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一天,我在離家很近的一個居民區做房屋修繕,幹這種活是一個人背著工具,去房子出現問題的人家看看哪裏壞了、該怎麽修。要是小毛病,當時一個人就做了,如需大修,第二天再帶幾個人去修。有一家人的頂棚掉下了一小塊灰,隻是當時我沒有帶灰,不然馬上就可以修好。我對女主人說:“你這個不是漏雨陰濕塌下來的,隻是掉下了一塊灰,明天你家有人的話我就來修,一會兒就能修好。”
她說:“行,你什麽時候來都行。我請一天假,專門兒等你好嗎?沈猛。”
我的臉一下子紅了,在別人家裏幹活我最怕的就是被認出來。她知道我的名字,而且那神情讓人捉摸不透。我倒退著走了出來,嘴裏哼著:“行行------”
第二天,我硬著頭皮去了她家。剛要敲門,那門自己就開了,她笑眯眯地說:“你怎麽這會兒才來?我八點就把早點做好了,等了你一個鍾頭。”
我忙說:“謝謝,我吃過早點了。”
“再吃點兒,你現在還沒在123中的時侯壯呢。這些年你肯定營養不良,你等一下兒,我給你熱熱。”說著她端著兩個荷包蛋、一小鍋牛奶向廚房走去。我說“不用,我真吃過了”,她根本就不聽。
她說得沒錯,我這時的確很瘦。在前天我還碰到了小旦兒,我還沒認出他,他卻認出我來了。他原來沒我高、也沒我壯,但現在他比我還高還胖,那肥大的軍裝穿在他身上緊繃繃的,直到他說他是小旦兒,我才認出他來。他拍著我肩膀時像在拍他的一個小戰士,還帶著那份永存的優越感。也難怪,他已經是營級幹部了。雖然他是那麽熱情地和我打招呼,我說上班要晚了,便匆匆地離去。再和他呆一起我會縮到地底下去的,莫非真是“老子英雄兒好漢”?
我打開工具袋,拿出抹子和灰板,將事先和好裝在小桶裏的灰膏挖出點,放在灰板上。
其實隻要把灰板裝滿,一次就夠了,可我左手端不動整個灰板。有一次在中關村科學院抹牆,和帶班師傅在一間屋子做。怕他看我老裝半板認為我是偷懶,就盡量多裝點,端的時候盡量靠前端。就這樣他還是說話了,我隻好告訴他我的左手有毛病。第二天甭說端灰板,就是端飯碗都端不起來。那手好像不是我的,一點都不聽使喚。我心裏很害怕,又不敢向家裏講,怕媽媽著急,便硬著頭皮去上班了。到那兒和師傅說了實話,要求幹點一隻手的活,等過幾天好了再幹別的。那師傅人還真不錯,說:“看你這樣兒就夠強的,到哪兒說哪兒,在那裏麵犯強還有好果子吃?我判過八年,不但沒受過大罪,還減了一年。你先歇兩天,在一邊兒看著,打打下手兒,什麽時侯好了再幹。”
原來我就聽說,幹臨時工的除了待業學生和老娘們兒,大多數都是從圈裏出來的,看來還真是。
幾天後我的手見好,可以幹活了,不過從那兒起,我開始注意不讓左手累過頭了。
我剛要支起梯子,一看不知道將電視櫃搬哪,隻好等她進來問她。她一進來就說:“你不坐那兒歇會?著什麽急呀,又沒人監督你。早這麽愛幹活何必——快,先把這荷包蛋、牛奶吃了。”
我聽出她欲言又止,臉紅得直發燒,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我什麽也沒說,也不問她電視櫃往哪搬了,往邊上一拉,支起梯子,端起灰板就要上去。她發覺自己說走了嘴,上來阻攔我時碰了一下灰板。哪知我的左手那麽無力,灰板是勉強端起的, 這一碰,“哢嚓”扣在了電視櫃上。幸虧電視是在櫃子裏麵的那種電視櫃,要不全扣在電視上。我急忙把灰往板上收,又將電視放在地上,打來一盆水要擦洗電視櫃。她使勁地和我搶抹布,說不用我,她自己來。我不得不說話了:“這灰膏燒手,你們女人的手受不了。本來就把你的櫃子弄髒了,再燒了你的手,那就太對不起你了,還是我來吧。”
“你還是這麽體貼女人,一點兒都沒變。你就一點兒都不記得我嗎?我是祝明歆,砂輪廠學工------”她突然抱住了我,目光是那麽地深情。
我想起來了,她是我同年級的同學,不過我從沒對她有過任何想法。有一次在學工勞動時我幫過她一次忙,可那是任何一個男同學都會做的。
