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補牢

真實的記載如夢的一生---
正文

紅旗下的小鬼兒(上六十二)

(2018-07-30 04:13:22) 下一個

(六十二)

生活中的許多事真不以自己的意誌為轉移。刻意地改變自己,並不一定能轉變自己的命運。你如果不該安定,那你一定不會清閑下來。

看到現在的人們都做起了小生意,我動心了,便和翠民商量用我倆手中積攢下來準備結婚的錢進點服裝賣,這總比做臨時工來錢。她知道我的左臂有毛病,做瓦工很吃力,便同意了。這樣,我便和別人合夥在北太平莊擺起攤來。

一天,我賣一批圍脖賣得興起,天才剛黑,五箱羊絨圍巾差幾條就全甩出去了。我想再多賣會兒就賣完了,明天好進別的貨,就沒去接翠民。晚上翠民哭著來找我,說:“侯裏悅和肖寬打我好幾個大嘴巴,把我臉都打腫了。”

我一看真是,左邊臉上還有手印呢。我又氣又心疼,急切地問她:“誰是侯裏悅和肖寬?他們為什麽打你?”

“侯裏悅是肖寬的媳婦兒,肖寬的弟弟肖宏是我同學。肖宏那時老想和我交朋友。因為是同學,我雖然沒答應他可以做朋友,但他找我玩兒我也沒拒絕。我們學校還有一個男孩兒叫李岩,也老追我,在學校時不那麽公開。後來我們都在家待業,他老來找我,肖宏就和他成了仇人,他倆終於從怒視、對罵到動起手兒來。肖宏在一次吃虧後拿了一把刀去報仇,結果把李岩紮成重殘,以傷害罪被判了十年徒刑。他進去後他哥哥肖寬和侯裏悅找我,說他弟弟是為我才被判刑的,讓我不許交朋友,必須等他弟弟出來後和他結婚。我當然不理他們,他們糾纏威脅了我一段時間後,看我也沒交朋友,就不再找我了。可昨天剛一下班兒他們就在餐廳外等我呢,一路上追著我問,說前些天你和一個男的騎著車有說有笑的,那人是不是你交的男朋友?我怕他們找你麻煩,就說沒這回事兒。侯裏悅說她親眼在西四看到的,那男的還捂你嘴,看你倆那親熱勁,好像大街上沒誰了。我一想這事早晚他們也會知道,再說我本來也沒和肖宏交朋友,隻是同學關係,他和李岩打架我都不知道,就算我和他是朋友關係,他也沒有權利不許我選擇別人啊。我就對他們說了咱倆的關係,並說我非常愛你,等到了法定年齡就和你結婚。我這樣說,是想讓他們從此斷了那無理又可笑的念頭,誰知他倆竟然打我。肖寬從後邊攥著我倆胳膊,侯裏悅使勁地抽我嘴巴------嗚嗚------”說著她又哭了。

聽她說完後,我沒像過去那樣大發雷霆,喊打喊殺。要說氣,這比以往任何事都讓我氣。如果我在街上碰到這種事是非管不可的,並不是挨打的是我女朋友。再者,甭說她不是肖宏的女朋友,即使是也是可以重新選擇的,用打是不能解決這種問題的。這隻能說明他們是毫無頭腦的人,是無知愚昧的表現。

但他們為什麽這樣做,是因為他弟弟。是覺得他弟弟十年大刑太冤了,這一輩子完了,連找媳婦都難了。是兄弟之情促使他這樣做的,雖然這種手法很低劣(他要是直接找我來我倒是很佩服他了),但顯現出他做兄弟的一份骨肉情,盡到了作為哥哥的一份情意。

而作為我是能理解這種感情的,所以我決定不去和他們打架。但去肯定是要去的,隻不過我是去向他們說,告訴他們我倆是相愛的,是任何人不應也不能阻止的。我同情肖宏,因為我也是走過彎路的人。但今天我能使一個女人愛上我,那明天肖宏就不能嗎?我想到他們會拒絕見我,甚至會打我幾下。但我絕不生氣也不還手,我不能因這事與他們結下仇怨。我要用平和忍辱使他們明白我是多麽愛薑翠民,用平靜中的力量讓他們自動放棄那無理的要求。贏得我的愛人安心陶醉在我的臂彎。

我向翠民要了他家地址,見他家就在不遠的德外大街與小西天中間,我先送了翠民回家後便向他家走去。路上碰上小六兒,背著個軍挎迎麵走來。他和薑翠民是同學,住得離我家不遠,平時我們見麵總打招呼。他問我:“大哥,幹什麽去?”

