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哎,沈猛!”
我正在西四大街上走著,忽然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跟著他跑了過來,原來是來子。他也住小西天,離我家不遠。我雖然認識他,但我們沒什麽來往。
“你怎麽這麽晚還在大街上溜達?今兒晚上大抄(全城戒嚴搜捕),十二點開始。你是不是沒地兒刷呀?我知道你從學習班兒跑出來好多日子了。走,我帶你到我們農場去,那兒穩。”
看到他如此真誠熱情,我便跟他來到了他工作單位西山農場。那天是周六,他同宿舍的人都回家了,隻有我們倆人,很安靜。來子非常愛聊外邊玩兒的事,總問我這些天是怎麽活的,我躲躲閃閃地敷衍著他。
“你知道華山聚會嗎?”他問我。
“什麽華山聚會?我不知道。”我漫不經心地說。
“ 你玩兒了半天玩兒什麽呢?誰不知道六月初師哥招集全國各地的玩主在華山聚會呀?這次聚會被公安局定為反革命大聚會,現在全國各地都在通緝師哥和聚會的人呢。”來子神秘地說。
“真的,你聽誰說的?”我“騰”地坐了起來,急迫地問他。
“我舅和我媽聊天時說的,肯定是真的。我舅是市局刑警隊的,今晚十二點的大抄主要就是衝著師哥去的。有點子說師哥在北京。”來子看我這麽著急,不知所以地將他聽到的全說了出來。
“不行,我得走!”我蹦了起來,迅速地穿著衣服,我要去告訴師哥,讓他馬上離開北京。
“你大半夜的上哪兒去呀?”來子奇怪地問我。
“我得趕快回城去找一個人。”我說著就往外走。
“這時候你怎麽去呀?連車都沒有。”來子拽住了我。
“沒車?怎麽會沒車呢!”我瞪著他問。
“你以為這兒跟城裏一樣通宵都有車,這裏十點以後就沒有往城裏的車了。再說你有什麽事,至於這麽急嗎?”來子追問著。
“你甭管了,反正我得回去。能借輛自行車嗎?借不著我就走著回去。”我說。
“沒地兒借車。走?別逗了,百十來裏地,走到明兒晚上你都到不了。你要非走的話,也得等明早八點的頭班車,那也比你走著快多了。”來子勸我。
我想了想,也隻得這樣了。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我擔心師哥他們不知道大抄,折了。來子和我說話,我都沒心思聊了。我想起來了,殿環和我說過,他們在今年六月份時去過華山,是師哥去年從新疆逃跑時,對工二師的哥們兒說“有本事的就明年六月初華山見”。後來他在隴海線沿途對各地的玩主也都這麽說。使得六月初的華山成了玩主的天下,先後去了幾百人,殿環就是從那兒以後跟著師哥玩兒的。他本是陝西插隊學生,在西安玩兒時認識的師哥,約定在華山見麵。可那也隻能算是流氓聚會,怎能定為反革命聚會呢?在文革期間,一旦沾上“反革命”這仨字,罪名可就大了。師哥又是發起人,被抓住了很可能就是死罪呀!不行,明早我一定得趕回去,通知師哥趕緊離開北京。
時間走得很慢,窗外還是黑乎乎的,真急人。來子已經打起了呼嚕,今天我要不是碰上來子,沒準就被抄進去了。我想:自己也不能在北京呆下去了,該去哪兒呢------
“咦,小胖兒!你怎麽跑山西來啦?師哥和殿環呢?哎,你別跑啊,小胖兒!”
