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三秋到了,隨著三秋的到來,人們又緊張地投入了秋收、秋耕、秋種繁重的勞動中。為了明年能有好收成,農民們辛勤地付出著汗水。
這天要播種玉米,我和愛娃分在了一組。我在前邊用鋤頭刨出一個一個小坑,她在後邊往每一個坑裏撒上三兩粒種子,然後用腳把刨出的土再趟回去,蓋上種子踩實。我一趟到頭後又往回返,抬頭看到她輕巧熟練的動作,煞是優美。她左手將裝種子的籃子挎在腰間,右手捏出三兩粒種子,準確地灑在小土坑裏。右腳將散土趟向土坑,左腳同時跟上,雙腳替換著踩兩下,再走向下一個小土坑。她動作連貫、有條不紊,神情怡然。
戀愛使人美麗,相思促人成熟。近來的愛娃越發漂亮了,也顯得成熟多了。她一天到晚臉上都帶著笑容,成天美得不行,仿佛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姑娘。
突然她蹲了下來,放下籃子,雙手捂著嘴像是要吐,嘔了幾下卻沒吐出來。我急忙走過去,問她:“愛娃,你怎麽啦?不舒服嗎?”
她臉一下子紅了,搖著頭說:“不是,沒事兒。”
我疑惑地看著她。“真地沒事兒!”她笑著說。
“呃,那就好。”我又走回去,繼續刨坑。一會兒,她又蹲在了地上,像剛才一樣嘔了起來,奇怪的是總吐不出來。我一再問她,她不說話了,隻是搖搖頭,立即又幹起活來。我要不問她,她還多蹲會兒,一問她倒不敢蹲著了,弄得我隻好不再問了。收工時她好像故意躲著我,我一個勁兒地想,我什麽地方做得不對了,令她既不好意思說又不願理我?最後我也沒想起來自己是哪兒得罪她了,弄得我心裏挺別扭。第二天常二讓我去跟車拉秫秸,才算是結束了這尷尬的局麵。
一天我們在場院搓棒子,聽到幾個老娘們兒一邊搓著老玉米,一邊議論著愛娃。
“今兒一大早愛娃就被大掃帚給叫隊部去啦。你知道為啥不?”三路他媽像知道了什麽重大新聞,神秘地說。
婦女隊長人稱大掃帚,是說她啥事都伸一腿子,到哪都掃聽一下,沒有她掃不著的地兒。本來是背後偷著叫的,結果婦女隊長聽了這外號後高興得不得了。說:“我就是一把革命的大掃帚,把咱村裏的資產階級壞思想掃得幹幹淨淨。毛主席都說了,‘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
自此,大掃帚成了她的正名。我們隻知道她叫大掃帚,她的本名叫什麽我們都不知道,也沒人去問。
“這誰不知道啊,那丫頭不知道和誰懷上了,一天到晚犯惡心。”胖舅母撇著嘴說。
“鬧了半天你們都不知道和誰啊?常柱兒。”王春兒媳婦插了進來。
“是常柱兒?我說咋那麽快就有了呢。有一回我在河邊兒洗衣服,正好常柱兒從葦子叢裏解手出來,褲子還沒提上,我的媽呀,你別看常柱兒人兒不大------”胖舅母說到這兒,用手圈著嘴,壓低了聲音:“------可邪乎啦。”
“哈哈——”三個女人笑得前仰後合。
“我看你是一輩子守著老地主那麽個沒用的東西,急的吧,你咋就看得那麽清楚啊?”三路媽笑著問。
“你說這大姑娘家的挺著個大肚子,多丟人呢!要是我閨女——”
“噓——”看見二嬸走了過來,王春兒媳婦打斷了胖舅母的話。
二嬸已經聽到了,或是從她們看見自己過來嘎然而止的笑聲中猜到了。她大聲地說:“別老聒盯著老母豬——淨笑話人家黑看不見自個的黑。都這大歲數了,夜裏還老往場院跑個啥呀!”
說完,她氣中帶羞地扭頭走了。
愛娃被大掃帚叫到隊部後,始終一句話沒說,無論大掃帚說什麽,她就是一聲不吭。這使得大掃帚很惱火,她急得拍桌子跺腳地衝愛娃嚷嚷著:“愛娃,今兒你隻要說出來是誰把你弄大肚子的,我保證沒你事兒。你還小,是受了壞人的騙、上了奸人的當,我不會追究你的。”
“你要明白,這是資產階級的流氓行為。你能說出這個壞蛋是誰,就說明你覺悟了,就是立功贖罪了。我們廣大的革命群眾還是歡迎你的。如果你不說,就是頑固地堅持反動立場,得召開群眾大會批判鬥爭你,到時侯你可別後悔。”
“其實你就是不說,我們也知道是誰,現在主要是看你的態度。也是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好,我沒時間跟你羅嗦了,咱晚上大會上見。”
“我倆是談戀愛,不是胡搞。”愛娃終於說出了一句話。
“你說什麽?你們這也叫談戀愛!談戀愛能談出大肚子來?你們這是腐朽敗壞的資產階級淫亂思想在作怪,是流氓、鬼混。真是談戀愛,你也不到歲數呢,更甭說你還懷了孕。現在你就跟我去公社衛生院刮胎去,這樣還能證明你有悔改的表現。走!”大掃帚抓起愛娃的手,拉著她往外走,愛娃使勁地往後退著,就是不去。
“本來我們還想對你進行說服教育,給你改過自新的機會,你既然不要,可別怪我不客氣了。”大掃帚下了最後通緝令。
“這是我們的骨肉,我要定了。誰也甭想把他從我身上奪走,除非我死了。”母性的無畏使得愛娃說出了心裏話,她的目光很堅定也很坦然。
