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一進寶柱家院子,我就聽到他那屋裏一片喧囂,是他的小妹妹開的門。這小丫頭長大了,出落得小巧玲瓏,看她那小鼻子小嘴,真是古典式的小美人。看到是我,她愣了一下,馬上高興地喊道:“哥,是沈猛!快進來。”
“嗬,還認識我呢?以前我來你家時你才上小學三年級,現在都成大姑娘了。要是走在大街上,我還真不敢認你。”我笑著往裏走,可哪有插腳的地方啊?我站在了門口。他們在拉耗子,四個人在賭,圍觀的倒有七八個。寶柱臉紅脖子粗地喊著:“秀了(將台麵上的錢全部壓上)!”
他回頭看看我,說:“你先上我媽那屋去,我這就過去。小萍,帶他上那屋,沏點兒茶。”
“喲,你的臉怎麽了?”小萍看著我的臉,驚訝地問。
“沒事,摔了一跤,蹭破了點兒皮。”我故作輕鬆地說。進屋後看到他媽,叫了一聲“伯母”,坐在那兒和小萍還有他媽媽聊了起來。
一會兒我聽到寶柱那屋吵罵起來,“咚”的一聲,似乎有人動手撞到了牆上。
“又打起來了。”小萍緊張地說。我“噌”地蹦起,順手抄起他家的菜刀,直奔寶柱那屋而去。開門看見一個人從寶柱身上下來,將床上的錢斂成一堆,在往兜裏裝。我一步蹦到床上,用刀在他脖子上一橫,說:“要命要錢?”
“要------要命。”
那人乖乖地將錢一點不剩地掏出來放在了床上,邊退向門口邊說:“哥們兒,我刷著呢,能不能給我頓飯錢?”
看他那樣還真是個玩主,我抓起幾張十塊的遞了過去說:“哥們兒,對不住了。我不管是怎麽回事,這裏我隻和寶柱是瓷器(最鐵的哥們),就不能讓他吃虧,你們誰不服,今後就找我。”
當他們都走後,寶柱對我說:“你跟以前一樣,還那麽魯。怎麽,又開練啦?”
“說實話,我本來真不想玩兒了,可他媽的不玩兒也不是好人。哪怕有理的事兒,一看你底兒潮(過去有汙點),也是沒理。讓人打得跟三孫子似的還得進公安局。進去肯定得處(判刑)了,最少也得三年教養。”
“怎麽回事呀?”寶柱看著我臉和手上的傷問我。當我一五一十地將事情經過講給他後,他說:“你剛回來時我就叫你和我一起玩兒,你楞說你不想玩了。你想做好人?好人那麽好做啊?實話告訴你,我蹬車時隻要一看這車上有佛爺,我都立刻下車。他要是個二把刀,捅炸了倒黴的是我,誰讓咱底兒潮呢。你要是那會兒和我一起玩兒,咱哥們早煽起來了。咳,說那廢話也沒用了。怎麽著?先在我這兒刷著吧,就和我睡一屋。對了,要不叫幾個哥們兒找那孫子去,廢了丫的,給你出氣?”
“算了吧,至少現在不能去。打輕了不解氣,弄殘了丫的公安局肯定知道是我幹的,找不著我就得找小洋人兒的麻煩。再說要真想辦丫的還用叫人?我自己就辦了。現在他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又知道我跑了,不定怎麽提心吊膽呢。先讓丫難受著,等丫覺著沒事了再辦丫的也不遲。其實不報這仇才好呢,就算是我為結束和小洋人兒的關係做出的犧牲,或者說是紀念吧。”
“你還是那樣兒,盡是怪想法,我都不知你怎麽想的。不該生氣的吧,你能氣得七竅生煙,該氣的吧你卻一笑了之。得,我不跟你搬杠了,反正我也說不過你。總之你什麽時候想報這仇就說一聲兒,咱哥們兒有的是人。”寶柱說著去收床上的錢。他把那一堆錢捋成一遝,從中間一分兩摞,遞給我一摞說:“你沒錢吧?先拿點兒花著。”
我推開他的手說:“不用,我有。”
“寶柱在家嗎?”
“誰啊,進來。”
門開了,小立田走了進來。看到我他笑著說:“喲,大哥在這兒呢?少見,沒上班呀?”
