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補牢

真實的記載如夢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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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旗下的小鬼兒(上十七)

(2018-06-15 13:27:20) 下一個

(十七)

媽媽和哥哥都在單位作為”黑五類”受到批鬥了。媽媽的罪名是“反動軍官太太”,哥哥的罪名是“資產階級的狗崽子”,抄我家的就是他們學校的紅衛兵。他們在學校先把老抗臭揍了一頓,邊打邊問:“你爸爸是不是國民黨反動派?你是不是你爸爸的孝子賢孫、狗崽子?”

老抗腦海裏立刻湧現出小時侯,爸爸天天抱他去龍頭井買小籠蒸包的情形,爸爸的慈顏、關愛他怎能忘記?他不明白為什麽革命就非要罵自己的父母。

親情濃於血,人性重於革命。他每回答一個問題時都要說一句“我爸爸最喜歡我。我是資產階級狗崽子------” 施展著他的狡猾,用自己能明白的方式安慰著自己的良心。

當他們打累了後,莊大方(四中紅衛兵頭兒),帶著大隊的紅衛兵來抄我家了。他們本以為我們家會有許多貴重物品,也許還會有槍,挖地三尺後,他們失望地走了。在他們抄的家裏,連那些資本家、地主或者國民黨的團長、營長的家裏都能抄出點值錢的東西,沈抗家怎麽會窮得連普通人家都不如呢?他爸可是國民黨早期的一個中將啊,抄這樣的家真沒勁。“我肏,沈抗家是真他媽的窮!”紅衛兵們失望地走了。回到學校,他們沒興趣再批鬥老抗了,認為我家是徒有虛名。這倒救了老抗,他們沒有再打他,隻是把他關在了學校。

媽媽在幾天前就被批鬥了,隻不過她沒有對我們說。一開始對她的批鬥基本是形式上的,因為媽媽在工人們中人緣很好、有威信。平時工友們有什麽事都愛和她說,征求她的意見。可在當時的形勢下,一個國民黨大官的太太在單位沒挨批鬥,那實在是說過不去的,說明這個單位沒有無產階級革命群眾。因此鬥還是要鬥的,口號還是要喊的,脖子上還是要掛大牌子的,人還是要厥著的,關還是要關的。當然,也有些人為了表示自己是最革命的、立場是最堅定的、對資產階級是最痛恨的,向媽媽舉起了皮鞭。可媽媽沒有喊叫,她臉上的表情仍舊是平靜的。

然而此時此刻,她內心裏卻是萬分焦急,她在想著自己的兒女。他們怎樣了?挨批鬥肯定是跑不了的,會到什麽程度呢?他們受得了受不了呢?千萬別流露出不滿行為,這是運動。要忍耐,要學會忍耐,否則就難以生存。隻有生命存活,才會有機會獲得生活。這麽多年來自己含辛茹苦地把孩子們拉扯大,不就是為了他們能夠有一天過上真正的生活嗎?孩子們還沒真正成熟起來,如果在這時候想不通是什麽事都會發生的------

“啪”皮帶抽在了後背上。 “齊沛如!問你呢!”

媽媽根本沒聽見問的什麽,她隻是又把腰往下彎了彎,她脖子上掛的牌子快平躺在地上了,雙腿因為酸痛而抖動著。一個小夥子從人群中跳到她前麵,雙手拽住她的衣領,使勁地往上抬著,裝作惡狠狠地說:“問你丈夫是不是國民黨反動軍官、殺死了多少共產黨?你好好想想,不然我是不會放過你的!”

他雙手繼續使勁抬著媽媽。她是媽媽的徒弟,看到她沒聽到那戴著紅袖章的人問的話,怕那人再打她,就跑上來提醒媽媽,並借機讓她直直腰,唯恐她支持不住,倒下去------

“殺沒殺共產黨我不知道,那時的女人是不過問男人的事兒的。我隻知道在喜峰口大捷前,他就打了個異常殘酷的仗,雖然自己幾乎全軍覆沒,可也殺死了對方不計其數的人。”

小夥子啞然了,師傅,你說不知道就行了,幹嘛要說這後邊的話呢?

