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旗下的小鬼兒（上十一）

（十一）

明天是星期天，要過小隊日，我們決定去北海。我算了一下，門票錢三分，兩根冰棍買一根三分的，買一根五分的，一瓶汽水一毛，兩人合吃一個大麵包是一毛五，每人七分半------好，我在放學時宣布每人要帶三毛錢。如果家裏不給，可以在今天晚上通知我。

那時的國人大部分都很貧窮，我家雖然也在貧窮之列，但我知道家裏再困難，這種錢媽媽也會毫不猶豫地給我的。但別人的家長能不能給就不知道了。

都晚上九點了，也沒人來找我，我的心踏實下來，準備洗洗睡覺，明天好早早起來。就在這時，門縫裏傳來微弱的一聲：“沈猛。”

我開門一看，是郝建國。他低著頭說：“明天我不去了，我媽說月底了，家裏沒錢。”

“那你怎麽不早告訴我呀，我可以找幾個人，每人多帶五分錢，就可以把你的攤出來了。這麽晚了我怎麽挨個兒敲人家門去呀？”我埋怨他。

“我想多磨我媽一會兒，誰知都快九點了，她還是不答應。”郝建國囁嚅著。

這時一雙熟悉的手，從我腦後伸到我們倆中間：“你可以去，這裏有。”媽媽笑著對郝建國說。

“這------”郝建國看看媽媽又看看我，沒有去接錢。我一把拿過來說：“行了，你明天早上八點來我家集合吧！”

郝建國高興地轉身往家跑，剛跑出幾步又回過頭來喊道：“謝謝伯母！”

夏天的北海公園美麗極了。湖麵上碧波蕩漾，點點小舟星羅棋布，情侶們輕歌蕩槳。五龍亭任人們在它的脊背棲息，百靈鳥歡唱、跳躍在岸邊的垂柳上。九龍璧前留下遊客的讚歎，玉帶橋一波三折、高高拱起，橫跨兩岸。回音璧下傳來孩子們驚奇的呼喊，高聳入雲的白塔倒映在湖麵。咆哮的瀑布像倒掛的珠簾，色澤鮮豔的魚兒翻滾其中，令人流連忘返。百合、丁香、牡丹、石榴、君子蘭------競相開放，爭奇鬥豔。

高大的白楊樹整齊挺拔地站在園中甬道的兩旁，茂密的樹葉遮擋住似火的驕陽，即便是三伏天，走在林蔭道上也感覺很涼爽。高高的紅牆在綠樹的掩映下蜿蜒起伏，圍繞著院內的景色、擋住外麵的車水馬龍，讓你仿佛置身於世外桃源。

大家歡呼著要比賽爬山，看誰能第一個站在白塔之顛。當氣喘籲籲的我們爬到了白塔上時，被眼前的景觀深深震撼了。

極目遠望，藍天似海，山河壯觀；低首俯瞰，古城北京盡收眼底。

向南望去，中南海內綠樹婆娑，潺潺流水與北海相連；莊嚴雄偉的天安門巍峨聳立、光芒閃爍；寬闊的長安街從東向西筆直伸展，暢通無阻；前門樓子古樸淡雅，悠然而立。往東看去，景山峰巒上的亭閣與白塔暗送秋波，遙遙相望；東南角上，悠久古老的故宮宏偉壯麗，錯落有致的宮殿金碧輝煌。再望西邊，白塔寺在民

迤而來；看西北，巨龍般的長城沿著蜿蜒起伏的山脈躍向遠方，烽火台上的硝煙依稀可見，仿佛在述說著中華民族幾千年來的嗚咽感慨。正北方，德勝門城樓鼓聲未息，歡迎著抵禦外侵的大軍凱旋歸來。