我夢中的喊聲同時驚醒了我和來子。
“你喊誰呢,誰是小胖兒?”來子揉著眼睛問我。
“幾點了?頭班車開走了吧?”我看天亮了,嚇了一跳,生怕錯過了頭班車。
“哪兒啊,剛六點半。早著呢,再睡會。”來子說著翻了個身,又睡了。
我卻說什麽也不敢睡了,為了不耽誤事,我坐起點了根煙,慢慢地抽了起來。好容易熬到了七點半,我趕緊穿上衣服,看來子還睡著,就想:不叫他也好,我從兜裏掏出20塊錢,放在桌上,轉身向農場車站走去。到時還差十多分鍾才開車,我又抽起了煙。
車子好容易發動了,突然後邊有一個人喊“等會兒”。是來子!他氣呼呼地跑上來,衝我嚷道:“你丫真不仗義,怎麽偷偷摸摸地一個人跑了。還放錢,我是那種人嗎?踩估誰啊?”
我看他真生氣了,忙解釋說:“我看你睡得挺香,就沒叫你,這錢是讓你買煙的,你那兒好像沒煙了,一會兒你上班沒煙抽,多別扭呀,我真沒踩估你的意思。”
“上什麽班啊,今兒是禮拜天。昨兒我不是為了陪你才回來的嘛!要不我早回家了。”來子消了氣,不嚷了。
我這才明白他為什麽生氣,我不上班也不上學,腦子裏根本沒有星期幾的概念。便笑著說:“我忘了今兒是星期日了。”
他笑著把錢塞給我。
“都給你了再拿回來,這不是踩估我嗎?”我把錢推了回去。
我不想讓來子知道我具體去哪兒,就想提前下車。我倆倒了兩趟車,在宣武門站我說“下車”,然後讓他在宣武門等我,便一個人去找師哥。
敲了半天林婄才開門,一看是我,她馬上讓我進去,把門插上了。她倒先問起了我:“你昨兒去哪了?我們等了你一夜。晚上我去買夜宵,看到大街小巷全是警察和街道小腳偵緝隊的盤查過往行人。我回來跟師哥一說,師哥覺得不是好兆頭兒。說北京可能要危險 了,決定明兒一早就離開北京。這不,今兒天剛亮就走了。”
“已經走了?太好了!”我懸著的心一下子落了地。又把來子說的話詳細地說了一遍,讓她想辦法轉告師哥。最後我問她:“你怎麽沒跟師哥走啊?”
“師哥說太匆忙,帶我不方便,我留下來正好等你。過些日子他會叫人來接我們。”林婄說完,又問我吃飯沒有。我說不吃還有事,過些日子再來找她,就走了。
我長舒了口氣,倍感輕鬆地回到了宣武門。來子等得不耐煩,一看見我就問:“你跑哪兒去了?怎麽跟特務似的這麽神秘。”
我笑了笑說:“沒事,去找人。走,咱倆上四川飯店撮一頓兒去,我請客。”
四川飯店是一個兩進的四合院,就在絨線胡同裏,離宣武門很近,我倆溜達了過去。
這會兒剛十一點半,還沒什麽人吃飯,服務員都在聊天。那會兒的服務員和顧客說話時很少有笑臉,越大的飯館越是這樣。因為是國營的,每月的那點錢是固定的,笑也不能多笑出點錢來,所以你很少能碰到她們的笑臉。往往笑的是顧客,尤其是外地出差來北京的,因為趕時間,想讓服務員菜上得快點,就盡量陪著笑臉說話。趕上服務員這兩天心情好,您這笑臉也算沒白陪,可以熱熱乎乎吃完這頓飯走人。可要是趕上她今兒不高興,您可就倒黴了,臉拉得那個長,驢見了都把頭扭到一邊去,根本不敢和她比。話都是橫著出來的,能噎你一大跟頭。識相的您就忍著點火兒,將就著把這頓飯吃完。否則您更耽誤時間,弄不好飯都吃不成,花錢買一肚子氣走。
對此我們早已習慣了,便抽著煙慢慢地聊著。反正也沒事,巴不得在這兒多坐會兒呢。
“服務員!”鄰桌的一個客人等不急了,操著一口山東腔喊著。這是個四十歲上下的黑胖男人,五官都很豐滿,眼睛細小得成了一道縫。看得出是典型的山東倔漢。
聊天的四個服務員正侃到興頭上,其中一個瞟了那山東人一眼,另外三個就跟沒聽見似的繼續侃著。那山東人有點生氣了,他又叫了一聲:“你們這是上班呢還是拉話呢?真不像話。”
“著什麽急呀,頭回下館子吧。趕著出殯呢!土老冒兒。”
剛才瞟了那山東人一眼的服務員很不情願地走了過來。她個兒不高,小巧玲瓏,嘴倒挺利索,像機關槍似的說了一大串,頻率很快,那山東人沒聽懂。但最後這“土老冒”仨字他懂,這是那會兒外地人在北京最不愛聽、也最敏感的三個字。他臉“騰”地一下紅了,站起來說:“你說啥?俺是土老冒兒?俺土老冒兒可坐在這吃飯呢,你得給俺斷(端)!”
