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銅鐵廠六號坐北朝南,高高的門檻要上五階大青條石台階。厚重的黑漆大門高達丈五,門過道長有兩丈,寬有丈二。兩邊的門鐺是一對大石鼓,據說古人以鼓聲來震懾妖魔。門楣上探出四個雕著瑞獸、珍禽的戶對,喻以祥雲瑞靄。門板上有兩個刻花黃銅大門銱。大門內過道右邊是門房,進院要下三階台階。左手邊是一溜兒南房,從東到西共五間。順西南角轉向北,是西房三間,這是前院,供侍衛廚子傭人住的。下門樓左轉二三十步,右手是通往裏院的垂花門,門內有一間小亭,上麵精心繪畫著仙鶴、花卉。進去後,對麵是一溜兒前出廊子後出廈的五間高大北房,正房三間,一明兩暗,兩邊各一間耳房。外包朱紅油漆內包麻的門廊柱直徑有一尺,廊上簷下精工雕刻著各種紋飾。東西廂房各三間,沒有南房,一條抄手遊廊將東西北三麵房屋和垂花門的小亭連接起來。東廂房與耳房之間的東牆上有一道月亮門通向花園——就是現在的五號,後來被拆掉堵死了。前後院相隔的牆上雕著青灰花卉,很是雅致。院內用尺五見方的青磚鋪地,四角各留一小塊土地,種著石榴和丁香。
記憶中,在我五六歲的時候,六號大門總是緊閉著。據說裏邊住的是北京衛戌區某某大官,那門偶爾開一下,等人進出後又馬上關閉。院裏有一男孩,比我大一兩歲,拄雙拐,戴眼鏡,上下台階都由一位軍人抱。
有一天,他一人坐在台階上,我和他玩起了拍三角。我對他說:“你帶我進去,我給你洋畫,我家有很多很多洋畫,可好看了。”
他高興地帶我進去仔細觀察了一番。回家後我對媽媽說:“聽三姐說,六號以前是咱家的,為什麽咱們不住那了呢?今天我進去了,裏邊可好看了。”
“以後你不許再去六號,聽到沒有?!”媽媽嚴肅地對我說,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想這個院子大概是清朝鹹豐年間蓋的。文革時門前的獅子沒了,現在這院子還在不在我都不知道了。
自從五號變成了十四戶人家後,可熱鬧了。和我差幾歲能玩兒到一起的男孩就有十來個,和我年齡相差大些的就更多了,再加一大堆女孩,亂哄哄的。他們大多一家人擠在一間屋裏。記得前排北房東邊第一家姓馮,一家五口擠在一間屋裏。大女兒國華比老抗大一歲,大兒子建華比我大一歲,二兒子向華和我一樣大,小名叫小不點兒。還有住在西南角那間老房的劉家,雖說老房寬大一些,可也不過二十來平方米,卻住著七口人。夫婦倆,加上三個兒子、兩個閨女,直到文革時期我家搬走,他們都這樣擠著。
不過,這情形倒為我們踢足球創造了有利條件。不用叫別院的人,光我們院的人就能分兩邊踢。每天一做完功課,東到我們院大門口,擺兩塊磚頭;西到六號大門口,擺兩塊磚頭,一方四到五個人,比賽就可以開始了。常常踢得難分難解,不分勝負。我們的足球可不是別的胡同小孩踢的破皮球,那可是焦大哥從隊裏給我們帶回來的真正的足球,說不定在全國性的比賽中還使用過。小夥伴們非常羨慕我們哥兒仨,家裏老來一幫職業運動員做客。而我們哥兒仨在焦大哥的指點下,球技自然比他們略高一籌。七八歲的我已經是球痞了。停球、頂球煞有介事,腳內側,腳外側,正腳麵運用自如,傳球準確,過人靈巧,射門凶狠。有一次在學校,我們班和別的班比賽時獲得了一個點球,對方守門員一看是我罰球,嚇得跑到一邊去了:“我不守了,他戳球忒狠,再悶著我。”
我們每天從下午一直踢到晚上,有時到天黑都不肯散去。一個個順著胸脯流黑湯子,身上全是一道道的黑手印。那會兒的胡同是土路,這麽多孩子甭說踢球,就是來回跑幾趟,也會弄得滿胡同塵土飛揚,嗆人鼻眼。過路的人常常捏著鼻子捂著嘴,喊“停一下”,然後趕緊跑過去。經常從這裏過路的人,到這時候索性繞道而行。院裏的大人們在這個時間盡量不出來,下班經過的,也是耐心等待著一個定球的機會,趕快跑過。大人們用行動默默地支持著孩子們的娛樂,這總比到處野跑強多了——大人們這樣想著。
天一擦黑兒,各家的家長和姐妹們就扯著嗓子喊上了:
“小不點兒、建華,吃飯啦!還不回來,你個該死的!”