“好,你等著!”大掃帚被愛娃的氣勢所懾,灰溜溜地跑了。
大掃帚為黨工作十幾年了,從來沒碰上過敢這麽公然對抗黨和領導的。這還得了嗎?是誰指使她的?她吃了迷魂藥還是食了老虎膽?不對,這是階級鬥爭在咱村的具體反應。毛主席他老人家說,“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真是一天不講都不行呀!這不,愛娃的事已經充分說明了這一點,這也說明咱的階級鬥爭觀念不強,最近一個時期放鬆了學習。真是一天不學問題多,兩天不學走下坡,三天不學沒法活啊。看人家林副主席跟毛主席跟得多緊,不愧是我們的副統帥,毛主席最可靠的接班人。哎,這兩個月咋聽不到話匣子裏提林副主席了?別是工作太累,病倒了吧?敬愛的林副主席,我們革命群眾衷心地祝願您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我一定好好努力向您學習,緊跟毛主席,誓死保衛革命。這一段時間我的工作做得不好,使我們黨在蘇一二的工作受到了損失,讓資產階級的淫穢思想在村裏大肆泛濫。這是我的錯誤,我會馬上糾正,將毛主席的革命路線進行到底。大掃帚認真檢查了自己,真誠地祝願了領袖後,覺得渾身又有了力量,像枯苗遇到甘露一樣,她霎時挺起了胸膛。她想到毛主席的那句話“階級鬥爭,一抓就靈”,便立刻籌劃好晚上召開群眾大會的具體步驟。這是階級鬥爭,是考驗自己的關鍵時刻,她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大步向常二家走去。
自玻璃花死後,蘇一二六隊的指導員還沒正式人選,就暫由常二接任。大掃帚為了將今晚的鬥爭大會開好,想先和常二商量一下,取得常二的支持,也不失黨的組織原則。大掃帚自入黨後,黨性還是很強的。常二剛吃完午飯正要上場院,迎麵碰上了大掃帚。
“隊長,我正要找你!”大掃帚一進門就嚷。
“啥事這麽著急?”常二一直不太愛搭理大掃帚,嫌她一天到晚像隻母狗似地到處嗅,聞著點兒味就叫喚個沒完。說她是屬手電筒的——光照別人不照自己。
“還不是愛娃的事,這丫頭連個錯兒都不認,更甭說去刮胎了。我看得開鬥爭大會,這不過來和你商量嘛。”大掃帚說。
常二自小白鞋的事後,打心眼裏就不愛聽這些男男女女的事。他皺著眉頭說:“現在正是農忙時,大夥都累了一天,第二天還要忙,哪兒有時間開會呀,我看算了吧。”
“算了?那哪兒行呀,這可是階級鬥爭的大問題呀。常二,我看你近來不大對頭,咱們都是黨員,作為同誌我得提醒你,在路線鬥爭這個問題上,沒有調和的餘地。”
大掃帚又上綱上線了,幾個大帽子一扣,常二就戴不住了。他無奈地說:“我對開這種會沒啥經驗,過去都是指導員兒管這些事兒。要不這樣兒吧,一切由你安排。你說咋辦就咋辦,好吧?”
“那咱就說定了,別到時候你和我唱對台戲?”大掃帚怕有啥變化,再次地盯問常二。
“那哪兒能啊。你放心吧,我就是不幫你,也不會拉你後腿的。”常二樂得啥事都不管,就讓大掃帚一個人折騰去吧。
“好,那我就去準備啦。”大掃帚興奮地走了。
愛娃從隊部跑出來後就去找常柱兒,可常柱兒出車了。她穿過蘇三四大隊,一直跑到通往城裏的公路旁。此刻,她什麽都不想,隻想找到常柱兒,向他訴說一切。她要讓常柱兒拿個主意,我咋辦,這孩子咋辦?她站在公路邊上,焦急地望著公路的盡頭,常柱兒你做啥去啦?咋還不回來呀?
剛吃過晚飯,社員們就三三兩兩地來到了隊部的大院子裏。大掃帚說了,各家各戶,凡是能動彈的,全都要來。這是階級覺悟問題,是忠不忠於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具體表現,忠不忠看行動,誰能不忠於我們的大救星,世界革命人民心中的紅太陽,我們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呢?社員們早早地攜老扶幼,站在了大院裏,等了半天也不見有人來主持大會,也沒人上台來講兩句。正當人們等得不耐煩、紛紛議論的時侯大掃帚走了上來。
隻見她站在台上,眉頭緊鎖,不時地向院門外望著。三路他們咋還沒來啊?她心裏嘀咕著。半小時前,她就叫民兵排長三路帶著幾個民兵去愛娃家,把愛娃押來。她要給愛娃一個下馬威,把愛娃抓過來好先壓壓她的資產階級囂張氣焰。哪知這麽老半天了也不見有個人影回來,她又不敢去找,怕鄉親們看沒人主持大會,再自動散了。眼看著鄉親們議論聲越來越大,實在沒辦法再等下去了,隻好上台來了。她想了想公社革委會主任在台上講話的樣子,清了清嗓子,喊道:“社員群眾們,無產階級的革命戰友們,首先——”
她剛要帶領大家履行曆次集會都要進行的敬祝偉大領袖的敬祝儀式。轉念一想敬祝完了就要進入正題,愛娃沒押來,咋往下進行啊?對,不如先唱個歌。
“讓我們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大海航行靠舵手,預備——唱!”