我說:“小洋人兒因為和我交朋友讓人給打了,我去找那人說說。”

“是不是肖宏他哥哥?”見他一下子就猜到了,我問他:“你怎麽知道?”

“在學校時就知道肖宏追她,後來還為她與李岩打架進去了,我想肯定是肖宏他哥。”我笑笑說:“是他。”他有些擔心地說:“聽說他哥手挺黑的,你一個人去夠嗆。他家人和院裏鄰居那麽多,打起來你不吃虧?”

“咳,我又不是和他打架去,我隻是想和他把這事講清楚就行了。”

“那我跟你去吧?”他好心地問我。我說:“不用了,不會有事兒的。”

“咳,反正我也沒事兒,跟你看看去。”看他這麽誠懇,我倆就一起去了。

到了肖寬家,我剛喊了他的名字,他已經躥了出來,手中還提拉著一把鐵鍬。看來他早有準備,跟在他身後的幾個人都攥著棍棒等家夥。小六“噌”地一下從軍挎裏抽出一把菜刀,喊道:“大哥你快跑,他們人多,你沒家夥兒!”

我沒有跑,看到他家院子窄小擁擠,我便慢慢地向大門外退去,邊退邊說:“肖寬,我今天不是找你打架的,我隻想和你說說這事兒。”

可他根本就不聽我說,緊追幾步拉開了架勢,看他這樣,我也隻有開練了。我這時已經退到了院外的馬路上。我做勢向前一衝,跟著退了回來,肖寬果然一鍬劈了下來,鍬尖擦著我的鼻尖,打在了柏油地上,濺起一溜火花。我就等這一霎那的機會,說時遲那時快,我“嗖”地一下躥了過去,他第二下還沒掄出來,我已經牢牢地攥住了鍬把的上端與中間,跟著抬起右腳,順著鍬把向下一捋,他的左手不得不鬆開。我雙手一轉,鐵鍬到了我手裏。

“我再跟你說一遍,我不想和你打架,我隻想——”

“砰”的一聲,一個木棒打在了我的頭上,我眼前一黑栽在了地上。懵懵中聽到:“砍人了,抓住那個拿菜刀的——”

原來小六兒用菜刀砍了那個用木棒打暈我的人後跑了。所有的木棍、鐵鍬都落在了我的身上,將我打了個半死。直到德外大街派出所的警察來了後,才停止了他們憤怒的行為。我被帶到德外派出所,無論我怎樣說明我不是來打架的,是想和肖寬將事情講明,但我的過去及小六的菜刀傷人的事實,使警察們根本不相信我的話。認定是我和小六兒找到人家門上,並用菜刀將人家砍傷,至於我被打成什麽樣,那是人家自衛,是我自找的。在問完事情經過後,他們問我那個拿菜刀的叫什麽名字、家住在哪兒。我當然不能說出小六兒。就胡亂編了個名字,說是在外麵玩兒時認識的,家住在哪兒不知道。這樣的說法警察顯然不相信,可在公安局裏,不怕你胡說,就怕你沒的說。見我一口咬定,他們也沒辦法。最後他們看問不出什麽了,就把我關在二樓的一間屋裏。我猜想自己不會有好結果,多半會把我送分局去。過了一陣,一個警察打開門叫我出去,我剛到樓下傳達室,就看到媽媽和哥哥在裏麵坐著。這是我此刻最不敢見的人,我根本無法麵對他們。我能向他們解釋說,我沒想打架,是他們非要動手的嗎?事實是,我現在滿身血漬地被關在派出所,一會兒就可能轉送分局。

媽媽看著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目光是疑惑的,她不相信我經過那麽沉痛的教訓、已經二十七歲了,居然還去打架。她不知道正是因為我記著那沉痛的教訓,才落得這個結果,如果我真想去打架,我這滿身傷痕就在對方身上,而且無論我將對方打成什麽樣,也不會被關在派出所裏,我早跑了。我不想說這些她聽了也不會理解的話,更不想讓她寬恕我,因為我知道,這將是我又一次掉入泥潭的時候。我不想接受公安局對我的任何懲處,我認為,這次和我第一次進公安局不一樣,那次我確實有罪。

