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補牢

真實的記載如夢的一生---
正文

紅旗下的小鬼兒(上六十一)

(2018-07-29 04:12:58) 下一個
 

(六十一)

她叫薑翠民, 是剛剛高中畢業的待業青年,今年十九歲。她有兩個哥哥,也許是因為她最小,再加上長得漂亮,在家裏被她的爸爸媽媽給寵壞了。尤其是她媽媽,簡直以她為核心。見她高興了也高興得攏不住嘴地笑,見她不高興就急得在屋裏團團轉,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她還有一個治她媽媽的絕招, 當她想買一件超過她家經濟條件許可的衣服,或者有不太合常理的要求時,她先故意找一個碴,那碴兒就是雞蛋裏挑骨頭的邪碴兒。每當這時,她媽媽就轉著圈子說:“又來了,又來了。”

她媽媽本來就矮小,再一皺眉頭圍著她轉,就像一隻陀螺,又可憐又好笑。而她在這時就得意地偷偷衝我擠眼。她火候拿捏得恰到好處,當她媽媽心疼她到唯命是從的極點時,她突然提出她的條件,她媽媽還沒弄清這下要花掉家裏多少錢時,嘴裏卻早已答應了。這時她就飛快地衝上去,抱著她的媽媽,親上一口喊道:“我媽就是好!”

她拽著我的手走出家門後,還打著匪子,洋洋得意地衝我擠著眼。

天下的母親都一樣,隻不過表現的形式不一樣罷了。我再一次感到母性的偉大。

我媽媽很喜歡她,生平第一次按照世俗的觀念去她家相親了,去時還買了糖果和點心。那是在我將她公開帶到家後的三個月,去前媽媽並沒和我說。

一個星期天,我倆出去玩兒。在西單商場我看到一條玫瑰紫色的針織連衣裙,那樣式在那時很新潮,一般保守的女孩都不敢穿。因為它隻有兩公分寬的帶子挎在肩上,不過隻露肩膀,胸部一點都不露。由於是針織的,很卡腰,我想她穿上一定很漂亮。一問價錢才十二塊,就買了一件。回家後,她在我屋裏試了下。她穿上後非常美,那衣服把她的胸臀曲線完全體現了出來,莊重富貴的顏色掩蓋了當時認為輕浮的樣式,顯得她既幽雅又大方。這是我第一次為她挑選衣服,她高興地抱著我說:“誰說你不會買衣服?你就是懶得陪我逛商場。瞧,今兒要不是你看到這條裙子,我肯定看見了也不會買。我會說這能穿嗎?太露了吧?誰想到一照鏡子我眼前就一亮,這是我穿過的最漂亮的衣裳,我覺得這才是女人呢!”

說著她不停地親吻著我,兩手還輕輕摩挲著我的胸。我被她的愛撫和親吻撩起了愛欲,便一把把她抱在了床上,她驚異地低聲說:“這大白天的,你媽就在外屋,能聽見。”

“沒關係,她不會進來的。”我說著又起來去插門。她看到我非在這時做,便躥過來要開門。我急切地將她往回一推,不知是她太弱小了,還是我勁使大了,一下把她的頭撞到了牆上,“咚”的一聲,驚動了隔壁的哥哥。她則喊道:“幹什麽,你瘋啦!”

她說著還捂著頭哭了起來。

“小猛,你開門!”老抗在外麵喊道。

我沒去開門,隻聽“哐”的一聲,一隻流著血的手從打碎的玻璃窗中伸進來,將門閂撥了開來,翠民哭著跑回了家。看哥哥手上的血流了一地,我不明白他為什麽這麽衝動。過了好些日子,我才明白他這樣做,是怕我因男女之事再回監獄。他的好意我雖然理解,但這使我又一次看到,我和別人是不一樣的,不光是在外人眼裏。

好幾天我都沒去找薑翠民,又像以前那樣,下班就憋在自己屋裏。自從認識薑翠民後,我就把每月的工資都交給了她。人說“娶了媳婦忘了娘”,我還沒娶過來呢,就把娘忘了。可做母親的卻在時時惦記著兒子。