這服務員一看就是久經沙場了。“你連菜都點不出來就讓我給你斷,我給你斷啥呀?”她學著人家的口音譏笑人家。
“誰說俺點不出,俺今天就點給你瞧瞧。拿菜譜來。俺就不信,瞧不起人兒了還。”那山東人的倔勁上來了。
“咳,你要什麽菜單呀,你頂多要一菜一湯嘛。我告訴你,一個回鍋肉,一碗雞蛋湯就得了嘛。您還能點出大菜來?有那麽多錢嘛?您再嚇著我?”這服務員又激又將、又損又踩估的,機關槍開始掃射了。她牢記著那會兒服務員與顧客吵架時的法寶:先學不生氣,後學氣死人。
倔漢上鉤了,他把錢包掏出來,往桌上一拍。雄糾糾地說:“你雪(說)吧,啥是大菜俺就點啥!”
“這可是你說的啊,別後悔。”機關槍不掃射了,她強忍住笑,故作認真地說。
“伽,瞧你雪的,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來吧!”山東倔漢拍著胸脯說。
“辣椒黃魚、水煮牛肉、麻辣肚絲、宮爆雞丁,”機關槍停了一下,問那倔漢:“怎麽樣,您再來瓶兒好酒?”
“中!”山東倔漢梗著脖子說。
“一個大拚盤,一瓶五糧液,一共是三十三塊八,您交錢吧。”機關槍開完菜單,拿著山東人交的四十塊錢,竊笑著走了。她給山東人點的這些菜足夠四五個人吃的。
山東人這一喊,倒把我們的菜給催快了,那三個聊天的服務員停止了閑聊,其中一個過來給我們開了單子,送進了廚房。我們後叫的菜都上來了,那山東人的菜還是沒一點動靜。正當他忍不住要發火時,酒和拚盤上來了,等我們都快吃完時,他的熱菜還一個沒上。他幾次催服務員,機關槍都很耐心地說“馬上來,馬上來”,她說話也不那麽快了,一字一句彬彬有禮,可菜就是上不來。氣得他急也不是,不急也不是,哪兒還有胃口吃飯?
