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補牢

真實的記載如夢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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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旗下的小鬼兒(上七)

(2018-06-01 16:52:27) 下一個

(七)

一九六一年九月一日,我上學了。學校是北京市西城區劉海胡同小學。頭幾天我興奮得睡不著覺,特意將老抗穿剩下的一件白襯衣、一條發了白的藍褲子洗得幹幹淨淨、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枕頭邊,因為他加入少先隊時穿的就是這一身衣服。那時正值困難時期,妹穿姐、弟穿兄的剩衣服是很普遍的,沒補丁的就算是好衣服了,根本沒有新舊的要求。我知道家裏很困難,但還是向媽媽要求著:“媽媽,您給我買個新書包和鉛筆盒吧。我不要新衣服,衣服我就穿老抗穿剩的,我隻想要一個新書包和鉛筆盒。行嗎?媽!”

“行,星期天媽媽帶你去買,好不好?”她笑著說。

星期天,媽媽帶我去買書包,我挑了一個黃色的帆布小書包和一個藍色的鉛筆盒。回來的時候,我高興地抱著小黃書包,蹦蹦跳跳地唱了一路。

開學這天,我早早起床。刷牙洗臉後,不停地看著牆上的掛鍾,真不知它為什麽今天走這麽慢。我焦急地一會兒把小書包背在身上,來回在屋裏走著,想象著學校的生活,一會兒又把小書包摘下來平放在桌子上,用一隻手伸進去撐開,盤算著怎樣排放書本,就這樣熬到了七點半。我對老抗說:“走吧,都七點半了。”

“著什麽急,你們一年級的小蹦豆兒都在本校上課,三分鍾就能走到。我在花枝胡同分校都不著急,七點四十五再走。”老抗不慌不忙地說。

他開學上三年級,和我同校。不過我們學校有兩個地兒,一二年級在劉海胡同,稱為本校。三年級以上的在花枝胡同,稱為分校。

走在上學的路上,我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一蹦一跳地跟在哥哥的身後。小黃書包也跟著我一上一下地跳躍著,顛得鉛筆盒不高興地一下接一下地拍打著我的屁股。這黃色的小書包一直陪伴了我五年,直到文化大革命。時代結束了它的使命,社會束縛了它的本

能。但我還是感謝它,是它奠定了我最基礎的文學知識,伴我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黃色的小書包啊,我深深地懷念你!

從上學的第一天起,我作業本上從沒出現過叉叉,成績冊上也一直是優。隻有圖畫課令我難堪,我天生學不了畫畫。即使是畫個普通的玻璃杯,也會把畫麵塗抹得亂七八糟,讓人看不出畫的是什麽。“沒有畫畫潛質的人不識時務”,我後來的生活經曆充分證明了這一說法。

而老抗卻有著驚人的繪畫天賦。記得他上五年級時,語文課本上有一幅插圖,是馬克思與恩格斯。圖中,馬克思側身坐在寫字台邊上,恩格斯斜靠在台邊,一隻手按在台麵,倆人在激烈地爭論著。他把這幅畫畫得一絲不差,當時我還說他是拓下來的。他舉著厚硬的畫紙說:“這種紙能拓嗎?”

知道確實是他畫的時,我又驚訝又羨慕,心想:我要是能畫成這樣該多好啊!

今天是十一月二十八號,是我八歲生日,再有三天,下個月的糧票就可以用了。我放學回來,剛吃完媽媽昨天晚上給我們分好的窩頭,心裏一邊盤算著一邊跑到鬆樹街幼兒園接小沉去了。

喲,沒鎖門。咳,算了,家裏連窩頭都沒有,鎖什麽呀?

今年的初冬特別的冷,這時就下了一場小雪。真是“風後暖、雪後寒”。這雪後的風像刀子,刺得街上人人雙手插在袖子裏,腦袋一個勁地往脖領子裏縮。從後麵,你絕對看不出前麵的人是年輕人還是耄耋老人。

倒是小孩不怕冷。盡管鼻涕早流成河了,也頂多是拿亮亮的袖子一擦。山裏紅的臉蛋迎著刺骨的寒風,照樣咧著嘴哼著、唱著、跳著。我看著走在前邊四歲多的弟弟,覺得肚子還是很餓。媽媽讓我去買五斤麵,說晚上給我們烙餅,可我還沒去買。剛才要是帶上錢和糧票就好了,還得再跑一趟,又得帶著小沉——呀,糧票!那五斤糧票就放在茶盤下壓著,還露著一多半。我想起剛才沒鎖門,怎麽不回去鎖上呢?那可是媽媽向廠裏同事借的,而且還是五斤麵票,要是丟了,這三天家裏該吃什麽呀?