一天我下班回家後,看到薑翠民在我屋裏。原來媽媽去了她家,她借著送我媽回來就來了我家。她羞澀地告訴我,說她可能懷孕了,她哭了。她說上次不想和我做,是因為她已經一個月沒來例假了,擔心是懷上了。她心裏很害怕,她爸爸剛給她找到一份工作,她怕大著肚子無法去上班,可又不敢和家裏講,因為我還沒和她說結婚,她爸爸媽媽會罵死她的。原來她在家裏的霸道隻是撒嬌的方式,到大問題上她還是懼怕爸媽指責的。

我們結婚在當時是不可能的,第一是她還不到結婚年齡,就是到了,我們也沒房子住。第二是我們沒錢獨立生活,就算靠我的四十塊八毛二的工資省吃儉用地租房住,也沒地兒租去,因為那時沒有出租房子的。第三是她就要去工作了,是在動物園對麵的廣東餐廳作服務員。這在當時是很不容易的事,是她爸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幫她找到的,是許許多多待業青年想要而得不到的好工作。如果說前兩點都可以不顧的話,這第三點可是必須顧及的。

我想起出來後第二個月隨街道待業青年去參加招工考試,有一個東北軍墾回來的女青年,抱著孩子對監考老師說:“我什麽數學物理的全不會,也沒學過,這就是我的答卷。” 她舉起手中的孩子,繼續說:“你再不給我工作,我就抱著孩子上街道辦事處找飯吃。”

看著黑壓壓的待考人群,我走出了考場,就憑我的知識與履曆,在這麽多人裏競爭?還是知難而退吧。

這孩子我們是要不得的,拋開其他不利因素不說,就光計劃生育這條,就不可能讓我們生,更甭說她連結婚年齡都不夠了。可這孩子,這無辜的小生命,就這樣被自己的爸爸媽媽殺死?我們又實在不忍,這可是我們第一個孩子啊!

我們還是殺死了自己的孩子。當她躺在積水潭醫院婦產科手術室痛苦地呻吟時,我坐在手術室門外樓道的椅子上,感到肝腸寸斷,我的內心也在痛苦地嚎叫著。如果沒有因那次打架進學習班,我很可能就和柳雲結伴為婚,那這孩子就會從柳雲的肚子裏生出來了。我為這無辜的孩子懺悔著自己的過去,祈求著他(她)的原諒。在回家的路上,我們倆誰也沒有說話,我在想,這拋棄的孩子是再也不能回來了。我想她也一定在傷心地惋惜著。我們懷著懺悔的心,像罪人一樣悄悄地走進了家門。

墮胎後的第三天,她就去報到上班了。每天隻要有時間,我都很早地接她下班,看著她利索地在餐桌間穿梭的樣子、微笑的服務、看到我在等她時那愉快的表情,我一天的勞累都煙消雲散了。我被她輕盈的活力感染著,好像年輕了六七歲,和她一樣在這單調的生活中感受著愛的魔力。

一天我接她下班,我們騎著車往回走時,她唱起了鄧麗君的歌:“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她唱得非常專注、深情,她五音不全,她自己卻不知道,還伸出一隻手和我拉著。我不忍心掃她的興,就靜靜地聽著。經過一個路口時,交警把我們截住,他說:“你們最好回家再甜蜜去,不差這一會兒工夫。”

我倆哈哈一笑說:“對不起,我們忘了這是在馬路上。”

那警察也被我們的誠摯和快樂感染了,笑著揮手讓我們走了。

那段日子裏,好像沒有什麽事能阻止我們的歡樂,更沒有任何東西能破壞我們的愛情。雖然這平淡的生活裏,沒有什麽驚人的故事,也沒有電影小說中那麽浪漫的情景,但我倆心裏幸福又充實。我們每晚都在夜色中卿卿我我,她那機關槍似的小嘴不停地嘟嘟著,將她在一天工作中的所聞所見統統說給我聽。其實我不一定在意她講的內容,我更多地在體會她愉快的心聲,欣賞著在愛的澆灌下一個女孩的幸福。她晶盈的目光燃燒著火一樣的愛戀,那灼熱的光芒點燃了我心中的聖火,我感到她是我的唯一。當那綿軟的肢體依偎在我身上時,我感到了自己的價值。她貓一樣懶散地在我懷中小憩時,我覺得自己是征服者,是高山、大海,是一個強有力的保護者,在我的庇護下她有了安全。我們每晚在戀戀不舍分手後又盼望著第二天的相見,日複一日,朝顧夕盼。

