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補牢

真實的記載如夢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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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旗下的小鬼兒(上六十)

(2018-07-28 04:40:40) 下一個

(六十)

一天,我在我家附近的郵局前見到一個女孩,被她的美貌驚呆了。她看上去有十八九歲,個子不高,但身材很勻稱,長著一張娃娃臉,兩隻大眼睛圓圓的,眼珠異常靈活,像水銀般在眼眶內流連。她的裝束更與當時的女孩們不同,她把頭發高高地螺旋式盤起,金黃色的頭發粗而密,且富有光澤。一看就是又調皮又任性的女孩,我懷疑現在的芭比娃娃就是以她為原型的。她走起路來呈一條直線,步子輕快又盡顯活力。她挺胸昂頭、旁若無人,好像對所有人說:哼,誰也沒我美。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不是國人通說的那種淑女,是小家碧玉------“小家”是沒錯,這從她的神情上不難看出,她沒有大家閨秀那種內在的的恬淡矜持。但“碧玉”卻不適合用在她身上,她有著一種勾人魂魄、引人采擷的野性。我好像看到山崖上傲立的一朵山菊花,引我去攀登欲摘。

不知是什麽促使我走上前去,對她說:“你好,你長得真漂亮。我想和你交朋友。我家就住前邊兒,你不用今天就回答我,等你想好後可以去我家找我,或者在這裏等我。”

她翻著兩隻大眼睛看著我,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的,十分可愛。我怕被拒絕,不敢再站在她麵前,便大步向家中走去。

“我知道你是誰了,你一定是沈沉的哥哥!”她在我身後喊道,那聲音好像銀玲。

壞了,原來她認識小沉。小沉要是知道了,我得多難為情啊。她和小沉是什麽關係呢?就算是一般關係,可她要是告訴小沉我對她講的那些話,我也夠丟人的——這不是色呆子嗎?

一連幾天,我都早早就睡了,躲著家裏的人,尤其是弟弟沈沉。不過一切都風平浪靜。我暗暗警告自己:今後再不要想和她交朋友的事了,自己這種人,怎麽會被那麽天真的小姑娘愛上呢?也太沒自知之明了。

一個星期天,弟弟又給了我一張《佐羅》電影票,是在勝利電影院放映,吃過飯,我高興地向22路車站走去。從一個賣菜的三輪車旁經過時,我聽到排隊的人群裏有人叫我:“沈猛,你幹嘛去?”

我轉頭一看,是“洋娃娃”。

“看電影兒去,《佐羅》!”我激動地大喊著,把前幾天叮囑自己的話全忘了。

“等會兒,我也去。”她說罷提拉著菜籃子就往家跑,一邊跑一邊回頭喊:“你到22路車站等我!”

我想告訴她隻有一張票,一想也許能再買到一張,便沒說話,大不了倆人都不看唄。

“有兩下子啊小猛,這麽多人都沒惦記上小洋人兒,你這出來沒兩天的倒把她給勾搭跑啦。”林陽從身後走來,笑著對我說。

“什麽小洋人兒啊?”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我都親眼看見你倆說話時那高興勁兒了,還不承認?”林陽瞪著眼說。

喔,原來這“洋娃娃”外號叫小洋人。

林陽從學習班踏上軍墾之路後,我們已經十年沒見麵了,不禁聊了起來。他提及了一個我想忘記的人——柳雲,而且講了一個讓我非常震驚的消息,柳雲在哈爾濱被人給輪奸了。

聽了這個消息,我感到十分難過。雖然我想到柳雲也許早把我忘記,早已經不屬於我了,但我還是很難過。柳雲的命運太悲慘了,上天給她幸福時是那麽地吝嗇,可給她災難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我默默地低下頭,為柳雲的痛苦而心痛著。

林陽沒看出我的沉悶,還喋喋不休地說著,忽然他指著我身後說:“小洋人兒來了。”

我這時已沒了興致,看到她來了隻是點點頭。她看到我的表情與剛剛恍若兩人,有點納悶地說:“不是你一個人啊?那我先回去了,我家裏還有事。我來是和你說一聲,怕你等得著急,再見!”

還沒等我說話,她已轉身跑了。看她精心打扮的樣子,我知道她說的不是實話。走就走吧,不走我今天也不會和她玩兒痛快了。

我在恍恍惚惚的狀態中看完了這個在當時頗受讚賞的電影,不知道自己是在憐惜柳雲,還是在可惜沒能來的小洋人。

看完電影回來,弟弟問我:“怎麽樣,挺棒的吧?”