“小平,小二,快回來吧!”
“哥,吃飯啦,媽讓我叫你呢!”
最好聽最管用的話是劉家的小丫叫他弟弟小冬兒:“冬兒,回來吧,再不回來就沒了啊!”
一聽“就沒了啊”,小冬兒撒腿就往家跑,他家孩子多,他爸爸是警察,全家就他一個人工作。吃飯時,小桌中間擱著的一大碗菜眨眼就沒了。
直到這時,我們才悻悻散去,第二天又角逐起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我們就這樣打發著兒時的時光。
我們院裏家家都在門前種向日葵,中秋節吃的瓜子都是自家種的,不用去買。有的人家還搭一個大葡萄架,夏天時,可以在葡萄架下乘涼吃飯。院內的七棵棗樹是全院的公產。一棵酸棗樹,六棵大棗樹,每年碩果累累,使人望而生津。
除了春節,每年的中秋節也是我們院的大喜日子。一大早院門一關,各家的男女老少端著臉盆、水桶、小筐、竹籃子、大澡盆------一切家裏能盛東西的家夥都拿上聚集到院子裏。壯漢小夥子手持大竹竿,為了防止被洋剌子剌著,將領口袖口係得嚴嚴實實雄赳赳地站在棗樹下。等各家人都出來了,打棗就開始了。小夥子幾下就爬到樹上,有的騎在枝幹上,有的雙腳岔開,蹬住兩支主幹,手舉竹竿,用力地向果實密集的尖梢打去。實在夠不到、打不著的地方才抱住樹幹搖晃。
棗兒要盡量把它打掉,這樣來年果實會結得更多。棗樹怕晃,總去搖晃它,會一年比一年結的果實少,甚至會死掉,就是人們說的瘋棗樹。
棗兒像冰雹般的劈劈啪啪地掉在地上,砸在人們頭上、背上、屁股上。沒有人躲閃,隻是一個勁地往筐裏、籃子裏、臉盆裏、水桶裏飛快地拾撿著,還不時地往嘴裏塞著隨手挑揀到的特大、倍兒甜的大棗兒。你聽不到說話聲,隻有“劈劈啪啪”棗子砸在地上、和“哢嚓哢嚓”大小耗子們咀嚼、以及不時“嘩啦嘩啦”人們將手中撿滿的盆、筐往一堆倒放的聲音。這景象既熱烈,又緊張,既歡快,又嚴肅。不一會兒,院中堆起了一座座棗山。漸漸的,各種聲音間歇了,最後停止了。大家都直起身子,抹抹汗珠,站在了一個個小山旁。
“每家先端十臉盆,剩下的再說!”
汗水還沒幹,人們開始飛快地往自己家裏端著應有的一份。待所有的小山消失後,大家又各自拿出笤帚、簸箕,清掃著自家門前的棗樹葉、折斷的小樹枝。當掃到兩家交界處時,都會相視一笑“我來吧,我來吧”,互相搶上幾笤帚。
這是發自內心的,滿足的,舒心的,友善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