“上他媽什麽班啊,從今兒起別提這事。要說上班也行,是咱哥兒幾個一塊兒上。”我忿忿地說。小立田先是一愣,馬上明白了,興奮地說:“我就說嘛,當年是好漢,到什麽時侯也不能是草包啊!走,咱哥兒幾個今兒得喝點兒去。”
他興高采烈地一揮手,“乓啷”從袖子裏掉出一管笛子。
“你不知道,立田兒吹笛子棒極了,跟專業的似的。他還會拉二胡和小提琴呢。他今兒這是來找我洗澡去,每次去護國寺澡堂子他都坐在浴池邊兒上吹笛子。你說對著那些光著屁股的老爺們兒,聞著澡堂子那酸臭味吧,他還越吹越來勁。每次他一吹時整個澡堂子的人全聽入了神兒。他一進公安局就撞神經病出來,我從沒看出他有神經病,可就在澡堂子吹笛子時我看他還真是有病。”寶柱似貶實褒地誇耀著小立田。
我沒想到看上去五大三粗、一副地痞惡霸相的小立田還會有這等雅好,便用疑惑的目光看著小立田。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便彎腰撿起了笛子,用舌頭舔了下吹奏孔,熟練地吹了個12345671。他深吸了口氣,腦袋隨著左肩稍一下沉,隨之悠然抬起。悅耳的笛音繞梁而出,飛向天外。
這笛音悠揚時讓你好似置身湖泊中的小舟隨波蕩漾,信馬由韁;深沉時令你如月下獨酌,沉思漣漣;歡快時你隻覺得清泉之水湧進心田,愜意舒爽;哀傷時止不住愁眉緊鎖,黯然神傷。
此刻的小立田兒儼然是一個笛子演奏家,那神情莊嚴肅穆。思緒情感從每一個音符中爆發出來,完全沉浸在音樂的海洋裏,陶醉在藝術享受中。如果我不是知道他就是78——81年間在新街口一帶綽的赫赫有名的小立田兒的話,一定認為他是民族樂團的專業演奏家。
他最後吹的一曲是“公社春來早”,曲罷他呆呆地望著前方,似乎再看著一個無限向往、美好無比的仙境。我忽然意識到他是有病,那目光就是一個精神病患者的眼神,他得的是音樂精神病。
“吹得太棒了。走,咱們喝酒去,今兒我請客。”我高興地邀請著他倆。
一路上小立田沒說一句話,直到上了103路電車,他的眼睛突然有神了。原來他看到一個幹部模樣的人中山裝的上衣兜鼓鼓囊囊的,他湊了過去。就在進站刹車的一霎那,那人的錢包已經裝進了他的腰裏。他偷著錢包還不忘耍流氓,腰裏裝著別人的錢包,轉過身看到一個十七八歲、白白胖胖的姑娘,就馬上伸出兩手,公然地去摸這姑娘的雙乳。那姑娘臉一下紅到了脖子根,小聲說了句“流氓”,便扭轉過身子。小立田哈哈一笑,轉到那姑娘眼前,又彎起右手食指,在那姑娘噘起的嘴上打了一個嘟嚕,嬉皮笑臉地說:“這小蜜盤兒真他媽靚,你這一生氣更讓我喜歡了。”他說著還去摟那女孩。那姑娘大聲說:“幹嘛呀你,臭不要臉!”說罷使勁地向後邊擠去,遠遠地躲開了他。寶柱和立田相視哈哈一笑。
這樣的場麵要是在十年前的文革初期,立田會當場被紅衛兵小將打死的。就是在文革前,也會被群眾當場扭送到公安局。可現在,車上竟然沒有一個人說句公道話,有的人甚至扭過頭去裝作沒看見,生怕給自己招來麻煩,更甭說有人見義勇為來抓人了。這世道真變了,做壞事居然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張膽了。我想起《白毛女》中的黃世仁,可黃世仁強奸喜兒時也是偷偷摸摸地在沒人的情形下啊。對了,車上的人所以不敢說話是因為他們看到這惡棍不是一個人,還有兩個“穆仁智”——寶柱和我。
我剛要為自己充當這幫凶的角色而愧疚,忽然想到,我今天已經不是人了,還有什麽愧不愧疚呀?玩兒蛋去吧。