麵對此情此景，我不禁心潮澎湃。中華民族啊，你飽經滄桑，曆盡磨難，不屈不撓，奮勇直前！祖國啊，偉大的母親！你用你布滿瘡痍的軀體，擠盡你帶血的乳汁，哺育出千千萬萬個驕兒、萬萬千千的豪女，他們用自己的鮮血生命保衛著你，用自己的勤勞智慧維護著你，使你蒼老的麵容年輕了，彎駝的脊背伸直了，你越發令人讚美、尊敬了。身為你的兒女，我多麽滿足，多麽自豪啊！我一定努力學習，打好基礎，長大以後報效於你，也不枉你的養育之恩。

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況且我們還沒走盤山道，順著山坡直衝而下。林子雲怯步了，她是我們班最矮小的一個女生。瘦瘦的鴨蛋臉上，長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一張小嘴。說話像蚊子哼，做什麽事都不聲不響，常常讓人忘記她的存在，我們都叫她古蘭丹姆，是真古蘭丹姆。

有一次上課時，大家都聚精會神地聽老師講課。“卟兒——”不知誰放了個屁。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順著聲音找出肇事者，但“卟兒”聲嘎然而止。老師正奇怪大家在找什麽，一看大家的目光又投向了自己，就繼續講了下去。然而又是“卟，卟卟，卟兒——”

顯然是放屁者憋了半天，憋到了極限，使得這“卟”聲先發出幾聲急促而暫短的，跟著如洪水衝破了大堤，傾瀉而出。大家目光一下子集中在林子雲身上，她羞得使勁低下了頭。

“哈——”哄堂大笑。她坐在第一排緊挨著教室門的座位，隻見她白淨的小臉漲得通紅，起身竄到門口，哭著拉開門跑了出去，上體育課都沒見她這麽利索過。

第二天沒見她來上學，第三天還是沒來，也沒假條。放學後，王老師把我留下，說：“林子雲兩天沒來上課了，今兒你跟我去她家看看。”

王老師這時已經懷孕七八個月了，圓圓鼓起的肚子使勁向前挺著。肚子上又凸出兩個大球球，一走路上下蹦個不停，頂端兩個尖尖兒還支棱著。平時扣襻皮鞋輕盈的“嗒嗒”聲也沒有了，換上了條絨扣襻兒布鞋。前臉和扣襻間也鼓鼓的，撐得那鞋齜牙咧嘴地變了型，她走路很費勁，可還堅持去家訪。

走了一段，她把左手搭在了我的右肩上。我放慢了腳步，把書包帶轉到右肩上，使書包順著左腋下墜在左屁股蛋上，以免它老是蹭著老師。我聳起右肩，讓她的手實實在在地放在我肩上，享受著老師的親切、溫暖和信任------

林子雲家住在新開胡同西口，離學校不遠，不一會兒我們就到了她家。看到我們，她感到很意外，指著一位老太太說：“這是我奶奶，我媽媽上班了還沒回來，我爸爸部隊有任務，經常不回家。”原來她爸爸是解放軍，他家住的是部隊大院。我說怎麽一進院子，就看到每家門前都洗晾著軍裝呢。

她奶奶操著南方口音的普通話，招呼我們坐，還忙著端上水來。王老師問林子雲：“你是不是病了，怎麽兩天都沒上學呢？”

林子雲吭哧半天：“------沒病。我，我放的屁------”

“放屁？”王老師奇怪地睜大了眼。

“為什麽別的同學也在課堂上放過，沒人笑。我第一次放，而且還使勁兒憋著，卻讓全班同學哈哈大笑——我不想在這個班了，我想轉學。”林子雲低著頭小聲地說，兩手不停地扭著衣角。王老師想起那天的情形，她不明白為什麽一個屁會引起哄堂大笑，便把目光轉向了我。

“是，我們全笑了，誰讓你憋著呢。別人放屁‘嘭’一下就完了，很隨便。你偏憋著，憋又憋不住，憋得那聲都拐彎兒了，跟花腔女高音似的，能不笑嘛。”一想起那聲，我又笑了：“下回你甭憋著，屁是人生之氣，哪有不放之理？痛痛快快的一下子放出去，保證沒人笑。”