她那氣死馬玉濤、嚇跑郭蘭英的花腔母驢音一下子就把鄉親們帶到了大海裏,要是找不著舵手,真得把大夥兒淹死了。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得是波濤洶湧、海水四濺。大掃帚興致勃勃地揮動著雙手,用她特有的方式賣勁地指揮著。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唱起沒完了,副歌上來回反複著:“魚兒離不開水呀瓜兒離不開秧,革命群眾離不開共產黨,毛澤東思想是不落的太陽。魚兒離——”
“掃帚大嬸兒,這兒都來回唱了四遍啦。”一個小孩子喊道。
“哈——”大夥全笑了起來。
“別笑,別笑,鄉親們。大夥唱得很好,多唱幾遍‘魚兒離不開水’,這說明我們和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感情深。”大掃帚倒是要飯的打官司——沒的吃有的說。她餘興未盡,感到這是消磨時間的好方法,就又喊道:“今兒個咱們的革命熱情很高,再唱一個《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預備——唱。”
“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鄉親們跟著大掃帚唱著自己會唱的一兩首歌曲------
實在沒的唱了,大掃帚說:“首先,讓我們衷心祝願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隨著“萬壽無疆”四個字,她右手舉起毛主席語錄揮動著。
“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所有的人都整齊而訓練有素地高聲呼喊著。
“敬祝林副主席身體健——”
“停住!別喊啦!”大掃帚的“敬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還沒說完,被一聲突然的怒吼打斷了。她順著聲音看去,原來是公社宣傳員小馬。隻見他氣喘籲籲地跑上台,嘴裏喊道:“幸虧我即時趕到,不然你這句話要是喊完了,你就是今兒挨鬥的對象了。”
“你說啥?”大掃帚驚訝地問小馬。
“上邊剛傳下指示------”小馬趴在大掃帚的耳朵上,小聲嘀咕著。
“真的?不會吧?”大掃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倆眼瞪得圓圓地看著小馬,自言自語地說:“會有這事兒?林——”
鄉親們不知出了什麽事,又不敢猜測議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希望對方先說話,最終誰也沒敢說什麽,就又將目光盯在了大掃帚和小馬的臉上,希望能從他們臉上看出個一二來。
大掃帚此時有點亂了方寸,不知道下一步怎麽辦。開鬥爭會吧,被鬥的對象到現在都沒給抓來,這三路咋這點事都辦不好呢?不開吧,本來就不知道咋說,再讓小馬帶來的這消息一攪和,心裏亂麻似的,更不知道說啥了。
正在這時,三路回來了。還沒等大掃帚問呢,三路急著說:“我們一到愛娃兒家就不見她人,問她媽說不知道。我們隻好等她,到現在也見不著人影兒,就回來了。”
大掃帚一聽傻了眼,看著台下黑壓壓的人群,不知道怎麽向鄉親們交待。小馬靈機一動,說:“社員群眾們,由於公社要召開幹部緊急會議,批鬥大會暫時停止,啥時召開另行通知。”
小馬的一句話給大掃帚解了圍,大夥紛紛散去。大掃帚看著走散的人群,衝小馬投去感激的目光。嘴裏說道:“真不愧是公社來的人,腦瓜子就是靈光。”
小馬得意地一笑,騎上自行車走了。
鬥爭會沒開成,大掃帚像丟了什麽東西似的,覺得心裏空蕩蕩的。她左思右想,感覺到這是革命的失敗,是不能容忍的。一定要將這一課補上,而且要快。她叫來三路,問道:“你知道常柱兒去哪兒了嗎?”
三路想了想,說:“可能是出車還沒回來呢。”
“都麽晚了,早應該回來了。一定是愛娃那個小騷貨在公路邊兒上截著他,倆人商量咋對付咱呢。你馬上叫倆人跟我去抓他們,說不定還能逮著他倆幹壞事兒呢。”
能有這麽刺激的事幹,三路很興奮,他答應著跑去找人了。
愛娃從中午一直等到天擦黑,總算看到常柱兒開著小手扶,由溫泉那邊跑了過來。她站在公路中間,使勁搖著手,嘴裏喊著常柱兒的名字。常柱兒將車停在路邊,問道:“愛娃兒,大老遠的,你跑這兒來幹啥?有啥急事兒啊?”
愛娃一肚子委屈地撲在了常柱兒的懷裏,半天沒有說話。常柱兒大愛娃五六歲,平時愛娃總是跟他撒嬌。他以為愛娃是想他了,就笑著說:“這才離開不到一天,你就急得跑這兒等著來了,明兒要是我出兩三天車,你還不得急死呀。”
“都啥時候啦你還說笑,快急死我了。”愛娃把上午大掃帚將她叫隊部的事前前後後對常柱兒講了一遍,末了她說:“其實挨批鬥啥的我都不怕,就是墮胎我死都不會幹的。可我就怕他們硬把我拉到公社去,強行做了。我真舍不得這個孩子,他不定多可愛呢。常柱兒,你說咋辦啊?”
常柱兒聽了愛娃的話,陷入了沉思,他畢竟大愛娃幾歲,想得多一些。他把愛娃抱到路邊的一個大水泥管道裏,摟著她,耐心地說:“愛娃,要說這孩子,我也是愛得不行。自打知道你有了,我這心裏沒有一天不想著他的,可我也一直擔著心,咱沒結婚就有孩子,是不會讓咱生的,光村裏的閑話你就受不了。她又不讓咱結婚,說咱歲數不夠,現在又說咱是流氓鬼混,批不批鬥的先放一邊兒,這孩子是絕對不會讓咱要的。如果咱硬是不聽他們的,他們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現在正是文化大革命時期,誰不跟著形勢走,誰就得倒黴。到時候她說咱和運動對著幹,那反革命的帽子往你腦袋上一扣,這輩子你就甭想抬起頭來了。我琢磨著,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今兒這批鬥會找不到咱,她可以明兒開。明兒找不著還有後天,總之她不會白白放過咱的。這孩子也是一樣,會天天逼著你去做了。你不去就是對抗運動,就是反對毛主席的革命路線,那誰受得了啊。不如咱把他做了,再讓他們鬥咱幾回,估計也就過去了。等你一夠二十二歲了,咱就結婚,到那時,再要個孩子也不遲。這是黨的政策,是誰也不敢拗、拗也拗不過的事。你說呢?”