我們坐在飯莊裏,幾杯酒下肚,立田開始喋喋不休了。
原來他從小酷愛音樂,七歲時就去了少年宮器樂班。他本是憑著一把小笛子考上了少年宮,到了那兒後,他見到了許多以前沒見過、或者說即使見過家裏也買不起的樂器,他又喜歡上了二胡和小提琴。他的天賦和執著使他不但很快學會了拉二胡和小提琴,且演奏技巧飛速地提高著。然而好景不長,在他不到八歲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學校停課,一切課外活動都停止了,少年宮不開門了。他什麽樂器也摸不著,守著他的依然是那把把他引入音樂殿堂的小笛子。他吹,拚命地吹,沒日沒夜地吹。收音機裏偶爾有一個笛子獨奏曲,他就會馬上全神貫注地趴在收音機前傾聽,聽過幾遍後就能將全曲演奏下來。然後沒日沒夜地反複演練,真是達到了如醉如癡的地步。
複課鬧革命後,他又回到了學校,但少年宮卻沒有開始訓練。一天,學校搞衛生,他們班負責打掃儲藏室。他看到儲藏室裏有一把二胡,就詢問老師,能不能讓他玩兒一玩兒這把二胡。老師不但沒批準,還批評了他一頓,說他資產階級思想嚴重。當前正值複課鬧革命階段,不積極投入到大批判中來,卻想著什麽拉二胡,那是封資修的行為。
晚上他偷偷溜進了學校,將儲藏室破窗戶上釘的木板撬開,鑽進去偷走了那誘人的二胡。
這件事改變了他的一生。
當他正在二胡的纏綿聲中幾盡癡迷時,一個同班的紅小兵來他家時發現了這二胡,報告給了學校。於是班裏的批判會上站著一個小偷,旁邊放著一把二胡。這件事情可以不大,也可以很大,關鍵是看他的態度。隻要他能認真地檢查自己這種盜竊行為,將認識提高到階級鬥爭的高度,學校就可以原諒他。糟糕的是,他怎麽也不承認這是偷竊行為。用他的話來說,他這是廢物利用,是讓小胡琴發揮它應有的作用。他說他最恨小偷了,是決不會去偷東西的。他的頑固不化、拒不認錯激起了老師、同學以及校方的憤怒,對他宣布了警告處分。打那兒起他就不上學了,自己走上了社會這個學校,他的第一個“老師”就是小偷。當他優異的“成績”給他帶來了二胡、小提琴,而且是一般人根本不敢問津的高級琴時,他打心眼裏感謝著這個“老師”,並從此堅定不移地走上了這條道路。
他的手指靈巧細長,動作靈敏迅捷,真是做佛爺的好材料。更絕的是,隻要一進公安局,他立刻裝瘋,他有瘋帕司——安定醫院的診斷書上明明確確地寫著他患有精神病。因此,他毫無顧忌地進行著偷竊活動,西城分局為此已感到頭疼。任何一個提審員都不願接他的案子,這使得他更加肆無忌憚起來。
此刻的他與剛才吹笛子時判若兩人,十足的一副地痞流氓相。灰色毛滌中山裝上衣敞開著,白色的襯衫有一個領角翻在了外衣外,臉已成了豬肝色。他打了個匪子,大聲吆喝道:“服務員兒,再來兩瓶兒啤酒!”
“算了,別喝了。”我不想讓他醉在這裏,就向服務員擺擺手。寶柱知道他喝多了會撒酒瘋鬧事,也說:“不喝了,我晚上還和人家約著場牌呢,咱一塊兒去。”
一聽有牌局,小立田興奮地說:“好,那,那好------咱不,不喝,喝了,走------”他已經喝高了,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向門外走去。
“師傅,你們還沒結賬呢。”年輕的女服務員截住我們說。可不是嘛,又吃又喝的,卻忘了結賬,我連忙問:“多少錢?”
“四十九塊八。”
我剛要把錢遞過去,小立田伸手給擋住了:“去你媽的,敢和老子要錢。你也不睜開眼看看你爺爺我是誰,找死呢?”