我點點頭,覺得應該說點什麽,就對他說:“佐羅那鞭子玩得真溜兒!愣在那壞蛋屁股上抽出一個‘之’字形來。”

弟弟聽後笑著說:“那是英文字母‘Z’,不是‘之’字。”

我一愣,知道又露怯了,這是我知道的第一個英文字母。我鑽到自己屋裏,覺得自己很可笑,便躺在床上自嘲地笑了起來。

 

一天晚上,媽媽讓我去新街口西安食堂買醪糟。一進西安食堂,我就看見一幫小流氓圍著一個女孩,是小洋人?她也看見我了,她哭著叫道:“哥,你來啦?”

我立刻明白了,便走過去說:“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回家啊?快走。”

我拉著她的手就向外走,那些人可能真以為我是她哥哥,一愣的工夫,我已經帶她走出了人群。我倆坐22路車到小西天,剛一下車,那幫小流氓又騎著車從後麵追來,將我圍在了路旁。

“你丫他媽蒙誰呀,找剁呢!”其中一個看似他們老大的人說,他從軍挎裏掏出一把菜刀向我逼近。我跳過路邊的水溝,想找塊磚頭,可是沒有。這舉動激怒了他們,他們都紛紛亮出家夥,跳了過來。就在這時,有個小流氓騎車飛快地奔來,他喊道:“盧貴東,別動手兒!他叫沈猛,是和我哥一起玩兒過的老泡兒!”

來人是新街口大老扁的弟弟小老扁。他的及時趕到使我免去了一頓刀劈斧剁。

我雖然不認識他,也不知道他是怎麽認識我的,但我還是向他說:“哥們兒,謝了啊,給你哥問個好兒。”

他高興地說:“沒事兒,大哥,這是我哥們兒盧貴東,你叫他小東就行了。這些全是我哥們兒,明兒你有什麽事,就說一聲兒。今兒他們不知道你是誰,得罪了。”

說完他拉著盧貴東帶著這幫人走了。

小洋人早已嚇傻了,看到我竟能幸運地因為對方知道我的名字而脫險,她高興得拉著我的手,蹦著說:“你這麽棒呢?明兒我出去時一定叫著你,不然老有人截我。”

“沒有下回了。告訴你,你要是不出去浪,他們怎麽能截你呀?明兒你最好老老實實地在家呆著。”我因為又欠了一份人情而懊惱著。自上次幫豁屄的事後,我不想再欠任何人情了,因為我不知道為了還人情,自己還會做出什麽事來。

“呀,我媽又跑路口兒等我來了。對不起,再見!”她慌忙向路口站著的一個婦女跑去。

幸虧今天我沒找到磚頭,小老扁也來得及時,不然我早成肉醬了。那會兒,各路好漢蜂擁而起,北京盡是新起來的小玩主,大部分都是待業青年。他們不甘寂寞,又無事可做,便以打架、拍婆子為樂趣。一九六八、六九年時,大石橋牛不點兒就是因為菜刀隊出的名。現在他要想搞個菜刀隊出名,那他就真成不點兒了,因為沒人會怵他。現如今,到處都是菜刀隊,凡是出來混的都背個軍挎,裏麵裝的不是菜刀就是小斧子。叫起碴巴兒來是三句不過,早掄起了菜刀。拍婆子也是根本不管女方是否願意,一大幫上去一圍,連拉帶拽就帶跑了。尤其是冰場,那裏已成為打架拍婆子的專用場所了。

看著她和她媽媽消失的背影,我第一次產生了退縮的念頭,因為我怕再回監獄。真真是“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了。

我還是願意過這臨時工的日子,它使我心裏感到踏實。雖然別人看我的眼裏有著嘲笑和鄙視。當穿著工作服、挾著飯盒的我碰到過去的同學時,他們都裝沒看見或者裝著根本沒認出我,就算和你說幾句,也是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語氣。而過去一塊玩兒的以及現在在外麵玩兒的也會說:“肏,這孫子不敢玩兒了。”街坊四鄰那些老娘們兒的眼神,簡直讓你要貓腰走過她家門口,那神氣仿佛在說,“瞧,我兒子如今娶了媳婦、有了孩子,你現在不還是光棍兒一條嗎?誰的閨女會嫁給你啊”。

現在要是祝明歆來找我,我是求之不得的。我現在不要什麽愛了,我要媳婦。

 

這些天我都在中關村科學院的一個附屬工廠幹活。每天早上一進大門,都能看到一個女人戴個大口罩,頭上裹著頭巾,推著一個鬥車沿著院內打掃衛生。說她是女人,隻是從形體和那頭巾上看出來的,因為我根本看不到她的長相。這天我看到她想把一個廢舊的井蓋搬到鬥車上,幾次都沒搬動,她畢竟是個女人。當時我們正在休息,幾個老娘們兒坐在一邊、幾個待業的臨時工坐在一邊侃著。我是帶工的師傅,但我從不參與他們的聊天,總是單獨坐一邊。我看到他們誰都沒過去幫一下那女人,以為他們侃在興頭上,顧不得幫了,便走過去幫她將井蓋搬到了鬥車上。回頭再幹活時,我覺得他們在悄悄地議論著什麽,看向我的眼光也是異樣的。我以為讓他們休息的時間太短了,引起了他們的不滿,便問身邊一個待業的小姑娘:“幾點了?是不是我讓你們休息的時間太短了,大家不高興了?”

