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弟弟沈沉長大了。十五歲的他已經完全擺脫了黃瘦弱小的摸樣,變得很強壯。一脫衣裳,顯露出條條腱子肉,小腹上的“井”字清晰可見。外表上的健康是他努力鍛煉的成果,然而心理上的缺陷是他所不能自療的。從小在歧視的目光下成長,使他幼小的心靈裏百分之八十的地方被惶恐和懷疑占據著。從他那緊鎖地濃眉中,可以窺知一二。無論何等讓人激動歡喜的情形,都沒使他開懷大笑過。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句話早已根深蒂固地紮在他尚未成熟的心裏,成為他一生為人處事的座右銘。
在他的記憶裏,讓他最感到幸福、舒心的日子,是他五歲至九歲的時光。那時,他剛剛開始懂事,雖然家裏非常貧困,但氣氛是歡快溫暖的。一九六零年至六三年困難時期的饑餓,使他的發育受到了影響,但他自己卻渾然不知。
一隻小耗子如果從生下來就沒見過除窩頭外好吃的東西的話,那它也不會奢望什麽了,一輩子吃窩頭也能活著。它認為生活就是這樣,依舊每天從洞洞裏鑽出來,忙忙碌碌、高高興興地到處亂轉,扒著門檻,使勁地偷窺著外麵的世界。
他喜歡這個家,喜歡兩個哥哥,更喜歡他的媽媽。在他的眼裏,媽媽是天底下最善良、最和藹可親的人。而且媽媽長得那麽美,美得令他無法形容。如果說非得讓他描寫一下的話,他會這樣寫道:“當我有了對美的欣賞能力後,每當聽到別人說某某人非常美時,我心裏就會說,不用看,肯定沒有我媽媽美,無論是心裏還是外表。如果上天對我說,你現在隻能看一樣東西,你希望看什麽?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看我的媽媽!上天又說,看別的東西可以看一輩子,看你媽媽隻可以看一眼,而且看完後會瞎,我仍舊會高聲回答——我要看我的媽媽!”
每天他最盼望的時間,是黃昏六點的時侯,小猛哥哥會來接他。當哥哥拽著他的手從鬆樹街往家跑時,總伴隨著早已忘卻了的咯咯笑聲。一不小心摔倒時,他馬上就爬起來,有時把膝蓋擦破了,可那笑聲依舊。一進家門,馬上會聞到一股烤窩頭的香氣,老抗哥哥已盛好了三碗棒子麵粥、烤好了窩頭在等我們。這窩頭烤著吃真香,但不禁餓,當粥鍋裏的粥都控得底朝天時,他的優勢就顯現出來了。他把小腦袋伸進鍋裏,沿著四周仔細地舔著,直到把能舔的地方都舔得幹幹淨淨為止。這是他的專利,因為哥哥的腦袋太大,鑽不進鍋裏。他的頭發、鼻子、耳朵常常粘上許多粘湯,這沒關係,晚上在大門口等媽媽回來時,往媽媽懷裏一紮,就全沒了。下麵該哢哧鍋底上的糊鍋巴了,這可是有規定的,一人一次,每個人都嚴格地執行著。每當這些都做完後,那鍋已經幹淨得不用刷了。窩頭是有數的,那是媽媽頭天晚上蒸好後分好三份,每份又分三餐的,隻有自己是兩餐,因為中午在幼兒園吃。他知道烤窩頭很香,卻情願吃涼窩頭,那樣雖然很硬一咬就掉渣,可禁餓,吃的時間又長。掉渣不怕,用倆手捧著吃,掉到手裏的再折進嘴裏就行了。吃完飯後,他們就一起玩兒,他就怕兩個哥哥下午沒把功課做完、留到晚上做。那可苦了他了,一個人在屋裏溜來溜去,實在無聊。尤其是小猛,因為老抗即便做完了功課,也有許多事要做。他畫起畫來沒完沒了,有時能畫一天,都忘記了吃飯。為此,每天小猛送他到幼兒園時,小沉都會叮囑一句“放學後先把功課做了啊”,生怕晚上沒人陪他玩兒。他像個小老太太似地絮絮叨叨,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哥哥。