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補牢

真實的記載如夢的一生---
正文

紅旗下的小鬼兒(上三十七)

(2018-07-06 04:46:56) 下一個

(三十七)

抱著滿腔革命熱情去延安插隊的沈抗,已經在“廣闊天地裏”“大有作為”一年多了。他天性樂觀,加之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無限忠誠的心,使他在與天鬥、與地鬥時有了無窮力量。艱苦的生活,窮困落後、交通閉塞的山溝溝,絲毫沒有磨掉他的革命鬥誌。相反,更把他鍛煉成一個腳踏實地、堅忍不拔的硬漢。高梁小米培育了他質樸忠厚的性格,黃土高坡鑄造了他鋼鐵般的意誌,因地製宜的窯洞造就了他的聰明智慧。他熱愛祖國的山河,更愛革命的聖地延安,他已把自己融化在這第二故鄉。雖然,從氣質上,你仍能看出他是知識青年,但如果不看他的臉,從裝束上、行動上,你絕對會以為他是本鄉本土的人。他的陝北話地道得連本地老鄉也分辨不出他是北京娃。開山墾地時他手裏的钁頭揮舞地嗷嗷帶風,燒火做飯時他又像個陝北婆姨,高粱餑餑、小米粥做得香噴噴。工餘飯後,他還組織知青們學習,別人都睡著了,後窯洞裏小油燈下還趴伏著他看書的身影。當他了解到山區落後的醫療條件,看到在北京一劑藥或打一針就可以治好的小病,在這裏被視為洪水猛獸,一旦染上隻能聽天由命、坐以待斃,常有一病不起甚至死去的悲慘情形後,他決心學醫,做赤腳醫生,做貧苦農民的華佗。他到處搜集有關醫學的書籍,以當時的條件,很難找到係統的醫學理論書籍,他每日在油燈下苦讀,從片斷的文字中積累知識,用銀針在自己身上反複試驗。終於,他背上了小藥箱,爬高坡,下山崗,風裏來雨裏去,給很多窯洞送上了科學的醫療方法,解決了老鄉們遇病即驚的恐慌。

沈抗剛來延安時,在公社提出去最窮、最苦的隊。果然如願以償,他來到了延長縣最窮的隊,這個隊窮得全隊人正準備集體逃荒討飯。正值開春耕種季節,都跑出去要飯,耽誤了春播,明年豈不是更荒?

沈抗和同學們一商量,把每月國家配給每個知青的三十六斤皮兒糧(帶著殼兒、皮的糧食)拿出三分之一,把所有知青身上帶來的全國糧票和錢全部換成糧食,分給大家,總算阻止了這大逃荒。大家分頭到窯洞拜訪老鄉與慷慨激昂地站在穀場上宣傳最高指示截然不同,坐在炕頭兒上和老鄉們聊天,很快和老鄉們打成一片了。其中最受老鄉們歡迎的知青就是沈抗,他之所以能這麽快和老鄉們建立起友誼,得感謝他從媽媽那兒繼承來的語言天賦。才一個月工夫,他說話已經是正宗的陝北秦腔了。

老鄉們親切地稱他為紅火蟲、半爛孩(鞋)。叫他紅火蟲,是比喻他像螢火蟲一樣到處鑽,而他到了哪兒,哪兒就立刻熱鬧紅火起來。這“半爛孩”是說他剛來沒幾天,就把鞋給穿爛了,一天到晚不閑著,到哪兒都趿拉著那雙爛鞋。

沈抗可不是光耍嘴皮子的主兒,在生產勞動中他最賣力,處處爭先。春耕往地裏送肥,得肩挑人扛,下十幾個山坡、上十幾道崗,來回要走七八裏地。這些學生娃,哪裏受得了這個?空手上山下坡還累得直喘氣,再挑上這六七十斤的糞擔子,著實給累得夠嗆,個個是把這擔肥哭著送到地裏的。隊裏的老農們一天最多也就挑個五六趟。這天七個知青中,一個挑了一趟,有三個挑了兩趟,有一個挑了三趟,更有一個挑了六趟,快趕上老農了。唯獨沈抗,挑了十一趟。到了第十一趟,他的兩腿已經不聽使喚了,下坡時是坐著滑下去的。這倒提醒了沈抗,趕到下坡時,他索性一筐在前、一筐在後,人往中間一坐,倆手一前一後扶著筐溜下去了。又快又省力,隻是覺得屁股熱辣辣的。當感覺疼時拿手一摸——有血,敢情棉褲早被磨破了,是用父母給他的那點屁股肉蹭著山坡滑下來的。