那服務員又氣又怕,臉憋得通紅,站在那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忙給寶柱使了個眼色,然後對服務員說:“對不起,他喝多了,和你開玩笑呢,別往心裏去,給您錢。”
寶柱連推帶抱地把小立田弄出了門外。服務員接過錢,向收銀台走去,我趕忙走出了餐館,出了門一看,小立田正蹲在馬路邊上哇哇地吐呢。等他吐不出來了,我們才向車站走去。
路上我想起師哥說的那句話,便對他們倆說:“飲酒不醉最為高,你們知道師哥吧?那才是真正的玩主,他在外麵漂了那麽多年,幾乎頓頓都有酒有肉,可他從來也沒喝多過。他說酒喝多了誤事,尤其是喝高了就鬧事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象咱們這些在外麵跑的人更應該注意,若因為喝高了鬧事折了,多不值啊。”
“大哥,你說我呢吧?別跟我提什麽師哥,什麽老玩主,我小立田兒就服一個人——我大哥寶柱!我是成不了大事,也沒想過成什麽大事,想吹個笛子、拉個二胡都成了批鬥對象。歇菜吧!你連喝點兒酒都不敢盡興地喝,還說成什麽大事兒。盡弄這假酸!流氓就是流氓,別充文明。還別跟我這兒吹牛屄,不忿兒咱倆練練。你說是登車還是喳架,隨你大小便。我要是輸了,打今兒起我就多一大哥,往後我就聽你的。要不就別說我小立田兒眼裏沒誰。”他說著還將外衣脫了下來。
喝醉了的人最怕人家說他喝高了。我本意是大家一塊玩兒要小心行事,不要因為意外的小事折了。可這話卻傷了他自尊心,認為我說他酒量不大卻逞能,瞧不起他。
“立田兒,你和誰犯混呢?我都拿他當哥哥,你是我兄弟,他也就是你大哥。你折了,一犯精神病就出來,那我們呢?你知道他在裏邊受過多少罪嗎?恐怕你都沒聽說過。”寶柱對小立田的話大為不滿,忿忿地說。小立田不出聲了,我心想:這樣的人很難和他相處,太不安全了。
“咱以後就以玩兒牌為主。手裏有倆錢兒就盡量不去幹活兒,常在河邊兒站,哪能不濕鞋呢?現在到處是牌局,就憑咱仨,怕誰呀?輸搶贏要。反正這些愛賭的也都不是好人,錢也不是好來的,搶了他也不敢報案。”寶柱將這尷尬的氣氛岔開了。
小立田一聽,又來了精神,大概酒勁也過去了。他摩拳擦掌地說:“對,就這麽著。玩兒的時侯看你們倆的,輸了看我的,我保證連本帶利一鍋兒端。聽豁屄說大哥你也夠魯的,上次你們倆人就把西苑的那幾個給搶了。豁屄回來這通兒牛屄,說他怎麽怎麽魯,還把人家給花了,我一聽當時就噎了丫兩句。我還不知道丫是什麽鳥變的?沒大哥你嚇死他也不敢去。”
我也覺得這比作案強多了,就說:“這倒是條路子。不過有一樣兒,咱別學豁屄,看人家鬆了就來勁。能不傷人盡量不傷人,兔子急了還得踹踹腿兒呢,強中自有強中手兒。不過碰上橫的咱也不怕,我在這兒先把話說前頭,不管到什麽時候,我絕不會在要勁兒的時候裝孫子。”
“你放心吧,我小立田兒還沒做過對不起瓷器的事兒呢。”
“這點兒我信,憑咱這麽多年的交情,我太相信咱哥兒仨的為人了。”寶柱胸有成竹地說。“今晚我約的是大梁,在軍博那兒。現在差不多了,咱去吧。”
到了軍事博物館,隻見一個四十歲上下、中上等個、身材魁梧的男子正等在那裏,見我們到了,他笑著對寶柱說:“都過了十分鍾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走吧,那倆人在家裏等著呢。”說著他看了看我和立田。
寶柱說:“大梁,這是我倆哥們兒,也想玩兒會兒。”
大梁沒說話,帶我們向對麵的一座樓房走去。到了三樓,他敲了中間的那門,馬上有人開了門,進去後一看,加上我們仨一共八人。這是一個兩居室,廳還沒臥室大,大家就跑到臥室去玩兒。那四個人是兩夥兒,大梁是一個人,我們仨是一夥兒,四家就拉起了號子。