當他們都玩兒累、畫累時,肚子就開始叫喚了。媽媽怎麽還不回來?她那神奇的小飯盒裏每天都能變出吃的來。有豆腐渣、白菜頭,有時還有一個火燒或半個油餅。還有一次居然是大半飯盒駱駝肉,那使得我們仨歡喜地雀躍著。駱駝肉很難嚼爛,在嘴裏咀嚼半天,咂磨得沒滋味了,就囫圇到肚裏。總之每天晚上見不到媽媽,我們是不會睡覺的。在大門口等媽媽是我們每天必做的事情,無論天多冷,我們都會早早地坐在那冰涼的台階上,眼巴巴地看著胡同西口,媽媽的身影一出現,我們就像聽到有人打響了百米賽跑的槍,飛快地跑了起來。媽媽再累,也會挨個地撫摸著我們。一進家門,我們就什麽都顧不得地先打開飯盒,她看著我們狼吞虎咽地吃著,臉上浮出笑容,似乎一天的勞累都沒有了。媽媽是遵守紀律的好工人,從我們記事起,無論冬夏寒暑、不管風霜雨雪,她從來沒有遲到早退過,更沒請過一天假。多少次我們夜裏起來撒尿,都看到媽媽還在燈下一針一針地為我們縫補著衣裳,爐子上的大蒸鍋冒著熱氣,做著我們第二天的飯食,第二天睜開眼時媽媽已經不在了。
親愛的媽媽,你為我們付出了全部,不隻是乳汁與汗水,還有你的靈魂與血液。
每個星期,小沉最盼望的是禮拜六晚上和禮拜天。因為我們可以去我們最喜歡的地方——護國寺圖書店了。那裏有好多好多的小人書和小說,看小人書一分錢一本,小說是看一個小時。租回家,小人書是兩分錢一天,小說是一毛錢三天。
看書店的阿姨姓高,是個拽子,左手天生殘廢。她以前是我們幼兒園的阿姨,已經不認識我們了,可我們還認識她。是她殘疾的手提醒了我們,我更忘不了看電影《白毛女》時,她哭濕了我的後背。她雖然手有殘疾,但心卻很好。有一次,我想借小說《牛虻》,我們一般都在周六晚上借,周日晚上還,為省錢,一天看完,這樣可以按小人書的價錢租到小說。可那天小沉看到一本小人書《三毛流浪記》非要看。我向他解釋半天,說如果他為了看這本小人書我們就借不了小說,那明天一天就沒事幹了,可他就是不聽。正當我想忍痛割愛地給他拿那本小人書時,高阿姨卻將兩本書同時遞給了我。我剛想說錢不夠,她笑著說她知道,可以借給我。此事至今記憶猶新。
我們一般在周五晚上向媽媽要好錢,塞在枕頭下,因為第二天睜眼時她早走了。媽媽在我們要錢時從沒拒絕過,除非她兜裏沒有。她知道她的孩子們懂事,不會亂花錢。每當看到我們讀著超出我們年齡所能接受的書,還能說出自己的見解時,她的臉上都會浮出欣慰的笑容。她從沒向我們叮囑過要如何好好學習,甚至連我們的作業和成績冊都沒看過。可她的行為舉止、待人處世、一顰一笑都教導著我們,指引著我們成長。有一次,她為了讓我們仨都能看上周六的晚場電影《冰山上的來客》,將身上僅有的六毛錢都給了我們。因為周末沒有半價兒童票,一律兩毛錢一張票。害得她提前一小時走,晚了一小時歸,來回徒步上了一天班。可第二天姐姐和她們的朋友們來家裏度周日,老抗和我表演電影裏一段情節時,她依舊開心地笑著。
那時侯,我們那一片有個送煤的,四十多歲,看上去挺高大。他送煤到我們胡同時,從東向西是上坡,蹬不動三輪車,得下來玩兒命地拉。我們每次看到時,都會主動幫他推,看著他感激的笑容時,我們心裏很高興,因為雷鋒叔叔就是這樣助人為樂的。有一次他正好給我家送煤,他背著一筐煤,非常吃力地邁過我們院的門檻,一步一步向我家走去。汗水滴滴答答灑了一路,臉色蠟黃得可怕,還有些腫,像豆腐泡一樣。我們正奇怪人家一次搬兩筐也沒他這麽費勁時,“誇嚓”一下,他栽在了地上。我們跑過去看時,隻見他渾身輕輕地抽搐著,微睜著雙眼,他雙唇哆哆嗦嗦地說:“餓,我餓。”我二話沒說,飛快地向家中跑去,掀開鍋蓋看時,隻剩下一塊白薯,要是弟弟餓了怎麽辦?
