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在我還有不到一個月就刑滿時,沈抗來茶澱勞改農場看我了。他看上去瘦瘦的,但很健康,目光炯炯、精神爍爍,穿著一身樸素半舊的灰製服。他沒有問我改造得如何,也沒向我進行任何說教,隻是隨便地說著家裏每一個人的情況。他告訴我,他已經從陝西回到了北京,在海澱油石廠作廠醫。他甚至沒問我哪一天期滿,隻在臨走時給我留下了一身藍製服和一雙布鞋。這布鞋是手工納底的,會是誰做的呢?家裏沒人會做布鞋。當我們分手時,他眼中流露出我難以理解的目光,好像是失望、憐惜,還有幾許無望的期盼。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一九七八年,沈抗九年多的插隊生活結束了,回到了他的家鄉北京。
他的歸來得感謝北京駐延長縣知青辦總代表王誌榮。他的表現以及身體狀況傳到了王誌榮的耳中後,這位幹部立即去安溝公社看望了他。在了解看到沈抗的實際處境後,當即決定讓他回北京治療、恢複身體。沒有這樣的幹部,沈抗或許會死在那裏。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日,是我出監的日子,我盼著這一天的到來,又忐忑不安地害怕這一天來臨。我不知道將怎樣走進家門;怎樣麵對兩鬢斑白的媽媽;該怎樣傾聽兄弟姐姐們無聲的指責;怎樣走向社會、謀取今後的人生。
我收拾好行李,換好衣服,等待指導員來叫我出監。已經下午了,沒有人來叫我,任何一個到期出監的犯人走的那天,都是一早就被叫了出去,我奇怪道:是否隊裏將我到期的事忘了?同屋的人都笑我是不是給關糊塗了,把日子記錯了。這怎麽可能啊,這種特殊的日子,我會記錯嗎?我正準備去隊部問問,這時值班的來叫我去掃院子,說是霍指導員說的。我說是不是指導員搞錯了,我從今天起已經不是犯人了,讓我跟你們見指導員去。值班的說沒搞錯,是指導員說的,你不用去找指導員,他也不見你。
我忽然明白了,的確沒搞錯,這是成心的。以前,他們從沒讓我掃過院子,就是掃也應該是早上,怎麽會在下午呢?而且是在我從法律上應該期滿釋放的這天?再說值班的讓一個犯人掃地,隻要說一聲就行了,用得著四個值班的一起來嗎?想到這些,我對值班的班長說:“楊勝雲,今天這事你最好不要插手,馬上讓我去找指導員。”
“你他媽找什麽指導員呀,就是指導員讓我們一起來的。指導員說了,就是架著你,也得讓你把院子掃了。”楊勝雲說著,就帶著那三個值班的走了進來。
我忽然想起剛調到茶澱時,我曾有一天跑到我旁邊的那個隊去找郭仲輝,被他們隊長以串隊違規送回隊。這是違反監規的行為,我是知道的,當指導員批評我時,我老老實實地接受了。但他提出讓我在隊前作檢討,說這樣顯得你是真心實意地改正錯誤。其實串組串隊在那會兒是大多數人都會犯的小毛病,有時隊長都不問。因為這問題在隊前做檢查,是沒有過的事,最多在小組裏自我檢查一聲就得了。他看我這麽老實地承認錯誤,想借這機會讓大家看看,沈猛到茶澱都這麽老實了。但我還是答應了,說:“好,我在隊前做一個深刻的檢查。”
因為那時我已經抱定了不惹任何麻煩、度過這最後一年的想法。早知道我串隊和別人的後果不一樣,我真不會去,無非是想聊聊天。誰知他又拿來一根繩子,要捆我,我說:“霍指導員,捆人也得有個原則吧?串組串隊的人多了,你讓誰在隊前做過檢查?惟獨到我這兒就過不去。我都保證今後不會再去串隊串組了,也願意在隊前作檢查,你還要捆我,這太過分了。我不會讓你捆的,除非你把我打暈了。”
“我隻做個樣子,你看,隻把這繩繞上兩繞,胳膊都不往後背,還不行嗎?你要配合我的工作,如果你老老實實的讓捆著在隊前作檢查,那其他人今後不是更老實了嘛?”霍指導員說出這樣的話讓我想不到,我甚至懷疑起他工作的目的。
最後我不但沒配合他把自己捆上,就連檢查也不做了,因為我的錯誤按常例,最多是受到隊長的批評教育。原來這事遺禍到了現在,也可能還有團河轉過來的材料。但不管怎麽說,法律是嚴肅的,是不能由任何個人的意願而更改法律的,尤其是在已經執行完畢的判決書上。就是加刑也得由法院來決定,是要有正式的判決書的。任何人與組織都沒有權力將別人的人身自由以任何借口和手段加以剝奪。
我急了:我的人身自由豈能讓你個人來操控?你太不尊重人了!豈止是不尊重?你根本就沒拿我當人。是誰賦予了你這權力?你也太沒有法律意識了。豈止是沒有?你這是無視法律,是用你手中的那點權力在踐踏法律。是以革命工作為借口,掩蓋你鄙視人權、蔑視人犯的心理!