我越說她越不安，頭低得快紮進褲襠裏了。王老師終於明白了，她微笑著抬起林子雲的頭，說：“少先隊員即便犯了錯誤，都會勇敢地改正，何況你根本沒犯錯誤啊。不就是放個屁嘛，被同學們笑一笑就不敢上學了？這是一個隊員應有的作風嗎？勇敢點兒，明天早上一定要來，我帶領全班歡迎你，向你道歉。”

“對，今天我就第一個兒向你道歉。以後不管你放什麽樣兒的屁我也不笑了。真的，我保證！”我站起來，鄭重其事地向她敬了個隊禮。

林子雲笑了：“我明天一定上學去！”

 

今兒她又膽小了，我伸出手對她說：“來，跟著我，保證摔不著你。”

我們倆拉著手，最後一個到了山腳下，同學們都等得不耐煩了，吵著要去劃船。我說：“劃什麽船，光押金咱們也沒有啊。”

“我有。”黃際平一聲大喊，掏出兩張十塊的鈔票，在我眼前得意地晃著。喔，二十塊錢！小孩拿著二十塊錢，在當時很少見。

“沒關係，我請客，不用大家還。”他說著，把錢往我手裏一塞，說：“由你掌握，租船剩下的買吃的，大家吃！”

一條船押金兩塊，我租了三條船，共十二個人，正好四個人一條船。我又買了好多好吃的，什麽米花糖、綠豆糕、栗子麵小窩頭------等一大堆東西，分給大家後我們上了船，向湖心劃去。三條船分別由我、黃際平和陳東來劃。我和黃際平的小舟飛快地向湖心挺進。陳東的船可就遭了殃，光在原地打轉，就是不往前。沒辦法，他隻好和麻孟建並排坐著，一人一隻漿，奮力向前劃去。小船終於動了，一搖一晃地向我們駛來。趕巧林子雲又在這條船上，她緊張得一手緊攥船舷，一手扒住座板，兩眼盯著船身，生怕翻了。剛一靠近我們船，她連忙喊道：“我不坐這條船，沈猛，我要坐你的船！”從沒見過她這麽大聲地喊過，聲兒都喊差了。

沒辦法，隻好讓我們船上的程紅和她交換。換船時，程紅一邁腿就過去了。林子雲不敢邁，她先用雙手扒住我們的船舷，再把腿挪過來。誰知她往前一趴，倒把兩條船分開了。她“啊”的一聲還沒喊出來，“卟咚”一聲，下半身已經掉在了水裏。幸虧手還緊攥著船舷，這才沒和魚蝦搶水喝。我急忙把她拽了上來，她坐在那裏，渾身打顫，小臉白得像紙一樣。天很熱，她是被嚇的。

“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隨波蕩漾。水麵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周環繞著綠樹紅牆。小船兒輕輕飄蕩在水中，迎麵吹來了涼爽的風——”

愉快的歌聲回蕩在水麵上，魚兒不時躍出水麵，為我們喝彩，垂柳在岸旁搖搖晃晃地為我們鼓掌。

林子雲不再害怕了，緊繃的小臉綻開了甜蜜的笑容。她雙手打著節拍，與大家盡情地歌唱。

桑奇脫掉了鞋，側跨船舷，赤裸著雙腳在水中來回踢打著。陳東舉起船漿拍打水麵，激起陣陣浪花。黃際平把麵包捏碎，不斷地向水中撒著，招來了一群群魚兒。程紅最愛跳舞，竟在船上手舞足蹈起來。大家開心極了，不知不覺夕陽西下，太陽公公微笑著和我們道別了。

我們還了船，退回的押金如數交給了黃際平，他又買了一大堆吃的給大家分了。這時一個警察走過來，讓我們跟他走，我們莫名其妙地被帶到了北海公園派出所。他挨個問過後，把我們都放了，唯獨留下了黃際平，直到晚上十點多，他媽媽才把他領回了家。

因為我們的奢侈，引起了警察的注意，他得知是黃際平的錢後，把他留下了，非問他錢從哪裏偷的。直到她媽媽來領，才知是他偷偷從家裏拿的，為了讓大家玩得痛快，他受到了家中嚴厲的斥責。

愉快的隊日就這樣不歡而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