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補牢

真實的記載如夢的一生---
正文

紅旗下的小鬼兒(上四十三)

(2018-07-12 04:29:31) 下一個

(四十三)

我起身向北京火車站走去,我要離北京遠遠的,離開這個我既愛又恨、我曾維護過現在破壞著的古老城市。

北京站售票大廳熙熙攘攘的人流更加堅定了我遠走它鄉的決心,俗話說:人行千裏路,勝讀萬卷書。

“同誌,買一張到山西榆次的火車票,要今天的。”我排到了售票窗口,決定再去山西看看插隊的牛大去。

“對不起,隻有明天下午的了。”售票員說。

“那就買明天的吧。”我付了錢,拿著車票走出了北京站。今晚上去哪兒呢?我想著能不能回家看看。跑出來這麽久了,很想媽媽和弟弟。學習班不可能天天到家裏來抓我,應該沒問題。可是見了媽媽該怎麽說呢,如果她讓我回學習班我不回去,肯定會讓她傷心。算了,還是別回去了------要不我晚一點回去?還是回家看一眼的好,誰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回家呢?先在外邊吃點飯吧,十一點以後再回家。

想好後,我來到了新街口“丁”字路口處的禾豐小飯館,買了兩個燒餅、一碗餛飩,慢慢地吃了起來。

突然,一隻肮髒的小手從桌邊伸了出來,手心朝上,五指摒得緊緊的,手心蜷成了一個小凹坑,似乎在說:給我一點吃的好嗎?隻要一點點。

我順著這隻小手側頭一看,是一個麵色泛黃、瘦骨嶙峋的小女孩。她穿著一件不知道是誰穿剩下扔掉的製服棉襖,那棉襖到處露著棉絮,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她一隻袖子卷起了一大截,另一支齊著手腕撕掉了。這棉襖也是她的大衣,一直拖拉到地,遮住了她的雙腳。她弱小的身子時時都在用力支撐著這布滿油漬的棉襖,看她的樣子也有六七歲了,可個頭還沒有餐桌高。她髒髒的小臉上已經看不清五官,隻有那雙大眼睛裏,流露出恐懼和乞求的神色。

我拿起那隻沒咬過的燒餅,放在了她的手上,她雙眼立刻閃現出感激的目光。她舉起燒餅剛準備咬,又停住了,轉身就往門外跑。“啪”她摔了個大馬趴,手中仍緊緊地攥著燒餅,爬起來又跑出了門外。我看到她光著雙腳,多冷啊,真可憐。

吃完飯我走出門,看到那要飯的小女孩,她蜷縮在牆邊,緊挨著她的是一個懷抱嬰兒的婦人。原來她急著往外跑,是為了把這個燒餅給她的媽媽和弟弟(妹妹)。真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小女孩太懂事了。我轉身回到飯館,問服務員:“有剛出鍋兒的餡兒餅嗎?來十個,請幫我包上,帶走。”

我將餡餅塞到小女孩的懷裏,又拿出十塊錢,放在餡餅包上,對她說:“讓你媽媽給你買雙鞋。”

小姑娘望向她的媽媽,似乎在問:這是真的嗎?

“老天爺呀!碰上好人啦!快,妞妞,快給這位好心人跪下。”那婦人激動得自己要跪下,我一把拉起了她,說:“甭感謝我,要謝就謝那些有錢人吧。”

那婦人聽了我這話後,不知所然地呆在了那裏,我則羞愧地快步逃走了。

當我快走進家門的時候,感覺好像有人跟在我身後。回頭再看時,那人影已經閃進了街邊的轉角處。會不會是我看花眼了,或者是做賊心虛?我站在門外,看著拐角處——沒有人,我這才走進了院門。

弟弟和媽媽住的那兩間屋從裏麵反鎖著,我輕輕地敲了敲門,沒人開。我想弟弟可能早睡著了,再看沒有媽媽的自行車,她一定是又上夜班了。再敲的話,聲音大了會驚醒鄰居,我便打開了自己的那間小屋。

屋裏的一切都沒變,隻是因為長久沒人住、有點潮濕黴氣的味道。我躺在床上,點燃了一支煙,想了想又坐了起來。我將身上的錢全部拿了出來,數了數,將近八百。我拿出五百,塞進了毛主席石膏像內,在洞口處塞上了一團紙。我把那塊手表包在一隻舊襪子裏,塞在了抽屜的最裏邊。又拿出一身幹淨衣服,才躺下睡了。不知為什麽,就是睡不著,心裏總是不踏實。不行,明天早上還是不等弟弟醒來見上一麵了,天一亮就得走,我想著想著,有些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砰砰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我驚醒——完了!門外站著五六個人,邊敲門邊喊著:“沈猛,出來吧!我們早等著你呢,開門!”