我咬著牙,對幾個值班的說:“你們讓開,我去找霍指導員。你們誰敢動手,可別說我對他不客氣。”
我希望現在就能衝到院子裏去,因為這號裏除了床就沒地兒了,要是他們四個勇士撲上來,我沒辦法對付。七兩糧食一天、吃了一年的我體質極差,更甭說左手還使不上力。可他們已經圍住我了,先下手為強,就在楊勝雲出手的瞬間,我一拳打在他臉上,他一捂臉時,我順那空檔躥去,但被另兩個值班的抱住了。第三個人要打我時,程國輝把他攔住說:“別動!動我碎了你。”
那值班的愣在那裏沒敢動。這時一旁的楊誌剛突然躥了過來,上去就是兩拳,狠狠打在了一個值班的臉上,迫使他鬆開了抓我的手。我的右手解脫開來,揮拳擊向抓著我左手那值班的胃,他“唉喲”一聲,捂著肚子蹲在了地上。我跑到值班室,大聲叫指導員,他關著門不出來。回頭看時,四個值班的已經追了過來。我看到值班室門外立著一把鎬,便順手抄了起來,他們四個急忙停住,分成四麵,把我圍在了中央。我拿鎬在地上畫了個圓圈,說:“誰進這圈我就劈了誰!指導員我不找了,今兒教導員不來,我就永遠等在這兒,除非我死了。”
“楊勝雲,你們就這樣靠攏政府啊,還想減刑?你們在反改造分子麵前就這種表現嗎?把他的鎬搶過來!”霍指導員不知道什麽時出來了,站在值班室前喊道。
“指導員,你不知道,他可真敢劈。”楊勝雲無可奈何地對指導員說,看來他明白,命要是沒了還減什麽刑呀。指導員臉色鐵青,走了過來,站在圈外說:“沈猛,你把鎬放下,我們談談。”
“剛才你不理我,現在要找我談了?這都是你指使的,我跟你談不著,我要見教導員!”我知道我放下鎬後的結果,現在隻有找教導員級別以上的人了。
“別給你臉不兜著,我就不信你敢劈我!”
“你試試!”
他向圈裏側身踏進來半步。“嗖——嚓啦”幸虧他心裏還有點信,剛試探性地邁進半步就縮了回去。那也晚了,我這一鎬把他披著的大衣袖子劈了下來。他抱頭向大門外跑去,邊跑邊喊:“武警,武警!”
值班的也都散開了,我扔下鎬,向大門走去。
“站住!”一把明晃晃的刺刀對準了我的胸膛。
“我要見教導員。”
“見誰也得有提票,你再向前走一步,出了警戒線我就可以按逃跑處死你。”
姓霍的站在炮樓下,衝我喊道:“你不是橫得很嘛,我看你敢往外走一步。”
看著他那小人麵孔,我知道今天回不了家了,我又急又氣, “呀”地一聲撞在了大鐵門上。
頭上的血把小號地上鋪的稻草和我的頭發粘在了一起,我在迷糊中睜開了眼睛,看著鐵柵欄門下放著的三個窩頭,我明白我已經在這裏兩天了。
我應該是在家裏過了兩天的。媽媽落下兒歸後欣喜的眼淚;弟弟抱著剛剛買回來醇香的酒跑進家門;姐姐們忙著擺放碗筷;哥哥在廚房“嗞啦嗞啦”地煎炒烹炸。時鍾“嘀嗒嘀嗒”地走到了午夜十二點,看著滿桌放涼的飯菜,誰都沒說一句話,悄悄地散去------
我的罪孽不隻是使他們的期盼落空,更多的是全家的擔心------
我在小號裏一聲不響,兩眼始終直直的,若不是送飯和倒馬桶的聲音,關在我兩邊的靳國全、單革都不知道他倆中間還關著一個人。
三個月後的第五天,姓霍的來了。他隔著鐵門,向我說了一大堆話,我根本不屑理他。他的中心意思是:你雖然差點用鎬劈了我,但我宰相肚裏能撐船,不與你計較,隻要你寫個檢查我就會放你回家。連續兩天,他不厭其煩、一天幾趟來勸我寫一份檢查,哪怕幾個字也成,我都沒吭一聲。後來的一次他什麽都沒說,隻是扒在鐵柵欄門那兒看著我。
三個月零八天,當我在牆上用指甲摳出第一百個道時,廠長兼五處梁副處長一大早就來了。他向我說了許多前途光明等話,最後問:“這兩天你們霍指導員老找你說什麽呀?”我依舊看著牆,沒說話,他看實在無法讓我說話,就走了。當他快走出小號時,我忽然大聲喊道:“既然他姓霍的肚子裏能撐船,那我沈猛還不能撐隻軍艦嗎?”