正在這時,小沉也跑了進來,看到我為難的樣子,他說:“給他吧,要不他會餓死的。”我沒想到不到六歲的他竟能這麽懂事,我顧不得說什麽,拿起白薯向那送煤的工人跑去。他三口兩口吃了下去,又向我要了碗水喝。過了一會兒他說好了,可往起站時卻那麽費力,腳腕子好像不會動彈。他不得不坐下掀起褲腿查看,好家夥,他的腿浮腫得像大象,鞋根本就脫不下來。半個小時後,他咬牙把這車煤挨家送完走了。打那兒後我再沒見過他,聽說是死了。
三年災害結束後,家家食物都有了很大的改善。我家吃得也比以前強多了,起碼能吃飽,這對弟弟的身體恢複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他七歲時愛上了足球,一天到晚跟在哥哥們屁股後頭。傳、接、盤、帶、停、頂、假動作、射門倍兒標準,煞有介事,好像他天生就是足球運動員。在二姐的朋友焦國忠的偶爾指點下,頗有悟性的他球藝提高得很快。七歲時,他被北京少年宮教練看上,破格進了我們班受訓,他瘦弱的身體也逐漸地強壯起來。
艱苦的生活妨礙了我們的健康,卻培養了我們艱苦樸素的作風和不畏艱難的意誌。我們在堅強的媽媽帶領下,茁壯地成長著。然而人生不會盡如人意,不管你是貪得無厭還是不存奢望,它都不會讓你一帆風順。沈沉第一次朦朧地感到自己這個家與別人的家不同,是在他八歲那年。
我們有一個姐姐,叫沈成英,她比我三姐大三歲,比我二姐小三歲。在外人看來,與我家任何一個子女沒什麽不同,同樣受著母親的疼愛。但她卻不是我父母親生的,和我家沒有一點血緣關係。
那是一九四二年秋天,成英剛剛四五個月大。她媽媽抱著她到我家來找工,因為她帶著這麽小的孩子,被管家拒絕了。她媽媽已經跑了幾家,都得到了同樣的答複。當他媽媽抱著她站在我家大門外黯然傷心時,正好我媽媽看到了。了解了個中原因後,我媽媽笑著把她母女倆留在了身邊。讓她媽媽負責我們幾個姐姐和哥哥的飲食,媽媽閑來和她聊天時還常常抱抱成英。從聊天中,媽媽得知她爸爸姓於,是從日本留學回來的才子。一直讓日本人挾持著做翻譯,主要是翻譯考古及曆史方麵的。成英還有個哥哥,叫於成俊,小名叫莫思,大成英十歲,是她爸爸去日本留學前生的。人很聰明倔強,九歲時和他爸爸大吵,罵他是賣國賊。因為自己在學校沒臉見人,十歲時也就是她媽媽懷著成英時,留下一封信,說要去國統區找他叔叔。他憤然出走重慶,至今杳無音訊。她爸爸原本就不願意給日本人幹,經曆此事後,堅決辭職不幹,翌日出門後就再沒回來。這時成英剛好在醫院出世,母女倆從醫院回到家時,家中已麵目全非,一片狼藉。他爸是書呆子,很少與人交往,在重慶有個弟弟,可現今也不知去向。
為了撫養成英,她媽媽到處洗衣縫補,甚至沿街乞討。對我媽媽能收留她母女,她媽媽感激涕零。其實她媽媽當時已經患上了嚴重的疾病,到我家一年半後就死了。從那以後,成英改姓為沈,成了我家的一員。她有一張圓圓的臉,五官端莊,濃眉大眼,中上等個,胖瘦適中,十分豐滿。兩條又黑又粗的大辮子垂在肩後,笑時大方醇香,給人信任可親的感覺。那是一種樸實的美,愈看愈禁看,好像牽牛花。她和我大姐有些像,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小臂和上唇有一般女人沒有的細密的汗毛,愈發增添了她的純樸。她在我家無憂無慮地成長著,困難時期她也沒受到我們所受到的苦。那時她已是醫科學校的學生,一直住在學校。媽媽寧可賣掉家裏僅剩的一些不太值錢的東西,也要供她上學,讓她吃住在學校。弄得我姐姐們倒認為媽媽對她有些偏愛,誰也不知道,其實她並不是我們的家人。
