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往事--爸爸是這樣練成的
(2013-11-03 07:4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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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出生在1940年,屬龍。那時戰爭還未結束。上邊有個大爸爸好幾歲的姐姐,爸爸作為第一個成功存活下來的男孩子,給奶奶和爺爺帶來了無窮的希望。
可是爸爸是個象郭靖一樣晚熟的人。四歲才開口叫爹,也難怪他老人家七十歲才開始近視。爺爺奶奶一度以為他是啞巴或者弱智。其實爸爸一點不傻,雖然說話晚,並不妨礙他淘氣的事幹了一籮筐,包括用彈弓到處射東西,還爬上樹射中了隔壁的一位啞巴。爸爸可能很久都沒有意識到這是對弱者的bullying,要不也不會說給我媽聽,導致媽媽至今仍拿此事來說爸爸性情頑劣,不明事理。那位啞巴先生,我爸爸他已經知道錯了,我們全家一起給您鞠躬道歉,請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原諒他吧。
爸爸兩歲時,爺爺奶奶領著全家從河北樂亭闖關東到了東北公主嶺,爸爸在那裏度過了童年。按理說那應該是一段生活艱難,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但從爸爸的回憶裏卻隻聽到年少的爸爸帶著我二叔,每天浪蕩在大山和原野間。我似乎能看到曠野裏風吹草低,鷹在高空盤旋,他和二叔追野兔。那是爸爸最自由的時期,他無牽無掛,什麽也不懂,自由自在的。
隻有一件事,給爸爸無憂無慮的童年記憶打上了一片不一樣的色調。這個故事是奶奶講給爸爸聽,爸爸講給我聽,我又講給了很多人,包括我的孩子。那是爺爺奶奶家裏養的一條狗。在全家坐上火車駛向遙遠的關外時,這條不得不被遺棄的狗追著火車,跑了幾百公裏,直到再也看不到火車的蹤影。它隻好放棄,往回走。這條路一定很漫長,因為它不能再沿著火車軌道舍命狂奔,它需要去到一些有人煙的地方找食吃,每經過一個村子,都要跟當地的狗打架,才能爭到一口東西。老家的人後來告訴說,兩個多月後,這條狗出現在奶奶家的老房子門前,遍體嶙傷,瘦骨嶙峋,好心的鄉親給它一些吃喝,它每天都跑到那條家裏人離開的路口,向遠方張望,沒多久就死了。每次我講起這個故事,都會流淚。我想爸爸聽到時也是難過的吧。狗狗,對不起,不得已丟下了你,害了你,,願你安息。。。
人這一生,舍棄的東西太多了,尤其是在那樣的年代,兵慌馬亂,人們為了活命要背井離鄉,多少親人失散,多少生離死別,願這個世界不要再有戰爭,不要再有人為製造的苦難。