我和立田站在寶柱身後看著他玩兒。我以前沒玩兒過,但看了一會兒就明白了。實際就是猜對方的底牌,麵上的這四張是明的。寶柱打得太老實了,他隻要抓三張不見對,別人一加碼他就不去,前邊跟的那錢就白白丟掉了。他要是手裏有對兒就猛加碼,那三家馬上就知道他有好牌,便都不去了。等於是牌不好時往裏爛,牌好時又吃不著人家。大梁就很老練,牌好時他並不主動加碼或少加。當你跟到底,認為他的牌沒自己的大、剛加碼時,他反過來就秀你,讓你騎虎難下。敢舍的,還能少輸點,不舍的,台麵上的錢一下子就光了。再進一步觀察,我發現他在秀的時侯都是他洗的牌,他洗牌時動作非常快,看似很熟練,實際是為了掩蓋他的手法。原來他隻洗上一把沒抓過的牌,而上一把抓過的牌一張都沒洗。上下搗時也是左手扣緊那一摞抓過的牌,右手來回搗的牌其實就是那點沒抓過的牌,隻是不留心的人注意不到罷了。他的記憶力真好,那些沒洗的牌他都記著哪張挨著哪張,這樣他不但知道別人的底牌,而且下張抓什麽他都知道。怪不得他看著別人麵上有A有K的就敢說秀。別人當然要去,可抓到最後你AK兩對,他卻是三個8。
不一會兒,那兩家就輸光了,寶柱要不是仗著錢多底厚,也早沒了。小立田耐不住了,直用手捅鼓我。我知道他想動手,就衝他搖搖頭,假裝對寶柱說實則是給他聽:“寶柱別著急,慢點兒打,輸不了。”
當寶柱麵上隻剩一百多時,我說:“寶柱,你起來,我玩兒會 兒,換換手氣。”
寶柱知道我沒玩兒過,有些猶豫,我說:“你都輸了八百多了,今兒你手背,換手如換刀。你放心吧,咱輸不了。”
我的話聲兒不大,但很有力。我早想好了,就算連我身上的錢都輸了,也還能搶回來呢。我之所以想打兩把,就是想破大梁的招數,就憑手氣和他撞。撞贏了心安理得地拿走,皆大歡喜,撞不贏再搶也不遲。
寶柱遲疑地站了起來,我剛一坐下,大梁就要洗牌。我說:“老哥,先別急,我不會玩兒,多擔待點兒。你麵兒那麽厚,我可不可以加點兒台麵兒?”
大梁恨不得多贏點呢,心說:今兒可逮著麵瓜了,便笑著說:“隨便。”
我從兜裏掏出兩百多塊,放在了台麵上又說:“你洗完牌後我可不可以搗一下兒?我不是說你有鬼,我是想看看我的手氣。”
大梁愣了一下,說:“成,隨便你搗。”
說著他便洗了洗牌,又說:“你搗吧。”
我拿起牌分成兩半,仔細地插在了一起後,又上下搗了幾遍。伸手抓了一張是個9,他抓了一張10,我第二張抓到手後,連看也沒看就扣在了底下,說:“秀了。”
當時他麵上有兩千多,我隻有三百多。他看著我狡詐地一笑,說:“這麽牛屄?就算你是到頭9的話,就不怕我倒頭10?”
他明知道我連牌都沒看,插牌時也是他洗完我插的,肯定不會搗鬼,就是和他撞運氣來了。他看了看,自己的底是個J,又看著我的牌琢磨著。
寶柱趴在我耳邊說:“讓我看看你的底。”
我右手蓋在牌上,擺了擺左手不讓他看,他急得伸手要自己看,小立田明白我的意圖,伸手攔住了他。
“有了,我就看看到底誰手壯。”大梁想到自己是10,麵就比我大,J底還有順的可能,而且麵上錢又比我多的多,就算輸了這把也不礙大局,就伸手抓牌。第三張又是個10,我的第三張是個8。他笑著抓了第四張,是個Q,我又抓了張J。他胸有成竹的又抓了張J,此時他已經有10、J兩對了。我抓的最後這張是A。
“拿錢來吧,10、J兩對!你頂多是對A。”他洋洋得意地翻開了底牌。我按著底牌,笑著對他說:“是得拿錢來,隻不過是你往我這兒拿。”
我這話說得那麽自信。“10底順?”寶柱一聲狂叫,伸手將我的底牌翻起,摔在了桌子上—— 10,真的是一張10。
“7、8、9、10、J順,贏啦!數錢。”寶柱飛快地將我台麵上的錢數了出來,一共三百八十塊。
大梁許久沒說出話來,慢慢地數出三百八十塊,不情願地遞了過來。嘴裏嘀咕著:“邪了,這牌楞買出個順來——”
直到大梁洗完了牌我才明白過來,原來這拉耗子隻用8到A的牌,A可以代替7。
看他洗好了牌,我又拿起來亂插,他惱羞成怒地說:“快抓吧,瞎搗什麽呀!”