我曾經羨慕拉茲有麗達這麽好的女友,一個敬業且敢於為愛獻身的女孩來為他辯護。現在我知道,就算我真有一個麗達,在這個社會,也沒她說話的地方。我看著哥哥責備的目光,一咬牙對他們說:“你們回去吧,他們不會讓你們把我領回家去的,從今天起,你們就當家裏沒我這個人。”

說完我扭頭往關我的那間屋走去,途經一間屋時,聽到裏麵有人在電話裏說:“什麽時候來車接人?二十分鍾?------”

我隻有十幾分鍾的時間了,要是到了分局就很難跑了。我在屋裏來回地度著步,想著該怎麽辦,現在隻有跑了。

“來人呐!我要上廁所。”我大聲喊著,使勁地敲著門。

“你他媽的想把門敲碎啊?上廁所就說上廁所,用不著這麽大聲,我聽得見。”一個警察生氣地開了門,跟著我向廁所走去。

一進廁所,我就看到左邊窗戶上邊那個小窗戶開著,於是我走到最裏麵挨著那扇窗戶的隔離便池,將小木門關好,假裝解褲子。這時正好有人和站在廁所門外看我的那個警察說話,我看他的臉扭向了右邊——絕好的機會!我雙手一撐隔離板,站到了右側的隔離板和正麵的小門上,跟著雙手扒住了小窗戶的上方,一收腹,雙腿伸出了窗外,再一展身挺胸,人已經從二樓落到了地麵。這時傳來了那警察的喊叫聲,我正好看到院內有一輛三輪車停在高牆下,便竄上三輪車翻出了牆外,沿著院牆向東撒丫子就跑。我跑到盡頭沿著院牆又向北跑,剛一拐彎腳下一拌,我向前摔出了足足三米多遠,臉和手全擦破了。我隻顧拚命跑,誰知轉彎處的電線杆有一股為固定電杆的拉纖鋼絲將我絆住了,速度這麽快,怎麽會摔得不狠呢?我兩手麻熱,臉上辣疼,這時哪裏顧得上這些?我隻想跑!不能再過那沒有自由、日煎夜熬的非人生活了,哪怕隻有一天,我也會瘋的。

出來後我偶爾做過回到監獄的夢,驚醒後眼睛發直、大汗淋漓,心狂跳不止,過了半天頭發還立著,渾身一陣陣地起雞皮疙瘩。

當我快跑到盡北頭時,忽然發現出口是德勝門外的護城河,壞了,那河兩邊一望無際,沒有任何遮當物,雖然天黑了,但也很難不被追我的人發現。我情急之下看到有一個大鐵門,是從裏麵鎖住的,就馬上爬過這道鐵門,翻進了院中。

這是一所寂靜無人的學校。我找到一個自行車棚,看到裏麵有兩輛鬥車放在牆角,便把兩個車鬥相對著藏在了裏麵。不一會兒,我聽到外麵亂哄哄地有動靜,他們說話的聲音我聽得清清楚楚。“肯定沒跑遠,就在這附近藏著呢------”手電筒的光束不時地從車鬥縫中獵過。忽然我聽到身邊有腳步聲,我屏住呼吸,大氣不出地聽著,腳步聲由近而遠,越走越遠------終於消失了。

許久,安靜了。我知道他們不會找太久的,但我還是在裏麵多蹲了會兒,確定沒人了才走了出來。

這是一九八零年秋天,秋高氣爽,皓月當空,又大又圓。

呦,今天是八月十五------明月年年有,人卻誤嬋娟。

自文革以來十四年了,我隻在去年和家人吃了一回月餅。七六年以前破四舊不興過中秋節了,連月餅也改了名叫豐收餅,不過這個節也罷了。但今天我是自找的,是自己把自己拒於這個傳統的團圓節之外。雖然不是有意的,但卻是自己不周全的考慮就行動所造成的。

麵對明月我心中思緒萬千,是後悔------又悔不出個所以然來;是悔恨------又恨不出個著恨點來。

是嘲弄,我被命運嘲弄著!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我不應到這個世上來,要不就早來三十年或者晚來三十年------我竟將人生寄托於時代。

不對,我怯懦了。我對現實畏懼了,對人生厭倦了。“哀大莫過於心死”,此刻我陷於極度的悲哀之中。幹枯的護城河就似我枯萎的心田,我的命運注定我一生不能做人,不能做一個正常的人。