他焦急地用眼神提醒著媽媽。

“好啊,對方死了不計其數?那這‘對方’就是解放軍啦!”戴紅袖章的人衝群眾喊著,舉起了皮帶。

“不是解放軍,是日本人。那是抗日戰爭。”

“嘩——”工人們笑了。舉起的皮帶僵在了半空中。其實媽媽倒希望他們打她,打暈過去,就什麽也不用回答了。她寧肯挨打,也不願說違心的話。更重要的是,她認為打在她身上的越多,落在兒女們身上的會越少。她現在唯一關心的,是孩子們怎樣了、今天能否放她回家?她心急如焚,急切地想知道孩子們的安危------

此刻,她的孩子們還算幸運。大女兒遠在保定文化館,她從誌願軍轉業後就一直在那裏工作。她人非常老實,很少講話,此時還沒有受到任何衝擊。二女兒在排球隊裏,雖然隊裏停止了訓練,她卻可以利用這時間看書。三女兒倒是被列為了“狗崽子”,但隻是被隔離起來,也許是大學裏的“資產階級”太多了吧,那麽多老師、教授需要修理,還沒時間顧及到她這個“狗崽子”。老抗倒是挨整了,但隻是把他關在學校,並無大礙。

一夜之間,北京變了個樣兒。大街小巷,樓宇平房,凡是能貼紙的地方全都貼滿了大字報、標語,都是些千篇一律的口號、大同小異的勒令。“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整個世間都變紅了。一半是鮮豔的紅紙,一半是鮮血。每一個工廠、每一個機關、每一個學校,都在開批鬥地富反壞右的群眾大會,口號震天響,哀嚎蓋滿地;每一個街道、每一條胡同都是抄家的紅衛兵,一車車的抄家物資堆滿了各個單位的倉庫、辦公室、教室------紅衛兵們瘋狂地將一切傳統的文化藝術、宗教信仰、風俗習慣都視為“四舊”,全部搗毀、燒光。能搬動的裝車搬走,不能搬動的就砸,凡是看到有關文字的東西就當場燒為灰燼。大量的古今中外名著、名人字畫、藝術珍品、書畫雕塑、宗教寺院,甚至文化遺址被毀滅。幾千年的文化古跡奄奄一息,勞動人民智慧的藝術結晶幾近滅絕。

八國聯軍燒毀了圓明園,而文化大革命焚毀了中華大地。外人燒,燒的是表麵,自己焚,焚的卻是根基。

所謂的“勒令”內容大致是:

某某某地富反壞右份子,必須在二十四小時之內滾回老家去。否則,一切後果自負。

所謂的“老家”即原籍出生地,這“後果”自然是棍棒皮帶伺候了。

地主富農以土改時劃分的成份而定,反革命則分“曆史反革命”和“現行反革命”。“曆史反革命”是在文革之前被定性為反革命的,“現行反革命”由紅衛兵小將和廣大革命群眾來定。一個舉動、一句話都可能成為反革命行為。這時的革命人民警惕性太高了,階級鬥爭的這根線繃得緊緊的。假如你不小心撕壞了一張大字報,或碰掉了一張標語、勒令,會馬上查你祖宗三代、七姑八大姨是否是資產階級,或者能和資產階級沾上邊。一旦沾了點資產階級的味兒,就立刻被視為“現行反革命”。尤其是不小心碰壞了毛主席像,那就更遭殃。不容分說,棍棒皮鞭劈頭蓋臉就打下來。輕者鼻青臉腫,重者則血肉模糊一命嗚呼。壞分子的範圍就更大了,剛開始還是流氓小偷、地痞無賴,後來凡沾點男女關係的,也被包括其中。尤其是有作風問題的女人,被稱為“破鞋”。這“破鞋”之詞並非始於文革,但這詞的發揚光大著實是從文革開始的。過去“破鞋”二字是指那些出賣肉體來換取錢物的女人,是娼妓的別名。這時的“破鞋”用得就廣泛了,有男女通奸行為的是名副其實的“破鞋”,而喜歡穿戴打扮的在這時也被視為”破鞋”。燙發,抹口紅,敷脂粉,高跟鞋,布拉吉------凡是穿著時髦、打扮摩登一些的女人都被囊括進來。