貧下中農眼裏不揉沙子,誰把心掏給農民、誰拿出吃奶的勁用到農活上了,他們看得一清二楚。沈抗的表現贏得了大家的信任,全體老農們推薦他到“貧宣隊”來。顧名思義,這“貧宣隊”自然就是“貧下中農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這時正值清理階級隊伍,偶爾從公社得來的報紙上大板塊的有關文章沈抗可沒少研讀。他想,這貧宣隊自己是萬萬不能進的。一旦讓大家知道他是國民黨將軍、大右派的兒子鑽進了“貧宣隊”裏------他不是典型的“階級異己分子”,被清理出去的對象嘛!

他千方百計苦苦推托才拒絕了大家的好意。隻是農民們不明白,這個學生娃怎麽會這樣懼怕加入“貧宣隊”。

這一年,老農們在知青的幫助下度過了春荒,及時的播種使得他們在秋天迎來了好收成。想著明年的糧食有著落了,農民們興高采烈地把隊裏的種糧揚淨曬幹,儲存在打穀場隊裏的糧倉裏。

隆冬季節,北風呼嘯。不知誰抽煙不小心引起了大火,燒著了糧倉。糧食,就是農民的性命。沈抗帶頭向糧倉衝去,就在踏入大火的霎那,他轉身向回跑了幾步,脫下棉鞋整齊地擺好,又返身衝入了火海。

當眾人齊心將大火撲滅後,沈抗捋著燒灰的頭發,拐著灼焦的腳,將棉鞋抱在懷中向窯洞走,大家問:“你怎麽把鞋脫啦?”

“這是我媽在我來延安時特意給我買的,我一直都沒舍得穿,哪舍得讓它在火裏鑽呀。”

自此他在知青們眼中有了新形象——愛財不愛命。

說來你可能不相信,那時他們村的知青身上沒有一分錢。他們這些北京去的知青們視黃金如糞土,抱著“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想法而來,是為了鍛煉革命意誌來的。誰最革命?誰最窮誰就最革命。至於錢——那是資產階級追求的東西!我們革命的知識青年要的是解放全人類,要的是共產主義的早日實現。

沈抗是知青們中的佼佼者,是最堅定地紮根農村一輩子的典型。自插隊以來,他從沒向家裏要過一分錢,更甭說要吃的用的,他連一雙襪子也沒要過。雖然家裏很窮,但媽媽會千方百計擠出錢,滿足他的需要。革命的理想支撐著他視一切艱苦為動力,宏偉的抱負促使他在艱辛的征程上從不怯步。到了陝北,身上隻有二姐塞給他那十塊錢。剛到這時還拿出五快給老鄉買了糧食。過幾天到一個五保戶的瞎老太太家訪貧問苦時,又給了老人剩下的五塊。不久前,同窯洞的在四中時就是好友的秦榮生家裏寄來了十塊錢,秦榮生和他說好,這錢屬於他倆。前幾天用去了五塊,是給了一個帶她女兒去縣城看病的老鄉。

今天,他要動用這全窯洞僅有的五塊錢了,村中缺醫少藥的悲涼狀況促使他學醫。他要去縣城買一套銀針,一個耳朵穴位圖,兩本針灸小冊子,算好價格,整整五塊一毛。可差一毛怎麽辦?要不少買一本小冊子?不行,這都是經過精心篩選必不可少的工具,除非他不學醫,放棄給老鄉們治病的願望,那怎麽行呢。向同學們借?他做任何事都不願告訴別人,如果自己沒學出來就嚷嚷出去,多不好。而且據他所知,同來的知青大都沒花過錢,和自己一樣,常常是兜裏沒有一分錢。

真是一分錢憋倒英雄漢。沒辦法,就張一次口試試吧,都向隊裏請好假去縣城了,怎麽能不去呢?他想。

晚上睡覺前,他不好意思地問大家:“你們誰有一毛錢,我需要用一下兒。”

大土炕上除了沈抗還有六個男生,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沒去摸兜——不用摸,兜裏頂多有點高粱餑餑渣。十二隻眼睛一同看向了他,似乎在問:你怎麽突然提出這樣的問題,你要一毛錢幹什麽?