一天,她下班後顯得很不高興。我以為她在工作中遇到了不高興的事,便盡量地講一些有趣的事想岔開她的思路。但她始終沒有笑容,最後她實在憋不住了,才對我說了出來。原來,有兩個小痞子老上餐廳去糾纏她,她不理他們,可他們在上班的路上截她,直到她為了不遲到敷衍他們兩句,才放她走。一搭理他們,他們就在她工作時帶一大群小流氓上她餐廳去喝酒,借酒撒瘋地說和她如何好。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在同事麵前很難堪,無法解釋。這種騷擾已經使她心神不安、嚴重影響了她的生活。我笑著問她為什麽不早說,她說:“上次西安食堂的事差點讓你被人拿刀砍了,我就更不敢和你說這些了。再說,我怕你又說我出去浪了。”

我發現她懂事了,知道為我著想了。我對她說,明天早上我去送你。她有些擔心地說:“行嗎?要不算了吧,沒準兒他們鬧幾天看我不理他們就不來了,你別去了。”

“你放心,沒事兒。我隻和他們說說,不會動手兒的。”我心裏也是這樣想的,我覺得他們看到她有男朋友後會知趣而退。

第二天她騎車上班時,我讓她在前邊騎,我在後邊跟著。果然剛騎到豁口,便有兩個小痞子截住了她。那兩個人十八九歲的樣子,一個比我稍矮點,一個則很矮。我馬上過去對他們說:“小哥們兒,你們有什麽話對我說吧。我是她朋友,別耽誤她上班兒。”我轉過頭,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對翠民說:“你趕快上班去吧。”

在我嚴厲的目光下她不情願地走了。

“哥們兒,我們是新街口兒的,你哪兒的呀?走,咱胡同兒裏說去。”其中那高個兒的還把軍跨卷起來攥在手裏,假裝裏麵卷著把刀子。這些假動作是騙不了我的,我笑笑說:“好,到裏麵兒說去。”

一進胡同,那小個子就尋找磚頭,見到一塊半頭磚便拿在了手裏。我對他倆講:“你們倆也別費勁了,我根本就沒想和你們打架。我就是想讓你們知道,她是有男朋友的,你們別浪費時間了。要真想知道我是誰,到你們新街口在外邊玩兒的人那兒去打聽一下兒就行了。問寶柱、小立田兒、小東、小老扁兒都行,再見。”

說完我騎上車上班去了,因為我已遲到了。

 

這天,我家接到中國銀行的一個通知,說我爸爸在一九三七年曾在花旗銀行存過錢,通過多方查找,知道我家還有人,所以請我家人去認領。這時爸爸也已經得到平反,三姐就代表我媽媽和全家去了。她回來後逗得媽媽直笑,三姐說,隻有七十多元人民幣。不過花旗銀行的信譽還是值得讚揚的。

爸爸的平反和花旗銀行的作風激起了哥哥沈抗的創作激情,從那天起,他開始了劇本《禦用檀香扇》的創作。他根據張學良送給我爸爸的一把乾隆傳下來的扇子為主題,敘述了爸爸的經曆及文革後家裏的風波。這把扇子上有乾隆的字、鹹豐的畫,和張學良送給爸爸時題的詞,讚揚爸爸“鐵騎百戰沙場,文房琴棋書畫”。

實際上這把扇子在剛解放時,被我家一個花匠卷跑我家許多珠寶首飾時偷走了。但沈抗在這劇本中是這樣寫的:三姐在剛剛改革開放中的金錢誘惑下,上了一些走私倒賣文物的壞蛋的當,將家中之寶禦用檀香扇拿出後,又感到不能輕易交到這些人手中。壞蛋們百般哄騙、軟硬兼施仍弄不到手後欲下毒手,在機智勇敢的公安幹警們幾經艱險後,禦用檀香扇終於完璧歸趙。

那時,文化出版審查還相當保守。他的劇本沒能得到批準,埋沒了他的心血和才華。他寫這個劇本時還在海澱油石廠作廠醫,所以隻能用業餘時間寫作。那段時間,他完全沉浸在他的故事中,以至於有一次上班騎車時,他眼見前邊16路汽車進站停在那裏,還是直直地撞在了車屁股上。他在生活上很馬虎,經常因一些小事給自己帶來麻煩。

初冬的一個夜裏,我被媽媽那屋的動靜驚醒,仔細一聽,好像是哭的聲音。我急忙來到媽媽那屋一看,是哥哥。我奇怪地問他怎麽了,他向我喘著粗氣,不肯說。我忽然聞到他口中有一股血腥臭氣,我明白他挨打了,在我一再追問下,他才不情願地說了出來。