我假裝穿鞋,順手把兜裏的錢塞在了床下的一雙舊鞋裏,我穿好衣服打開了門。仇頭兒一個耳光扇過來,嘴裏罵著:“小兔崽子,我看你這回還往哪兒跑!”

趙警察給我戴上手銬說:“走!”

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我押走了。

我心裏反而很平靜,因為不管是怎麽樣的懲處,我終究可以有歸宿了。更讓我感到慶幸的是,弟弟仍然在睡,吵鬧聲居然沒有驚醒他。

院門外停著一輛吉普車,我被塞在前後座位間的車底板上,身上胡亂地踩著幾隻腳。從開車的時間上,感覺不是體師學習班,會是哪兒呢?車子停了,我被拽下車來。

一道高高的大牆下,有一個小門,進去之後是個院落,我還沒看清,緊接著右轉又是一個小門,進門右手邊是一間小房子。從裏麵出來一個人,趙警察對他說話很不客氣:“給他放北一,看緊點兒,這小子老想跑。”

那人的樣子不像是公安人員,他用一副公鴨嗓兒對趙警察唯唯諾諾地說:“好好,您放心,我會多注意他的,跑不了。”他轉過臉來就對我橫眉立目地說:“把兜兒裏的東西掏幹淨,皮帶解下來!”

我將兜裏的煙等東西拿了出來,他看趙警察走了,將煙拿在手裏說:“夠玩兒的啊,抽紅牡丹。”他隨手放在他自己兜裏,說:“跟我走!北一。”

“北一”是一間二十平方米大小的房間,裏麵橫七豎八地躺了二十多個人,沒有床的就直接躺在地上。我勉強找到一個縫隙,擠著坐了下來,碰醒了旁邊的一個人。

“你他媽——咦,是你呀?你怎麽也折了”他睡眼惺忪地問。原來是葉國培,也是從體師學習班逃跑的人。我簡單地說了一下自己的情況,又問他:“你什麽時候折的,怎麽折的?”

他已經被抓回來兩個月了,他和另外兩個從學習班跑出來的人一直藏在他爺爺家,發現後被抓了回來。連他爺爺也被抓起來了,說他爺爺是窩藏犯。葉國培說,他這回可能出不去了,因為那兩個人經不住打,交待出他們剛跑出去時為了弄錢,曾去搶劫路人的事情。

此刻的他麵帶憂傷地說:“其實我出不出去倒無所謂,隻是擔心我爺爺。他都七十多歲了。”

“我估計你爺爺不會被關太久的,他隻是留你住在他那裏,本人又沒犯罪。”我安慰他說。

他搖了搖頭,說道:“你不知道,我爺爺可能會死在監獄裏。他一生篤信佛教,每天都吃齋念佛,文革以來都沒斷過,不過是偷偷的。抓我們的時侯在他那翻出了觀音像,他把觀音像藏在了牆洞裏,前麵擋上一個小櫃子,小櫃子上放了一個毛主席像。就這事,鬧大了,說他利用偉大領袖毛主席像掩護封建迷信,是反革命行為。比我們搶劫都要嚴重,最近就要判刑了。而且就算他在號裏,也會天天念佛的,那還不得天天挨打。你說,他還能活著出來嗎?我真願意把他的刑期和我的加在一起,都放在我一個人身上,就是一輩子都在監獄裏過,我也認了。我爺爺這一輩子多苦啊------老了卻被我給害了。”

他邊說邊打自己的腦袋。我看著他痛苦的樣子,卻想不出什麽話來安慰他,隻好默默地聽著他的自責------

 

“沈猛,出來!”早上不到九點的時候,我被叫到了前院提審。提審我的是兩個沒見過的警察,我剛進到屋裏,就被戴上了手銬,接著就是幾個大嘴巴,我眼前冒出了幾個金星。

“知道這是哪兒嗎?老老實實地把你的問題抖落清楚,別找不自在,說吧。”一個較胖的警察拍著桌子說。

“我不應該從學習班兒逃跑。”我說。

“誰讓你說這個了,你就說在外麵都幹了什麽壞事。”