我還要不要生存下去?是的,生存!因為從現在起我隻要還想活著,就不能說是生活,它隻是生存。

天性的不甘屈服,逆反性格使我寧願向命運挑戰,與人生拚搏。

好吧,既然不能做人那我就做鬼。

護城河底那僅存的一汪汪被淤泥坑兒隔開的汙水,在月亮的映照下又映出了一個小鬼兒,他麵目猙獰,兩眼通紅,野蠻的欲火在眼中燃燒。他要用不公平的手段來報複不公平的遭遇,舉起野蠻的鋼刀瘋砍無辜的文明。如果說文革初期他的違法行為是被動的話,那麽這一次他重操舊業純粹是主動地,而且是瘋狂的。當一個人有意的去施行犯罪行為時,往往倒是不易被發現的,因為他是有計劃的有準備的。

我想定以後,決定去找謝寶柱。轉念一想,這樣去太寒酸、太丟人了,就決定暫時不去,先弄點錢後再去。我沿著德內大街,向城裏溜達著,盤算著怎麽做第一樁。經過一個院落時,看到大門開著,院中有自來水管,便走進去將臉上的血漬汙垢洗淨。乍一沾涼水手和臉生疼,在勉強洗完後我覺得有了精神。我一摸兜裏有十幾塊錢,便決定天亮後去吃點兒東西,再買一把改錐、一個朔料墊板,為作案準備好工具。

天漸漸亮了,一輪紅日從東方冉冉升起。天氣多好啊!可我卻寧願是陰天,不管大自然多美,此刻我的心是陰暗的。

街上的人逐漸多了起來,看著人們邁著匆忙的腳步去上學、上班,我想,是行動的時候了,先吃飽肚子,再去幹活。

我走進廠橋飯館,要了四個包子、一碗混沌,“唏嘞呼嚕”地撮進了肚裏。又買了盒大前門,點燃一支抽了起來。出來後一直沒怎麽抽煙,偶爾抽一根,也是在別人盛情之下做做樣子。今天我又抽了起來,而且是那麽死勁地抽。前麵的炭火足足有半截煙長,每一口都被我深深地咽進了肚裏,直抽得我頭暈手麻。

我來到西四五金店,買了把大改錐,又到文具店買了一個墊板。酒足飯飽,一切準備就緒,我沿著西四的大街小巷尋找著作案目標。可每當我走進一個院落或機關宿舍時,都被偶爾碰上的人盯看著,有的人甚至走過去後還回頭看。我這才意識到,我臉上的傷痕和衣服上的汙漬引起了別人的注意。看來不能輕易下手,必須在沒有任何人看到我的情況下才能動手。好歹時間還早,我就順著大街一路向南走去。

不知不覺到了午後一點多鍾,我竟然徒步走到了右安門。肚子的叫聲提醒我已經是午後,不能再磨蹭了。等到兩點半後,會有小學生陸續放學,到那時就更難有機會了。想到這兒,我向路邊的一個大院走去,不知道這是什麽宿舍,門房也沒注意我。我緊走幾步,閃進了一個樓門,一直爬到第六層也是頂層。因為在沒有踩道的情形下,頂層的保險係數最高,最多隻有這三家進出的人有可能撞上我。很幸運,我敲的第一家門就沒人。這是左手的一家,不知為什麽,我在不了解情況下總是喜歡選擇麵對我左手的人家。最多一分鍾,等那兩家沒有人進出了,我就會進入這家,進去後就安全多了。

我順利地進入了這家。從寫字台和牆上的照片來看,這是幹部家庭,衣櫃中的毛料服裝說明他家比較富裕。但我一時間沒找到錢,最多隻能再翻五分鍾。他家照片上有一個孩子,像是五六年級的小學生,他會馬上放學的。我想了一下,覺得有可能這家人把錢放在了某件不常穿的衣兜裏。我便打開衣櫃,從最裏麵的那套衣兜摸起,果然,最裏麵的中山裝內兜裏有一個鼓鼓的信封。我一看,裏麵是厚厚的一遝十元一張的新票子,我馬上裝在兜裏,離開了這家。

我走在街上,看看四周無人,把錢數了數,整整五百元。我坐上汽車到了“老鄭興”,足撮了一頓後,又去買了身衣服、洗了個澡,然後向寶柱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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