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輝
時間: 2006 年 10 月德國法蘭克福書展。地點: 6.0 廳科發書業展台。
“ 謝澤仁 ”------ 滿是英文的胸牌中間是這 3 個醒目的中國漢字 , 掛胸牌的是一個白皮膚、黃頭發的中年白人,一雙清澈明淨的藍眼睛和善地望著我們。那胸牌掛在一位純正的日耳曼紳士胸前,真的讓人忍俊不禁。當他熱情地向我們問這問那時,我和夫人一陣子手忙腳亂,對他所說的結結巴巴的漢語,連猜帶蒙差不多還能夠對付,但在他漢語表述不清幹脆用流利的英語問話時,則隻能說:“ No English ”了。直到找到一個翻譯接待他,我們這才搞清了他的身份和來意:他是做醫藥器材生意的,主要經銷類似哈磁五行針之類的中國醫藥器械。看到來自中國的圖書展台,他很高興,他喜歡中國的一切。噢!原來我們遇到了一個“中國迷”。就這樣,一連幾天,他過來參展時總要來我們展台前站一會兒,操練一番他那洋味十足的漢語。
如果單純迷戀中國有情可原的話 , 那麽他在會展最後一天下午的舉動則著實令我們大吃一驚。當時我們正在收拾展品,做撤展的準備。謝先生過來了,用漢語、英語比劃了好半天,我又找了個翻譯才總算明白了他的意圖:他想邀請我們到他位於海德堡的家中做客。從心底裏講,我們正愁第二天沒安排活動,若能到歌德 8 次光顧過的地方――世界膠印技術發源地海德堡看看,一定會不虛此行。但接受一位素昧平生的洋人邀請,總是心裏有點犯嘀咕。這個人是不是有什麽毛病?!或者會不會是什麽陷阱?!在中國內地商界辛勤打拚十七、八年,什麽圈套我們都領教過了,可別剛出國門就上當受騙呀!但看著他那雙真誠的眼睛,我們委實不好意思拒絕,恭敬不如從命吧。
傍晚時分,我們忐忑不安地坐上了謝先生的汽車,開始向海德堡行進。在 3 個多小時的車程中,我們開始傾聽他用結結巴巴的漢語述說自己的故事。我們眼前呈現出這樣一幅動人的景象 : 十幾年前,謝先生愛上了一個來自中國湖南益陽地區的女留學生。愛屋及烏,他開始陷入對中國風土人情、山川風物和中華文化的瘋狂迷戀。
兩年後,他陪新婚妻子來到湖南那個擁有夢幻般水鄉和大山的小縣城。那幾天,好像全城的人都過來觀賞他這個金發碧眼的洋女婿,像在動物園指指戳戳地參觀猴子或者大象,你看他心裏那個美呀!又過了 1 年多,他們愛情的結晶誕生了―――一個漂亮的混血兒。謝先生好像又回到了童年。他開始與孩子爭搶媽媽的關愛。他們在海邊、在樹林裏、在公園裏鬧啊、跳啊、笑啊 ……….. 但是 , 漸漸地他發現妻子經常不開心,總是為一些生活瑣事莫名其妙、無緣無故地發脾氣。他們陷入冷戰,陷入無休無止的爭吵之中。他不知道這是根深蒂固的中西方文化差異在作怪,憑著年輕氣盛,他變得我行我素、不理不睬妻子,甚至開始打罵孩子。直到有一天,妻子倔強地打起行李,踏上了回國的飛機。妻子帶走了謝先生全家奉為掌上明珠的愛子,也帶走了他所有的歡樂和幸福。
當他知道他離不開孩子、更離不開妻子時,他後悔了。他一遍又一遍地打電話,哀求妻子,懇求她們回來。但此舉不但於事無補,而且促使妻子盛怒之下換了電話,從此斷了音訊。當他實在忍受不了思念之苦,輾轉奔波到上海,終於見到魂縈夢牽的妻、兒時,淚花還沒有擦淨,妻子又向他客客氣氣地介紹了她的現任男友――一個彬彬有禮的中國男士。他從上海回國時在飛機上昏睡了一路,像古羅馬鬥技場上被打敗的角鬥士。當他數月後勇敢地振作起來做生意時,他選擇了經銷中國醫藥器械。現在他還天天夢見心愛的兒子,他把中國當成了自己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在謝先生斷斷續續的講述中,我們一直在思索這樣一個問題:他的妻子為什麽會離開他?是真的是中西方文化差異,還是另有隱情?!至今我們依然百思不得其解。途中吃晚飯時,謝先生執意要買單,我誠懇地表示:我是生意人,麻煩你出力我已不好意思,再讓你破費,我們肯定會過意不去的。他沒有再推辭,我想經過離婚的男人,其家境一定不會太好。果然,晚上 11 點鍾我們終於到達他的居所―――一個上、下兩層、不足 70 平方米 的公寓樓。