“小沉快跑!”我說著飛快地向家裏跑去,不合腳的鞋踢邋趿遢不情願地跟著。一進院門,轉過大影壁,就看見劉國棟正從我家

屋裏走出,右手還往兜裏揣著什麽。看我回來了,他故意一轉腦袋裝沒看見,走回了東屋他的家。

我進屋直奔茶盤下一看,原本露著一多半的五斤麵票不翼而飛了——準是他,沒錯!我轉身奔到東屋,“咣咣”地使勁敲著劉國棟家的門。

“幹什麽,拆門呀?”劉國動伸出半個腦袋,故作驚訝地說。

“糧票兒——那五斤麵票兒呢?”我氣喘籲籲地質問他。

“什麽麵票兒啊?我沒拿呀。”

“你胡說!我出去接小沉回來,就看見你從我家出來,手還往兜裏揣呢。我進屋一看,茶盤底下的五斤麵票兒就沒了。不是你是誰?給我,你快給我!”我一邊說,一邊向他右手兜掏去。這時院裏的人都圍過來了。他一把把我推開,嘴裏罵著:“怪不得你媽都叫你強種,你就敢說是我拿了?你看見了嗎?你再過來別說我揍你!”

“你敢?我們家什麽東西你不拿呀?有人在就說借,沒人的時候就拿,從來沒還過。這五斤麵票是我媽在廠子裏借的,你拿走了這三天我們吃什麽呀?你給我!”說著我撲了上去,把手再次伸向他的兜。

噗,他抬腿給了我肚子一腳,轉身進了屋。這一腳把我踢著了,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哪裏經得住四十歲的壯漢結結實實的一腳啊!

我趴在地上,疼出了一頭冷汗,雙手捂著肚子,在地上來回翻滾著。小沉嚇得”哇”一聲哭起來:“小猛,你怎麽啦?”

我躺在地上打滾,小沉急得不知所措,扭頭向大門外跑去,邊跑邊喊著媽媽。他竟然一口氣跑到了劉海胡同十四路公共汽車站,他看到車站路邊躺著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那人麵色蒼白,雙目緊閉,豆大的汗珠順著額頭淌在了地上。一個比小沉大不了一兩歲、有著大大腦袋、瘦瘦身子的小女孩跪在那人身邊,搖著那人的肩頭哭喊著:“爸爸,爸爸——你怎麽啦?!”

圍觀的人們歎息著:“唉,這是被餓死的呀------”

媽媽這時剛好下車。她擠過去,蹲在小姑娘身邊,伸手一摸,她爸爸的鼻息還有熱氣。她放下手中提拉著的小麵口袋,這是廠子剛分的補助——三斤棒子麵,急忙從肩上挎著的書包裏拿出飯盒打

開,飯盒裏露出兩個白菜頭、半盒豆腐渣。她用小勺舀著豆腐渣,往那人嘴裏送,可那人已經不知道張嘴了。她放下飯盒,一隻手急速地在書包裏摸著什麽。

“媽媽,媽媽!小猛向劉國棟要糧票兒,劉國棟把小猛打得躺在地上了------”小沉撲上去摟著媽媽的脖子,含糊不清地說著。媽媽愣了一下,顧不得和小沉說話,將手中摸到的一塊橘子糖向那人口裏送。那人依舊不張嘴,她掰開那人的嘴,把糖塞了進去。

“媽媽我也要吃糖!”

媽媽看著小沉,又把手伸進了包裏,那小女孩正用舌頭舔著她那暗褐色的、幹裂枯萎的小嘴唇,一雙深陷的大眼睛緊緊地盯著媽媽的手。

啊,那神奇的手心裏竟然出現了兩塊糖——喲,這一塊怎麽蹦進了自己的嘴裏!

小姑娘吃著這甜甜的糖,眼裏閃著晶瑩的淚光。

媽媽看到那人終於睜開了雙眼,深深地吐了口氣。她掏出手絹,鋪在地上,用一隻手掐著麵袋子中間,將袋裏的棒子麵倒出了一半。她仔細地把手絹包好、係嚴,遞給小姑娘說:“回家先給你爸爸熬點兒棒子麵兒粥,第一次少喝點兒,別撐著。聽見了嗎?”說罷她拉起小沉,向家中跑去。

都要拐彎時,媽媽回頭看了一眼那可憐的父女,隻見爺倆雙雙衝著她離開的方向跪著,媽媽“唉——”的一聲,深深歎了口氣。

“劉國棟,你太不像話了。你給我出來!”

媽媽剛進大門,就聽到鄰居們講了這件事,氣得全身發抖,站在劉國棟家門前喊著。

劉國棟低著頭,從屋裏走出來,嘴裏嘀咕著:“四嬸兒,您下班啦?”

“你還有臉叫我?你從小沒爹沒娘,他爸看你可憐,把你一直帶在身邊做侍衛,還幫你娶了老婆。我們從沒指望你能報答什麽,可你也不能恩將仇報啊!打這麽小的孩子,你也下得了手?!”

劉國棟紅著臉,耷拉著腦袋,一句話不說。

“糧票兒的事我不問你,你自己拍著良心想去吧。打孩子的事兒,我記你一輩子!”

媽媽轉身回到家中,一手抱著小沉,一手摟著我,流下了心疼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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