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科夫斯基第一鋼琴協奏曲:Tchaikovsky Piano Concerto No. 1
鋼琴:李赫特 (Sviatoslav Richter)
指揮:卡拉揚 (Herbert von Karajan)
伴奏:維也納交響樂團 (Wiener Symphoniker)
第二樂章:Andantino semplice - Prestissimo - Tempo I
第三樂章:Allegro con fuoco
“Richter - The Enigma”傳記片中李赫特自述的中譯文(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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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俄國的大藝術家們而言,斯大林的去世升起了鐵幕,西方世界開始了解他們。像奧伊斯特拉赫、吉列爾斯、羅日傑斯特文斯基等等。李赫特成為傳奇人物,但他要到1960年才獲準到西方演出。當年,他首度赴美巡演,六場卡內基音樂廳獨奏音樂會精彩絕倫,其效果不亞於重磅炸彈。同時他的曲目庫日漸龐大,幾乎囊括所有鋼琴文獻。
-- 法國電視導演、采訪人布魯諾·蒙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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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電影】
我曾演過一個小角色,是在影片《作曲家格林卡》裏麵。我演李斯特,這部電影麵麵俱到,反映了格林卡所處的時代。裏麵有普希金、托爾斯泰。影片大獲成功!
影片中我根據《魯斯蘭與柳德米拉》中的進行曲主題即興演奏,格林卡進來時,我剛好結束。這個場景拍得很美妙,很漂亮,很有效果的一段插曲。
【赴美演出】
我幾乎沒去成。我甚至想下錯車,我就是不想去! 我想有意趕不上火車,這樣美國之行就會泡湯。
(李赫特的妻子尼娜:他對去美國演出毫無熱情,尤洛克,美國的演出經理,他每年都要來莫斯科。他老是問起李赫特,他們總是對他說:“李赫特病了,他沒法去。” 有一天,我們意外撞見他,尤洛克很驚訝:“你不是好好的嗎 健康極了!”奧伊斯特拉赫與康德拉欣,一直在懇求中央委員會,他們說:“讓李赫特去吧! 當我們出國時,他們首先問的總是:李赫特什麽時候來? 這讓我們很尷尬。”最後他們決定,讓李赫特出國演出。這是赫魯曉夫親自作的決定。)
我第一次去美國,克格勃給我派了個“貼身保鏢”。小夥子看上去很正派,他的老板,是一個在列寧格勒的家夥,指示是:看住,跟著他。有一次,我要去芝加哥的博物館,在門背後,我發現了這個叫安納托利的小夥子。他很窘,嘟噥說:“是他派我來的! 是他!”
“你的任務就是演奏!” 他老是對我這麽說,我被搞得神經緊張,變得慌慌張張的。
(采訪者:“你可是獲得了巨大成功!” )
可能吧,但我發揮得很差,真的很差! 彈了大把的錯音! 我受之有愧。
(尼娜:音樂會結束,空前成功!總會有一大群人湧到後台來。但他自己會很不開心,他會說: “瞧,這就叫成功!可我感覺不行,他們什麽都不懂,根本沒聽懂!”)
我不喜歡去見那些名人,但總有那麽多的會見。
(尼娜:和明希合作時他很激動。在排練結束後,斯拉瓦過去吻明希的手。我覺得明希毫不驚詫,他很有風度、很樸素地接受了。對了,還有奧曼迪。他們見了很多次,在一起合作演出。奧曼迪總說:“斯拉瓦,你該留下。你幹嘛要回去,移民吧!” 斯拉瓦對我說:“他們怎麽都這樣勸我? 可我在家感覺很好!”)
我覺得美國單調劃一,到處一模一樣,我不喜歡那裏。
(尼娜:霍羅維茨邀請他去,他說他們相處得不錯。然後是阿圖爾·魯賓斯坦)
(魯賓斯坦的回憶:他彈得棒極了! 我特地從歐洲趕過去,那時李赫特已經開了三場音樂會了。我對“偉大的李赫特”非常好奇,就去聽他的音樂會。他演奏了三首拉威爾的曲子,不可思議! 聲音美得出奇! 我以前從沒聽到鋼琴會彈出這種聲音,簡直就像另一件樂器。我當場掉了眼淚。李赫特是個音樂巨人,悟性超人,他演奏鋼琴,而鋼琴也回應他,他和鋼琴一起歌唱。)
【音樂哲學】
學得快其實很容易,難的是要從容不迫,同時還要樸素! 我拿起一頁譜子,除非我掌握了,我絕不彈下一頁,然後再一頁頁往下彈。
(尼娜:他對別的鋼琴家說:“一天練三小時 絕不要多!” 他們問:“那麽你自己呢,斯維托斯拉夫·特奧菲羅維奇?” 他說:“同樣,三小時!” 但他有時候一天練習十到十二個小時!)