一九六五年初春的一個星期天,她回家過周日時帶來兩個消息。第一是她畢業分配在北京飯店醫務室,這個喜訊使媽媽很高興,全家為她歡悅起來。當大家等待她說出第二個消息時,她久久沒有說出來,卻趴在媽媽的懷裏哭了。原來那時流行軍官找學生結婚,但大多數都是組織介紹的。尤其是學醫的女孩,特別受那些剛剛被封上軍銜、佩戴上肩章的中年軍官們的青睞。但軍方要求很嚴,第一條就是必須出身好。成英本不願意嫁給那些比自己大十幾歲甚至二十多歲的人,她放下了心。
但在畢業前一年,有個軍人到她學校找那年畢業的女學生。他是第一次來,問路時認識了成英。從那以後,那個軍人就老來問路,隻不過總問成英一個人。這是一位年輕英俊的軍官,當時是空軍作戰部上校參謀,才剛三十歲,在當時可謂是年輕有為。一來二去的,成英愛上了他,但出身問題是她始終擔心的,可那軍人說黨的政策是“看成分但不唯成分,重在個人表現”,新社會提倡自由戀愛等,使年輕的成英不惜一試,他倆海誓山盟,決定等成英一畢業就結婚。然而當那軍人正式向組織申請時,卻因我家的成分問題遭到了組織上的嚴詞拒絕。如果那軍人就此而退也就罷了,至多是給純潔的成英在愛情上看到一個嚴酷的現實,是遺憾而不是打擊。因為她並沒有愛錯人,是那軍人神聖不可違抗的“父母”舉起的無情棒、構築的通天牆迫使他們分手的。但那年輕的軍官卻愛得無比執著,甚至想不惜毀掉自己的前程,來擁抱這株可愛的牽牛花。而這才是造成成英痛苦的真正原因。在媽媽無形的熏陶下,她早已形成了忍辱負重、無償付出的可貴品德,她怎麽能忍心讓自己心愛的人為了自己而喪失前程呢?她深知在這個社會,他一旦作出這種行動,那豈止是喪失前程,那將是一生永無出路,抬不起頭。她深深感動著,卻又理智地拒絕著。她一直不向家裏透露,一是羞澀使她難以啟齒,二是想給媽媽一個驚喜,出身於我們這種家庭的她給媽媽帶回來一位光榮的解放軍軍官,而且還那麽年輕英俊,媽媽一定會很高興。更重要的是,他們是自願結合,是相互深深地愛著的。此時的她在巨大的痛苦壓力下,在躑躅徘徊中不得不求助於媽媽了。她需要安慰,需要撫摸,渴望母愛,隻有在母親的舔舐中,她才能緩解內心的哀痛。
媽媽靜靜地傾聽著她娓娓的哀訴。當她最後說出她對那年輕的軍人無比純情的摯愛時,媽媽舒心地笑了。她抬起成英的頭,輕輕地拭去她的淚水,給她講了她的身世。唯一略去了她的爸爸和哥哥,因為找到她的哥哥,她就會知道她父親為日本人做過事,豈不是比我爸爸還糟糕。媽媽為此還花了一天的時間,拿起了筆,把整個事情寫了一遍,直寫到深夜。她寫到:一、自即日起沈成英還原本姓為於成英。二、以上材料足以證明於成英出身於勞苦大眾之家,其母是我家傭人。現於成英誓與我資產階級家庭劃清界限,自此一刀兩斷。三、即日起於成英與沈氏家人永不見麵,決不往來。