常柱兒知道很難說服愛娃,可麵對嚴酷的現實他又不能不說。
愛娃也明白常柱兒的話是對的,不這樣做,他倆很難度過這一關。可她心裏卻想不通,這孩子是我倆的,生下來是我倆撫養,再苦再累我們也心甘情願,為啥別人說不讓要就不能要,要了就是反黨,這有關係嗎?我們不過是歲數小了一點,常柱兒二十三,我也快十八了。難道早一點戀愛就是流氓鬼混、就是資產階級的淫亂嗎?我倆從沒接觸過資產階級,從一好上到有了身孕,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誰也沒有一點歪心思,更甭說什麽淫亂了,每一次都是那麽真誠,那麽激動。當我知道自己有了以後,我是那麽欣喜,不但沒有罪惡感,反而覺得很神聖。想嘔吐的時候心裏卻那麽甜蜜,我感到了做準媽媽的聖潔與自豪。如果大掃帚好好地和我說,這是政策、是國家的規定,我也就狠狠心去做了。可她張嘴“流氓”、閉嘴“淫亂”的,真讓人接受不了。誰也不願做反革命,誰都熱愛毛主席,不過有人掛在嘴上,有人放在心裏罷了。未必天天掛在嘴上的人就真是那麽忠於毛主席,真要是現在需要為毛主席去死,我看我敢去,她大掃帚不一定敢。
愛娃雖說是個女孩子,但骨子裏卻有著一股男孩子都少有的剛強性格。她吃軟不吃硬,對仗勢淩人的人嫉惡如仇。表麵上羞赧懦弱,心底裏大氣堅韌。這種性格在那個年代往往是吃不開的,尤其是目前她的處境,是不能由著她的性子來的。而這一點也是常柱兒最為擔心的。常柱兒是那麽深愛著愛娃,生怕她經不住這次從天而降的災禍而受到傷害。他盡量想說服愛娃,向她反複地講著身在屋簷下怎能不低頭的道理。一再叮囑愛娃不要衝動,忍過去就有將來,冬天過去就是春。愛娃終於同意了,可卻痛苦得泣不成聲。她趴在常柱兒懷裏,抽抽咽咽地說:“其實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不知咋的,一想到這孩子連他爹媽都沒見過,還沒出世就死在他媽媽的肚子裏,我這心就像刀絞一樣------”
“好啊,你們這對狗男女,逃避群眾的批判不說,還敢在一起鬼混!三路,把他倆給我捆上!帶回隊裏等候處理。”大掃帚的嚎叫把常柱兒和愛娃嚇得一哆嗦,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三路和兩個民兵從大水泥管道裏揪出來,按在地上捆了起來。
大掃帚得意洋洋地帶著三路他們押著愛娃和常柱兒回到了隊部。她將他倆分別關在兩個屋裏,讓民兵看守起來,等明兒晚上召開鬥爭大會。
常柱兒沒吃晚飯,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要是擱現在,一天不吃飯也不算什麽。可那會兒的人肚子裏沒油水,上一頓的熱量隻能維持到下一頓。一頓接不上那肚子就不答應。常柱兒一個大小夥子,正是能吃的時候,出了一天車,連裝帶卸的,中午就從懷裏掏出倆涼餅子、喝兩口涼水對付對付。這會兒他肚子裏咕咕地叫個沒完,真是餓得前心貼後心,頭昏眼花。他實在忍不住了,便叫過三路說:“三路兒哥,你能不能讓我回家拿點兒吃的?我幹一天活兒了還沒吃飯,肚子餓得實在不行了。”
“那哪兒行啊,你這會兒已經是鬥爭對象了。隻要是叫民兵看管起來的人,是不能隨便走動的。再說大掃帚沒說話,我哪兒敢帶你回家呀?要是出了點兒差錯兒,我可擔待不起。”說完他趕緊鎖上門,站得遠遠的了。
那會兒的人,階級覺悟都很高,凡事都把階級鬥爭放前頭。你沒事時,咋都好說,你隻要有點事,馬上就和你劃清界限。顧著麵子的人盡量不和你說話,不講麵子的人早衝你攥著拳頭、呼上口號了。三路這樣的就算不錯了,還算是客客氣氣地婉言拒絕了常柱兒。
常柱兒是個老實內向的人,啥時都不急不忙的,從不和別人爭吵,心裏很有主見,內斂且善於思考。他預感到這次風浪不小,做好了承受一切的準備。可就是對愛娃放心不下,他甚至後悔自己不該和愛娃談戀愛,沒有他倆的相愛,就不會有今天的後果。如果愛娃能平安忍過這次風暴的襲擊,不出什麽問題,他心裏還會好受一些。萬一------他不敢往下想了,一個勁地祈禱著。
從早上開始就一口東西沒吃,愛娃卻沒有一點饑餓的感覺。一想起要失去肚中的孩子,她猶如萬箭穿心、痛苦不堪。她坐立不安地在屋子裏來回走動著,不時地向關著常柱兒那小屋觀望。她後悔自己跑去等常柱兒,害得他與自己一起受罪。按她原來的想法,不管受多大罪,隻要能保住孩子和常柱兒,她甘願自己一個人來承受,她絕不會提常柱兒一個字。可現在這不是自個兒找上門來,往人家嘴裏送話把兒嗎?想起常柱兒還沒吃飯,她更加內疚了。常柱兒餓著比她自己餓著難受得多。
文革中不知什麽時候興起了、也不知道是什麽人創造了“群眾專政”。別小看了這四個字,它的內容可多了。它具有無限的伸縮性,它的效力巨大實用。被專政的人無不瑟瑟發抖、乖乖就範。誰不老老實實地低頭認罪,就隻有死路一條。“敵人不投降,就叫它滅亡”。在這令人毛骨悚然的口號聲中,多少不識時務的人喪失了生命,多少仁人誌士含冤九泉。還有什麽樣的敵人膽敢抵抗呢?文化大革命賦予了群眾這個權力,具體怎麽去履行,就讓革命群眾任意地去發揮他們的創造力吧。“群眾是真正的英雄,而我們自己則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這一點,就不能得到起碼的知識”。
大掃帚做好了充分的準備,還特意去了趟公社。一是要落實一下昨天小馬傳達的消息是否準確,二是要小馬幫忙寫一些大標語。走在去公社的路上她想,那消息若不確切,他小馬敢直呼其名?不成,我可不能跟著小馬亂叫,萬一錯了,那就真成了現行反革命。