沈抗話已出口,一看大家連找都沒找就說沒錢,想想勸將不如激將,便脫掉衣裳,手舉媽媽脫給他的、從不離身的黑製服棉襖,對大家說:“我就知道你們誰也拿不出一毛錢來。我敢打賭,我保管你們今晚誰也拿不出來。誰要是拿出來了,我就把這件棉襖給他。隻限今晚上,說話算話,決不賴皮!”

說完他挨個地看著每個人的眼睛,盼著能聽到一聲“我有!”可是,沒有一個人說出這兩個字。

“睡覺吧。”他無精打采地躺在了土炕上,看來隻能少買一本小冊子了,少買哪一本呢?

“沈抗,我有!”大頭(秦榮生外號)不知從哪兒找出了一毛錢,揉得成了個團團,他一邊喊一邊小心翼翼地抹開錢,雙手挾著拿了過來。

沈抗接過一看,好,沒缺也沒破。

“行,給你!”他把棉衣扔了過去。

“誰要你的衣服啊。”大頭湊過來,小聲說:“你要一毛錢幹什麽?能不能就告訴我。”說著大頭把棉襖還給了他,把耳朵貼了過來。

“去去去,我就是覺得咱們都是窮光蛋,兜裏沒有一分錢,打個賭玩兒。說話就得算數,這一毛錢歸我了,棉襖歸你。”他把棉襖又塞給了大頭。

大頭很了解沈抗,知道他肯定有什麽重要的事要做,但不想讓大家知道,看他不說就不再問了。過會兒見沈抗睡著了,他把棉襖又蓋在沈抗身上。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沈抗就爬了起來。他抓起蓋在身上的棉襖,習慣地穿上了。忽然想起晚上打的賭,“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他想:還是得給大頭。這棉襖上還有媽媽的氣息,他拿起來捂在臉上,深深地吻了一下,才給大頭蓋上。他穿上大衣,一看沒有一個扣兒,便拿了根繩,在腰間一係。他掀開鍋蓋拿了倆高粱餑餑,往懷裏一揣,悄悄地奔向了縣城。

從村到縣城有三十多裏山路,走大路平坦些,但路程遠,等到了縣城就中午了。走小路能省下十來裏地的路程,雖然沿途丘壑溝坎,可沈抗早已習慣,隻要能早點到縣城就行。

陝北的嚴冬異常寒冷,今兒還是風天,大風撲麵而來,嗷嗷叫著。走溝壑時還好,風從頭上呼嘯而過,刮不著。可一上丘坎,就麻煩了,剛一露頭,風便瘋了似地撲過來,像是要穿喉而過。你不梗住脖子,腦袋就像要被它刮掉。沈抗使勁地梗著脖子向前一紮,身子前傾繼續行進。他早把大風視為好友了,要是怕風就別在陝北呆著。他已對黃土高原有了深厚的感情,人隻要心中有奔頭,就會把一切艱難困苦視為無物。有理想的人總是渾身充滿力量、積極樂觀。目標越遠大,心胸就越寬闊。沈抗對事物的看法與做法常常會與眾不同,有時別人不理解,甚至覺得他傻。

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

沈抗始終遵循著心中的理想,那兒時就已深深紮根於心底的共產主義理想,他自始至終為之奮鬥著。他深信,共產主義一定會實現,毛澤東思想是絕對的真理。他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崇拜是發自內心的,他深信插隊也是革命,是革命分工的不同。他要在這黃土高原上幹出一番事業,像臨行時媽媽叮囑的那樣,本著一顆善良的心,做對社會有益的事。

當他爬到一座山丘的頂峰時,大風驟然而止,一輪紅日爬上了東山。放眼望去,點點窯洞散布山間,縷縷炊煙環繞村頭。對麵山坡上群群白羊咩咩起哄,隻隻黃牛伴唱嫁秧。麵對此景,他不勝感慨,用地道的陝北方言、濃厚的鄉土秦腔,仰天唱起了信天遊:

 

“大風嘩啦啦的頭上過喲,把俺送上東山頭。笑看黃風為我舞喲,昂首高唱信天遊。

知識青年那個到延安喲,革命聖地把家安。钁頭開除那個新梯田喲,手中高舉牧羊鞭。

金黃黃的那個小米兒喲,個個兒大臉沉甸甸,遍山高粱那個紅穗穗兒喲,迎風向我把頭點。

腳踏高原那個頭頂天喲,豪情萬丈蕩心間。緊跟領袖毛主席喲,共產主義定實現。緊跟領袖毛主席喲,共產主義定實現——”

 