上山抓兔,下河摸魚的日子很快結束了,爸爸九歲時,爺爺奶奶把家又搬到了沈陽,爸爸也被送進了學校。之前爺爺負責教爸爸和二叔讀書,背不出來要挨打。爸爸最怕珠算,一看爺爺拿出算盤立馬就跑沒影了。在外麵遊蕩到天黑,估計著爺爺都睡下了才敢回家。直到爸爸被送進學校給老師管著,才開始讀書識字。那時的爸爸有了生平第一張一寸照,上麵的少年眉目柔和,一點不像爸爸後來那種目光淩淩,英氣逼人的表情,雖然臉型還是一樣。那是我爸爸嗎?爸爸自己也恍惚了,但他還是肯定那是少年時的自己。
爸爸很聰明,讀書不費力,於是就驕傲起來。他常常瞧不起木納魯鈍的人,青少年時期的爸爸流於外相,爭強好勝。但是對於真正有才華的同學,爸爸也是心服口服。他常常提起一位學習非常優秀的同學,甚至記得他的名字叫藍俊世。一次下大雨,別人都在雨中奔跑,唯有藍同學氣定神閑步履平常,大家問他:你不快跑,不怕被雨淋濕嗎? 藍同學答曰:快跑不是一樣被淋濕。爸爸每次談起,都還會對藍同學那種與眾不同的瀟灑流露出欣賞之意。我也因此對這樣一位少年書生產生了各種聯想。後來在一篇科普文章上看到:下雨時,奔跑的人比走路的人會淋到更多的雨。原來藍俊世同學那時就有這種物理水平了。
爸爸讀高中時,中國又發生了自然災害,饑餓困擾著普通百姓們的家。看著還在讀書長身體的弟弟妹妹,爸爸決定了去參軍。他沒有跟爺爺奶奶商量,自己報名,體檢,直到要出發時才告訴家裏人。要失去兒子的恐懼一定深深刺激了奶奶,幾年後,在二叔也要參軍的時候,奶奶踮著小腳把二叔硬從報名的隊伍裏拉了出來。
爸爸成了軍人,先是駐紮在海洋島。大海的浩瀚,軍隊生活,這一切讓爸爸感到新鮮著迷。他畫了很多素描,至今我們家仍保留著一個線裝的本子,紙質已發黃變脆,上麵有爸爸畫的月色下的海浪,礁石,樹木。。。還有他寫的詩詞。爸爸是很文學的。現在他也經常寫些小詩,記錄自己的感想,抒發情懷。媽媽七十大壽,爸爸自己住院期間,他都寫下寥寥幾句,收錄在一個筆記本裏。我一直都很喜歡看爸爸媽媽過去的照片,過去的信件。多麽珍貴,那是我的父母真實走過的歲月。多麽神奇,想象他們也曾經和我一樣年輕,甚至比我還要小,他們也曾經象我一樣懵懂,迷惘,充滿活力和沒有頭緒的激情。。。這樣想象著,就覺得和父母親近了好多,他們不再是高高在上,或者遙不可及的另一代人,我們原本很相像,可以做朋友。
爸爸在海洋島當兵的期間,奶奶兩次去探望爸爸。說到此,爸爸總會感慨:你奶奶踮著小腳,一個人坐火車又坐船,到海島看我,還給我拿吃的。爸爸說奶奶到達前,有鳥糞掉在他身上,所以之後他有時會認為,鳥糞掉在身上預示著好兆頭。
二十出頭的爸爸在軍隊的日子應該還不錯。他依然口無遮攔,心無掛礙。他不願忍辱負重地跟緊上級的眼色行事,顧自在一小夥崇拜他的戰友中間當他的齊天大聖。每天熄燈號吹響前,爸爸盤腿坐在炕上,周圍是一圈他的兵蛋子,開始聽他講。講什麽呢?我們無從知道。反正即使現在,有時候爸爸仍然會成為一圈人中間那個侃侃而談的人。他喜歡說話,跟人探討知識和思想,多數跟他聊得來的人自謙不及他學問廣博,甘願多聽他說。媽媽數落爸爸從不懂何為謙虛。爸爸脖子一梗,忿憤而不以為然。在爸爸的眼裏,按照學識和德行,人是有等級的。學識德行高過他的人,他衷心讚賞,虔誠恭敬,不及他的人,他就不懂也要客氣寒暄了。這種黑白分明的個性使爸爸成為領導眼裏的刺頭,縱有才華也不可重用。爸爸直到轉業隻當上了個排長。雖然他在68年全軍大比武時成功地擔任了尖刀連偵查排排長,射擊投彈刺殺偵查敵情製定作戰方案樣樣名列前矛,但不尊敬長官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比武後他的副排長,他的班長都越級提升進入團部,爸爸仍舊回來當他的排長。