我早想好了,就是打死我也不會說的,便不說話了。

“哎,怎麽不說話啦?說呀!”那瘦一點的警察喊道。

“我沒做什麽壞事。”我小聲說。那胖警察“噌”地一下竄過來,連踢帶打地說:“我他媽要不給你點厲害,你就不知道我是誰。”

文革以來我添了個毛病,知道快挨打時要盡量避免。可一旦挨上了卻不知道疼、更不會求饒。我隻是瞪著對方,好像說:你打吧,我會記住你的,這往往會招來對方更瘋狂的暴打,直到打得我昏死過去,或者是他們打累了為止。我估計他倆今天會累得夠嗆,因為一進屋,我就注意到了這屋裏沒有皮帶棍棒。那瘦一點的警察也衝了上來,我心說:隨便你們,便不再搭理他們了。

終於,他們不想打了,胖警察氣喘籲籲地說:“那你這些日子是怎麽過的,吃什麽、睡哪兒?”

“我天天在飯館揀人家剩的吃,晚上就睡在街上,太冷的時侯就上醫院、火車站。”我小聲說道。

不知道為什麽,我想起了那個要飯的小可憐,為什麽我沒多給她一些錢呢?現在要能跟她在一起,哪怕是要飯也好啊,那也比白挨打要強。這種打隻能忍受、不能還手呀。

“過來簽字。”胖警察叫著我,我抬起擦破了皮的手,在那隻記了兩行字的審訊記錄上簽了字。

“滾回去吧。”胖警察踢了我一腳,踢得那麽無力。

我知道,這第一回合結束了,我又一次體驗了以弱勝強。

我回到號裏,卻不見了葉國培,原來他在我被叫去提審後也被叫了出去,但不是提審,而是轉到拘留所,移交法院等待判刑了。我感到全身火辣辣的疼痛,口幹舌燥,口中有著一股腥臭的氣味。我慢慢地坐在地上,安慰著自己:堅持住,隻要不被轉到東院拘留所去,就有幹上(釋放)的希望。

都過去十天了,他們也沒再提審我,我感到有些奇怪,正琢磨是怎麽回事,門開了。“全體到院裏集合!”值班的站在院子裏,扯著公鴨嗓喊著。

不一會兒,院子裏黑壓壓地站滿了人。一個四十多歲的警察站在前麵喊道:“女班的和前麵北一的,坐下!學員們,元旦就要到了。在新的一年來臨之際,為了維護社會治安、確保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取得更大的勝利,根據市革委會的精神,北京市公法委員會及各區縣公法委員會及時地對一小撮極端仇視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仇視社會主義、仇視無產階級專政、仇視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反革命刑事犯罪分子,進行了嚴厲的宣判。這次從重、從快、從嚴的嚴打行動大長了我們無產階級的誌氣,大滅了資產階級的威風,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取得的又一次偉大勝利。下麵我宣讀區公法的判決書。

反革命教唆窩藏犯葉振源,男,七十七歲,河北省涿鹿縣人 ,現住北京市海澱區馬甸十二排二十七號。

葉犯自解放以來,借封建迷信之名,掩飾其對社會主義新中國的不滿。長期以來燒香念佛、詆毀社會主義。文革以來,葉犯懾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強大威力,不得不轉入地下從事罪惡勾當,仍然頑固地與人民為敵。更不能容忍的是,葉犯為了隱藏其從事反革命活動的工具,竟然將封建迷信的菩薩供像藏在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塑像後麵,其用心何其歹毒!

此外,葉犯還在其孫——反革命搶劫犯葉國培,以及同案犯黃紅運、袁思歸畏罪潛逃時,為其提供住所、窩藏罪犯,並教唆三犯燒香拜佛,借機從事反革命封建活動。

以上事實俱在,證據確鑿。經北京市海澱區公法委員會、公法軍事管製委員會裁定,判決如下:

依法判處反革命教唆窩藏犯葉振源有期徒刑二十年,刑滿後剝奪政治權利七年。

反革命流氓搶劫犯葉國培,男,十七歲,北京市人,現------”

下麵的話我已經聽不到了,我腦子裏全是葉國培捶打自己腦袋的畫麵。他說對了,他爺爺將菩薩藏在主席像後麵的罪過大了------

“依法判處反革命搶劫犯葉國培有期徒刑二十年。刑滿後剝奪------”我在朦朧中,聽到葉國培也被判了二十年。這樣還好一些,如果他比他爺爺判得輕,他會更痛苦的,我想著。

“下麵,請軍代表講話,並宣布一件事情!”那警察宣讀完所有判決書後說。

軍代表姓田,在部隊時大概是個團、營級幹部。他個子不高,黑黑的,操著一口河南話說:“好,俺就說說。你們剛才都聽到了對那些反革命犯罪分子的宣判,這對廣大人民群眾來說,是大快人心的好事,也是對你們這些小流氓們敲的警鍾。你們如果不懸崖勒馬,他們的下場也就會是你們的下場。現在讓你們在這裏學習,是對你們的挽救。可有些人,身在學習班,還想著那些資產階級的淫穢東西。李XX、孫X,你們這兩個不要臉的東西,給我站出來!”