對,那天她也是這樣的眼神。但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擁抱嚇著了,監獄裏的那麽多犯人,不就是因為在女人麵前不能自持,而犯了強奸罪的嗎?我想推開她,但手很髒,就對她說:“你先鬆開,我手髒,一會兒弄你一身。”
她一句話不說,更加抱緊了我。
她變了,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女人。雖然不漂亮,但那光潔雪白的肌膚,成熟豐滿、散發著異性體香、富有誘惑力的性感身體使我不能自持。烏黑的發梢搔得我臉紅心跳。忽然,我看到雙人床上紅綠對稱的緞被,成雙作對的繡花枕頭,再看看隻穿著睡衣褲的她,想到她是已經結婚的人了。我一下子推開了她,擦洗起電視櫃來。
“我想你肯定沒結婚呢,甚至連女朋友都沒有,我知道你剛出來幾個月。我是離了婚的人,我不在乎你的過去,也不會嫌你沒錢,更不會在乎別人怎麽看。反正我已經這樣了,隻要你同意,我就和你交朋友,甚至馬上結婚------”她站在我背後喃喃著。
而我聽那話的意思卻是:你這樣的肯定沒人和你結婚,連女朋友都交不上。你是從那渣滓堆裏出來的破爛,我也是女人中的次品。我不在乎你當過渣子,也不嫌你便宜,更不在乎別人買不買。反正我也不是正品了,隻要你樂意,我馬上就和你站一塊兒,甚至可以貼一個標簽。
這是愛嗎?這女人為什麽這麽看我?好像在廢品堆裏挑揀著可用的東西,找不著好的,破的也湊合用了。而她又把自己看成什麽呢?看成是一條褲衩、一雙襪子,隻有新的才能放在櫃台裏賣。離過婚的女人就不是女人了嗎?和失去處女膜的女人做愛就不是做愛嗎?難道她的愛就可以隨意嗎?
你為什麽這樣作踐自己?
你應當明白,女人在生活中不管是外界造成的、還是自己主動的失去了感情乃至肉體,並不意味著她活著的價值就變得低下。她應該把它當作一次更加提高自己奮進向上、尋求真愛的階梯,更要樹立起自信,女人沒有了自信就沒有了美。廉價的愛、隨意的給予將造成今後的痛苦。自信、自愛、大度、向上的女人才令人尊重。
我拒絕了她的要求。不是我多清高、多理智,而是我那時還沒找到自我,還沉浸在監獄內黑色沉重的苦悶之中,還沒找到生活的感覺。而且,一個男人讓女人來養活,那就不是男人。那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之一。
當我把第一個月的工資——四十塊八毛二拿在手裏時,我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這是我的勞動所得,可以理直氣壯地走進商店,給媽媽買任何價格在這數字以內的東西。也許因為我很長時間沒買過東西了,我覺得逛商場像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我在商店裏轉了一圈,沒看上一樣能完全表達我心意的東西。我看什麽都好,看什麽又不敢多問,要不就是我天生不會買東西,不愛逛商店。最後我決定,還是把這錢原封不動地交到媽媽手裏,讓她自己買吧。
“媽,這是我第一個月的工資,給您。您給自己買點兒喜歡的東西吧。本來我想給您買的,可我不會買東西。”媽媽笑著說:“我一個老婆子有什麽可買的,還是你留著吧。”
媽媽的眼眶竟有些濕潤。這更讓我覺得愧疚了,媽媽接哥哥姐姐弟弟的錢時可不是這樣的。我快步走向自己的屋,邊走邊說:“那您就留著慢慢兒花吧。”
後來幾個月的錢媽媽執意不肯要,讓我自己留著,說她的退休費再加上姐姐哥哥弟弟給的錢夠花了。這樣,我手裏就有了一百多元,加上謝寶柱的那三百,就四百多了。
一個星期天,我去護國寺浴池洗澡,還沒進去,就聽有人喊“大哥”。我不知道是喊我,繼續往裏走,卻被人拉住了:“大哥,你不認識我啦,我是豁屄呀。”
我這才知道是在叫我。就說:“喲,你呀。幹嘛去呀?”