爸爸是氣不公的。性格決定命運。他沒有痛定思痛反省自己,而是選擇一往無前地舉著他傲慢不羈的旗幟走下去,就這樣直到退休他也沒妥協過。
比武之後不久,抗美援越戰爭打響,爸爸和一眾戰友被派往越南。行動是秘密的,奶奶他們毫不知情。爸爸他們坐著悶罐車,幾天幾夜,被拉到雲南邊陲。在開赴越南的前日,允許戰士們自由活動一天。爸爸把身上的大部分錢寄回了家裏,剩下的進理發店剃了個光頭,再大吃一頓,花個一幹二淨。此去也許就青山埋忠骨,馬革裹屍還了。爸爸還不知道害怕,他隻感覺到壯士一去不複返的豪邁。
到了越南,北方兵吃盡了苦頭。潮濕,蚊蟲,悶熱,水土不服,加上戰爭環境的惡劣,很多人仗沒打就病了死了。爸爸身體很好,還有他頑強的意誌。他的拇指在一次爆破中被落下的巨石幾乎壓扁,沒有衛生站,沒有急救員,什麽都沒有,爸爸自己攥著手指痛得一夜坐著沒睡,硬生生挺過來。我問爸爸有沒有麵對麵殺過人。他說沒有。其實那時大部分的時間他們都是對抗惡劣的自然環境。爸爸的排隸屬炮兵連,他們要打坑道,沒有合適的工具,沒有防護設備,他們象土撥鼠一樣在暗無天日的地洞裏刨啊刨啊。因為吸入太多塵土,爸爸的肺受到了影響,至今仍然深受其苦。
另一個最大的威脅是美軍的轟炸機。爸爸帶著他的兵不停地躲避著敵機的轟炸。敵機來時,先在頭上盤旋,一圈,兩圈,突然衝著太陽飛去,那就是馬上要附衝射擊了。還有扔炸彈,聽著炸彈劃破空氣的聲音可以辨別落下的位置離得遠近,用眼睛看是來不及的。如果周圍沒有密林,隻能跳到彈坑裏,是否被炸到隻有聽天由命。蹲在彈坑裏的爸爸還有空數天上飛落的炸彈。他的無畏鼓舞了他的戰士,他們緊緊跟隨著爸爸,相信他能帶領他們安全地活下去。
在選擇駐紮點的事情上,爸爸最有經驗。他總是仔細偵查地形,觀天象,分析敵情動向,經過周密的研究,再安營紮寨。一次途中遇到另一個排,爸爸勸說對方不要去一個山坡上紮營,因為不利於隱蔽。豈料彼排長是一個比爸爸還驕傲的人,拒絕聽從,一定要在此紮營。結果遭到了敵機轟炸,隻有幾個人活了下來。爸爸說一個低能的長官能害死一群人。在生死尤關的當口,有時真的不能對長官的命令簡單服從,因為有些長官真的是不長腦子。
爸爸和他的戰友們在越南的土地上和美軍戰鬥著。多年以後我們才知道,對美軍來說,這也是一場莫名其妙的戰爭。沒人知道自己為了什麽跑到那個糟糕的鬼地方去打仗。慘烈的傷亡,誰戰勝了誰,誰又保衛了誰?若幹年後爸爸他們援助過的越南又和我們打起仗來了。那麽那些長眠在異國土地上的中國戰士呢?爸爸說恐怕墳都被人挖了吧。很少有人知道除了抗美援朝,對越自衛反擊戰,還有這樣一場抗美援越的戰爭。中國周圍這些不爭氣的惡鄰,什麽時候才能消停地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呢?