我和來子吃完飯出來,提起這事,我說:“這服務員兒太過份了,以前哪兒有這樣的服務員兒啊。”
來子笑著說:“這剛到哪兒啊,比這過份的有的是,沒讓你碰上就是了。我媽是老服務員兒了,連她自己都看不慣。這也難說,以前服務態度好,還能評個勞模兒,發點兒獎金。雖然不多吧,但總有個想頭兒。互相也能比比、叫叫勁,有點奔頭兒。現在你幹得再好也是那點兒錢,所以服務態度就越來越差了。幹什麽都是為人民服務,誰不願意坐在辦公室為人民服務啊。這人沒奔頭兒了就該想邪的歪的了 ,她們把和顧客吵架當樂子。你信不信,就今兒這事兒,那幾個丫頭能聊上三天,晚上回家後都忘不了和家裏人當新聞笑話說。我媽說,現在的服務員兒小丫頭兒一個比一個厲害,尤其是對外地人。她肯定在想:你一個土老冒兒坐那兒又吃又喝,我伺候你?你是我爸行了。”
來子的這番話把我給說樂了。是啊,人幹什麽得不到肯定、獎勵就失去上進心,會一下子瀉了氣,而且會跟那開了口的水渠似的,越衝越大。
“咱上哪兒去啊?”來子問我。
“嗨,沒事兒瞎逛唄。”我懶洋洋地說。又從兜裏掏出煙來,遞給來子一根。現在我也有煙癮了,沒事就抽煙。
“哎,我看你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抽,也沒見你幹什麽,你哪兒來的錢啊?”來子小聲地問我。
“不幹?不幹指望什麽活呀。隻不過我不像他們沒個夠,我是有得花就歇了。”我若有所思地說。又想起了師哥他們,不知道他們上哪兒去了,是否安全。
“要不咱倆蹬兩趟車,我陪陪你。你現在刷著呢,我還花你的錢,心裏怪不落忍的,可我又沒錢幫你。”來子真誠地說。
“有你這句話我就知足了,其實你已經幫了我的大忙了。哥們兒之間好不在錢上,在心。看得出,你心裏把我當哥們兒看的。”我說的是心裏話,隻是有一句話我沒說。就是來子是獨生子,又好歹有工作,我不想讓他跟著我幹這事,他爸媽還指著他養老送終呢。
“那咱找個公園坐會兒,北海怎麽樣?”來子問我。
上公園坐會兒倒是行,可我不想去北海。那裏是我小時候常常遊玩兒的地方,少先隊過隊日也常到那裏。那裏的一草一木我都非常熟悉,那裏有著我童年的美好記憶。但現在我不想也不敢去北海,因為我不想讓現在肮髒的我去玷汙我這一生當中唯一的、也是最純真的一頁,更不敢去麵對兒時的理想。
“不想去北海,幹脆上紫竹院吧。”我覺得紫竹院特別適合一隻受傷的狼舔舐傷口。
到了紫竹院,我倆坐在河邊,聊起了天。
“我怎麽看你一天到晚腦子裏都在想事,跟國家領導似的。你在考慮什麽國家大事呢?”來子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我。
“你說這人,甭說玩兒不了一輩子,就算能的話,這樣有勁嗎?”我問來子。其實不用問,我心裏早有答案:沒勁。
“要說起來,也真沒勁。不過我倒佩服那些真正的玩主,他們不受任何約束,想幹什麽幹什麽,多自在呀!其實我小時候想長大了去當空軍,做一名飛行員,駕駛著飛機,在天空中自由飛翔,那該有多狂啊!可惜我們這屆的分配全部是東北軍墾,人家那些軍幹子弟全都走後門兒當了兵。我甭說當飛行員了,就連參軍都沒門兒。要不是因為我是獨生子,正好我爸因病提前退休,讓我去接班兒,我現在連這個農場職工都當不上,早被分到北大荒去了。到了農場,我才知道什麽叫社會,敢情這社會分好幾層。工人、農民、軍人、幹部、市民、學生------各占一層。而且這每一層裏還分成幾個小層。就像我們上學時幹部子弟是一層、平民子弟是一層、愛打架鬧事兒的又是一層------跟什麽人學什麽,和什麽人說什麽話。你別看這農場職工學習開會時發言一個比一個革命,一到晚上躺在宿舍裏聊得那叫牙磣。咱當學生的哪兒聽過這些呀?我都沒法跟你說,反正都是那些男盜女娼的事。也難說,我們農場十個二十五到三十五歲的人,有六個找不著對相。農村的看不上,城裏的又找不著。憋得這幫光棍兒一躺床上就聊女人,要是哪個說著說著不說了,那準是正舒服著呢。”