高亢激昂的信天遊在高原回蕩,他心潮澎湃,大步向縣城趕去。

到了縣城,太陽還不到正中。聽老鄉講,以前縣城可熱鬧了。人們肩挑背扛著自家的農產品、山貨到縣城來賣,或交換一些日用品、布料。縣城大街兩邊擺滿了小販們的攤位。做手工藝品的、賣風味小吃的------各自吆喝著買賣,歡快和諧的聲調招得顧客四方而來。吃上一碗羊肉泡饃,從腳底暖到心頭,到了縣城要是不吃碗泡饃就算白來。

文革以來,這些劉少奇提倡的“資產階級‘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早被取締了,縣城失去了往日繁榮的景象。但畢竟還是縣城,比較喧囂。資產階級被打跑了,無產階級來占領。無產階級也要吃飯,所以這羊肉泡饃還有。不過不是小販們擺的小攤了,而是國營飯館的。泡饃還是泡饃,但味道可就差遠了。也沒人吆喝,味兒正不正、好吃不好吃、有沒有顧客都沒關係,虧不虧損都隻掙這點錢。糙糙一做,不用吆喝,還省勁了呢。

不管是私人的,還是公家的,沈抗是不會吃的,他直奔藥店、書店而去。這藥店、書店都在大街的盡西頭,還得走二百多米。他剛走到一半,忽然聽到一聲大吼:“哥們兒!走這麽快幹嘛?是不是剛出了一份兒啊?”

滿口的京腔,一定是衝我說的。沈抗站住腳,從後麵追上來三個知青,把他圍在了中間。

“我要去買醫書,天黑以前得趕回村裏,所以才走這麽快。”沈抗對他們說。

“你丫裝什麽孫子呀,買醫書?哥們兒這兒扛(餓)了一天了,先給哥們兒買飯吃吧!”說著那黑胖子就要翻他的兜。他擋開黑胖子的手,說:“我隻有五塊一毛錢,是要買東西的,如果你們沒吃飯,拿這兩個餑餑湊合著充饑吧。”他說著從懷裏掏出兩個餑餑遞了過去。

“去你媽的,擠兌誰呢!拿我們當要飯的啊!”黑胖子一巴掌把兩個餑餑煽到地上。三個人不容分說,對沈抗拳打腳踢,兩個人擰著他胳膊,黑胖子翻遍了他的全身,隻找出了那五塊一毛錢。

“還真他媽就五塊一,也是個窮鬼!”黑胖子把錢往兜裏一揣,又踢了他一腳:“得,五塊錢也能湊合吃兩頓,沒白幹,走!”

仨人扭頭便走,沈抗急得一下竄起來,鉗住那黑胖子的脖領子,把他拽了個仰巴腳:“你們不能拿走這錢,這是我買針灸用具和醫書的錢。”

他剛要把手伸向黑胖子的兜,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出現在黑胖子的手中:“你丫信不信,再他媽囉嗦我插了你丫的。看著都是北京知青的麵兒,我就沒動你,你丫別逼我啊!”

沈抗怔在那裏,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走掉了。

他懷著萬分沮喪的心情回到了村裏,大家從沒見他情緒這麽低落過,都紛紛問他怎麽了。他一句話不說,倒頭便睡,用棉被緊緊地蒙住了頭。

------冷,好冷呀!他走在大雪裏,每行一步都無比艱難,萬分吃力。呼吸是這麽地困難,每吸一口氣竟然這麽費力。噗,又掉進了冰窟窿裏。冰冷的河水淹沒了膝蓋、肚臍、胸口,刺進了全身每個毛孔。淹沒了脖子,喘不過氣了------

“啊!”一聲驚叫,驚醒了全窯洞的知青。

“沈抗,沈抗!你怎麽啦?”大頭搖晃著他問:“呀,怎麽這麽燙啊!”