成英看到這份材料後嚎啕大哭,說什麽也不肯遞交上去。媽媽冷靜地對她說,你如今已長大成人,應該爭取你的幸福。媽媽是早晚要離開你的,不會跟你一輩子。你要生兒育女,撫養他們長大成人。到那時你就會知道什麽叫做母親,也就明白媽媽為什麽這樣做了。
成英結婚後隻來過我家一次,還讓媽媽給斥走了。那是第二年的夏天,也就是一九六六年的六月下旬,天空中烏雲正聚集著,似乎在無形中籠罩著一股凝重沉悶的氣息。幾經政治運動的人在直覺中預感到要發生什麽重大的變化。一個星期天的黃昏,媽媽正在做飯,我和小沉在看小說,是張恨水的《啼笑姻緣》。忽然闖進一個人,她人進了門,頭卻向後看著,濃密的燙發擋住了她的側臉,她嘴裏小聲地喊著媽媽。一時間我還真沒看出她是誰,當她叫著我和弟弟的名字時,我才看出她是成英。她變了,像個成熟的女人了,我忽然感覺她的裝束很難看,遠沒有以前的她讓人看著舒心美麗。尤其是她那曲曲卷卷的燙發,根本不如過去那兩條大粗辮子招人喜歡。
媽媽一見她,吃了一驚,說:“你怎麽敢違約呢,一旦被發現了那可了不得。你要知道,你丈夫是搞軍事機密的,有什麽意外的事發生都會折到你回家的事情上。解放初期就曾有人說咱家藏有槍支,要不是周恩來,就把咱家抄了。快走,你快走!”
媽媽說著就往外推她。成英說:“媽,媽您別急,聽我說一句話。我四哥在廣州,您拿著這點兒錢,帶著弟妹們上廣州去落腳,四哥是共產黨幹部,發生什麽事兒他那兒也會沒事兒的。至於為什麽您就別問了,我愛人家是高幹,不會無風起浪的。”
說著她從包裏倒出許多山裏紅,最後是一遝十圓一張的人民幣。媽媽二話不說,將人民幣往她包裏一塞,說:“我沒想到你把媽看成這樣兒的人,收起來,快走!”
成英“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媽,錢您可以不要,但我的話您不能不聽。如果這時侯我都不來告訴您一聲兒,那我成英也就不是您教導出來的閨女了。也許這是咱母女這一生中最後一次見麵了,您讓我給您磕幾個頭吧。”
她含著熱淚,“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滿臉淚水地站起來,倒退著走了。
人的命運真是難以預料。成英從她高幹的丈夫那裏得來了對我們家不利的信息,趕來提請我們避難。而幾年後,她的丈夫卻厄運當頭,成了林立果“小艦隊”的成員,落得個悲慘結局。
媽媽那一夜沒有睡覺,第二天就把家裏所有的相片都燒了。她不知道,小沉偷偷地留起了幾張。真感謝小沉這超乎尋常的調皮,不然我今天都不可能想得起爸爸的模樣了。也就是這張照片,鼓舞著我趕鴨子上架,逼著自己硬是開始了這個工程。
大豫的事小沉沒有印象,而成英的事卻深深地印在他的小腦袋裏。雖然他鬧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但他記住了一點:無論什麽好事,都沒有自己的份,因為自己的出身不好。
文革抄家他沒有害怕,隻覺得可笑。那麽多紅衛兵開著大卡車,以為我家像別人家那樣有多少好東西。我家沒有一樣東西值得他們看一眼。唯一可能會要的是相片,可藏起來了,他們永遠也找不到。但他還是想不明白:我家怎麽了?