昨晚,他去北京火車站送人。出來後從存車處取了車,剛要騎上,隻見一個人過來說:“師傅,借個火兒。”

他掏出火柴遞給了那人。那人二十多歲,劃了兩次都沒劃著,沈抗說:“算了,給你吧。”他騎上車剛要走,那人一把揪住了車後架子,喊道:“你他媽往哪兒跑啊,我們等你半天了。”

沈抗嚇了一跳。這時,又跑過來幾個小夥子。沈抗嚇壞了,插隊時在縣城被搶的鏡頭立刻映在眼前。他個子蠻高,有些力氣,就使勁將自行車連同拽著車後座的人向跑在最前麵的人推去。他喊著:“我他媽不要了還不成嗎!”

沈抗轉身就跑。誰知他已經被包圍了,這些人上來就打。沈抗喊道:“來人啊,有壞蛋搶劫啦!”

那些人罵道:“狠狠打丫的,還他媽賊喊捉賊!給丫先帶回去再好好收拾丫的。”說著就把他往胡同裏拖。沈抗一看,要是進了胡同就沒救了,於是拚命抵抗。這下招來了更沉重的拳腳,最後他們把他拖到一個院裏。沈抗一看是派出所,心是放下了,但卻感到很奇怪。就問一個警察為什麽把他抓到這兒來。那警察說:“我還想問你呢!說,你的車是哪兒來的?”

“是我買的呀。怎麽,有什麽問題嗎?”沈抗沒想到這一切是因為他的車。

“‘有什麽問題嗎——’?你倒真他媽會裝傻,看來不給你點顏色看看,你是不會說實話的。”

隻見他一努嘴,剛才穿便服此刻都戴上了寫著“治安”袖章的那幫小夥子們蜂擁而上,一頓拳打腳踢,把沈抗打得五髒六腑都要震出來了。他說什麽那幫人都不聽,他最後憋足力氣,大喊一聲:“你們打電話問我們廠裏,要是不對你們打死我都成!”

那警察似乎感覺不對了,叫他們停下來,問沈抗:“你的自行車為什麽沒牌子?”

“牌子------哦,我車牌兒掉了,被我放在辦公桌上,忘記安上了。”沈抗萬萬沒想到自己會因為這一時的馬虎招致一場大禍,隻感到胸部到兩肋都隱隱作痛。

那警察打過電話後對他說:“現在查明了,你廠的傳達室老頭兒證明你確實有一輛鳳凰牌自行車。但這誤會是你自己造成的,誰讓你不把車牌兒上好呢?你現在可以回去了。”

沈抗忍痛走出大門時,回頭看著那“站前派出所”的大牌子,心也跟著痛起來。

他回來時幾乎騎不了車,到家後,渾身的疼痛使他越想越冤枉:這文化大革命都結束四年了,怎麽還可以不問青紅皂白就把人打一頓呢?

我讓他脫了衣裳,看到他腫起的胸部,在右邊肋骨上還能隱約看到拳頭重擊過的青紫痕跡。我咬著牙說:“這幫孫子真陰,肯定是訓練好的,專打內傷。這裏麵還有人是練過功夫的,不然不會隔著衣服留下拳印兒。他們可逮著打不敢還手的人的機會了。明天你甭去上班,先到積水潭醫院去檢查。各項都查,查細點兒,開出證明和假條兒來,這事兒不會就這麽完了。”

第二天早上,我假裝去上班,一出家門沒往西去,直接向東行,我要為我哥討回公道。經過薑翠民家時,我正想著不要碰上她,可正好她騎著車從她家胡同裏出來。看到我,她奇怪地問:“你這些天不是在中關村上班嗎?怎麽走這邊兒?”