當大掃帚從公社出來後,心說:好你個林禿子,竟敢陰謀殺害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失敗後還叛國投敵投靠蘇修?太可惡了!這階級鬥爭真是複雜呀。她手裏拿著一摞讓小馬幫她寫的紅色標語,急急忙忙向村裏走去。她剛剛受到公社革委會主任兼書記的表揚,說她階級鬥爭觀念強。更令她高興的是,高書記說很可能讓她接替指導員這個位置。她興奮得不能自已,下決心更要把對愛娃和常柱兒的批判鬥爭搞好,在上任前向公社書記證明她的工作能力。
鬥爭大會開始了。鄉親們一走進隊部大院,就感覺到了一股與平日不同的氣氛。大台子上掛著一副橫幅:反革命流氓白愛娃、吳常柱鬥爭大會。
隊裏的民兵們事前還參加了由大掃帚開的會,中心意思是做革命的好民兵,衝在階級鬥爭的最前頭。此刻,他們雄赳赳地站在台子兩邊,每人腰裏還係了根皮帶。四周院牆上張貼了許多標語,雖然絕大部分人不認識上邊寫的是啥,但越不認識,就越感到肅穆嚴重。個個神情緊張,沒有了往日開會前的嬉笑胡侃,大院裏安靜得連掉根針都能聽見。
大掃帚對今天群眾的表現非常滿意,她大步走到台上,扯開嗓子喊道:“對反革命流氓白愛娃、吳常柱的鬥爭大會現在開始。把反革命流氓分子白愛娃、吳常柱押上來。”
“打倒臭流氓白愛娃、吳常柱!”
“敵人不投降,就叫它滅亡!”
“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勝利萬歲!”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
大掃帚帶著群眾高呼著一個接一個的口號,民兵們押著愛娃、常柱兒走上了台。愛娃臉色蒼白,憤怒地掙紮著。常柱兒低著土灰的臉,一聲不吭、老老實實地厥在了台上。
大掃帚把她能想起的口號帶著大家全呼了一遍,說:“首先,讓我們懷著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衷心祝願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
等大夥跟著她“萬壽無疆”兩遍後,她接著說:“敬祝林——呸呸,錯了錯了,你這老聒嘴。”
“啪啪”她扇了自己倆耳刮子。
“革命群眾們,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洞察一切。最近又領導我們黨,徹底粉碎了林彪反黨集團陰謀篡黨奪權、顛覆無產階級專政、妄圖殺害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反革命行動。這是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又一次偉大勝利,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勝利。讓我們振臂高呼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掃帚為了遮掩自己習慣地錯說“敬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這句話,把本應暫不向群眾傳達的消息傳達給了大家。
哇,台下一下子亂了。人們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紛紛在台下喊著:“這是咋回事啊,那林——是我們的副統帥,毛主席親自挑選的接班人,咋會去殺害毛主席呢?”
“都說他跟毛主席最近,是全國人民的好榜樣,咋一下子又成了反黨集團了呢?”
“安靜,安靜!無產階級的革命戰友們、革命同誌們,聽我說。這正說明了階級鬥爭的複雜性、尖銳性,為啥咱們想不到呢?就是我們腦子裏還缺少階級鬥爭這根弦兒。階級鬥爭是萬分複雜的,是時時刻刻都存在的。當前,我們村兒就出現了一股反革命的資產階級潮流,以白愛娃、吳常柱組成的反革命流氓集團,就是階級鬥爭在我們村的具體反應。他倆長期以來無視無產階級專政,無視黨紀國法,資產階級淫亂思想極為嚴重,道德敗壞,天天鬼混在一起,做資產階級的苟且之事,而且公然對抗革命群眾對他們的鬥爭。更不能讓人容忍的是,昨天他倆為了逃避群眾對他們的批判,躲到了村外的公路旁。是可忍,孰不可忍。”說到這兒,她為自己能用上文革的時髦話故意停頓了一下,鄉親們都不知道這“熟”跟“孰”的區別,隻是覺得大掃帚那神態很“江青”。知道這停頓是在要掌聲,便稀稀落落地呱唧了起來。大掃帚更來勁了:“當我們英勇機智的民兵將他倆雙雙抓獲時,這對兒狗男女正肉麻地摟在一起,做那見不得人的事呢。咱隊裏一向看重吳常柱兒的特長,培養他開手扶拖拉機、看水泵房兒。可他卻不珍惜這一切,做出這些下流的勾當。我宣布,從現在起,撤消他的工作資格,到地裏幹活兒接受大家的監督改造,以觀後效。吳常柱兒,聽到沒有?”大掃帚指著常柱兒的腦袋瓜子問。
常柱兒連忙說:“聽到了,聽到了。”
“白愛娃,你說,你昨天跑公路上找吳常柱兒,是不是給他通風報信、商量對策去啦?說呀!”大掃帚又把手指向了愛娃。愛娃扭過頭,不屑地看了大掃帚一眼,什麽也沒說。
“好啊,革命群眾們,大家看到了吧,這就是白愛娃對待我們革命群眾的態度。你們說她這樣不老實,行不行啊?”