他對文化大革命一點也不理解,也說不出喜歡還是討厭。隻有一點他明白,心裏想的就得永遠埋在心裏,隻有這樣才能保護自己、保護媽媽。自從媽媽出院以後,家中人越來越少。先是老抗走了,跟著是二姐三姐,大姐以前逢年過節還回來看看,這兩年卻很少回來了。就連小猛也很少在家,不知道他老幹嘛去,有時一出去就是好多天。沒人和他玩兒了,這使他更加迷戀起他最忠實的夥伴——足球。它對他那麽忠心耿耿、任勞任怨,無論自己多麽使勁地對著牆踢它,它還是高高興興地蹦回自己的腳下。而且它還越來越聽話,叫它從門左角破網它就從左角鑽進去,叫它擦門框破網它決不怕蹭疼。它對自己的感情可深了,看到自己要對它表示親昵時,它會馬上有節奏地在自己的肩上、頭上、腳麵、膝蓋來回不停地撒歡。它又是那麽懂事,當自己上學去時,它就在地上顛兩下說聲再見,便馬上乖乖地躲到門後等待自己的歸來。聽到門開剛想和自己歡悅時,一想起自己沒做功課呢,立刻又耐心地等在了那裏。
小足球呀小足球,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就是天塌下來你也不會拋棄我,對不對?我首先向你保證,真的!我向毛主席保證我一生都與你為伴,永不分離。
沈沉對足球的迷戀已到了如醉如癡的境地,這是兩種原因造成的。一是他本身對足球的熱愛,及在這項運動中的天資悟性,二是文革以來的家庭環境和社會環境。家裏早已沒有了兒時那歡快熱鬧的景象,社會上又沒有任何文化娛樂活動。他內心中的自卑感與自衛的本能使他深感到交人不如交物,準確地說,他每天不是在“練”足球,而是“戀”足球。足球已是他的生命組成,深入血液。十五歲的他已具有了相當專業的水平,而給他造成終生難忘的打擊的也正是足球。
八一青年足球隊要招收小運動員了。這消息使小沉和平時一起踢球的小夥伴們激動不已,大家都爭相報名,等待著麵試的那一天。小沉在考慮了很久後,決定不去報名。如果不帶“八一”二字,他可能會去試試,這“八一”就是解放軍,而解放軍是絕對不會招收自己這種家庭出身的。
“沈沉,你怎麽會在這兒?”
剛到官園體育場準備參加一場業餘比賽的小沉聽到有人喊他,轉身一看原來是呂強。這使他很意外,他倆是在柳蔭街小學一年級時的同學。由於經常在一起踢球,很要好,呂強的姐姐呂康還是小猛哥哥的同學。自從自己家搬到小西天後,他們就再沒見過麵,沒想到今兒在這碰上了。
“我是來參加海澱區與西城區中學比賽的,你呢?”小沉高興地對呂強說。
“我也是,那待會兒可得手下留情啊。”呂強的玩笑中有著幾分警惕,這小子可得看緊點,他那突破能力和細膩的腳法、強烈的射門意識自己早有領教,在小學一年級時,他就是我們中的球王。
“ 嘟——”裁判的哨音讓他倆進入了緊張的比賽。分別後各自苦練的技藝在球場上統統釋放了出來,沈沉那靈巧的過人幾次突破對方的防線,頻頻給對方造成了威脅。中場休息時呂強對沈沉說:“我們教練說,這次‘八一青年’招人,你肯定第一個兒被選上。”
“我根本沒報名。”沈沉沮喪地說。
“為什麽?你那麽喜歡踢球,這麽好的機會你怎麽不報名呢?”呂強很不理解,急切地問著。
“咳,這是八一隊,我的出身怎麽可能進八一隊啊。報也是白報,浪費感情。”平時沈沉從不願和別人提及家裏的事,但呂強和他是老朋友了,而且知道他家的事。
“這不是問題,我出身也不比你好到哪兒去,我就報了。不行,你一定得報!最起碼試試,不然你對不起這球!”呂強激動地說。
“報名的時間早過了。行了,你甭瞎操心了,小心待會兒我灌你兩球啊。”小沉想岔開話題。
裁判的哨音再一次將他倆拽入賽場,終場時海澱聯隊以二比一取得了勝利,而這兩個球都是沈沉踢進的。
當他換好衣服準備回家時,呂強一蹦一跳地跑來叫他去見一下他們的教練。原來呂強向他們教練說了沈沉的顧慮,又問教練能不能補報名額。教練早就注意到了小沉的表現,決定幫他在西城補報。小沉在呂強的引薦下見了教練後,就一直盼望著麵試這一天。