隻見從最前排坐著的女學員中昂頭走出一個女孩,中等個頭,穿著一件深藍色的呢子短大衣。她的神色很泰然,舉止也很優雅大方。

“吆謔,你咋一點不臉紅呢?還不害臊?還有李XX,快站過來!”田代表不耐煩地叫著。這時,從後排走過來一個男孩,身材瘦高,皮膚白白的,鼻梁高高的,兩隻大眼睛深深陷進眉骨下麵,他長得不像中國人。他倒是有些害羞,低著頭站在了那裏。

“這兩個人就是典型的不思改悔!在改造期間還敢寫情書,還什麽------什麽‘我愛你’!你們他媽的就會什麽你愛我、我愛你,就是不愛偉大領袖毛主席!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個豬八戒的德性。真不愧是蘇修的後代,才這麽點點兒歲數,滿腦子都是女人呀,愛呀,早晚要跟著你爸爸、爺爺走修正主義道路。還有你,孫X,你不要老吹什麽你爸爸是人民大學校長、你姑姑是孫維世。人大校長就了不起嗎?臭老九,那不是光榮的事情。孫維世是反革命,是可恥的!今天,我警告你倆,再寫什麽‘你愛我,我愛你’,馬上就給你們轉分局!回去吧。”田代表讓他倆站回了隊裏。

原來那男孩的爺爺是前副總理李XX,他的爸爸娶了蘇聯女人。怪不得他長得不像中國人呢。那叫孫X的女孩的姑姑是孫維世,文革初被定為“反革命”關起來,後來在獄中被迫害致死。

“現在我宣布一件事,所有學習班的學員,今天把你們的東西準備好,明天全體出發,到天堂河農場去參加埋葡萄勞動。具體去幾天,要根據我們的勞動進度而定。你們一定要在這次勞動中,好好表現,改造自己,爭取政府的寬大處理,早日回到社會上去。”

天堂河農場在北京南郊的大興縣,這個農場主要種植葡萄、蘋果和桃子。文革以前,這裏的農工是由社會閑散人員和摘了帽子的右派以及壞分子組成的。這些人後來因形勢所迫,被發配到東北興凱湖和新疆的戈壁灘去了。

那時,蘇修與我國的政治糾紛已經擴大了到邊境戰爭,抗美援朝後台灣的蔣介石也一直在叫囂反攻大陸,美國在越戰中從支援物品發展到直接出兵,印度也頻頻在中印邊境試圖挑起武裝衝突------國際形勢對我國十分不利。

麵對此境,毛主席高瞻遠矚地發出最高指示“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此時的中國,已經用不著黨發什麽號召或文件來指導人民該做什麽,也用不著政府發布什麽政策法令來提醒、約束人們。隻要最高指示一下,全國人民就按照毛主席最好的學生林副統帥說的話去做了——“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於是,理解的昧著良心去做,不理解的瞎做,理解錯了的錯做,胡亂理解了的胡作。這“深挖洞”最好理解,處處挖起了防空洞。“廣積糧”也好理解,隻是沒糧可積,那就暫時理解成“光脊梁”吧。你看,那機關學校、工廠街道,上至六七十歲的老頭、老太太,下至七八歲的小孩,全幹起來了。小夥子們更是個個大汗淋漓,光著脊梁,要不怎麽說毛主席的話說到我們心坎裏了呢。

這“不稱霸”說的是實話。麵對現代化的戰爭我們隻能采取地道戰的方法,哪有本錢在世界稱霸啊?不過一旦我們強大了,我們會幫助全世界受苦受難的人民去革命。這可不叫稱霸,因為我們共產黨人不但要解放自己,還要解放全人類。