在越南戰場上吃的多數是壓縮餅幹和罐頭。爸爸也曾做過餃子,用罐頭盒架在火上煮開水,罐頭盒很小,一次煮一個,吃一個。營養肯定不良了。爸爸在越南拍的照片上看著他很瘦,但雙目還是炯炯有神。軍人的氣質從爸爸參軍那一刻起就滲到了他的骨子裏。他總是那麽挺拔,表情威武。看到爸爸照片的人都會脫口說:你爸爸好帥啊! 爸爸長方臉,目似朗星,鼻梁高且直,牙齒白且端正,總是抿著有些薄的嘴唇,凝眉望向遠方。這樣誇讚自己的爸爸我有些不好意思。但事實如此,我也不能因為是我爸爸就胡亂謙虛說他沒那麽帥。
爸爸笑起來的時候很陽光。他不裝出笑,眉眼都展開,咧嘴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在他年輕時候的照片裏有兩張是開心地笑著的。一張是他的小學畢業照,照片上一眾少年都表情木納呆呆地看著鏡頭,唯有爸爸站在最後最高的地方開心地笑,好像剛幹了什麽淘氣的事得逞了似的。一張是爸爸和另外一位戰友在露天場地表演快板,爸爸歪著頭,還翹起一隻腳,很頑皮的樣子。可能爸爸吸引他的追隨者不光因為他的氣魄,還有他的幽默吧。我最喜歡的一張照片是爸爸身披一件防雨大衣,頭帶一頂圓邊帽,直視著鏡頭,似笑非笑,身後是越南的叢林。我必須實事求是地承認,比王心剛,達世常他們都帥多了,他們沒有我爸爸那種英武的氣質。實際上我還真沒發現有類似爸爸年輕時那種氣質的人,那種流動在血液裏的頑強英挺,應該是必須真的經曆過他所經曆的一切才會獲得的特質吧。還有一張照片,爸爸手拿草帽站在一座山的前麵,背後的山有一片大大的切麵,那是給炮彈削掉的。
有兩次炸彈差點炸中了爸爸。一次落在他藏身的彈坑邊上,掀起的土石把爸爸整個埋在彈坑裏。爸爸的戰友黃由海和老吳拚命把他又挖了出來。還有一次爸爸乘坐的軍車被敵機追著炸,車翻滾下山坡,爸爸昏迷數日,在醫院醒來後仍有腦震蕩後遺症和耳鳴。之後不久,爸爸就因傷轉業了。
轉業軍人安排的工作都是不錯的。爸爸進入一家國有大二規模的工廠,安排在團支部預備當團委書記。嶄新的未來和大好前程鋪在他腳下,畢竟是在戰場上為國家浴血奮戰過的最可愛的軍人啊,而且玉樹臨風,才華出眾,領導很看好你。可是爸爸的性格再次決定了他的命運與官場和仕途無緣。他鄙視官場的所有規則和運用,製定,以及遵從規則的人。他瞧不起無能的領導,不接受每天茶水報紙之餘研究怎麽擺弄人的工作內容,他自己把辦公桌搬到了工廠車間,寧願每天和工人們在一起操作車床,研究工藝。爸爸又一次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他放棄當幹部的前途,當了一名無產階級工人。
爸爸在那個工廠一直工作到退休。三十多年的壯年歲月,全部撂在了那。我至今仍記得爸爸有自己的休息室,一個衣櫃,一張桌子,牆上掛著各種卡尺,還有一個爸爸自己打的折疊躺椅。我小學放學或放假時,有時會去爸爸的單位,龐大的車間裏機器轟響,火花和鐵水就在身邊,那時也不講什麽Health and Safety。我穿過各種機床一直走,爸爸的機床和休息室在最裏麵,我就在休息室裏寫作業,吃飯,有時在躺椅上睡一覺,等爸爸下班帶我回家。對於那時的我來說,車間裏機油的味道並不難聞,金屬碰撞發出的聲響也可以忍受。當然在我有那些記憶前,爸爸還與媽媽相識,戀愛,結婚,姐姐出生,我的出生,然後撫養我們慢慢長大。爸爸在這個工廠的三十年間經曆了告別單身,組建家庭,為人夫,為人父,跨過青年,中年,到老年,直到六十歲退休,爸爸沒有象有些退休的人那樣覺得失落,他很高興,終於又自由了。
搜了一下,找到一位科學素養和步行大哥有一拚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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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我以前以為自己不幸福。直到寫完這篇東西,才發現其實幸福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