“快,拿過兩床棉被來。他發燒,冷得直哆嗦,給他多蓋點兒。”

“呀,這麽燙,高燒,這大夜裏的怎麽辦啊?送縣醫院也得等天亮了啊。”

“我這兒有幾片‘ABC’,先給他吃一片。”

知青們忙成一團,有的給他加蓋棉被,有的喂他吃藥,還有人用涼水沾濕了毛巾,冰他的頭。半小時後,他睜開了眼睛,聲音小得跟蚊子似的,虛弱地說:“水------水------”

大頭忙舀過一瓢水,扶他坐起來喝。喝了水又讓他躺下睡,這一夜,大頭都守在他身邊看著他。大頭在心裏責怪著自己:真不該和他打這個賭,害他凍病了,而且燒得這麽厲害。

第二天早上,沈抗又吃了片藥,大頭沒有去上工,全天照顧著他,給他煮了一鍋爛爛的小米粥,還加了點紅糖。晚上沈抗感覺好點了,他讓大頭去睡覺,說自己沒事了。

第三天他有了點精神,狀態好多了。想起竟然因為五塊一毛錢堵住了前路,不免心頭湧過一陣酸楚。太陽快落山了,知青們就要收工了,他掙紮著起來給大家做飯。正燒著火時,隊長從公社開會回來,帶來了知青們的家信。接過來一看,第一封是媽媽寫給他的。他很少有信,此時天色已暗,便借著灶光看了起來。

 

抗兒:

分別一年有餘,不知你可好,生活得怎樣,身體還好嗎?

自你走後,你二姐、三姐也相繼各奔他方,家中隻剩小猛、小沉和我。每逢節假日,便想起昔日過年過節家中的熱鬧景象,也就更加惦記你們。

我知道你是個要強的孩子,受多大苦也不會跟媽說。我隻是不放心你,你給媽回封信,哪怕就一個字,媽看到也就放心了。知道了嗎?記住一定要回信。

祝:進步、健康!

媽媽 70.2.26

 

灶火映紅了他的臉,映著他眼中閃亮的淚花。一顆豆大的淚珠掉在了信紙上,他插隊以來第一次掉下了淚——媽媽,我很好。隻是非常想念您------

“沈抗,你怎麽下地了?你還不能做飯,快回去。”大頭他們回來了,看見他下地做飯,急得老遠就喊了起來。

他趕緊擦幹眼淚,回過頭來笑著說:“我病好了,飯快熟了,你們洗把臉,準備吃吧。哎,剛才隊長從公社帶信回來了,每個人都有,大頭,你有兩封。”

“噢,快給我!”

“那是我的!”

大家圍著他,歡快地搶著信。有的急忙打開,有的抱在胸前呆了一會兒,才慢慢地打開。當各自把信看完後,剛才的那種熱烈和歡快沒有了,思鄉之情和對親人的牽掛湧上了心間。

太陽沉到了底,知青們站在窯洞前的土坡上,目送夕陽,不由唱道:

“紅紅的那個日頭喲,滿滿的落下了山。咱們知青的小鋤頭喲,催著俺們回家轉。

黑乎乎的那個窯洞喲,徐徐的冒著青煙,高粱餑餑小米兒粥喲,在俺妹妹手中端。

彎彎的那個月兒喲,藏在那個雲朵後。俺和妹妹坐山頭喲,知心話兒說不夠。

緊緊拉住妹妹手喲,思鄉歌兒唱一首。兒時夢幻眼前愁喲,同時湧上俺心頭。

何時才能回家園喲,夢中爹娘急白了頭。兒行千裏母擔憂喲,人有幾個九月九。兒行千裏母擔憂喲,人有幾個九月九。”

 

一首《信天遊》道出了對親人的思念,訴說了插隊的淒涼苦楚。天黑了下來,知青們仍默默地站在那裏------天更黑了,知青們才轉過身去,摸著黑,慢慢向窯洞走去。

窯洞裏一片沉寂,燈芯滅了也沒有人去挑。現實的殘酷、理想的遙不可及使他們感到迷茫。一首《信天遊》沒能盡情地表達出他們的心中所想,思鄉之情是他們無助的表現,他們更多地是需要解答心中的困惑。

他們都熱愛毛澤東,然而越來越流於口頭上了。毛主席的語錄已經不能像當初那樣支撐著他們,現實生活中,它顯得那麽空洞乏味。知青中的大多數,已經在懷疑自己能否在這裏紮根發芽,他們感覺到這不是他們施展才能的地方。如果他們想在這裏大有作為,純粹是黃土高原上種水稻——不適時宜。可是,是毛主席號召我們來的,他老人家的話會錯嗎?