可報刊、電台在輿論上還大肆鼓吹著國際、國內形勢一派大好,實際上,形勢已經到了黑雲壓城城欲摧的險境。

國內民族衝突也日趨激化,維、藏、回三個除漢族以外主要的大民族,對自大躍進和由大躍進引發的三年自然災害、以及共產黨的一係列錯誤的方針政策產生了極大的反感,對共產黨產生了懷疑,對社會主義的大家庭產生了動搖。尤其是這史無前列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幾乎致民族文化於絕境。他們發現,二十年來,自己在這個社會主義大家庭之中,除了為迎合輿論、宣傳祖國一片大好形勢而虛張聲勢,強作笑臉地載歌載舞外,實際上什麽也沒有得到。生活上仍是“糌粑酥油茶,藏袍遮風沙。唯恐青稞旱,隻盼雪山化”。物質水平沒有得到提高,甚至有些方麵更加貧乏了。世代沿襲的信仰遭到了強行遏製,雖然它在心中早已根深蒂固,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公開地膜拜,得像小偷一樣,戰戰兢兢地信奉、朝貢。

在高壓政策下,他們也曾試圖去接受無產階級的革命,用偉大的毛澤東思想來代替傳統的信仰。可就像將酥油茶更換成龍井茶一樣喝著會怪怪的,沒有往日的醇香陶醉,在口中砸巴了許久後終難強咽。當他們想要回那熟悉親切的酥油茶時,得到的卻是鞭笞踐踏。你想發泄不滿嗎?我批判你。你想反抗嗎?我鎮壓你。國民黨蔣介石的八百萬軍隊都讓我們打垮了,那麽頑固的戰犯、封建皇帝溥儀都被我們改造了,何況你們?

但是,民族之魂是不能泯滅的,精神信仰是不可以強製的,向往幸福是天經地義的。正應了那句話,“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維、藏、回三個自治區時常發生所謂的暴亂,但都一一遭到了殘酷的鎮壓。

國內外的形勢與輿論上宣傳的“一派大好”恰恰相反,已經到了四麵楚歌的地步。為此,毛主席對外采取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態度。他曾大無畏地說“原子彈並不可怕,我國有六億人口,就是再死上三億,也沒什麽”的豪言壯語,替他的子民亮出了賭博的籌碼。好可怕!就是三億隻螞蟻,也得踩好一陣子呀。

他對內則采取“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高壓政策。他是一個天生的“革命”者,在他的意識裏,鬥爭是永存的。“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他沒資本與天鬥、與地鬥,這“與人鬥”使他深感其樂無窮。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他有了大量的時間和條件去博覽群書。“在階級社會中,每一個人都在一定的階級地位中生活。各種思想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他的小農意識使他深感自己是無比偉大的、是一貫正確的、是人類的大救星。他以“一代天驕”自詡,以“欲與天公試比高”而立。他俯瞰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不屑成吉思汗,以一代開國皇帝自居,而且自認為他是曆代皇帝都不能比擬的,他要做世界大舞台的總導演。他有著良好的自我感覺,認為世上沒有他做不成的事。他具有破壞的天性,卻無修複的本能。你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能人,但他絕對不是一個能推動社會前進的人,不是一個能使人民幸福的人。在他統治下,人民大眾的精神時刻緊張,神經高度過敏,心腦極其勞累。可在物質上是滿足的,這種滿足來源於精神。隻要精神上能稍微放鬆些,有口飯吃就行了,湊合活著。

他喜愛曆史,也深諳曆史。尤其是對自古以來的宮廷鬥爭,他鑽研得無比透徹,把這天分發揮得淋漓盡致,他總有一套冠冕堂皇的言辭,和任何達到目的的手段。實際上,他搞文革是因為神經過敏。他認為威脅他龍椅的人其實並無此意,如果真有此意,可能早就成功了。當時劉少奇在黨內的威信已經和他不相上下,甚至超過了他,並且呈上升的趨勢,他卻是在逐步下降。這不過是來源於劉的理論與提出的方針、政策的正確。劉的理論符合了當時國內的情況、與實際相結合了,給人民帶來了實際的好處,自然就贏得了廣大黨員幹部的愛戴擁護。當劉少奇的畫像與他的畫像並排高掛時,他受不了了,他認為沒有他就沒有新中國,他容不得別人來與他分享這個榮譽。一山存不得二虎,他得把劉鬥下去,要“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但在政治局常委會上他已經無法這樣做,在中央委員會上也不行,就算在黨的全體代表大會上,也很難做到。