“正舒服呢?”我沒聽明白,就插了一句。
“咳,就是砍一管兒唄。色憋得沒轍了隻好自己解決。”來子用手比劃著,撇著嘴說。我笑了笑沒再說話,聽他繼續講。
“你說,整天呆在這麽一個環境裏有什麽意思?還不如到外邊玩兒呢。我敢說,那幫光棍兒要是知道怎麽拍婆子、帶圈子,保準都到外邊兒玩兒了。也許有一個半個的不來,你猜怎麽著?”來子看著我,笑得很壞地問。
“不知道。”我老老實實地回答他。
“一個是陽萎,那半個是二尾(讀Yi變性人)子。”他跟著哈哈大笑起來,我也忍俊不禁。
“哥們兒,你們哪兒的?”不知什麽時候,身後站了兩個人,陰陽怪氣地問我們。同時,一個涼嗖嗖的東西頂在了我側肋的下胯骨上。
“我們是太平湖的,哥們兒有什麽事兒咱好商量,先別動手兒。”來子用非常和緩的語氣說。原來對著他的那個人手裏沒家夥,隻是扽住了他的脖領子。
我心裏放鬆了許多,心想:這就好辦多了,我可以不用顧忌來子,隨時可以找機會動手。但必須一下子製他於死地,否則幹脆別動。
“什麽他媽太平湖的,太平湖的都是我孫子。看你這樣兒,頁子夠活(錢多)的吧?怎麽著,拆的拆的(分走)吧!哥們這兒扛一天了。”拿刀的人說。
“拆的點兒倒沒什麽,就是您這插子太嚇人,我都不敢掏兜兒。”我裝作很害怕地說,一動也沒動。
他見我挺老實,拍拍我肩膀說:“這還差不多,算你篡兒亮(聰明),省得我濺血了,站起來讓哥們兒洗洗。”
我站起來,慢慢地轉過了身,看清了他的樣子。他有二十一二歲,長相很凶,個子沒我高。我穩住了,尋找著機會。來子已經乖乖地把兜裏的東西全拿了出來,我知道要是我不動手,來子是不會動手的,因為他怕我被刀傷著。那小子一邊往自己兜裏裝東西,一邊對拿刀的說:“有兩張兒,沒白洗!”
拿刀的見我倆都挺鬆,便把右手攥著的刀掂到左手上,騰出右手想翻我的兜。
機會來了!我一拳狠狠地打在了他的下額。不幸的是,他隻是晃了晃,沒有倒下。他縱身向前,左手的刀向我捅來。但不夠快,也沒什麽力度,這一拳還是起作用了。說時遲那時快,我左腿往後一撤,側身閃過刀鋒,左手抓住他左手腕,向後一擰,同時右手在他後背一送。看來沒白跟師哥學這一手,真是四兩撥千斤。“撲嗵”一聲,他竟然摔出兩米多遠,一頭栽進了河裏,匕首也掉在了我的腳下。我撿起匕首,站在河邊看他爬上來,一把抓住他的頭發,用刀尖抵著他的喉嚨說:“太平湖的是你孫子嗎?”
“不是不是,我是孫子,太平湖的都是我爺爺!”他嚇得臉都白了。
“你是再下去遊一圈兒,還是讓我捅你一下兒?”我拿刀尖蹭著他臉說。
“我再遊一圈兒------我再遊一圈兒------”我鬆開手,一腳把他踹了下去。其實,他要是一句鬆話不說,我倒放過他了。我最恨這種見著鬆人壓不住火兒、碰上橫人磕頭如搗蒜的。
來子這時已經和那人滾成了一團,我跑過去,拿刀對著那小子說:“鬆手!鬆手的話我不動你,再不鬆手就插了你丫的!”
那小子一愣,鬆了手。來子一拳打過去,說:“你丫把錢還給我,太平湖的什麽時候丟過這份啊!”