台下大多數人沒出聲,個別人剛要說“不”字,一看別人都沒出聲,就又縮了回去。大掃帚尷尬地僵在那裏,這是她沒想到的。
“革命群眾們,這是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是考驗我們每一個人的關鍵時刻。忠不忠看行動,不要學林禿子,語錄不離手,萬歲不離口,關鍵時刻就露出了反革命的真麵目。凡是熱愛毛主席的,擁護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就跟我一起喊幾個口號。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
大掃帚又拿出了她的法寶,幾個大帽子一扣,往綱上線上一拉,群眾的呼聲就起來了。真是帽子有多大,嗓門就有多大,上綱上得越高,那呼聲就越高。大掃帚來了勁,把真正想喊的口號在此時趁熱打鐵地喊了出來。
“打倒反革命流氓分子白愛娃!白愛娃必須低頭認罪!”
大掃帚看到群眾都高喊著口號,滿意地衝愛娃說:“白愛娃,你看到沒有?對你頑固的堅持反動立場、對抗群眾運動,大夥兒義憤填膺。你現在老實了吧,你說你倆是不是流氓鬼混、散布資產階級的淫亂思想?是不是與當前的革命形勢唱對台戲、破壞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你說不說?”
大掃帚步步緊逼地指著愛娃說,那流著哈喇子的嘴幾乎咬到了愛娃的耳朵。
“好,我說。咱村兒的階級鬥爭是很複雜,林彪式的野心家大有人在,呸!就是你,大掃帚!”愛娃啐向大掃帚的臉,憤怒地喊道。
都說老虎屁股摸不得,可愛娃就摸了。而且是當著全村人的麵,還是在自己被批鬥的大會上。大掃帚被愛娃嗆得瞠目結舌,她惱羞成怒地撲向愛娃,連踢帶打,嘴裏還喊著:“民兵們,你們還愣著幹啥,給我使勁撅著她,讓她低頭認罪。”
幾個民兵衝了上去,死死地按住了愛娃,他們撅起她的胳膊,強迫她低下了頭,愛娃拚命地反抗著。常柱兒衝過去,抱著大掃帚的兩腿,求道:“掃帚大嬸,你看在她還小,就饒了她吧。要打就打我、鬥我怎麽都行,我全接受,我老老實實------”
為了愛娃,常柱兒甘願擔當承受一切。一個二十來歲的大小夥子硬是跪在了地上,苦苦地哀求。
如果這是在抗日戰爭年代,我相信他會做王二小,將日本侵略者誘入雷區,與小日本同歸於盡;在解放戰爭中,他也會像董存瑞一樣,為了革命的勝利去舍身炸碉堡;在抗美援朝中,他能同黃繼光一樣,用自己的身體堵住敵人的槍眼------因為這些都是為了正義而戰,師出有名。然而此刻,他卻像一個在偷盜中被抓住的小偷一樣,乞求著人們的寬恕。從小接受的教育、天天灌輸的思想,都是熱愛毛主席、熱愛共產黨、社會主義好、做共產主義的紅色接班人------當自己站到了社會主義的敵人的位置時,他誠惶誠恐,責備自己罪該萬死,他深信人民的力量是無敵的。他隻想老老實實的,爭取人民的諒解,允許他重新回到人民的行列。他想讓人們知道,他是熱愛毛主席、擁護社會主義的,絕對不會反對文化大革命。但他知道,他現在就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隻有按照大掃帚的要求去做,說你是什麽就承認什麽,才能渡過這一關。愛娃的舉動嚇壞了他,因此他不惜侮辱和委屈,也不怕打罵一同落到他身上,隻要能保護愛娃,他就知足了。
“好啊,吳常柱兒,到這會兒你還敢護著她,你倆真是臭味相投呀!三路兒,把這死不改悔的吳常柱兒也撅起來。”
三路帶著一個民兵,把常柱兒拖回到他原來的位置上,將他兩手背後、高高地撅了起來,常柱兒的腦袋幾乎沾到了地上。
愛娃和常柱兒一天多沒吃飯了。這是大掃帚特意安排的:看你倆老實不老實,就是想不老實你也沒勁兒。群眾專政的靈活適用就在這裏,可以因地製宜、隨機應變。隻要能達到目的、起到作用,你就不必拘於手段,任何手段不過是為了能達到目的。大掃帚看著有氣無力、雙腿打顫的愛娃和常柱兒,暗暗得意著自己的高明。她忽然發現,台下靠前排站著的一位婦女手指著愛娃的褲腿,同她旁邊的人說著什麽。
原來愛娃在饑餓和痛苦、屈辱和憤怒的內外交替打擊刺激下,流產了。鮮血順著褲腳流了下來,然而她自己並不知道,她早已昏了過去。如果不是民兵架著她,她此時已經躺在了地上。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鄉親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會場亂了起來。