胡說八道! 十二小時? 不可能! 也許有時候當我盡快趕一首曲子,比如,普羅柯菲耶夫的第七奏鳴曲,在最後幾天我也許會練得多一點。但平時,不會! 十二小時? 從來沒有過!
(古爾德的回憶:我向來認為音樂表演者可分兩類: 其一努力開發樂器性能,其二反之。第一類諸如音樂史上的傳奇人物 - 李斯特、帕格尼尼,-直到後來以魔鬼技巧擅勝的大家。這類音樂家致力發掘他們和樂器之間的關係,這種關係成為他們關注的焦點。另一方麵,第二類音樂家試圖超越演出的魔力,在他們和樂譜之間創造幻景,以此來幫助聽者領會音樂精義,聽眾與其說被演奏者所吸引,不如說更關注音樂。我確信在我們時代,第二類演奏家的典範是斯維托斯拉夫·李赫特。事實上,李赫特所做的是在聽者和作曲家之間插入他的強力個性,就像某類連接環,以此他向聽者揭示作品,往往給予我們意外的嶄新視點。)
舒伯特的《G大調奏鳴曲》是我最鍾愛的舒伯特奏鳴曲。我第一次演奏舒伯特的奏鳴曲,老輩份的教授們對我說:“舒伯特? 太讓人反胃了! 舒曼就好得多嘛。” 很多人說:“這家夥是瘋了吧?”可我不是為觀眾而演奏,我隻為自己演奏,如果我樂在其中,觀眾自然也會樂在其中。我隻想演奏偉大的音樂。
演奏會後,古爾德到後台來他說喜歡我的演出,但僅指我個人而言。問我是否願意交流彼此對舒伯特的見解?
(古爾德:我第一次聽他演奏,是在莫斯科音樂學院,1957年5月。他以舒伯特最後一首奏鳴曲開場,《降B大調奏鳴曲》,有史以來最冗長的奏鳴曲之一,而李赫特又以從未有的慢速演奏,使其更為漫長。我願坦白陳言兩件事,其一,也許不太合常理,因為我本人並非舒伯特音樂的表述者,我覺得其音樂中的反複結構棘手費解,我往往在其中精疲力竭。我忍受著這首漫長的舒伯特奏鳴曲。後來發生了什麽?一個小時之後,我已陷入一種昏昏欲睡的恍惚狀態。我所說的舒伯特的反複結構被遺忘了,我先前認為僅起裝飾作用的音樂細節,如今顯然成為音樂的組成基礎,我至今仍對這些細節記憶猶新。對我而言,這似乎是兩種毫不相容事物的合體:用一種自發的即興來揭示深刻精密的內涵。正像我後來聆聽多款李赫特錄音時所感受到的那樣,我親身見證了一位無比強大的交流者,他們以音樂鑄造我們的時代。)
我在黑暗裏演奏,是為了更好地集中精力。聽眾也能更好地聆聽音樂,有什麽好看? 演奏家? 他的手嗎? 用不著! 他的臉部表情? 幹嘛? 什麽都不需要,隻表現作品,表達出作品中的音樂。誰會需要看呢?
(采訪者:人人都說你隻演奏你喜歡的作品? )沒錯。(為什麽?)因為我很自私。
有些人寫文章說,我臨時取消演出的習慣比我的音樂會更加出名。這些耍筆杆的! 的確,我生病時會取消音樂會,他們就說我反複無常。
不是那麽回事!我不是取消,我隻是推遲。在巴黎,有過場音樂會,在蘇聯大使館舉行。那兒有架斯坦威鋼琴,調音師去那裏檢查後說:“這鋼琴根本沒法演奏。”於是,我取消了音樂會。大使照常漫不經心,沒加注意。音樂會當天下午五點,他打電話來: “觀眾都到場了,我該怎麽辦呢? 自殺嗎?” 他總算說動了我,於是我去了,也許會很糟。我以勃拉姆斯《第二奏鳴曲》開場,整場音樂會還算過得去,稱得上是我當年最好的一場!