“孫子,你丫跟我大哥說話客氣點兒。”小立田瞪起牛眼,不樂意了。
大梁剛想回罵,一看小立田凶神惡煞的樣子,鼓了鼓嘴沒說出來。我趕忙打個圓場,說:“老哥輸這一把,實在是我運氣好,人家打得這麽棒,還怕我搗兩下牌?隻不過想快點兒玩兒就是了。行,我快點兒。”說著我將牌放在了桌上。
大梁抓了張K,我抓了張10,抓完第二張我又沒看,說:“秀了。”
“你這叫怎麽玩兒牌呢?根本不讓人買,這牌沒法兒玩兒!”他氣急敗壞地說。
“這拉號子有規定說兩張牌不許秀的嗎?要有這規矩,我就不秀。”我一本正經地問他。他氣得將底牌一翻說:“瓢底,不去。”
“不去上稅,給十塊錢啊。”我對他說。
“瓢底不上稅!這都不懂啊?”他翻了我一眼,不滿地說。我忙說:“喲,我忘了。”
原來玩兒牌時把“8”說成“瓢”。後來這句話成了流行話,誰沒錢了就說“我現在瓢著呢”。
他三把都沒去,憋著抓著倒頭牌就秀我。連上了三把稅,他有些急了。第四把他還沒抓著對,但麵上是A, 底是K。他一看我麵上是個Q,就說:“五張”。
“幹嘛五張啊?秀。”我不給他買牌的機會,繼續胡來,依舊沒看底。他火上來了,伸手就抓牌,嘴裏喊著:“有了,我他媽就不信你是倒頭,我是A、K,亮牌!”
“好,就賭這把!”我將底牌一亮,是個A。
這把牌是關鍵。我麵上已經有八百塊了,如果我再贏了,他就會從優勢變劣勢,再加上我的氣勢,他下麵就很難贏了。
我又贏了。不過我自己都不知道這樣的牌我會贏。我倆的牌完全一樣,都是A、K、Q、J、9,因為我是黑桃A,所以我贏了。寶柱簡直要蹦起來了,挑著大拇哥說:“我肏,你他媽的神了,傻牌都贏他。”
大梁則沮喪得又是搖頭又是歎氣,一開始贏錢時的那得意勁全沒了。我此刻已經有一千六百塊,他麵上隻有一千多一點了。再抓幾次他都沒敢去。有一次他抓了個對8,一看我麵上是A,猶豫半天還是沒敢去。可倒頭8不去是要上稅的,他給了十塊錢的稅又不甘心,洗牌之前把那副牌按張擺了出來,結果他是仨8倆10耗子,我隻有對A。他懊悔得一個勁地扇自己小嘴巴,嘴裏還叨咕著:“真他媽夠麵的,倒頭8 楞給人家上稅。”
眼看光上稅都上了小一百、自己麵上已經不到一千塊,他有些沉不住氣了。他抓了一個倒頭K,這時一看我麵上是個9,一狠心說:“秀了。我就不信這把我還不贏。”
此時他已經一點假相都沒了,我想到他是倒頭K,其實我也是倒頭9。我琢磨了一下,一想現在再贏一把,就讓他起立了,不跟他撞,穩著點,便說:“不去。上稅。”
他一翻我牌說:“倒頭9都不去?”
我說:“你要說倒頭9贏倒頭K我就去。”
他沒說話,又把這副牌按張擺了出來,結果抓到底他是對K我是對9。他不由得眯起眼睛看著我,說:“哥們兒,怎麽稱呼啊?老牌痞了吧?聽說有個叫小狐狸的玩兒得不錯,你會不會是------”
“我不是小狐狸,是小獵人兒。”我半開玩笑地說。
“小獵人兒,沒聽說——”他沒反應過來我是在打岔,正要再問時,我抓了一對J,大喊一聲:
“秀了!”