“‘革麵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秀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革命群眾們,我們一定要牢記毛主席的偉大教導,對敵人不能心慈手軟,發揚魯迅痛打落水狗的精神,將革命進行到底!”大掃帚連一本魯迅的書籍都沒看過,卻能自如地運用這些時髦的用語。她用毛主席的話鎮住了人們的同情憐憫,又能馬上見好就收,及時宣布了散會。
“無產階級革命群眾們,今天我們的鬥爭大會開得很好,取得了圓滿成功。這也是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又一次偉大勝利。今後,我們要緊緊地團結在以毛主席為首的無產階級隊伍周圍,高舉毛澤東思想的偉大紅旗,爭取更大的勝利。從今兒個起,大家要提高警惕,密切監視白愛娃和吳常柱兒的行動。不準他倆接觸,更不能讓他們再繼續資產階級的苟且之事。一有風吹草動,立即向隊裏報告。散會。”
當人們全都散走之後,隻剩愛娃還躺在冰涼的台上。她已經醒過來了,覺得天旋地轉,渾身沒有一點力氣。她幾次掙紮著想站起來,都沒有成功。她想去找常柱兒,看看他怎麽樣了。她不知道自己失去知覺後,常柱兒落得了什麽下場,更不明白人們是啥時散的,為什麽隻剩下自己一個人躺在台上。當她再一次想站起來時,才感到褲襠裏濕漉漉的,很涼。她用手伸進去一摸,覺得很粘稠,借著月光一看,是血。
血,這裏怎麽會流血呢?啊,我的孩子!霎時間,愛娃感覺心被人掰去了一半,從腳底一直痛到心頭。她咬牙切齒地站了起來,撕心裂肺地像母狼一樣嚎起來:“嗷——你還我孩子——”
常柱兒並沒有走,他在大掃帚命令他回家後,假裝朝著自己家走去,轉了一圈見沒人,又回來了。他見愛娃仍舊躺在那裏,知道這是大掃帚布下的陷阱,就等著他往下跳呢。隻要他一抱起愛娃,下一次的鬥爭大會就有材料了。他猜想到大掃帚此刻就藏在附近,他要和大掃帚比耐力,看誰堅持不住,先走出來。盡管肚子癟得係不住褲子,頭昏眼花地站不住腳,他仍咬牙堅持著。他更希望愛娃醒過來後,能堅持著自己走回家去,這樣能避免往大掃帚手裏送話把兒。當愛娃掙紮著想站起來時,他心裏暗暗地為愛娃使著勁。愛娃一聲哀號後,一下子栽倒在台上,常柱兒像脫了弓的箭,幾步躥了過去,他一把抱起愛娃,疾步向愛娃家走去。如果大掃帚在這時擋住去路的話,他會毫不遲疑地一腳將大掃帚踹回老家去。
大掃帚真地就在樹後貓著呢。常柱兒一回來她就看到了,她暗暗地自詡著自己的神機妙算。當常柱兒抱著愛娃從她眼前經過時,她沒有出來,她要在下一次的審訊中讓他們自己交待。她樂衷於這貓捉老鼠的遊戲,那時候她會有一種運籌帷幄、居高臨下的感覺,這種感覺常常使她誌得意滿。
大掃帚是個寡婦,長期的性壓抑使她對能享受做女人的歡愉的人產生了一種無端的嫉恨。尤其是愛娃,才十七八歲,居然在這歡愉中有了成果,這使她心裏又酸又氣。她不理解他們為何相愛得如此之深,可以為對方付出一切。她想知道這其中的奧妙,她把這一切都歸結到性,迫切地想了解他們交媾的具體細節,以刺激她長期空虛麻痹的性神經。而要讓他們講,尤其是聽愛娃講,不是那麽容易的,隻有將他們揉搓玩兒弄得像一團棉花,才有可能。她正按著自己的計劃,一步一步地實施著。
文革中造就了這樣一種人,由於長期的文化禁錮、乏味單一的生活方式、沉重煩悶的社會環境,以及苦澀難咽的政治壓力,許多人開始精神變態、人性扭曲。尤其是那些在政治上具有野心而又不具備能力的人,就更加變態了。他們雖然在嘴上標榜著,他們所作的一切都是為革命,也堅信自己是為了革命。實際上,那都是受著他們內心潛意識的驅使,即使做著傷天害理的事,他們也會大言不慚地說是為革命。
革命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事,因為它革的是命。而這樣的革命,會革錯多少命,就可想而知了。
常柱兒抱著愛娃,直接闖進了愛娃的家,二嬸一看到常柱兒,二話沒說,上來就是倆大嘴巴,嘴裏罵道:“你給我滾!你把愛娃害得還不夠啊。”
常柱兒什麽也沒說,把愛娃輕輕地放在了炕上。他站在炕邊上,默默地看著愛娃,任憑二嬸連抓帶咬地對他瀉恨。他看到愛娃嘴唇動了一下,忙去水缸裏舀了瓢水,將愛娃扶起來,慢慢地喂著她。愛娃睜開了眼睛,她的眼裏出現了好幾個人影,人影四周還閃著光。許久,她看清了,眼前的人是常柱兒。她痛苦地指指肚子,麵無表情地說:“他死了,沒見過我們,也不說聲再見就走了。”
常柱兒見她能說話了,趕緊站起來,邊往外走邊說:“孩子以後我們還能有,你的身子要緊。大掃帚不會輕易放過咱們的,別再做那傻事兒了,隻有忍耐,才能有我倆的將來,不然就什麽都沒了。”他剛走出去,轉身又回來說:“媽,您先給她喝點兒棒子麵兒粥,別一下子吃太多。”
常柱兒在大家的監督下,已經下地幹了三天活了。愛娃從今兒早上也下了地,隻是麵色神情如同死人一般,沒有了過去的紅潤,也沒有了往日的笑容。常柱兒看到愛娃下地幹活來了,又是高興又是心疼。他高興的是愛娃能夠挺過來了,心疼的是愛娃憔悴的麵容、虛弱的身體。