“我找寶柱、立田兒他們一個都找不著,我這九百塊錢算是沒了!”他急得呲牙咧嘴地拍著腿。我看他那苦著臉的可憐相,就問:“怎麽回事兒?”
“今兒一大早兒我就去海澱跟人拉耗子(一種用撲克牌賭博的方式,香港人稱唆哈),是昨天約好的。不知道為什麽,我輸得那麽慘,牌好人家不去,一偷人家就秀,九百塊一會兒就輸完了。我覺得這牌有鬼,就偷偷藏了一張,出來後一看,是號兒牌。想回去找,又想人家四個人,又在人家的地盤兒,就沒敢去。跑回來找人吧,一個也找不著,一過了今兒,我去哪兒找人家去呀。哎喲,九百啊。”我沒明白怎麽回事,就問:“什麽叫號兒牌啊?”
“號兒牌就是在牌背麵拿針紮上隻有自己能看得懂的記號,你沒玩過拉耗子吧?”他奇怪我連號兒牌都不懂。
這回我明白了,原來他讓人坑了九百塊錢。我一時來火了:“走,我跟你去要回來!”
他愣在那兒沒動,半天才說:“就咱倆,行嗎?”
我看他那鬆相,氣就不打一處來,喝道:“是他媽你的錢讓人坑了,我都沒怕,你怕什麽呀?去不去?不去算了,我還懶得管閑事呢。”
“去,我去,誰怕誰是孫子!”他見我轉身要走,急忙喊著。
他在出租站要了車,直向藍靛廠奔去。到中關村我讓停一下車,下去買了兩把菜刀。到那兒後,我讓司機等在路邊別走,和他衝了進去。
這是一個農家的獨門小院,進去一看,那四人沒走。我用菜刀側麵扇了其中個兒最大的那人一個嘴巴,他的臉腫了起來。我跟著用菜刀指著那三人說:“全他媽蹲下,誰不乖乖兒的就先剁了誰。”
這四人立刻蹲下了。豁屄這下子可來了勁,要回了自己的九百不說,還連踢帶打,其中一人還讓他用菜刀背給花了。我說:“行了,走吧.。”
出來後我將門反鎖上,我倆向出租車跑去。一看車早沒影了,豁屄說:“快跑!”
我說:“沒事兒,我把門反鎖著呢,一時半會兒追不上來。”
豁屄定下心來,洋洋得意地拿出一塊表,說:“這出租費沒白花,摘了丫一塊兒手表,還是大羅馬的,你沒表,就給你戴吧。”
說著他扔了過來。真沒想到,就在我找鎖的時候他把人家的手表摘了。我把表又扔回給他,衝他吼道:“你把自己的錢要回來就行了,摘人家表幹嘛呀,這算搶劫!”
我這一聲把豁屄嚇壞了,他結結巴巴地說:“大,大哥急什麽呀,就,就算是搶劫也是我搶的啊,真出事我扛著。”
我忽然特別後悔自己怎麽會幫這樣的人去拚命,他的表現讓我看透了他。這是一個欺軟怕硬,碰著鬆人壓不住火、能把人家尿捏出來的主兒。但是一旦有什麽危險,出了什麽事,他能為了自己出賣別人。我原以為和寶柱一起玩兒的人應是挺仗義的------拿人家的手短,我幫他的真正原因是寶柱塞給我那三百塊錢。自己一直想還這個情,卻沒找到機會,碰上這事我想極力表現一下自己還是那麽仗義,那麽有膽量。這下好了,等著去吃自種的苦果吧。
有過汙點的人,要真正想從汙點的陰影裏走出來,必須找幹淨的路走,離肮髒遠遠的。不要以為你明白了就能抵抗汙濁,隻要你不有意識的多見陽光、遠避肮髒,你還是會掉進泥潭,到那時是百分之九十九爬不上來了。
在這裏我並不是說寶柱有什麽意圖。他無非是表現一下自己的仗義和能力,並沒有惡意。但我確是有德必報的。
看透了豁屄,我什麽也沒說獨自走了。豁屄的本相在兩個月後露了出來。他和一個叫盧貴東的在朝陽區和一些人賭博,也是玩兒的拉耗子。因一語不和,兩邊打了起來,對方人多,又是在人家的地盤上,豁屄見事不妙,跑了。盧貴東被人家用鐵鍬打得腦袋變了形,橫著都比豎著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