩的腳十分美麗。這兩人和當時的婆子大不一樣,我心想:看她們的樣子很文靜,怎麽會偷錢包呢?
“有煙嗎?”黎小盛問肖紅漪。
“喲,忘了買了,你們在這兒等一下兒,我去買。”肖紅漪剛要往回走,我想起剛買的煙,趕快說:“我有。”
我把煙遞給黎小盛,她一看說:“謔,紅牡丹。”她撕開錫紙的一角,遞給肖紅漪一根,又拿出一根給我,我搖搖頭說:“我不抽煙。”
“不抽你還買?”她奇怪地說。
“買著玩的。” 看她們深深地吸著,我高興地補了一句:“就是給你們預備的。”她們笑了。
“你說咱們村的五個人回來了四個,就剩李紅兵一個,她也呆得住?”肖紅漪說。
“我最煩李紅兵那股假革命勁兒了。心裏早想回北京,嘴裏還老喊著‘紮根一輩子’。她不是不回來,是想著回來後就不回去了。聽說她家正在給她托關係、走後門兒,要往回調呢。”黎小盛憤憤地說。
“誰讓咱們的老頭都完蛋了呢。當初鬥王光美時我還代表清華附中紅衛兵發言,晚上回到家,我爸正在部裏挨鬥。我一聽,老頭原來是劉鄧黑線上的人,當場就表示與他劃清界限,斷絕父女關係,咱得站在毛主席這邊兒啊。誰知第二天一到學校,李紅兵就說報紙上已經點了我爸的名,我現在是狗崽子。紅衛兵開除了我不說,還非讓我寫揭發我爸的材料。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我爸有過什麽反毛主席的行為,結果我倒成了包庇劉鄧黑幹將的反動狗崽子了!我爸自殺後我就沒出過家門,覺得一切都是假的。文革初期的時侯自己是那麽激昂,破四舊、抄家,鬥地富反壞右,處處衝在前頭。現在想起來都不敢相信,才十五歲的自己竟然每天輪著皮帶打人,多麽凶殘、野蠻啊。可隻有這樣,才是響當當的毛主席的紅衛兵。幾個月後‘老子英雄兒好漢’的我卻成了‘老子反動崽兒混蛋’的狗崽子。曆史開了個大玩笑,命運捉弄人。不過這倒給我上了一課:一切政治革命的急先鋒都不過是跳梁小醜兒,沒幾天蹦頭兒。人類的發展要遵循自然規律,違反了社會發展的規律,無論這人多麽偉大,曆史都會證明,他是小醜兒。
我去插隊跟李紅兵可不一樣,她去真是為了響應毛老頭兒的號召,搶著報名,連當兵的機會都放棄了。我不過是為了脫離這鬱悶的環境,現在人家老頭兒在位、有權,不定哪天人家就徹底脫離山溝兒溝兒了。你也有希望,你老頭雖然也倒了,但至少還活著。怎麽著也能有關係托托,我這輩子也就是山西婆姨了。”肖紅漪很傷感地說。
“咳,托誰去呀,自從我爸一倒,我們家早已是‘門前冷落車馬稀’了。咱倆自從到山西就沒分開過,咱不是發過誓嗎?這一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永不分離!你放心,我爸就是你爸,除非他能把你也弄回來,不然我也不回來。我爸雖然活著,也跟死了差不多,整天在牛棚裏一句話不說,跟死人有什麽區別?其實你爸、我爸都是毛老頭兒發動的這場權力之爭的犧牲品------”黎小盛的話還沒說完,肖紅漪捂住了她的嘴:“噓——你別胡說。”
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看沒人注意,又說:“有些話心裏明白就行了,沒必要說出來。現在最容易當的就是反革命了。”
“我才不怕呢,倒真想嚐嚐這‘反革命’的滋味兒。”黎小盛滿不在乎地說,還瞟了我一眼。
看來她們都是心靈上受過傷害的人,這一下子把我與她們的距離拉近了。我馬上大聲地說:“甭看我啊,剛才你們說的話我全沒聽見。”
她倆會心地笑了。
“哎,到了。”黎小盛指著一個餐廳說。我們仨人走了進去,黎小盛要去開票,回頭問我:“你吃餡餅還是包子?”
“今兒咱們剛認識,讓我請客。”我搶著走過去開票。我要了幹燒魚、四喜丸子、魚香肉絲、砂鍋雞片、三碗米飯,總共花了十二塊七毛五。
服務員把飯菜一一端上來後,她們倆說:“哇,這麽多菜,今兒能足撮一頓兒了。”
我也很餓,三個人唏哩嘩啦地風卷殘雲。一會兒,我們同時發現魚幾乎沒人動,誰都怕吐刺麻煩。
“哈——”黎小盛剛笑出聲,我們倆也笑了起來。
“你今晚跟我們一起住招待所吧。”黎小盛對我說。我有點不好意思,但又為有地方睡覺而喜出望外:“可你們倆女的,我一個------”
“去你的吧,想什麽呢?你還沒精神到我們姐倆都想和你睡覺的程度呢!”說著她們倆哈哈大笑起來。
“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
“行了,你別說了。這招待所是男女分住,我倆在一樓,你在二樓。一屋可以住四個人。你記住,你叫黎小傑,是我弟弟。”黎小盛收斂了笑容,認真地說。
我們住進了“四零一所”招待所。和我同屋的還有兩個男的,是從幹校來北京出差的,明天回去。他倆認識黎小盛,但沒見過“黎小傑”,聽黎小盛說我是她弟弟,就總想和我聊天。一會兒問我的學校現在學什麽,一會兒又說“你爸爸愛吃大蒜是吧,每次都讓我們給他帶好多”,我怕說漏了餡,就說:“我明天早上還有事兒,我得睡覺了。”便把頭轉向牆,假裝睡去。他們倆不再問我,自己聊了起來,從他們的聊天中我知道了這“四零一所”是原子能研究所。
我睡不著,覺得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應該離開北京,到外地去。我想起剛才肖紅漪說她們是插隊的,就想去哥哥插隊的地方看看。可又一想,他那麽要求進步,如果知道我現在是從學習班跑出來的,肯定得讓我回來。就算他不知道,將來學習班發現我躲在他那兒,對他的影響也不好,我不能連累他。到柳雲那兒去?不行。那兒是兵團,半軍事化管理。如果賀大頭懷疑我去找柳雲,就會通知那兒的,啟不是自投羅網?要不去山西牛大他們插隊的地方去,地址是------上回和藍平碰見過牛大的弟弟,說他哥在榆次縣黃彩公社下黃彩大隊------沒錯,是這個地址。我明天就去山西找他去,牛大人不錯,嘴也嚴,不會和別人說的。我想好了去處,不一會兒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