他麵上也是J,因我是黑桃J,所以我先叫牌。他看了一下底是J,他也是倒頭J。看我喊“秀了”他不放心地又看了一下底,確定是對J後,他說:“有了,這回你撞槍口上了。我是倒頭J,你還能是對J?”說著他將底牌翻了過來。
這回我倒沒想到他竟然也是對J,可一想氣勢不能倒,便大喝一聲:“沒錯,我還就是對J。這回就看誰運氣好了,抓牌!”
他手一哆嗦,萬萬也沒想到我真是對J。在我的喝聲中他下意識地去抓了牌,是張Q。我抓了個A。我又抓了張K,他抓了張9。最後一張我抓了張10。他心已經慌了,手顫抖個不停,哆哆嗦嗦地抓了最後一張,撚了半天一看是個8 。他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耷拉著腦袋癱坐在那裏。
寶柱急切的將他麵上的錢一把胡摟過來,嘴裏說著:“小獵人兒專打老狐狸。”
小立田將軍挎打開,寶柱把三千來塊錢全裝在了軍挎裏。我對立田說:“給這哥兒幾個留頓飯錢。”
小立田拿出了幾張仍在了桌上,我們仨興高采烈地走了。
剛到外邊,寶柱說:“今兒大梁是真讓你給打暈了,最後那把你倆都是倒頭J時,應該你先抓牌。你這一喊他就抓去了,我剛想說話,一看你抓了張A就沒言語。要是按正常抓這把你就輸了。”
我一想,可不是嘛,要是我先抓,我最後是對J、8、9、Q,他是對J、A、K、10。我笑道:“該著他今兒倒黴。”
抱著輸搶贏要的想法,我們嚐到了賭博的甜頭,天天在四九城到處約牌局。
一天我們在阜外和一夥人玩牌時輸了。他們為首的一個叫大忠,當寶柱台麵上的錢沒了時我說:“你起來,我玩兒會兒。”
我一坐下,大忠說:“上麵兒呀。”
我從懷裏掏出一把菜刀,往桌子上一拍說:“我上這個行不行啊!”
大忠一愣,站在他身後邊的哥們兒剛要掏家夥,小立田的三棱刮刀已經頂在了他的左肋上,順手將他要掏出的叉子從他褲兜裏搶了過來。寶柱手握一把小鋼斧子,向另外兩個喊道:“都別動!誰動就劈了誰。”他們四個人誰也不敢動了。
我慢慢地拿起菜刀,用側麵輕輕拍了拍大忠的臉,把軍挎遞過去說:“把兜裏的錢全掏出來,連桌麵上的都裝這裏。快點兒,別讓它等急了。”說著將手中的刀轉了個個兒,用刀背在他左肩上點了一下。他趕快將兜裏的錢掏了出來,連台麵上的錢統統裝進了軍挎裏。
“哥們兒,認識小狐狸嗎?我是他兄弟,叫大忠。你們要是玩兒得瓷器點兒,就給我留點兒飯錢。”大忠不敢動又不甘認鬆地說。
“本來你什麽都不說,我也會給你們留幾張兒的,既然你亮出了字號,那我就不客氣了,我等著小狐狸來找我。”我最恨這種提名提姓、仗著名聲嚇唬人的做法了,把本來要留給他的錢收了回去。
“ 我給你一瓷器的。”話音沒落,小立田的刮刀已經捅進了他的大腿,血一下子陰濕了他的褲子,順著大腿流到了地上。小立田端著刮刀,又向那三個人走去,那三人嚇得瑟瑟發抖,團縮成一團。其中一個結結巴巴地說:“大,大哥------我們沒,沒找你------你的意,意思------我服,我真------真的服,服了------”
“立——算了,既然他們服了就放他們一馬。”我怕立田胡來,急忙阻攔時差點叫出他的名字。
“那我今兒就饒了你們。今後你們要想報仇的話,就到新街口找我去,我叫小立田兒。”他自己倒把名字說了個清楚。
當我們仨走出這棟樓後,我對立田說:“以後再碰上這種事別說自己名字。我剛才差點兒叫出你名字,還有點兒後悔呢,你倒自己跟人家說了。”
“好漢做事好漢當,我才不怕他們來找我呢。”他滿不在乎地說。
“你以為我是怕他們找我來呀,我是怕公安局!”我沒想到他那麽沒腦子。也許是他自恃有精神病證明吧,我暗自決定:今後不再和他一起出去了。
一天,我在西四碰上了豁屄,他非拉我去和盧豹玩兒牌。我不想和他在一起,就說我有事。他說:“我早就聽說你刷著呢,你能有什麽事呀?不就是玩兒牌嘛。在哪兒玩兒不是玩兒啊?盧豹家又近,就在對麵兒六合胡同。走吧,給兄弟點兒麵子。”
我不好意思再拒絕他,又聽說盧豹拉耗子拉得好極了,心想見識見識也好,就隨他走進了盧豹家。
盧豹四十多歲,黑不溜球的。他是個老泡兒,在北京有點名氣。
進了他家,我看到還有一個三十多歲的人,個子不高,穿一身那時剛剛時興的牛仔服,留著時髦的長發,像個假華僑。盧豹介紹說:“這是袁原,約好來玩兒的。怎麽著,開練吧?”