那小子把來子的錢和東西都掏了出來說:“你們現在是二對一,還拿著叉子,我不說什麽了。”他把錢和東西不情願地遞給了來子。
“孫子,聽你這意思,是不是不服啊?”來子說著又給了他一個耳光。
這時,水裏的那小子哆哆嗦嗦地上了岸,嘴都凍紫了,作揖說:“哥們兒我服了,我真服了。放了我吧,我求你們了。”
這會兒已是秋末時節,也確實夠冷的。我說“滾蛋吧!”他轉身就跑了。連自己的哥們兒也不顧,這就是小流氓、臭地痞,永遠也當不了玩主。這不過是打架,要是警察來的話,還不得幫著警察抓自己的哥們兒!我想起師哥說那三個欺負林婄的痞子的話,“別給玩主丟臉了” !
“來子,放了他吧。你瞧剛跑的那孫子哪兒仗義啊,還號稱玩主,一看就是痞子。”我又對那小子說:“你走吧,以後這樣兒的哥們兒少交,關鍵時非把你給賣了。”
那人一聲不吭,低頭走了。剛走出去幾步,又走了回來,對我說:“哥們兒,我看你是條漢子。咱交個朋友怎樣?”
“誰跟你們這些土混混兒交朋友啊!趁早滾一邊兒去。”來子罵他。
他臉紅了,想再說什麽,又停住了。我看他五官端正、不是壞像,就問:“你叫什麽呀,哪兒的?”
他見我有和好的意思,笑著說:“我叫蔣國生,家就住西外。可我不在西外玩兒,我在西安鐵路局工作。”
一聽就知道他說的實話,但看他不過二十歲,怎麽跑到西安去工作了呢?
“你多大呀,怎麽在西安工作了呢?”我好奇地問他。
“我二十一,是老初三的。文化大革命初期,因為我們家出身不好,我爸媽把我送給我姨,就為了以防萬一,好給我家留條命根兒,結果我爸真被紅衛兵打死了。我通過姨夫的關係,在西安鐵路局找了個工作。”他說完後又問我:“你知道師哥嗎?我來北京就是為了找師哥的,我在西安認識的他。剛才那小子是我前天才認識的,他說他是師哥的兄弟,說他能幫我找著師哥我才跟他在一塊兒的。這兩天他就知道讓我請他撮好飯館兒,還老跟我要錢,把我都弄微(沒錢)了。我倒不在乎錢,沒了就再搬兩家兒唄。可他又不敢,非說洗倆佛爺就有了。他告訴我說,他在西外綽得很響,是佛爺就得給他上供,所以才跟你們碴起來的。我看你們玩兒得不錯,想跟你們一塊玩兒。有戲嗎?”
我一琢磨:師哥能看上的人應該還可以交。要能有個人一塊兒搬大閘會好得多,省得天天去玩兒貨。就對他說:“我看你人還可以,咱就一塊兒玩兒吧。可咱先把話說頭裏,在外邊玩兒,玩兒的就是‘仗義’,你既然跟師哥一塊兒玩兒過,這些就不用多說了。一句話,到關鍵時候別裝孫子就行了。”
“哥們兒,你比我小,我要是做對不起你的事兒,我就不是人肏的。你放心吧!”他認真地發了誓。
他這話要是擱到八、九十年代的小流氓說,打死我也不信。但在那個年代的玩主,基本上把義氣放在第一。不像八、九十年代的人就認識錢,為了錢可以不認爹媽,為了錢老婆也可以獻出去。我相信了他,從此我倆成了好哥們兒。
“走,咱上老莫兒(莫斯科餐廳)吃飯去。”我對他倆說。
到了老莫兒,我們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我讓他倆點菜,他倆說不會點西餐。我說:“沒關係,隨便點。”