想鬥又沒辦法鬥,是他最惱火的事情,他寢食難安。

終於,他想出了一個高招——自下而上地鬥!本來是人趕著羊群往前走,我來一個羊群趕著人向回走。讓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要是不走,就讓羊群踩死你。發動群眾一直是他的強項,想當初湖南農民運動、秋收起義,都是他的拿手好戲。但此時,要做得人不知鬼不覺,就得派心腹人員去煽風點火。導火索在哪裏呢?就以廬山會議的彭德懷被罷官為題,再結合曆史上的海瑞,古為今用。你劉少奇當初不是也力批彭大將軍嘛,量你也想不到此次的矛頭正是你自己。事不宜遲,他當即召見夫人江青,麵授機宜。即日便奔赴上海組織禦用班底,以筆為槍,大造輿論,以星星之火造起燎原之勢。此次戰役名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火力偵察禦定為《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此上演。

發配這些閑散人員、右派、壞分子去新疆,是一舉三得。一是為備戰疏散了人口,二來淨化了城市,讓北京成為紅色首都,三是土中摻沙,讓漢人逐漸滲入到維族之中。殊不知,一旦發生民族衝突,先受其害的就是這些被發配到邊疆的所謂“支邊”人員,他們就是政策的試刀羊。

寒風凜冽的初冬,我們海澱分局學習班的一百九十八名男女學員來到了天堂河農場。一望無際的葡萄園裏,一排排葡萄架上零零散散地掛著已經風幹了的葡萄和葉子,地上滿是幹癟的葡萄珠,散發著醉人的氣息。我貪婪地吮吸著那股香氣,陶醉在大自然的懷抱裏。

我喜愛大自然,它能賦予你生氣、給予你力量,讓你心中產生無邊的遐想。

勞動開始了。我們有捆枝壓杈的、有挖土抬沙的、有專管埋枝的。挖土埋枝是最累的活了,我選擇了這項累活。

我雖然還沒參加工作,也沒受過這種勞動鍛煉,但我從來不怕累。我一貓腰,低了頭,隻管一鍬鍬地往放倒在地上的葡萄根枝上掩埋著沙土。沒幹多久,這一行葡萄架已經被我埋到頭了。我直起腰來,抹了抹汗水一看——嘿,我是第一個埋完一麵的,最慢的連三分之一都沒到呢。我稍微歇了歇,又向回幹去。

“嘿,哥們兒,你幹那麽快幹嘛?你真以為幹得好就能放了你呀?做什麽夢呢?”我抬頭一看,是李XX,他累得正坐在地上喘粗氣。

“我可沒想過這些,我這人就這樣兒,幹什麽都愛快。”我誠實地說。

“是嗎,床上也這麽快呀?那我可不喜歡。本來還想和你認識認識呢,就衝這呀,吹啦。”一個放蕩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接著是一片浪笑。

我回過頭來看著她們,原來是些女學員。她們趁軍代表和警察都不在,便聚在一塊聊起天來。我沒說話,又貓腰幹起活來,隻是速度比剛才慢多了。

“張玲,真讓你給蒙著了,他還真沒敢炸刺兒。”另一個女人喊道。

“張玲”這個名字我早就聽別人說起過,她和她姐姐張詠都在這個學習班。姐倆是七機部的,在甘家口一帶很有名。張詠文革初期是聯動的老兵,她爸爸是七機部的頭,後來被打倒了,姐倆就在外邊玩兒起來了。

“姐兒幾個,為這盒兒煙,今兒我就來個‘倒拍’!”

隨著這寬厚凝重的女中音,一個高高的女孩從我旁邊的葡萄架中鑽過來,站在了我身旁。她有一米七以上,富有光澤的皮膚很黑也很亮,圓圓的奔兒頭下麵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厚厚的嘴唇很性感,微張上翹著,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似乎隨時準備著接吻。翹起的臀部下是一雙長長的腿,纖纖的細腰上高高地挺起一對富有活力的乳房。她的身材十分健美,如果身在非洲的話一定能被選為第一美人,我不覺這樣想著。

“喂,哥們兒,你叫什麽名字,哪兒的呀?”她一隻腳踩住了我的鐵鍬頭,雙手插在腰上,歪著頭問我。

她的聲音很好聽。我不想讓她在眾女人麵前得逞,便對她說:“怎麽著,叫碴巴兒啊?對不起,本人一向不跟女人碴架。”我說著又要幹活,但她的腳仍踩在我的鐵鍬上,不肯離開。

“哈,你會說話呀,我還以為你是啞巴呢。”她跟著又小聲而快速地說:“哥們兒幫個忙,讓我摟著你親一下兒,能贏盒前門,我們一人一半兒。”我還沒弄清是怎麽回事,她已經飛快地摟著我的脖子親了一下。“噢——”女人們哄叫起來。