“就三家兒啊?”豁屄迫不及待地坐在了牌桌旁,一看隻有三家玩兒,不滿地問。盧豹指著我說:“這哥們兒不玩兒啊?”
“這是我鐵瓷,我們倆不過(不賭)。”豁屄對他說。
“嗨,這怕什麽?你們倆在台麵上不過錢不就得了。”盧豹說著搬過來一把椅子,讓我坐在了他上家。
一開始我和豁屄就一直輸,玩了一會兒,我發現了盧豹和袁原之間的秘密。他倆用一種小動作告訴對方自己的底牌是什麽,這樣他們再根據四個人麵上的牌來斷定我倆的底牌。尤其是我們麵上牌大過他們的時候,他們卻敢反秀我們。
豁屄越玩兒越慌,我心裏卻有了底。好啊,既然你和我玩兒貓兒膩,可就別怪我不客氣了。豁屄輸沒了,站起來說:“等著,我拿屜(錢)去。”
“甭去,我這兒有,你先歇兩把再玩兒,你這會兒手太背。”我已經決定搶他們了,就胸有成竹地叫住了豁屄。
當我們又抓牌時,袁原麵上是對10、9、J,我麵上是9、J、Q、K,盧豹是對8、9、10。我說“聽著”,沒加錢。袁原叫牌從原來的二百加到了三百。我這時一共還有將近五百。我知道袁原是先少加點,勾我去後,再由我下家的盧豹秀,這樣即使我不去了,也會多爛一百。此時我的底牌是對K,從麵上看如果我是10底的話,還可以假裝順。這種牌他是沒加錢的道理的,我猜袁原至少是9 、10兩對,或者是三個10,如果他底牌真是10的話,我下家的盧豹張口說秀,我的機會就來了。
我輕輕點了下頭,說:“去了。”
“秀!”我的話還沒說完,盧豹已經迫不及待地張口喊秀了。
“我就知道你得秀,你這牌有什麽道理秀啊,除非你是10底。如果你是10底我不說什麽,這錢給你,可你要不是10底的話,今兒咱就得好好說說的了。”說著話,我已經把他的底牌翻了過來,是Q。我轉頭對袁原說:“你是三張10。你倆的這點兒貓膩兒還是留著和別人使去吧,在你爺爺我這兒吃不開。今兒我讓你贏錢還血。”在翻開袁原底牌的同時,我已經將叉子頂在了吳豹的脖子上,袁原果然是10底。
“哥們兒,哥們兒別,別------我把錢都給你還不行嗎。”盧豹僵直著脖子,一隻手把台麵上的錢全推了過來。我一瞪袁原,他馬上說:“我也給你,全給你。”
豁屄又來勁了,抄起一把凳子沒頭沒臉地朝他倆身上亂砸。我知道他最愛打不敢還手的人,而且打起來沒完沒了,就叫道:“豁屄,看在他和你住這麽近都是西四的,就算了!”
可盧豹的臉上已流出了血,我將豁屄推開,從桌子上拿出了一百來塊錢,扔給了盧豹。其他的錢讓豁屄收到軍挎裏,我倆揚長而去。
第二天我們正在寶柱家玩兒牌,忽然衝進來四五個警察,將我們抓到了西城分局。我開始以為是因與肖寬打架的事,或是哪一次賭博搶牌場的事,後來才知道,原來有人舉報寶柱家經常聚眾賭博。抓走的這些人除了寶柱是舉報目標外,剩下的人裏就我和寶柱的弟弟寶森底兒潮。好歹隻有這點事,最後我和寶柱、寶森都被處了一年教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