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這時我家已經一貧如洗,屋內隻有一些簡單的家具。除了這兩張睡覺的床外,值得一提的是一個上半部對開門、下半部是三個大抽屜的櫃櫥。這最底下的大抽屜裏有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一個玉的毛筆筒,灰色的女人小手包,爸爸的假牙------
最吸引我的是一個四方的鐵盒,裏麵放滿了洋畫。我經常拿出來擺弄,對比著上麵的人物。還有許多相片,幾乎堆滿了整個抽屜。大的有一兩尺,小的像火柴盒一般大。其中一張最大的相片引起了我的極大興趣。上麵站著一排排穿著呢製軍裝、腰中掛一把小佩劍、威風凜凜的軍官們。這第一排靠中間的那個人怎麽那樣眼熟?噢,那是爸爸。
爸爸看上去真精神,高出他兩邊的人半頭。帽簷下那雙眼睛炯炯有神,高挺的鼻梁剛正不阿,緊閉的四方嘴角透著倔強。
咦,中間這個是蔣介石。蔣介石不是大壞蛋嗎?爸爸為什麽和他一起照相?
喲,這個小軍人臉上還露著稚氣,他腰間的盒子槍顯得那麽大,騎在高頭大馬上,威風極了,聽媽媽說那是呂正操。
我暗暗下了決心:長大後我也要當軍人,騎著大馬,衝鋒陷陣,闖遍天下。
我家正對著屋門擺放的那張八仙桌和它兩邊的椅子十分引人注目,都是紫檀木的。桌子四周雕刻著花紋,椅背上雕刻著荷花。與其他的家具相比,十分顯眼,讓人感覺不像是這個家裏的物件。
裏屋還有一張單人床,是姐姐們偶爾在家住時備用的。還有幾隻破箱子,裏麵是一些舊衣裳,其中還夾雜著幾件舊旗袍和破大衣。有一隻箱子隻有箱底沒有蓋,四角用一些疙疙瘩瘩的金屬物包著,箱身也有一些閃亮的飾物,與箱蓋相接的合葉還留有被人為破開的痕跡。箱子裏還扔著一件旗袍、一條黑色的羊毛披肩。聽媽媽說,小沉小的時候怕他亂爬摔著,就把他放在這箱子裏。
媽媽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丈夫被抓走已經三年了,他現在怎麽樣了呢?都六十多歲的人了,在那裏身體受得了嗎?他脾氣不好,見到不合理的事會叫真,肯定沒少受罪——公俠,我是多麽想你呀,每當孩子們睡著後,我看著他們的小臉,就像看到了你。你知道嗎,他們仨都有像你的地方,而且都很懂事,從不讓我操心。你放心,不管多苦多累,我都會把他們撫養成人的。我相信他們長大後都會像你一樣,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你要少說話,多想開心的事。一定好好保重身體,隻要你能在家坐著,甚至躺著都行,隻要我天天能看到你就知足了,孩子們需要父親啊。
大豫怎樣了呢?大豫會不會——
大豫是我的一個哥哥,但不是我父母親生的。
那是一九四一年春節,媽媽從洛陽城坐車向郊外駛去。她要去看望正在前線指揮部的爸爸。那時,爸爸正率領部隊在蘇豫皖與日寇作戰。
漫天的大雪使車子行駛緩慢。行至郊外十多公裏處時,媽媽看到路邊雪地裏有一個小包袱,似乎包著嬰兒。她急忙讓司機停下車來,走回幾步一看,果然是個棄嬰,嘴唇已經凍得發紫。她用臉貼著他的小嘴,感到還有呼吸,馬上叫司機掉頭回城,直奔醫院。還好這孩子命大,在醫生的搶救下活過來了。自此這個男嬰就成了我家一員,取名沈豫。既含“路遇”的意思,又意指是在河南撿的。小名叫大豫,誰知這諧音實在不吉利,如今他真地蹲了“大獄”。
爸爸被關押後,大豫為了家裏的生計,主動放棄了繼續讀書的願望,自己找了一份工作。他個子不高,但很壯實,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上學時他住校,工作後就住在廠裏,每周日回家。對於爸爸的事他始終沒說過什麽,隻是非常悲憤。
您給弟弟們買點東西吧。您別著急,我爸爸會回來的,您一定要保重身體。”
那天走後,他再也沒回來過。
一天,家裏來了警察,通知媽媽去“功德林”給大豫哥哥送被褥。媽媽這才知道他拿著爸爸的相片想跑到台灣去,已經因反革命罪被捕入獄,現在德勝門外“功德林”拘押。媽媽什麽也沒說,隻是默默地在家中幾條棉被中挑出一條最厚的挾在腋下,帶著我來到了“功德林”。
“功德林”的大鐵門緊閉著。媽媽走到大門邊上的一個小窗口,遞進去一張小紙條。不一會兒,大門上的小鐵門開了,她低頭對我說:“你在這兒等著,我一會兒就出來。”
“不,我要跟著您。”我拽著她的褲子說。
“不行,你就在這兒等著!”她說著把我的手甩開,夾著棉被走了進去。
我第一次看到她發這麽大的火,嚇得乖乖地等在了門外。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媽媽終於走了出來。她目光呆滯,身子也有些發抖,她沒有理我,徑直向前走去,我緊緊地跟在她的身後。突然她站住了,慢慢轉過身來,看著監獄的方向,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她沒有去擦,也沒有哭聲,隻是任淚水濕透她的衣衫,微風吹動她的長發,帶起兩鬢的發絲,我第一次發現媽媽有了幾絲白發------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大豫有什麽罪,遭到了怎樣的處罰,是活著還是死了?
不過我相信,如果他還活著,一定會找到爸爸媽媽在京郊八寶山的墓地,去祭奠父母。雖然他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是沈家親生的兒子,但在他的心目中,始終為自己能有這樣的父母而感到自豪。
疲憊的媽媽終於在每晚地苦思冥想中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