“我去辦點兒事兒,辦完就去上班兒,我先走了。”說著我加快了速度。

我來到站前派出所時還不到九點。一進門左轉是值班室,我看到一個警察正坐在辦公桌後伸懶腰,便走了進去。

“同誌,您好。我是海澱油石廠保衛科的。聽說昨天我廠沈抗在你們這裏發生了點兒事兒,廠裏特地派我來了解一下情況。”我將大衣脫下放在了椅子上。在我向警察說話時走進一個戴著“治安”袖章的小夥子,他將話接過來說:“哦,這事他不知道,昨兒夜裏不是他的班。”

我回頭看了看他,如果他不戴著那紅袖章的話是一個十足的地痞。我一本正經地對他說:“同誌,我們廠一直懷疑沈抗在經濟上有問題,您能不能幫助我們提供一些線索,看來您昨兒晚上是在場的。”

“就是我抓的他,那傻屄,還想跑,讓我一腳就踹丫------哎喲------”他的話沒說完已經捂著下邊蹲在了地上。我這一腳是照他的要害踢去的,我不知他們後邊會有多少人,我是本著玩兒命去的。招招都要狠,躺下一個算一個。但絕不打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至於最後我被打成什麽樣或有什麽後果那後邊再說,那屬於我的仇以後再報,今兒是給我哥討公道來的。

見他蹲在了地上我沒容他再哼一聲,照著他的軟肋猛踢。那警察從側麵撲過來時我早有準備,彎腰抄腿,猛地往上挺起,雙手就勢兒一送,那警察飛身向牆壁撲去,與牆來了個真正的飛吻。

嘩——門外湧來六七個人,我抄起一條長凳堵住門口,大喝一聲:“叫你們所長來!誰敢衝上來就叫誰先躺這兒!”

我說的是實話,哪個不長眼的敢試一下,我這一凳子下去是決不會留一點餘力的。此刻我倆眼充血,氣如金剛,怒似天神。

“我是所長,你們先躲開!怎麽回事?”隻見一個五十來歲的警察站在院中喊道。這些人馬上閃在兩旁,讓所長走了進來。我將長凳放在身邊,激憤地對那所長道:“我哥是一個再老實守法不過的人了。你們沒經過任何調查就抓人不說,還把他打成那樣兒,現在他在積水潭醫院。如果你們對這件事不做出應有的賠償,我家就上告,一直告到中央!現在正值撥亂反正期間,你們竟然還敢這麽幹!就算是真正的罪犯都不能用刑,更何況他是被冤枉的。再說,你們動用非執法人員執法,本身就是嚴重的違法行為。他們隻是維持治安的群眾,根本沒權利抓人,更沒權利打人。”

那所長看著我,半天說不出話來,許久他說:“您是做什麽工作的?”

我說:“我是當事人沈抗的弟弟,我叫沈沉。至於我是做什麽的,能改變這件事的結果嗎?是不是我要是個農民或者無業遊民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要是幹部或者記者你們就會慎重處理了?如果是這樣,那好,我是勞改犯,你就按照這個條件,定出你的處理方案吧。”

“您真會開玩笑,我不是這個意思。這件事我們一定會嚴肅處理,也會根據你哥哥的傷勢,做出應有的賠償。請您寫下您的地址,在家等候,我們這兩天一定會去你家看望沈抗,肯定會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複。”他誠懇地說。

我將地址寫下,起身說了謝謝剛要走,他又說:“您把工作證給我看一下,這樣我好知道您是誰。”我心裏咯噔一下——完了,再有理也沒用了。我假裝摸完了身上又去摸大衣兜,一邊說一邊想著怎麽辦:“對不起,我出來時太急了,忘——”

“我帶了,我是他愛人。”薑翠民不知怎麽鑽了進來,掏出工作證,遞了過去。

“那是你的工作證,既證明不了我,也不能證明我是沈抗的弟弟沈沉啊。”我怕她說錯了話,借機告訴了她。

“可以,她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嘛。”所長看了她的工作證,遞給她,對我說。薑翠民趕緊握著他的手說:“謝謝您,太謝謝了。您真是一位好領導。我們不打擾您了,還要去上班。再見!”

說罷她拽著我的手,急匆匆地走了出去,剛到外麵她就急著推車,慌得差點摔一跟頭,嘴裏還催著我:“快騎,快騎啊!”

我看她怕成這樣兒,笑道:“急什麽呀,這不是都完事兒了嗎?”

她帶著哭腔說:“你還笑呢,都快把我嚇死了。快騎,我求求你了。”

沒辦法,我隻得加快了速度。我邊騎邊說:“你盡假機靈,人家要想抓我,到家裏抓還不是一樣嗎?”