“睡覺後到廁所給你。”她小聲說完,鑽回了另一排葡萄架中。

“你跑那邊兒幹哈去咧?”田代表從老遠喊著走了過來。

“我看那個學員幹得那麽快,過去學學。”張玲隨口答著,拿起鐵鍬幹了起來。

“沈猛,是這回事兒嗎?”田代表問我,我點點頭。

收工時,田代表居然在全體學員麵前表揚了我。可我並不感到高興,我真不希望他表揚我,因為這不是受表揚的地方。

第二天我不想再受表揚,就換了個工種,去抬土。誰知兩人一對,到我這正好是單。

“還有沒人兒抬土?”田代表問。

“我來!”張玲扔下鐵鍬,站了過來。

“你行嗎?”田代表仰著臉,問張玲。

“沒問題,您瞧我這個兒。”張玲大大咧咧地說著,抓起抬杠放在了肩上。

我倆抬上大筐,我左手拎起一把鐵鍬,向沙堆走去。

“你上前邊兒去,我不願意人家老看著我屁股。”剛走出去幾步,她又站了下來,非要換到後邊來。

“哪兒有高個兒在前麵的呀,你放心,我看你屁股幹嘛呀。”我也不願意在前邊。

她把抬杠往地上一扔,走過來跟我比了比個說:“還真比我高,那這樣兒吧,空筐的時候我在後麵兒,裝滿後你在後麵兒,這樣公平吧?”

我隻得同意,然後走到前麵拿起了抬杠,我倆又重新抬起筐,走向沙堆。

“你這人怎麽不守信用啊?昨晚我在廁所外麵等了半天都沒見你來,你涮我啊?”我往筐裏裝沙土時,她氣哼哼地問我。

“哎呀,對不起!我昨晚太累了,剛躺下就睡著了。”我趕緊向她道著歉。

她看看四周沒人,說:“給你半盒兒煙。”她說著遞了過來。

“我不要,我現在不抽煙。”我把她的手推了回去。

“你不抽煙?那你玩兒不玩兒啊?”她不相信我不抽煙,衝我撇著嘴說。

“我真不抽煙,不過以前抽。”我跟她解釋。

“這麽說你現在改邪歸正啦?”她挖苦地說,顯得有點失望。

“照你的說法兒,不抽煙就不玩兒,那我就不玩兒唄。”我不想跟她糾纏這個問題,又覺得她很可笑,便小聲嘀咕道:“也不是誰不玩兒,偷偷摸摸地抽那麽兩口,管屁用啊。也不是抽沒抽過煙。”

“你擠兌誰呢?就你抽過煙,你怎麽不說你在這兒不敢抽啊。”她耳朵真尖,我這麽小的聲音愣被她給聽見了。

“對對,我是不敢抽。在這兒煙不好弄,這不正好兒給你留著嘛。”我覺得她挺講信用的,不想讓她生氣,趕快說好聽的話。

“那我就不給你啦。”她高興地把煙收了起來。“聽說你在外邊兒漂了半年多,你靠什麽活著呀?”她看上去興趣十足地問我。

“要飯。”我頭也沒抬地說。這時筐裝滿了,我把鐵鍬插在沙堆上,拿起抬杠看著她衝前邊的杠頭努努嘴。她走過去,將抬杠放在肩上,蹲下身準備要起,我起來了她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下滑的大粗杠子砸在了她的腳趾頭上,疼得她“噝噝——”地直咧嘴,她抱著腳說:“完了,完了,腳指頭折了。你快幫我把鞋脫了看看。”

我連忙過去脫掉了她的鞋襪。“沒事啊,砸到哪兒啦?”我著急地問她。

“還行,還知道為我著急,要不我還真地以為你是冷血動物呢。”她笑著說。

原來她是裝的!本來我把筐繩特意往後放的,現在我把它退了回去。

“快走吧,這麽半天還沒抬一筐呢。”我沒好氣地說。

“嗬,又不是給你們家幹的,你著什麽急呀。”她嘟囔著把筐抬了起來。

那筐太沉了,壓得她左搖右擺的,都走不出直線來,像練醉八仙似的。我不忍心再欺負她,便叫她停下來讓我把筐繩往後放放。可她不但不理我,反而走得快了。她走到葡架中缺土的地方才停下來,吐了一口氣,說:“我最討厭人家同情可憐我了。當初要不是有人假惺惺地可憐我,我也不至於走到今天這步。”