一樓隻有簡單的幾件家具和廚房器具,有一點淩亂,可以看出主人的簡樸和缺少女人的溫馨。但當我們上樓時才發現主人精神上的富足。樓上四麵靠牆除了書架還是書架,而且幾乎都是中文圖書。不少書還是上個世紀 80 年代出版的,發黃的紙張顯示了那個時代出版的烙印,連我這個多年出版從業者也很少能夠看到。偶而幾本英文書,仔細一看,居然也是介紹中國風土人情的旅遊書。屋角地毯上是未及收拾的被褥,另一角則是一台精致的組合音響。謝先生打開音響,一曲曲渾厚悠揚的中國古曲音符開始緩緩的流淌,《梁祝》,《將軍令》,《蘇武牧羊》,《二泉印月》,《喜洋洋》 …… 我們仿佛又回到 3 月的江南。老實說若是在中國,我們不會感覺什麽異樣,可身處異國他鄉的白人家裏,這一刻聽起來既讓人感動,又讓人心酸。因為謝先生濃重的中國情結除了對中華文化的執著熱愛外,更多的是對異鄉妻兒的深深懷念啊!
當他如數家珍似的向我們介紹完多年收藏的中國音樂 CD 、 DVD 後,幾大本相冊映入我們的眼簾。他默默地看著我們一張張地欣賞那個漂亮的混血兒的照片和全家在一起時的合影,臉上布滿了惆悵。我們竭力緩和氣氛,盡量避免提及那些傷心的往事。我甚至開玩笑地說:中國女士願意遠渡重洋、嫁給老外的多了去了,我給你介紹一個吧?他不置可否地苦笑起來:好是好呀,隻怕再也難以找到妻子那樣的好女人了!我們無言以對,沒想到老外也會癡情呀!我不由得想起了那位既是才子也是情種的歌德和他那部初戀失敗後的產物―――《少年維特之煩惱》。
關燈後,我們席地在樓上休息時,我一直遲遲無法入睡。腦海裏老是浮現著他在一個個不眠之夜裏,一定是沉浸在中國古曲的旋律裏,回憶著當年的天倫之樂吧。我不知道他現在在樓下是否已經入睡,可能他把遇到的每一位中國人都當成妻子的娘家人吧。想到這,我們都後悔當初不該小人之心地揣度人家的誠意了。
第二天早上當我們睡眼惺忪地下樓時,謝先生已烤好麵包,衝好了牛奶。想到他還要上班,我們執意不去參觀了,說去火車站時看看沿途的城市風貌就可以了。然而他非常堅決,執意要送我們去看看古城堡和海德堡大學,哪怕是不留我們吃中午飯都行。恭敬不如從命,於是我們在他的導遊下,參觀了一千多年前的古城堡和有著七百多年曆史的海德堡大學。海德堡古城隱匿在斯瓦本山巒間,內卡爾河清澈的河水繞城而過。小城依山傍水,天地間蘊育著精靈毓秀。著名哲學家黑格爾、謝林,音樂家莫紮特、舒曼、肖邦,文學家席勒、歌德等都曾在這座古城生活並與之有著深厚的淵源。這一趟真的是不虛此行。
一路上謝先生的手機老是響個不停,恰好那天又是周一,我們實在不好意思打擾他了,於是走馬觀花地參觀後,催著他往火車站趕。他一直是戀戀不舍地看著我們下車,依依不舍地送我們進站。要不是怕汽車會被拖走,我想他一定會親自送我們上車並且目送火車開動的。
我們還會相見的,謝先生,你一定可以再找到你的真愛!我們在火車上默默地為他祈禱。
光陰荏苒,一晃快一年了,中間我打過一次電話,好像正在上班,沒說上幾句就斷了。 2006 年 11 月我曾經寫過類似此文的博客,可惜那時我的電腦剛剛掃盲,沒有保存文件就上傳,結果至今那個博客上隻留下一個孤零零的標題:德國的謝先生。我知道,時過境遷,今天再寫此文一定缺失了當初的激情和感動。但我願意繼續回憶,不斷地補充當初的記憶充實本文,以回報謝先生對中國的那份深情厚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