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補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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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旗下的小鬼兒(上十九)

(2018-06-17 18:47:49) 下一個

 (十九)

“小猛,我餓著呢!”小沉說。可不是嗎,跑出去都一天了,能不餓嘛,我的肚子也叫喚上了。

        我無精打采地站起來,又懶得做飯,就舀了一碗米熬了鍋粥,我們倆湊合喝了。

        “媽和老抗都三天沒回來了,今兒是禮拜六,該回來了吧?”

        這兩天,小沉一天到晚嘮叨著媽媽為什麽還不回來,尤其是在晚上睡覺的時候,問了一遍又一遍,弄得我心煩意亂。我何嚐不盼著媽媽快回來呀?可我又怕他哭,就編瞎話,說媽媽禮拜六回來,眼看天就黑了,我不知道該怎麽哄他好。

        “應該回來了,我給你念書好不好?念《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樣時間就過得快了。”

        為了不讓他想媽媽,我每天晚上都給他念書,直到念得他睡著了,自己也睡著了。但今天我想好了,等他睡著,我去媽媽的工廠,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媽媽會不會------

        鬆樹街上那個老人臨死前的掙紮又浮現在我眼前。她被打成那樣,還堅持著往前走,希冀著能走回老家去。我不知她的老家在哪裏,可我想那裏對她可能會安全些,不然她不會這麽頑強地堅持向前挪。她是那麽地渴望生命,希望能活下去,就在最後倒下去的時侯,她還在努力掙紮著。她是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倒下去的------她躺在地上時,也許還沒閉上眼睛,她把最後的一線希望留在了眼睛裏------

“小沉,小猛!”隨著喊聲,老抗撲了進來,惶恐的眼神在屋裏巡視著:“媽呢,媽還沒下班嗎?”

        他聲音有些恐懼,衣服上滿是灰土,後背還破了,臉很髒,人也瘦了。

        “媽媽都三天沒回家了。”小沉帶著哭腔說。

        “啊?”他二話沒說,轉身向外走去。剛一開門,看到二姐、三姐站在了門外,她們攔住了他。

        “先回去,咱們商量一下再說。”二姐說著,把老抗推進了屋裏。

        “我覺得現在不能去。如果媽正在挨鬥,咱們看見了肯定受不了,一旦做出什麽舉動,她的麻煩就更大了。要是再問咱們一些問題,和媽回答的不一樣就更壞了。再說,她看到咱們心裏會更難受。”三姐一向很冷靜,分析得很有道理。

        “我隻是去看看,不會讓別人知道我是誰的。”老抗堅持著。

        我想起小時侯,自己曾在媽媽廠裏的幼兒園呆過一段時間。那會兒大食堂每到晚上都放電視,可就是不讓我們看。因為一到八點幼兒園阿姨們就把所有的燈都關掉,讓我們睡覺。然後打著手電檢查誰沒有閉上眼睛。有一天晚上,電視裏演《紅孩子》,小朋友們都非常想看。我告訴所有的小朋友:“今天阿姨查到我時,我把手電搶過來,從後門兒往家跑。阿姨肯定會來抓我,你們就從前門兒溜到大食堂去看電視。”

        小朋友們聽後,高興地歡呼起來。

         阿姨查鋪來了,我用被子緊緊地蒙住頭,用屁股一下下抬起使勁地蹾著床板。 阿姨一進屋,就直接向我走來,她問了我兩聲,我不回答依舊蹾著床板,她隻好掀我被子。一隻手掀不開,她就把手電放在我的枕邊,雙手來掀。我猛地抓起手電,往大通鋪下的最裏邊使勁一扔,往外就跑,待她爬著撿出手電時,我已經打開了幼兒園的後門。我站在那裏沒有跑,直到她追出看到我時,我才使勁一關門,跑了。從德外到我家,光坐公共汽車就是四站,我一個五歲的孩子一口氣跑回了家中。等那個阿姨和園長找到我家時,已經十點多了,看到我在家裏,她們腿一軟坐在了地上。

        全體小朋友美美地看了一場《紅孩子》。我卻挨了媽媽一頓屁板兒。直到媽媽打累了停手,我也沒說“下次不這樣了”。這是我這一生唯一一次挨媽媽的打,因為媽媽不喜歡打孩子,或者說她覺得打沒有用。

       

“媽工廠有個後門兒,進去是廠托兒所,我帶你從托兒所那門兒溜進去,保證別人看不到我們。”我說。                              

        正好現在姐姐們在家,可以陪小沉,我恨不得馬上飛到媽媽工廠,看看她怎麽樣了。

        “這樣吧,現在是九點半,再等半個小時,如果十點媽還不回來,我和老抗、小猛去看看。十點以後一般批鬥會都停了,廠裏的人也少,你帶著小沉在家等著。”二姐對三姐說。“那好吧。”三姐同意地點了點頭。                                 

        “你們吃飯了嗎?我熬了點兒粥。”我問他們。

        二姐、三姐都沒吃,老抗盛了一碗,幾口就喝光了,他想再盛一碗,又放下了。

        門慢慢地開了,媽媽!媽媽走了進來。她的衣服稍顯不整,頭發好像剛用手攏過,兩鬢有些散亂。蒼白的臉上有些汗漬,隻有臉上的表情平靜安詳。她的步履遲緩綿軟,像是踩著棉花。她慢慢地站定,挨著個地看清我們每一個人的臉,好像在數著“一、二、三、四------五------”突然她倒了下去。眼疾手快的二姐一把抱住了她:“媽,媽你怎麽了?”二姐抱著媽媽,輕輕地搖動著。

        “媽!媽!”我們圍在媽媽身邊喊著。

        “媽——媽——”小沉哭了起來。

        媽媽兩眼緊閉著,額頭上浸出豆大的冰涼的汗珠。

        媽媽,你睜開眼,看看你的孩子們,他們都在等你回來呢。他們都很好,一個也沒少,一個也沒傷,他們都急著想知道媽媽的訊息,擔心著媽媽的安危。現在你回來了,咱們全家都在一起了,你為什麽卻不睜開眼看我們了呢?

        媽媽,你快醒醒,我們不能沒有你!

        “快,趕快送醫院!”三姐提醒大家。老抗背起媽媽,二姐、三姐和我拖著抬著,小沉跟在後邊跑,就這樣到了廠橋與西什庫之間的北大醫院。

        媽媽沒有死,她是在這麽多年政治運動的擔驚受怕下;親人受害的打擊下;困惑人生的憂慮下;艱辛生活的磨礪下;坎坷命運的煎熬下;堅貞不屈的努力下;忍辱負重的奮鬥下;盼望著孩子們長大的激勵下;拚死拚活地生存了下來。她的心理憔悴了;精神崩潰了;筋骨煎枯了;血液熬幹了。當她最擔心的事情居然能按她的心願給予她時,她反而堅持不住了。她終於癱軟了,倒下了。

       經醫生檢驗,她身體極度虛弱,嚴重貧血,必須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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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斯曼 回複 悄悄話 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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