麵試是在先農壇舉辦的,那天呂強和小沉相約而來。他倆早早到了,聊起了離別後的生活和對足球的熱愛。小沉走進考場時,看到其中一個招考人竟是焦大哥,好幾年不見,焦大哥有些發福了。他本想上前問聲好,但一想不能這樣,會給別人造成誤會和壓力,影響他們正常的考核程序和標準。我要憑自己的實力來說話,想到這些,他沒有去打招呼。
體能測試和短暫的實際演練結束後,沈沉的表現立刻引起了在座的招考人注意。焦國忠早就看到了沈沉的球藝,並且認出了他。一開始他眼前一亮,在欣賞的同時他讚歎道:想不到是沈七聰最小的弟弟,以前每星期去她家玩兒時那還在地上來回出溜兒的小土豆兒如今球踢得這麽好!這點真像他姐姐,頗富運動天資。
他和沈七聰是朋友,文革前常常去她家做客。不由得想起往事。沈七聰十七歲進國家隊,因出身問題轉到北京女排,是主力二傳手。一次出國比賽政審時,隊裏為她能通過政審三番五次地請示上級,可最終還是由於她的家庭出身使她失去了出國機會。記得那次她哭得那麽傷心,大家也為她惋惜。她是自尊心很強的人,從那兒以後似乎對做職業運動員失去了興趣,轉而上體育學院進修去了,準備今後做一名體育教師,為國家培養體育人才------想到這兒,他忽然想到今天的沈沉如果到了那時,能夠正確對待嗎?就是正確對待的話,那心靈的創傷又怎樣去撫平呢?與其讓他白走一段彎路,倒不如現在就讓他重選新途,省得他白白地浪費青春。想到此,他將他所知道的我家及二姐的事情講給了諸位招考人,最後說,鑒於他家的政治背景,建議不考慮沈沉。
沈沉知道自己果然因為家裏的事而落選後,表麵上沒作出任何反應,可在心中更加認定了小時的想法:無論多好的事,隻要涉及到出身問題,就沒我的份兒。
然而他是一個極端要強的人,他要在這看似毫無出路的世間拚命開出一條路來,要用比別人加倍的付出來開辟這條人生之路。他處處嚴格要求自己,無論是學習還是班裏的事務,他都不聲不響地去做,並且比別人做得都好。他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努力堅持著,終於贏得了同學們的信任、老師們的讚賞。如今,他已是一名紅衛兵,更可喜的是,他還擔任著全年級紅衛兵連的副連長。
今天,當他聽到學校領導找他談話,說明天要在北師大召開批判哥哥和媽媽的鬥爭大會時,整個人都懵了。他眼睛睜得大大的,半張著嘴,麵對程書亮這個據說是全校老師裏出身最好的、最革命的、左得出奇的校革委會副主任,老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盡管程書亮急得以開除他紅衛兵資格來要挾他表態,要他站穩無產階級的革命立場,多次強調這是對他的階級立場最嚴峻的考驗,他還是說不出一句話。他真地無法麵對這個現實,哥哥可以說是咎由自取,可媽媽怎麽了?你就是拿放大鏡,在她身上一分一毫地去找,也找不到她有一點損人利己的行為,更甭說是違法犯罪了。難道就因為我爸爸的過去嗎?我爸爸早死了,連他長什麽樣兒我都記不起來。在我的記憶裏,我隻有一個和藹可親的媽媽。她在我的心中無比完美,她心地善良、好善樂施、對人寬容、心胸大度、堅韌剛強、不畏困苦、公私分明、嚴於律己。工作以來,她用鐵錘把自己那千金小姐、資產階級官太太的纖纖玉手變成了一雙骨節分明、布滿老繭的勞動人民的手。她從沒有遲到請假過,一星期起碼加班三天,她是多好的工人啊。她對我們的教育不是誇誇其談,而是和風細雨、重於身教。文革以來,她忙完家務總是翻來覆去地讀毛選四卷,深刻地領會毛主席的話,自覺地改造著自己的資產階級思想。她嘴裏從沒向我們講過一句爸爸或以前我家如何如何,文革中她幾乎死去,也從沒說過一句文化大革命不好。我從小家裏那麽窮,可我們全家是歡樂的,是媽媽一手把我們拉扯大的。尤其是近兩年,家中隻有我和媽媽,我們相依為命。她教給我做人的道理,我給她今後的希望。