我不知她為什麽生氣,也不想多問,便沒說話。她還真挺倔的,愣是堅持抬了下來。雖然後來我把那筐繩移到離我近得幾乎讓我邁不開步了,但她畢竟是一個從沒幹過活的女孩啊。

“我跟你說一件事,你同意的話咱們今兒就做,不同意就算了,但你得保證,別把我抬(檢舉)了。”看四周沒人,她有點緊張地對我說。

“你放心,我不會做那種事兒的。”我誠懇地說。

“我想讓你跟我們一起逃跑,現在是多好的機會呀。你跑不跑?”她倆眼緊緊盯著我問,原來她許久沒說話,是在琢磨這事。

這裏的確太容易逃跑了,但我不想跑。我想:如果這回能放掉我,或者安排我一個出路,無論是什麽出路,隻要能脫離過去那種東躲西藏、偷偷摸摸的生活,我就知足了。

“我不想跑,你幹嘛找我一起跑啊?咱倆又不認識。”我對她跟我說這事感覺有點奇怪。

“我們早觀察過你了,能在外邊漂這麽長時間,說明你玩兒得不錯。回來後被打得那麽慘又沒給轉分局看守所,證明你牙口緊,這是第一。第二,是你外表不掛相兒,不像那些土流氓臉上就寫著讓人抓呢。而且我感覺,你人也不錯。這第三------說出來你別笑話,我們跑出去都不知道上哪兒去找飯轍。”

“你們?還有誰呀?”我打斷了她的話問道。

“幹嘛呀?是不是全弄清楚了好立功啊?我既然敢跟你說,就不怕你賣了我們。還有一個是我姐,我們姐兒倆加上你,一起跑,你敢不敢?”張玲雙眼瞪圓,渴望著我答應她。

“你們女的最好活了,隨便——”我話還沒說完,她氣得臉通紅:“你把我們看成什麽人了?真以為是破鞋呀?告訴你,我倆看得上的,就是要飯的,我們也心甘情願;要是看不上,他就是再有錢有勢,也甭想碰我們一下兒,我們決不會為了點兒吃就跟一個人走的。”她看了看四周:“說真的,你要是看得起我們,就和我們一起走吧。在這種環境下怎麽生活下去呀,人家從來不拿你當人看,慢慢地自己也不拿自己當人看了。”她的口氣緩和下來,用近乎懇求的口吻說。

那明亮的眼睛中流露出哀痛,我猶豫了。

“張玲,張玲!”一個警察喊著她的名字走了過來,身後還跟著一個四十幾歲的高個子軍人。那警察回頭告訴軍人:“這就是張玲,我再去叫她姐姐張詠。”

原來不知為什麽,她們的父親又官複原職,重新工作。隻不過不在北京任職,倉促中來不及安排她們,便托付給了一個老戰友讓她倆去當兵。明天姐倆將穿上國防綠軍裝,成為一名光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士了。

張詠來了,聽了那軍人的話將懷疑的目光轉向了張玲,張玲向姐姐張了幾回嘴,都嗚咽地沒講出來,那軍人再次說了一遍。

張詠呆呆地看著那軍人,半晌才說:“這不是真的吧?”

當姐倆確認了這不是在夢中、是真的後,兩人緊緊地抱在了一起,淚水濕透了對方的衣衫,這是辛酸的淚。父母不在時,她們受到過多少欺侮。長期的躲藏、流浪、長夜中的寒冷與迷茫------姊妹倆隻能相依為命。這也是幸福的淚,暴風雪過去了,溫暖的陽光又重新照在了她們的身上,她們又回到了久別的花季,重新綻放那羞澀與甜蜜交融的芳香。

命運之神眷顧了她們,因為她們的心地是善良的。命運之神即時挽救了她們,再晚一會兒,多則個把鍾頭、少則十幾分鍾,她們也許會一頭紮向犯罪的深淵,與人間正道擺手再見。

我為她們慶幸著,替她們感謝上蒼的同時,不禁想到:我呢?我的命運又在何方?

“沈猛,再見。你是好人,好人會有好報的。”張玲衷心地祝福著我。

晚霞的餘暉照耀著她倆遠去的背影,我目送她們遠去。再回頭時,暮色已盡,黑夜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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