又過了一小時左右,姓霍的帶著楊勝雲抱著我的行李來了。他說要釋放我,我沒相信他的話。直到走出大門口,在值班室簽字時都是他把著我的手簽下來的,我看到了,那的確是釋放證。
我在監獄大門外等了一會兒,班車來了,姓霍的交給售票員五元錢,對售票員說“這人受了點兒刺激,請你到車站後幫他買一張到北京的火車票。”他又對我說:“其實那天讓你掃院子,你要是乖乖掃了,第二天我馬上放你走。不就差一天嘛,這一鬧就三個多月。”
如果他不說這句話,可能我們也就各奔東西算了。
他說這句話時是那麽輕鬆、那麽無所謂、那麽視法律為兒戲,那口氣像是在說著一隻豬的圈放。我大吼一聲:“姓霍的,我肏你媽!這事兒沒完,我會讓你付出代價的。”
人都有報複心,施行不施行報複決定於他本人感到值不值得、條件允許不允許。一旦他認為值得報複、而且條件也允許的話,他就會施行的。隻不過有人是一時,有的人則是一世;有的人放短線,有的人是長線;有的是明目張膽,有的是暗渡陳倉;有立刻還以顏色的,有待機而定的;有正麵進攻的,有側麵迂回的;有自報己仇,有假人之手的;有依仗權勢的,有借助法律的;有堂而皇之的,有卑鄙無恥的------形形色色,無奇不有,即使是無能為力的,也會在心中暗暗詛咒著對方。
物質的報複是看得見摸得著的,但它需要具備一定的條件。精神上的報複看不見、摸不著,卻是時時刻刻存在的。它的惡劣歹毒要遠遠超過物質報複。
在以後的歲月中,我並沒有讓他為此事付出代價,因為他也成了囚犯。不光他,團河農場的程耗子、那姓勞的隊長也都分別被判刑和教養了。一個人在正常的工作中有著不正常的革命熱情、過激的行為,用著不正當的手段時,那一定是皮褲套棉褲——必定有緣故,隨著時間的推移,終究會敗露的。
一進家門,我看到一個身穿綠軍裝、藍褲子的青年女子在收拾房間——喲,走錯門了,我忙退了出來。仔細一看,沒錯呀,就是中間這三間啊。可這個女人是誰呢?這時,她微笑著對我說:“是小猛吧?快進來,媽在裏屋呢。”
這親切善良的微笑我好像在哪兒見過?我顧不得多想,急奔裏屋而去。
一位花白頭發、戴著老花眼鏡的老太太正坐在床邊來回搖晃著一輛嬰兒車,嘴裏還輕聲哼著:“小燕子,我問你,今年春天去哪裏------”
車內一個兩三歲的女嬰瞪著兩隻又大又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老人。她是我三姐的女兒,叫晶晶。她使勁地不讓眼睛閉上,恐怕一睡著就聽不到這委婉親切的催眠曲了。媽媽老多了,隻是精神還好、麵色紅潤。我叫道:“媽——”
不知道是我嗓子堵住了,還是媽媽耳背,她沒有聽到。
“媽!”我又叫了一聲。
“哎。”她應了一聲,沒有抬頭,繼續哄那女嬰睡覺。
忽然,她似乎感到了什麽,猛地扭過頭來看著我:“小猛?我還以為是小沉呢。我還納悶他幹嘛那麽大聲叫我呀?”
說著她起身向我走來,邊走邊摘下眼鏡,淚水已“刷刷”地淌了下來。
黃河之水洶湧澎湃,奔騰不息。一汪支流偷偷向枯土中奔去,夢想著闖出一片新的天地。它不知道新的水道要耗費多少春水才能將水道浸透,它筋疲力盡、已近枯竭時,才回到大海之中,盡情地吸吮著母汁,撫慰、滋潤著周身的創傷。當它飽蘸了大海的溫馨,感覺羽翼豐滿、精力充沛時,又開始輕狂地奔騰了。黃河敞開博大的心懷,深情依舊地等待著。
母親啊——黃河,黃河啊——母親。
與母親重逢的場景令人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