“那倒不是,隻不過你不應該幫那壞女人忙。她們說:‘什麽人幫什麽人,準是從勞改場出來的,指不定憋著什麽屁呢。’”她偷偷地衝那幾個老娘們兒撇了下兒嘴,見她們沒往這兒看,又補充說:“不過我看你挺好的,根本不像是勞改出來的壞人。”

“是,我是勞改過的,我想肏那壞女人!”我突然大聲喊道。那女孩嚇了一跳,所有的人都驚詫地看著我。

“看什麽?幹活兒!”

那天我故意延長了半小時下班,但她們誰也沒像每天那樣提醒我到點了。原來那個女人是這個廠群眾監督改造的壞分子,這個壞分子又是沒有正式戴帽的。文革初期她是因亂搞男女關係作為破鞋挨鬥掃院子的。後來本無人理她了,但新上來的革委會主任是造反派頭頭。有一天夜半找她“談話”後便說她不僅是破鞋,而且還對文化大革命有抵觸情緒,為此宣布對她實行永久的無產階級專政,在群眾監督下勞動改造。自此她就變成了清潔工,無冬例夏都把腦袋包得嚴嚴實實地在院子裏幹著各種髒累的活兒,隻不過那頭巾有時是絲織的有時是棉毛的。文化大革命已結束三年了,大部分人的罪名、各種帽子基本上都平反摘掉了,可她這沒有正式帽子的卻無人問津。可能是大家都在忙於四化建設,無暇顧及她這小女子抑或是不知她這帽子是幾號的吧。總而言之,她仍然在裹著腦袋掃著地。她似乎對這份工作很熱愛,做什麽都是為人民服務,隻要工資還是那麽多就行了。她心滿意足踏踏實實勤勤懇懇一如既往掃著地,從不因自己的事去找任何部門,不給廠裏和政府添麻煩。

她隻是在生存,不是在生活。我不知她是否有孩子、丈夫或父母,也許她是為他們而生存著,如果是這樣,她真的很偉大。

在中國曆史上,任何時代的變革,都要犧牲很多人。我忽然感到毛澤東的偉大,他說“無數革命的先烈,為了人民的利益而犧牲了。讓我們踏著他們的血跡,高舉起他們的旗幟。前進吧 !”

隻是他沒說到、也根本沒想到的是:我們踏著的又豈止是血跡,還有人的情感、尊嚴、人性------

 

我下班回來,剛要進院門,小洋人從院裏走出來,剛好和我撞了個滿懷。

“喲,是你,我在郵局那兒等了好幾天都沒等到你。今兒我實在憋不住了,才去了你家。”她急切地對我說。

我家院子有兩個門,一個在西邊,一個在東邊。通常我出去都走東門,也就是往郵局這邊走。但這幾天去中關村上班,我騎車都走西門,那樣近些,所以她沒等到我。要不是今兒我車壞了,是坐車去的,她也許還見不到我。

“有什麽事兒嗎?這麽著急。”我沒想到她會去我家,以為她有什麽急事,就這樣問她。她紅著臉,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我看她不說話,就拉她到離院門遠一些的地方,說:“有什麽事你說吧,我能辦到的一定辦!”

“噢,合著你自己說過的話都忘啦?是誰第一天見到我就說要做人家朋友的?做朋友有這麽多天不見麵的嗎?我說怎麽我到你家找你,沈沉都愣住了呢,他還以為我去找他。原來你沒和他說,你根本就沒把這當回事兒,我白高興這麽多天了。”她似乎很委屈,小嘴像機關槍一樣,說話頻率太快了。

日後我才發現,她有三大特點:說話快、做事快、走路快。

她此時似乎找到了理由,一點羞澀沒有了,連珠炮似的發問讓我來不及辯解。麵對她真切期待的心情,渴望的目光,我能說“我考慮過了,咱倆不合適”嗎?

我什麽也沒說,一把將她抱在懷裏,她幸福地合起雙眼,微微張開顫抖的嘴唇,仰著頭偎在了我的臂彎。那小鳥依人的樣子讓我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堵住了小鳥張開的嘴。

暮色中,我聽到一顆年輕的心在劇烈地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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