在美國,他們讓我去挑琴,有整整一打鋼琴! 這就是我彈不好的緣故!因為我覺得我從來挑不對鋼琴,我挑不來鋼琴,從來不會! 挑鋼琴就像選擇命運,說的容易做的難。為音樂會挑鋼琴很有害,會讓你士氣消沉,我向來把這種事交給調音師。試來試去,根本沒用!這應該是調音師的活。就像聖彼得,隻要心誠,就能在水上走;如果心不誠,就會沉沒。
伊古穆諾夫有次對我說:“你壓根兒不熱愛鋼琴!”我回答:“也許如此 我更熱愛音樂。”我有時在糟得可怕的琴上會彈得很好。
(采訪者:你想要的是什麽樣的琴? )
我想要的總是沒有,關鍵是在音色。雅馬哈有這種音色,就是"極弱" (pianissimo),最微弱的弱音,是最勾人魂的,不是極強,而是極弱。
(尼娜:“他在早期音樂會上彈得很粗糙,加上他當時脾氣暴躁,往往就會彈得震天響。後來他逐步開始注意音色,如今他的音色已進入樸素單純的理想境界,越來越自由。他是花了不少時間,才達到神奇的美聲(Bel Canto)。”)
有一次,普羅柯菲耶夫說起他最心愛的作曲家是海頓。我也很崇敬海頓,他的作品多麽鮮活!我實實在在告訴你:我喜歡海頓甚於莫紮特。而其它鋼琴家呢?他們常常忽視海頓,這多麽可惜!
我都把莫紮特忘光了,是不是我腦子出了問題?這很可怕,我根本記不起來了。如何來演奏莫紮特?有誰能彈好莫紮特嗎?演奏莫紮特的秘訣是什麽?沒有答案。同樣的樂句在海頓和貝多芬那裏再簡單不過了,但在莫紮特寫來就難得可怕,是難極了!我還沒找到演奏莫紮特的竅門。
我不喜歡被彈濫的音樂,比方說肖邦的那首“葬禮”奏鳴曲,簡直讓我作嘔! 雖然這是一個天才之作。我有太多其它作品想去彈,總比去彈人人都彈濫的曲目要好。不包括室內樂在內,我有八十首保留曲目。我以前習慣背譜演奏,但現在不這樣了(李赫特晚年都是看譜演出)。首先,這樣更加誠實:你要按照譜子精確演奏,但你不可能記住譜子上的所有指示,於是,人們就開始所謂“演繹”。我堅決反對!
(采訪者:你的詮釋經曆過演進嗎? )
如果有,我也注意不到! 我從未懷疑過:正道隻有一條。為這個簡單的理由,我總是仔細閱讀譜子,任何曲子隻有一種詮釋方法。庫特·桑德林這樣說我:“他演奏得很好,但讀譜更好。”
(采訪者:為何你不經常和樂隊合作? )
他們是要排計劃的,而我卻不行! 他們總說:“五年之內。”計劃! 到處是計劃! 也許這樣不太公平,但在俄國隻要他們想聽我演奏,就會取消交響音樂會,讓我上場,而這裏(西方)卻不可能。
我從不訂計劃,我隨時準備在任何地方演奏。哪怕在學校,沒有報酬。我也不關心是否在大音樂廳。他們總說我愛在小場子演奏,完全不是! 大的音樂廳總是被訂滿,當我想去演奏了,他們早就排了菲利普·昂特蒙!
如果事情都預先安排好,我總會讓它泡湯。如果我自問:明天如何? 這樣,那樣,都行! 鬼知道我三年中會幹啥!
我很喜歡一個畫家,他在俄國很出名,羅勃特·法爾科。他有次對我說:“繪畫中最難的一種技巧” - 我覺得在鋼琴上也一樣 – “就是畫一個完美的圓。” 我曾去他那裏上過幾節繪畫課。他當時說:“當你用雙手同時畫兩個圓時,反而容易畫得勻稱。” 這在鋼琴上道理一樣:一切都要勻稱。他還說:隻有當你刻苦勞作之後,那一刻才會來臨,就如同水終於燒開一樣,那才是最要緊的一刻。
【合作】
我常和穆拉文斯基合作勃拉姆斯,可他總想排柴可夫斯基協奏曲。穆拉文斯基,多偉大的指揮家! 你們都聽過我和他合作的那個錄音(指柴可夫斯基鋼琴協奏曲)。
那麽和卡拉揚的那個版本呢? 那裏麵有個大錯! 就在第二樂章:華彩過後,呈示部反複,他一直保持那個音,不給我起拍。這家夥頑固透頂!
