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在卡爾桑旅店(KALSONG GUEST HOUSE)的前台,我有點不耐煩,那位藏族女子已經把我的護照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這時,有人問我:“你真的來自上海?”我說:“當然,我的護照上不是寫得很清楚嗎?”那人接著說:“很抱歉讓你久等,想你明白的,這裏很少有漢人來。”他說的是英語CHINESE,但我知道,這位典型藏族長相的男人說的就是漢人,因為我已經身在印度北部的達蘭薩拉(DHARAMSALA)--流亡的達*賴*喇*嘛*的駐錫地,這裏,的確很少有大陸的漢人來訪。
(圖:達蘭薩拉所在的群峰)
那人主動幫我把行李拎到了頂樓的房間,我問他附近哪裏有餐館,已經晚上十點多了,我連午飯都還沒吃呢。他說他可以陪我去一家,但要走一段路,旅店附近的早都關了門,還說身為女子最好不要獨自走夜路。我笑領了他的好意,幹脆邀請他一起吃晚飯,他說已經吃過了,要我隻管自己點菜,這時我才想起還沒問過他的名字呢。
他叫尼瑪,藏語太陽的意思,恰巧我的藏名是達娃--月亮,那還是九八年第一次進藏時,色拉寺的活佛給取的呢,活佛當時說達娃的另一個意思是圓滿。知道了我有藏族名字,尼瑪非常開心,原本有些拘謹,現在也開始輕鬆起來。藏式炒飯端了上來,我很高興地看到同時來的還有一雙筷子,大概侍者也看出我是中國人,所以特地送了一雙過來,當時已經在南亞旅行了五六個月,還是第一次用上筷子呢,尼瑪也嚷嚷:“筷子!”他說的是漢語,這之前我們的交流全部都是英語。
以後的談話便是英語和漢語交替進行,尼瑪來自青海,家裏除了牛羊外,還買了卡車跑運輸,屬於先富裕起來的藏族人家,他是家裏最小的孩子,六年前來到達蘭薩拉。我好奇他如何來的?他說先搭車到西藏,然後翻雪山走路到尼泊爾,山裏足足走了七十二天,我以為自己聽錯,便問:“你是說走了十七天?”“不是,是七十二天,在山裏走了七十二天。”我很奇怪,尼泊爾和西藏的大部分邊界就是喜馬拉雅山脈,山中有很多山口,自古以來就是西藏和南亞的通商要道,即便尼瑪因為偷渡要繞道,也不可能走上那麽多天。尼瑪解釋:“同行四五個人,隻有一張手繪的線路圖,白天不敢走路,隻有晚上走,往往走到天亮發現回到原處,不知道迷路迷了多少次。”
“那你們的食物怎麽解決,難道能背得動七十多天的糧食?”
“哪裏啊?早就吃完了,隻好到處找牧羊人討點吃的,找不到就餓著,山裏也沒啥野東西可以吃。那個苦啊!”我很是佩服他的毅力,雖然心裏有個疑問。
第二天白天我到處閑逛,傍晚回到旅店時,尼瑪就在前台坐著,我邀請他陪我吃晚飯去,他也不推辭。在達蘭薩拉,常見到的隻有兩種人:高鼻深目的白種人和高鼻深目的藏族人,因而我這低鼻平眼的臉很引人注目,在餐館裏,不停有人用藏語問尼瑪我是誰?我也看人便點頭道“紮西德勒”,最後弄得整個餐館的人都對我打招呼微笑,不過,這中間也來了位長發過腰的藏人,劈頭便談自由西藏,我不願意在這種敏感的問題上多糾纏,何況一個來自大陸的漢人呆在達蘭薩拉本身就已經夠敏感的了。我說這些事就讓領袖們去操心吧,我隻是希望所有的人有一天都能回家,和親人團聚而不會遭遇任何麻煩。
尼瑪後來說,就是這句話深深地打動了他,他非常奇怪一個漢人女子怎麽能如此了解藏人的心思,我說這是人之常情,家,誰不想回?當時,尼瑪的眼裏便泛出了淚光,他低下頭來喃喃地說:“我想回家,可家已經回不去了。”
因為熟了,我問起話來毫不顧忌:“尼瑪,說老實話,你是不是在家鄉犯了事,所以跑到這裏來了?”尼瑪倒也坦白:“是打群架傷了對方,聽說公安局要抓就逃了。奇怪啊,你怎麽知道我犯了事?”我說:“很簡單,你家境富裕,卻居然沒吃沒喝地在山裏走了七十二天,你又不象是有強烈宗教信仰跑到這裏來朝聖的人,那結論就隻有一個:一定有什麽事讓你不得不跑。所以你到這裏來了,對嗎?”
尼瑪有點不好意思:“都被你給猜中了,打架時沒想到傷人,出了事就隻能跑到國外了。”
“那你到了尼泊爾後怎麽來的印度呢?”
“到了加德滿都,就有藏族人事務委員會的人接待,幫助辦理好一切旅行證件,便有人帶到達蘭薩拉,開始住在專設的難民營裏,食宿全包,也有一些簡單的工作技能培訓,四十天後就要自己獨立謀生了。”
“所以你在卡爾桑旅店工作了。”
“不是的,我和朋友一起開了個藏式按摩店,你知道的西方遊客很喜歡這個,店就在卡爾桑旅店裏。昨天,你剛到我就注意到了,來這裏六年,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漢人,更沒有機會說漢語了,你看,我現在說都結巴,好多詞想不起來了。”
“現在每年大約有多少人跑過來?”
“大約有六七百人吧。”
“不多嘛。是不是很多是在國內犯了點事,然後跑到這裏來,借口迫害啥的?現在國內不象以前了,我猜因為宗教原因或者政治原因跑過來的不多吧。”
“你算說對了。我現在很後悔,呆在這邊六年,都沒出達蘭薩拉附近一百公裏,早知道情願在國內坐牢,也早釋放了。現在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不敢回家,聽說國內對我這樣的處罰非常嚴厲,我也怕被送去做苦力,你能給我出個主意看怎麽才能回去。”
我也沒有什麽好主意,隻是告訴他我幾個月前在青海的塔爾寺遇見一位喇嘛,他十多歲被送到達蘭薩拉讀了六年書,回去也沒被政府怎麽樣,隻是被暗中監督了一年,後來考上公費留學美國,居然也讓他出去了,他現在是青海佛學院的老師,教活佛們英語。由他的例子,我認為現在國內應該不象過去那樣對待出逃的藏人了,隻能越來越寬鬆。他很驚奇,說這邊的人都說回去後將會如何的慘,我笑,政治這東西很多時候信不得,最好多聽多看,不要隻局限於達蘭薩拉的傳聞,他點頭,然後我答應和他保持聯絡。
離開達蘭薩拉的時候,還是尼瑪送的我,他拎著我的行李一直送到巴士上,車開了,他緊追了幾步,揮著手喊:“達娃,幫幫我,我真的想回家!”
2008年3月19日於蒙特利爾
我從小和佛有緣。也到過西藏。
對了,還記得那個點燃亞運聖火的純潔美麗的女孩,名字也是達娃, 達娃央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