他倆還是不點,我雖說跟師哥來過幾次,但我吃飯從來不記菜名, 看他們實在不點,服務員又站在桌邊等著,就隨便點了幾個。
“罐燜雞、奶汁烤魚、煎豬扒、罐燜牛肉、煎尼腸、奶油烤雜拌、紅菜湯——哎,你們愛喝奶油豌豆湯還是紅菜湯?”我裝作熟練地問他倆。
“都行,都行。”蔣國生說。
“那就紅菜湯吧,開胃。再來四瓶兒啤酒,一瓶兒茅苔。” 那時在任何一家餐館都買不著茅苔,隻有在老莫,得消費到一定數額才可以買一瓶。我想買一瓶,作為禮物送人。
“大瓶兒還是小瓶兒?”服務員問我。
“大的。”我說。那時茅苔酒倒不貴,小的六塊錢,大的也才八塊,我當然要大的了。
“一共四十七塊六,請您交錢。”服務員熟練地算完賬後,收了錢。不知為什麽那會兒在“老莫兒”得先收錢,可能是怕人家吃不起吧。
“你菜點得夠溜兒的呀,經常來吧?”來子小聲問我。我沒回答,心說,我把記得的都點出來了,其它的一樣也點不出來了。
“今兒咱隻喝啤酒,那茅苔我留著有用。”我對他倆說。
“正好,我就愛喝啤酒。再好的白酒我也喝不出什麽好兒來。”來子邊倒著酒邊說。
“來,咱幹一杯。為了咱們今後的交情,幹!”蔣國生站起來,舉杯說。
“對,幹!”我們仨人都站著端起酒來,一口喝了進去。
從老莫兒吃完飯出來,都快九點了。來子說:“咱得趕快走,再晚就沒班車了。”
我對蔣國生說:“明兒中午十一點半,我在動物園門口等你,我們得走了。”
“你們要是沒地兒刷,可以到我那兒去,我一個人住一個屋,有一張大雙人床,能睡得下三個人。”蔣國生說。
“我倒沒刷著,他刷著呢,我明兒得上班。”來子說。
“那你上我那兒得了,省得明兒還得互相等。”蔣國生熱情地說。我一想,來子那宿舍的人都回來了,的確不方便,就對來子說:“要不我住他那兒吧,你那兒不方便。”
“行,那我先走了。”說罷來子快步向332路車站走去,他回頭喊了聲:“有事兒到我家找我!”
蔣國生家在扣鍾廟,院裏隻有三戶人家,挺安靜的。我倆聊了會天,說好明兒去搬兩家,就睡了。他睡不著,一會兒又問我:“你拍婆子是不是特油兒(棒)啊?”
不知為什麽,我總被人這麽看,我不高興地問他:“你是不是以為我是花兒匠呀,一天到晚就會擺弄花兒?”
“不是,我的意思是------怎麽說呢,就是看你那樣兒,準招女的喜歡,拍婆子肯定不會炸的。說真的,你帶過幾個婆子?”他興致勃勃地問。
“我沒拍過。”我不想和他說柳雲的事,就幹脆說沒拍過。他看我不耐煩了,便說:“得得,不想說就算了,在外邊玩兒,有幾個沒帶過圈子、拍過婆子呀?蒙傻屄行了。”
“你既然認識師哥,那你什麽時候見過師哥身邊帶過圈子、見他拍過婆子?幾個月前他才帶的林婄,還是林婄自己非要跟的。你怎麽能肯定外邊玩兒的就非得帶女的呢,照你這麽說,不帶女的就不是外邊玩兒的了?”我跟他抬起了扛。
“這麽說你認識師哥啦?那剛才我問你的時候你怎麽不說呀?”蔣國生驚喜地坐了起來,又問我:“師哥現在在哪兒呢?”