毛澤東,你偉大就偉大在既愚弄摧毀著人,又使人心甘情願。

年輕人需要信仰,一個美好的理念能鞭策他們奮勇直前。他們在黑夜裏、迷惘中,探索著出路。

“抬頭望見北鬥星,心中想念毛澤東------”

不知是誰輕聲唱起了這首《長征組歌》中的《望北鬥》。大家不禁跟著唱了起來。這時他們口中的“毛澤東”,意指的是“新信仰”,是黑夜中鼓舞人心、指明方向的北鬥。他們需要切合實際的、清新有力的甘露。然而它在哪裏?他們苦苦渴求著答案。此刻,他們好似周身被亂麻縛住,找不到解脫的辦法,不知從何入手,他們開始動搖了。沉悶抑鬱的男聲合唱,在黑黑的窯洞中回蕩,他們不知唱了多久、不知唱了多少遍,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越來越小------

知青們有趴著的,有坐臥的,有仰著的,七個人東倒西歪地睡去了,在夢中與親人見麵。找不到今後的方向,隻好重溫兒時的歡樂。

沈抗通過自學,反複地在自己身上實驗,學會了針灸和一些常見病的診斷和處理。大隊書記是退伍軍人,叫羅保祥,在部隊時學過一點醫藥知識,他對沈抗的學醫提供了一定的幫助。沈抗對書記的尊重就像學生時代時對老師一樣。可是有件事,使這個尊敬的老師在他眼中的形象大打了折扣。

這窮山溝裏本沒有地主,可文革以來,一個村裏要沒階級敵人,那說明這村裏的人階級覺悟太低了,找也要找出一個來。還是書記有眼光兒,找到了一個目標——福兒。

福兒是村裏的二流子,他家裏裏外外都靠他的媳婦撐著,是好吃懶做、遊手好閑的無賴。文革時他成了隊裏革命的活靶子,有個運動就把他提拉出來修理修理。他倒也樂得其所——這樣一來,自己怎麽也算得上是村裏的名人了。

一天夜裏,福兒突然跑到知青窯洞來敲門,敲得那麽急促。嘴裏喊道:“哄豁衝(紅火蟲),俺婆姨要死嘍,求求你快去看看!俺知道你是好人,快救救俺婆姨耶!”

沈抗聞聲披上衣服,提拉起藥箱向福兒家跑去。隻見福兒婆姨疼得滿炕打滾,已經喊不出聲了。沈抗強按住她問診,用銀針紮了幾處止痛都不見效。他懷疑是腸梗阻穿孔,自知憑自己的醫術很難應付。急忙對福兒喊道:“快去叫書記!”

福兒愣在那裏沒動,沈抗以為他急傻了,再次喝道:“還愣著幹嘛?快去叫啊!”

“俺去還不是白去,他咋會給俺這階級敵人的婆姨看病?”

“她現在是病人!你就說是我叫書記,快!”沈抗的眼珠都快瞪出來了,原來他的眼睛也不是總那麽小。福兒嚇得一哆嗦,轉身向羅保祥家跑去。

沈抗在福兒婆姨足三裏、三陰交、陽靈泉等穴位上又加大力度地紮了幾針,焦急地等待著書記到來。

福兒回來了,垂著頭,搓著兩手。

“書記呢?”

“他罵俺不知鍾點,攪了他受興(做愛)。說明天一早就要俺到打穀場,等著被大夥批鬥。”福兒低著頭說。

沈抗騰地躥起,飛也似的向書記家奔去。

到了書記家窯洞前,他喊道:“書記,你再不去人就死啦。快去看看吧。”

“吵個啥子?死了就少了個敵人,樂得喔。”窯洞裏傳出書記不耐煩的聲音。

沈抗聞聲飛起一腳,將窯洞門踹開,一步跨到炕邊,將棉背猛然抖到地上,吼道:“羅保祥,你他媽是人嗎?!”

土炕上,書記和他婆姨連帶三個娃兒,赤溜溜地光著身子,十隻眼睛驚恐地望向“紅火蟲”。敢情這“紅火蟲”真有火?

不知是書記技高一籌,還是福兒婆姨命不該絕,總之福兒婆姨奇跡般地活了下來。對此,福兒夫婦感激不盡,為了報答“半爛孩”,福兒媳婦特意納了雙鞋,送給沈抗。沈抗一直舍不得穿,他把鞋像保留藝術品一樣珍藏了起來。

救死扶傷,本是中華民族幾千年的古訓醫德。書記的言行使沈抗對他的好感大打折扣,從此,看書記時總是俯視了。

一九七二年,各地工礦企業招工,表現好的知青可以通過隊、公社推薦選拔到工礦企業來。沈抗以絕對的優勢被推薦到了陝西油礦醫院,他在插隊三年後,成了工人階級隊伍中的醫務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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