今天的活兒是刨老玉米根,他多想和愛娃分在一組啊。這樣他可以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兒,讓愛娃歇著。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隻能向愛娃偷偷地投去微笑。可是愛娃隻看著前方,沒向他這兒撇上一眼,常柱兒隻好悶頭去幹活了。
“常柱兒,過來!”常二站在地邊,大聲叫著常柱兒。這兩天隊裏的手扶盡量不出車,常二怕再出事。因為不讓常柱開車的第二天,三路開著去了趟溫泉。要擱平時常柱兒開的話,十趟也該回來了,可一直到老爺兒落山,三路也沒回來。晚上九點多了,三路才回來,是一個人走回來的,車壞了,還丟在溫泉。常二急忙叫常柱兒去,才算把車修好開了回來。今兒要往城裏送冬儲大白菜,常二決定還是讓常柱兒去。常柱兒一聽讓他去開車,為難地說:“大掃帚知道嗎?回頭又該找我碴兒了。”常二一瞪眼睛,吼道:“這隊裏生產的事兒她是管不著的,還得聽我的。去,她要問你就讓她來找我。要聽拉拉咕叫喚——那就甭種莊稼了。”
常柱兒臨走前,衝著愛娃幹活的方向送去關愛的一笑,出了口舒心的氣,盡管愛娃可能根本沒看到。
常柱兒飛快地開著小手扶拖拉機,這才不到兩點鍾,已經是第二趟了。他想在太陽下山前拉三趟活兒,讓大掃帚看看他積極勞動的表現。更讓他興奮的是,他想趕快去北太平莊商場,給愛娃買那雙襪子。頭一趟卸車時,那菜站的同誌不讓他卸,說讓他把車停那兒就甭管了,因為他們看這車菜又大又瓷實,想直接放到菜窖裏去。常柱兒就溜達到了旁邊的商場,他看中了一雙尼龍花襪子,又厚又好看。一問價是一塊九毛八,想起了自己枕頭下一直留著的那兩塊錢,那是十一國慶節他大姑來串門給他的。他一直舍不得花,早想給愛娃買點什麽。今兒正好看到了這雙漂亮的襪子,要是穿在愛娃的那雙小腳上,她得多美啊!這比說再多的安慰話都管用,讓愛娃一下子就能知道,自己依然像以前一樣地愛著她。
回到村裏,他跑回家,拿出了那兩塊錢。
到了菜站,他將車停在了指定的位置,就向商場跑去。當他把那雙花襪子小心翼翼地揣在懷裏時,腦海裏立馬浮現出愛娃接到這襪子時欣喜的情景。可不知道為什麽,在他麵前浮現的愛娃神情很麻木。他努力地在腦海裏捕捉著往日靦腆微笑的愛娃,卻毫無蹤影。他心中十分不安,感到了一種不祥的預兆。他不放心了,要趕快回去看看愛娃。常柱兒急忙回到菜站,看到車馬上就卸完了,便將車搖著了,坐在了駕駛座上。
小手扶使勁地在回去的路上跑著。常柱兒如坐針氈,他總覺著愛娃的神情不對。為啥她早上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呢?她不愛我了?讓眼前的陣勢嚇壞了?不,不可能!那一定是為了肚中的孩子。這孩子,真可憐,硬是讓人從她媽媽的肚子裏給踹出來了。那說不定又是一個小愛娃呀------“啊!”一聲女人的驚叫,隻見一個五六歲的娃娃站在馬路當中,他原本想穿馬路,但一看到一輛飛奔而來的拖拉機,驚得僵在了那裏。剛從路邊溫泉的商店裏出來的媽媽急得大叫起來。
常柱兒急踩刹車,可在這關鍵時刻,不知是由於車子太舊了,還是刹車質量有問題,刹車竟然繃斷了。小手扶向著小孩衝去,迎麵又飛馳而來一輛大卡車。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常柱兒為了這小孩的生命,果斷地將車把向右猛力轉去。小手扶在前衝的慣力下猛然轉向,一下子翻了過去,常柱兒連人帶車折進了路邊的排水溝裏,被死死地砸在了車下。
小孩得救了,常柱兒死了。
當出車回來、途經溫泉的王春兒把這個噩耗帶進村裏時,愛娃像瘋了一樣,沒命地朝著溫泉跑去。她赤著雙腳,連襪子也沒顧得上穿,更甭說群眾的監督了。她一口氣跑到了出事的地點,看到了常柱兒血跡未幹的屍體,她看上去異常鎮定,鎮定得使人害怕。
她慢慢地蹲在常柱兒的屍體旁,用袖子把常柱兒臉上的血漬擦幹。她看到常柱兒的右手窩在懷裏,便將它輕輕地拿出。當她發現常柱兒手裏緊緊攥著一雙漂亮的花襪子時,眼淚刷刷地淌了下來。她將襪子捧在自己的心口,緊緊地挨著常柱兒的屍體躺了下來。她閉起雙眼,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自此,我們村裏少了愛娃,多了個瘋子。她一年四季都穿著一件墨綠色的條絨上衣,圍著一條杏黃色的滌綸圍巾,赤著雙腳,手裏捧著一雙漂亮的大花尼龍襪子,倆眼直直地盯著襪子傻笑著。
路旁的小野花是很容易活的,但它不能太貼著路邊,太靠近路邊,會很容易被人們踩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