卡拉揚有時也有奇思妙想,比方說他指揮的馬勒。可是在三重協奏曲(貝多芬)中他卻嚴苛極了! 那次錄音簡直像打仗:卡拉揚和羅斯特羅波維奇是一幫,而我和奧伊斯特拉赫一夥對著幹!卡拉揚感到奇怪,為什麽我總看上去悶悶不樂?因為這其中有些挺淺薄無聊的事情,奧伊斯特拉赫也不開心,而羅斯特羅波維奇總想出風頭。卡拉揚對速度判斷有誤,我不喜歡這速度,奧伊斯特拉赫也表示反感。就是在第二樂章,羅斯特羅波維奇覺得排夠了,卡拉揚按照他的一貫作風說:“行了,這樣沒問題!” 我說:“不行,讓我們換個速度。” “不,我們還有更要緊的事 -拍照!” 在那張討厭的照片裏,他裝腔作勢,而我們像白癡一樣在傻笑! 真惡心! 那天他是這麽回答我的:“我可是個德國人。” 我說:“那我就是中國人了!”(在歐洲的漫畫中,中國人通常被畫成咧嘴賠笑的樣子。)你怎麽會喜歡這種人呢!
我很喜歡布裏頓的音樂,我聽過許多他的傑作:《麻鷸河》、《阿爾貝·埃林》,後者我還演出過,還有《旋螺絲》。我們是好朋友,在一起彈兩重奏。我們在阿爾德堡現場演出過,雙鋼琴奏鳴曲(莫紮特),我和他隻排練了三次,的確排得很少。
一次在奧德薩歌劇院前,當時街燈還沒亮,我和一個人擦肩而過。他直直瞪著我,眼睛裏一片茫然,呆滯無神。我認出他是肖斯塔科維奇,打心眼裏不舒服。我知道他的歌劇,當時譜子已經出版了。作品裏有股讓人作嘔的粘合劑的味道。他在場我就有點發怵,膝蓋在打顫! 他很古怪:神經兮兮的,但認真得要命!是個大天才,卻古怪極了,像個悶葫蘆。他幾乎是瘋瘋癲癲的。我不瘋,我很正常,我隻是有時希望我是瘋的!
(尼娜:肖斯塔科維奇第一次來我家,斯拉瓦對我說:“當代的柴可夫斯基來了”。)
我們很快成了熟人,可還稱不上朋友,後來才成了朋友。那時我和奧伊斯特拉赫首演他的奏鳴曲。
了不起的小提琴家!他是最棒的!我父親介紹我們認識時我才隻有十二歲,他已經快十七歲了。他那麽優雅,那麽英俊,同時又和藹可親。後來我去聽他的音樂會,什麽樣的發音啊!幾乎舉重若輕!沒有多餘的動作。奧伊斯特拉赫和我合作過多次,勃拉姆斯、弗蘭克…… 在對弗蘭克的演繹上,我們有些分歧:他覺得這是客廳音樂,而我覺得這是部神奇的作品,有普魯斯特的筆觸。盡管這樣,我還是覺得我們錄製的勃拉姆斯和普羅柯菲耶夫很不錯。
(尼娜:和費舍爾·迪斯考合作就沒這麽簡單了,對斯拉瓦來說很麻煩。這是因為費舍爾·迪斯考個性極強,斯拉瓦也是如此,他們總是很難合拍。他們舉行的音樂會妙不可言,他們似乎都超然物外!)
這個人簡直是個奇跡,無以倫比,不可置信!和費舍爾·迪斯考合作很難,他對歌詞的苛求無以複加,想要和他保持和諧一致,他的伴奏者一定要稍稍等他一點。他的發音句讀無比驚人,演繹沃爾夫則相對容易些。無論在交往和音樂上,我們都度過了非常美妙的時光。
如今,安德烈·加夫裏洛夫是一個國王。他很幸運,總是能自得其樂! 這是健康的標誌。不過倘若他能再謙遜一些,他會更加快樂。我們合作錄製了亨德爾的組曲。當朋友們在聽這張唱片時,我讓他們猜這是誰彈的。很多人都會搞混。就連我自己,有時也會聽不出兩者之間的差別。光憑聽,我甚至覺得加夫裏洛夫彈得更有意思,盡管李赫特彈得毫無瑕疵。(這套亨德爾組曲後來被EMI收入廉價小雙張的"強音"[FORTE]係列中發行)
【退休】
盡管我脾氣不小,但我其實性子很冷,對自己總是有客觀超然的看法。
如今我力不從心了,它已不在巔峰狀態,無論腦子還是聽覺都衰退了。可我還以為狀態一流,而它已經一去不返了。我的聽覺已經抓不住調了,我害怕再演奏了。現在我退休了。
我覺得很厭煩。我總體上講的還是生活,而不是音樂。人生有太多的煩擾,世事紛繁。
我討厭我自己,就是這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