“真的?那怎麽辦啊?”她一下子泄了氣,車也慢了下來。

想起剛才她那麽及時的出現,還大大方方的和人家打著官腔,那樣子真像個成熟的媳婦,可剛一出門又成了慌慌張張、沒主意的小丫頭了。我想逗逗她,就說:“我估計有可能——咳,管它呢!大不了再關我些日子,反正我為老抗出了這口冤氣了。”

“你說得倒輕巧,那我呢,我怎麽辦啊?你根本就不為我想想------唔------”她竟然哭了起來。我笑著告訴她,在逗她玩兒呢,她不信,還越哭越傷心,惹得大街上的人直瞧我們,好像我在欺負她。我急得大聲說:“我都告訴你是開玩笑呢,你還沒完。你哭吧,我走了。”

她不相信我會走,索性下了車,站在馬路上哭了起來。這會兒我們正好騎到天安門廣場,幸虧那會兒還沒發生“六四”,不然的話非讓警察把我們當成在哭“六四”的死難者給抓走。

我騎得飛快地跑了,到前邊我又轉了回來,悄悄跟在她背後。當她把捂著眼的手拿開後,才發現我真的不見了,她急忙騎上車,玩兒命地向前追去。追到了西四她以為追不到我了,速度慢了下來。我騎到離她一個車軲轆的距離,大聲說:“我沒看見前邊兒有比我精神的小夥子呀,你騎那麽快幹嘛啊?”

她嚇一跳:“你嚇死我了,討厭!誰都比你精神,我追誰都不追你。”

她想繃著臉可又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破涕為笑了。這時我們前邊正好有一個騎著三輪車的工人,聽到她的笑聲回頭看,我馬上說:“師傅,她說您挺精神的,追您半天了。”

她氣得哭笑不得,騎在車上探著身子打我。我一邊躲一邊說:“這心變得真快,剛看上一個,還沒和人家說話呢,就先打自己爺們兒了。”

她騰地蹦下車來,跺著腳說:“沈猛,你!我發誓——”

我忙捂著她嘴說:“別別,我替你發。我小洋人今兒對天發誓,我這一生就愛沈猛。”

她捂著肚子嘎嘎地笑:“臭德性,別臭美了。”

這時,那蹬三輪車的工人又騎到了我們旁邊,他一撇嘴,甩了一句:“一對兒神經病。”

“哈哈”我倆放聲大笑。這人定義下得真準,沒錯,我們已經被愛弄成神經病了。

笑過後她問我:“你怎麽膽兒那麽大,敢跑到派出所裏打人?”

我告訴她說:“邪不壓正。再說我最恨的就是借著手中的權力、欺軟怕硬的那幫王八蛋了,更甭說打的是我哥這種老實人。”

“要是人家把你給打了呢?”

“我出的是這口氣,是想告訴他們,不是誰都不敢還手兒。至於打得過打不過、吃不吃虧,那是另一回事兒。不過我在監獄裏遇到過幾次這樣的事兒,都勝利了,最起碼在精神上我是勝利者。”

“如果我要是沒去,那所長要你證件你拿不出來怎麽辦?”

“我就知道你會去,我能掐會算。”答不上來我就耍賴。她這回表情嚴肅地說:“這次算你走運,下次再有這樣的事兒,你千萬不許再這麽做了,聽見沒有!”

她說這話的神情就像媽媽對孩子,我趕快點了點頭。

我知道我最大的弱點:做任何事從不考慮條件與環境,更不考慮後果。隻要是我認為應該做的,就會不顧一切。

其實,過多地考慮後果的人,是什麽事也做不成的。

在人生的艱險中我都是這樣走過來的,越是通常認為是不可能的,往往越是可能的。世上隻有不能的,沒有不可能的。

“你說他們會去你家給老抗道歉嗎?”她又問我。

“有可能,那所長的話比較誠懇,看那樣兒,是講道理的。至於賠償,也許不太可能。”我分析著,“咳,能道個歉,起碼說明他們領導還不是那樣兒的人,也算出了點兒氣,也就算了。這年頭兒還能怎麽樣啊。”

“喲,都11點多了,我遲到了,先走了啊!”她飛快地向前奔去。我也加快速度向中關村騎去,晚上了半天班,被頭兒說了一頓,可我心裏還是很痛快。

晚上一到家,媽媽就笑著說站前派出所來人了,說他們看了老抗的醫院證明,說先讓他在家歇著,他們研究好後會再來一趟的。

三天以後他們果然來了,買了許多水果,並保證沈抗在休息期間的一切醫藥費、工資包括獎金,都由他們負責支付,直到他自己覺得完全好了為止。在那個年代,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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