一個正在大街上行走的時髦女人,會突然被一群紅衛兵包圍。幾把剪子同時剪向你的燙發或大辮子,燙發算是“資產階級”,大辮子算“四舊”。不是鉸掉一半,就是東一下西一下的,剪得你頭上高低不平如同豬吃狗啃。高跟鞋早被扒下,幾錘子砸掉後跟。布拉吉也被剪掉一半,要麽就被撕成星條旗。識相的老實低頭,一聲別吭,完事走人。不識相的一個不滿眼神、一句牢騷話就立刻招來橫禍。幸運點的掛牌批鬥、身披破鞋遊街,倒黴的遍體鱗傷,被打得奄奄一息。男人們的大背頭、瘦腿褲,箭頭邁(尖兒皮鞋)被稱之為“奇裝異服”。也是剪的剪,砸的砸。一時間資產階級被消滅得無影無蹤,人們的服裝絕對沒有奇異之說了,穿戴那叫統一,無論男女,隻有灰蘭兩色製服。穿黃軍裝的那一定是皇親國戚了,誰要是穿著一身黃軍裝走在街上,可是威風凜凜、揚眉吐氣。

右派們此時再也不右了,恨不得自己將右手砍掉、高舉左手不停地呼喊“擁護共產黨”、“熱愛毛主席”的口號。可晚了,誰讓你在大鳴大放時忘乎所以、蹬鼻子上臉呢?給你個棒槌你就紉針(認真),偉大領袖略施小計,就把你們真實想法掏出來了。這一計叫引蛇出洞,還知識分子呢,看過那麽多書,連這點都看不出來。你們現在做出的這一切都是被嚇被逼的,是裝出來的,以前說的那才是真心話。大牌子還得掛在你的狗脖子上,高帽子照樣得戴在你的狗頭上,棍棒皮鞭也絕對不會忘記對你光顧。

聽吧,北京城到處都是“劈劈啪啪”皮帶、棍棒的抽打聲和地富反壞右的哭叫哀嚎聲。大街上不時走過一隊隊帶著高帽子、掛著大牌子的牛鬼蛇神的遊街隊伍。“破鞋”們衣衫不整披頭散發,渾身掛滿又臭又髒的爛鞋,手裏還敲著鑼:“我是破鞋,我亂搞男女關係,我不要臉!”走幾步敲一下喊一聲,聲音稍低點,雨點般的皮帶就會落在身上。生命勝過了屈辱、疼痛淹沒了自尊,喊一聲也是喊,敲一下也是敲,好死不如賴活。想開了的人們聲嘶力竭地呼喊著辱罵自己的話語,讓悲憤與屈辱從嗥叫中釋出。

大街上院子裏,到處濺滿血,北京城到處是血。空氣中隱隱帶著血腥,是人們從沒見過的血雨腥風。

每天都傳來消息說後海有人投河,什刹海有人跳海,筒子河有人紮進去了------上吊的跳樓的也時有耳聞。你可以看到一種解放牌的大卡車,上麵堆著鼓鼓的麻袋,有許多還滲出血漬來,這種車是專門收屍的。每到一處,就將死者放進大麻袋,係緊袋口扔在車上,拉到火葬場一燒了之。沒有姓名,不分男女,骨灰也化在一起,做鬼都是混合鬼。

學校停課了,校外活動沒有了。原來在少年宮一起踢球的小夥伴也不來找我了。牟逢儒家剛好在文革前幾天移民去了加拿大,這個機靈的資產階級家庭躲過了這滅頂之災。隻是他哥哥牟逢傑在監獄中飽受著煎熬,牟逢傑和我三姐同歲,在高中時就因右派的罪名被逮捕。

隻有呂希中還在,他還踢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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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shanghai58II 回複 悄悄話 沒齒不忘
海天無色 回複 悄悄話 我也經曆了那個恐怖的年代
高斯曼 回複 悄悄話 你說的這些,沒有半點的誇張,就是那樣的,經曆過,都是親眼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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