“昨兒晚大抄,他看北京太緊,今天一大早兒就上外地了。具體去了哪兒,我也不知道。”我說。
“嘿,怎麽那麽巧,好容易碰上一個認識師哥的,人家還走了。真是!”蔣國生惋惜地說。
第二天早上九點多,我們從他家出來,他說:“噢,忘了帶家夥兒了。”便跑了回去,一會兒他回來了。手裏拿著一把大改錐和一塊鉸掉一半的朔料墊板,他還拿了個軍用挎包,邊走邊往裏邊裝著。他對我說:“咱上東城東四那邊兒搬兩家兒去,前幾天我在那兒踩過道,發現那邊兒還行。”
“那兒能有什麽富戶啊?文革抄家早給抄窮了。”我說。
“那你說上哪兒?”他問我。
我想了想說:“咱去軍隊或者部委大院兒。”
“那地方都有當兵的站崗,進不去,再說連道都沒踩過,多懸呢。”他有點發怵。
“走吧,那些當兵的根本就不問。你大大方方進去沒事兒,越是偷偷摸摸的他越問你。”我說著就向27路車站走,他跟了過來。
到了德外那站,我們下了車,來到了休幹處。這是一個軍隊退休幹部的大院,住的都是處局級幹部。我剛要向大門走,他拽住我說:“算了,還是換個地兒吧,一看見當兵的站崗我就緊張。”
我看他害怕,隻得放棄了,我扭頭向回走著,說:“就你這點兒膽兒,還想搬大閘?我看玩兒貨你都出不著肥的。”
“哥們兒別踩估人,待會你看我的,隻要沒有站崗的,我就給你玩兒個魯的。”他不服氣地說。
剛拐彎,就看到有幾座灰色樓房,圍繞成了一個院子。他看了看,便要進第一個樓洞。我忙攔住他說:“這裏靠路邊兒,來回過的人太多,上最裏麵的那樓。”
到了那樓,我一看沒人,就閃身進了樓洞,他跟了進來。我們到了第三層,敲了敲門,三家都沒人。他拿出墊板,插進了左手那家的門。“吱”的一聲,門就開了,我倆趕快擠了進去,又把門關好。一看裏麵有三間屋,便先去開裏邊的那間,他用墊板插了幾次都打不開,便拿出改錐來,我將改錐用力插進門縫,拚命向左邊撬,他又將墊板再次一插,用肩膀使勁一撞,“砰”——開了。
屋裏有張雙人床、寫字台、電視、壁櫥,我倆快速地翻了起來。可全翻遍了,也沒找到一分錢。蔣國生又去撬另一個房間,我剛要跟他過去,看到壁櫥下層有一個棉套,便順手往外一扽,從麵套裏滾出一個小籃子,裏麵裝著一個鼓鼓的大錢包,沉得很,錢包似乎要被撐破了。我忙打開一看,頓時呆住了,裏麵全是嶄新的五元一張的錢,我沒有再看,馬上揣在懷裏,叫了一聲:“蔣國生,找到錢了,快走。”我迅速地走了出去。
蔣國生小跑幾步跟上了我,小聲地問:“多少?”
“不知道,沒數,先到你家再說。”
到了他家,我拿出來遞給他說:“你數吧。”
他一接到手裏,馬上說:“我肏,怎麽這麽沉啊!”
他打開一看,驚喜地喊道:“這麽多錢!還都是新票子。”
他掏出錢來剛要數,又覺得錢包還是挺沉,打開另一層的拉鎖一看,有兩塊手表,一塊新的上海全鋼,一塊舊的歐米茄。
“你戴哪塊兒?”他興奮地問我。
“無所謂,不過我現在哪塊兒也不能戴。我還沒參加工作呢,學生戴手表太紮眼了。”
他把兩塊表來回戴上試了試,最後說:“我就戴這塊歐米茄了,行嗎?”
“這有什麽不行啊,咱們之間客氣什麽。”我由衷地說。他將表戴好,又數起了錢。
“整整八百,咱倆一人四百怎樣?”他數完錢,高興地說。
“行。”我說。
“給你,這是整四百。”他遞給了我一摞錢。我沒接,對他說:“我身上的錢還夠花,這些先在你家放著,身上帶太多錢不好,等我要用的時侯再跟你要。”
“也行,那我放哪兒呢?”他的目光在屋裏巡視著。
“對,放這兒。省得我媽幫我收拾屋子時看見。”他說著將椅子摞在桌子上,然後人站了上去。我將錢和手表遞過去,他放在了天棚裏。
“把我的也遞過來。”他對我說。他在兜裏裝了一百,把其餘的都放在了天棚裏。
他跳下地,撣撣手說:“走,咱出去溜達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