今天卻要讓我去鬥她,我那唯一親愛的媽媽,那是不可能的,我是萬萬做不出來的。想到此,沈沉伸手要去摘臂上的紅衛兵袖章。
“沈沉,你先回去吧。明天早上早些來,我找你有事。”曲老師的突然出現,打破了這尷尬的局麵。晚上,小沉幾次要向媽媽講明天的事,他想讓媽媽想通,這就是文革中流行的一種形式,不要往心裏去,看開一些,過去就好了。但他張不開嘴,因為明天將怎樣,他還不知道。如果曲老師不進來就好了,自己摘掉這紅袖章,交給程書亮倒輕鬆了。他更怕的是,媽媽一旦想不通將會怎樣,他甚至想到,會不會就此失去媽媽。他不敢往下想了,時間一分分地過去,還有二十分鍾媽媽就該上夜班去了。不能不說了。他下了決心------
“小沉,”媽媽一晚上都沒說一句話,正當他決心向媽媽講時,媽媽先叫了他。
“幹嘛?媽。”他忙答應著。
“我今天稍微早一點兒走,明天我下班先不回家,直接去派出所。開會時你要像別的同學們一樣該喊什麽喊什麽,不要多想。媽媽全明白,這麽多年了,媽媽什麽情形沒經曆過呀,不要擔心,雨一過天就會晴的。”說完媽媽就上夜班去了。
小沉哭了。媽媽是那麽平靜,她此刻擔心的是自己,怕自己在學校受委屈。在她的心中永遠都隻有孩子,孩子,孩子。可憐天下父母心!
小沉第一次失眠了,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睡。最後決定明天他還是去,在喊口號時,他在心裏喊:媽媽你要堅強,你是我的好媽媽。媽媽萬歲!
強睜著紅腫的眼睛,耷拉著昏昏沉沉的頭,沈沉走進了教室。同學們熱情的招呼他似乎沒有聽到,隻是呆呆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等待那難以麵對的一刻。如果時間能將那一刻跨過,他願意一生作時間的奴仆,任時間將他奴役。
“沈沉,沈沉!曲老師叫你去辦公室。你聽見沒有啊?叫你去辦公室呢!”這後半句小沉聽到了。
是程書亮,肯定是。他要逼我表態,不聽到我說出和媽媽哥哥劃清界限,他就會覺得他的革命不徹底,不甘罷休!
沈沉晃晃悠悠地向辦公室走去,在樓道裏,他毅然摘掉了他付出極大努力才獲得的紅衛兵袖章。到辦公室門口,他定了定神,輕輕地敲開了門。咦,不是程書亮, 辦公室內隻有他一向愛戴的曲老師。
曲老師三十多歲,作為女人,她具備著成熟熱情、美麗善良、溫柔賢惠、善解人意的優秀品質。作為教師,她則具備了和藹可親、文雅大方、循循善誘、誨人不倦的崇高師德。在沈沉的成長過程中,她給予了極大的關懷和指點幫助,為此付出了辛勤的汗水,可謂是沈沉的良師益友。
昨天晚上,她為了解決沈沉目前的困境,在下班後分別找了校革委會主任及三個常委。她耐心、細致地說服了這四個人,使他們在今早臨時召開的常委會上,以四比一的票數否定了程書亮要沈沉上台發言表態的決定,並決定讓沈沉不參加今天的大會。當曲老師懷著焦急的心情,在校辦門口等到了這個消息後,她甚至情不自禁地向校革委們鞠躬致敬,感謝他們挽救了一個年輕人的生命。
這個生命是——心靈。
還有五分鍾就要集合了,曲老師忙叫一個女學生跑去叫來沈沉。
“沈沉,經校革委會決定,你今天不用參加這個大會了。你回家去準備一份報告,將這一批咱們班申請加入紅衛兵的同學的介紹材料寫好,明天交給我。”
曲老師的心多細啊,如果她光宣布沈沉不參加大會,她知道沈沉會心中不安。她臨時增加的這後半句突現了一個人民教師的拳拳之心。
沈沉心中說道:曲老師,您對我的教誨和幫助我將牢記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