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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童年:四 貴溪中學

(2012-08-20 15:30:04) 下一個

1

一大早,奶奶起來準備早飯。奶奶特意做了幹飯,還煎了荷包蛋。吃完飯,奶奶說:寶寶乖,一人獨自在外,要學會照顧自己。早晚要加件衣服,免得受涼。要聽老師的話,好好學本事。不要和別人相罵,更不能打架。我們這種人家,和人家打不起,到頭來吃虧的總是自己。

說著說著,奶奶就用手抹一抹眼淚。看到奶奶這樣,我都有點不忍心走了。奶奶又說,走吧。早點走,寧可你們等火車,不能讓火車等你們。

望著越來越老的奶奶,我的眼淚流了出來。

到火車站有十幾裏地。一路上,爸爸又做了些交代。爸爸說,家裏不寬裕,買不起昂貴的菜,但飯一定得吃飽,千萬不能餓著肚子。

末了,爸爸說,要爭口氣,好好讀書。學到了知識,總會有用得上的一天。如果學習能進前三名,就每個月給兩塊錢獎勵。

我怦然心動。兩塊錢可真不是小數目,我盤算著,一定要拿下這個超級大獎。

到了學校,安排好了住處,碰到了初中同學丁小敏。當時高一有六個班,我們正好都分在三班。他已經辦好了手續,知道下一步該如何做。爸爸交代他帶我去辦,就先回去了。

我們班主任是張仁木。張老師教語文。語文老師兼做班主任,這在當時幾乎是通例。丁小敏帶我到了張老師宿舍。透過窗戶,張老師遞出一張花名冊,讓我填寫。

我填著填著,就剩最後一欄了, 我故意留在最後的。這時我多麽希望丁小敏能緩一緩眼神!那怕是隻看一眼遠處漂亮的女孩,我都能飛快地填好這一欄。誰知道他隻對花名冊感興趣,目不轉睛,指著成分這一欄,說:這裏,填貧農。

我臉紅了一下,但很快就鎮靜下來。我知道,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醜媳婦還得見公婆呢,遲早總有這麽一天。

這裏我補充說明一下。初中兩年,我爸教語文,兼做班主任,因此我從不需要當著大家的麵填寫花名冊。就是說,初中兩年,我的同學一直都不識我的廬山真麵目。

當著小敏的麵,我坦然填下地主兩字。我注意到他表情有一些微妙的變化。

我也知道,不出半天,我的那些初中同學,就都會知道,他們當中,原來有一個暗藏的地主。

2

第二天就上課了。正常的課都沒什麽特別,不很費力。最後一堂課很特殊,叫政治學習課。正班主任張仁木和副班主任羅老師都來到教室。張老師個矮。羅老師是女的,教政治,不顯矮。他們站在一起時,張老師還是高出一塊豆腐。

這是一堂很特別的課。主要是結合當時的政治情況,作一些口頭發言。由於羅老師教政治,主要由她唱主角,張老師其實是配角。羅老師說,全國各地都在進行轟轟烈烈的評水滸,批宋江運動。作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我們也必須深入其中。每個人都得發言。發言好不好是水平問題,發不發言卻是態度問題。性質是不一樣的。

羅老師一說完,我就心慌了。在鄉下讀書,從來沒見過這個。當著這麽多人發言,我可心裏發怵。我想別人大概也差不多。誰知我正這麽想著,就有人站起來發言了。

先發言的是王輝。接著就有其他人陸續發言。我先是驚訝,他們一點也不害怕呀。不用準備,居然能侃侃而談,太厲害了。他們批宋江,揭露他的反動實質,剝削階級本性,跟廣播裏的差不太多。這個,我可說不上。大家一個接一個,一旦有冷場,羅老師就要提醒一下態度和水平的問題,於是又會有一批人相繼發言。

我本來的算盤是,一堂課就四十幾分鍾,班上有四十六個學生,有些人一講就用去一兩分鍾,到了時間,總得下課吧?因此硬挺著,希望躲過發言。哪知下課鈴響了,羅老師沒有要結束的意思。要人人過關!我這才真正發慌起來。

沒發言的越來越少。一有冷場,羅老師就提醒一次。因為第一天上課,排座位是隨機的。碰巧得很,最後沒發言的,還剩四人,正好是相鄰的兩對同桌。就是我和施道成一桌,以及在我們後麵的毛麗琴和羅麗珍一桌。都靠著窗戶。

這個時候,我的腿開始發抖。羅老師再提醒一次,就剩下我孤家寡人一個人了。我知道,今天是無論如何躲不過了。我再不發言,弄得大家回不了家還是小事。態度可是大問題。簡直就是和毛主席黨中央過不去了。我哆嗦著站了起來。最後講了些什麽,我不清楚。別人是不是聽清楚了,我就更不清楚了。

世界上還有這樣的課,第一天就給了我一個下馬威。有些同學不慌不忙,有條有理,在大眾廣庭之下,說起大道理就象私下裏閑聊那樣無拘無束,從容不迫,著實令我羨慕不已。我認識到和他們的差距,也對自己產生了懷疑。山外青山樓外樓,爸爸的那個大獎,還有希望嗎?

3

學校有自己的食堂。鄉下的孩子大都每周背幾斤大米,直接到食堂換成等值的飯票,一斤米換一斤飯票。為了省錢,很多人都是自己帶菜。我老家路太遠,周末大都回到西洋丁家,沒菜可帶,一周有不到一塊的菜錢。我換飯票,有時用大米,有時用糧票。用糧票換飯票,得另加二毛錢。

有一天我背著十幾斤大米走在回校的路上,快到縣城時,一直有人跟著我,問:大米賣不賣?五毛錢一斤賣不賣?我砰然心動。五毛錢真不少,這裏可賣六七塊錢呢。當然我沒有真去賣它,一是我自己得吃飯哪,更重要的原因是:買賣糧食可是犯罪,借我膽子也不敢啊。

同班同學江義水,也是鄉下人,從柏裏中學初中畢業,住在三裏江,比我個子略高。

三裏江,四裏塘,五裏崗,當地有不少這樣的村名。三裏江位於公路三叉口,由鴻塘到貴溪和周坊到貴溪的公路在那裏相交。江義水和他的同伴上學,從不走路,都是搭車。怎麽搭?他們等在公路上坡的地方,車子來了都得減速,他們就矯健地爬上去。有時司機會破口大罵。罵歸罵,終究還會讓他們坐。為什麽?他們是打不死的吳清華,一會兒還會爬上去。偶爾會有事故。

他們有時教我,有一次我都蠢蠢欲動了,最後還是打退堂鼓。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不值。我願意花幾小時走路。

爸爸雖然說過,飯要吃飽,不能挨餓,並不等於可以敞開肚子吃。我基本上是早上二兩,中午晚上各四兩,當時大家差不多都這樣。有時餓狠了,就會多吃一二兩。

一天中午我們在一起,各自已吃了半斤米飯,就著五分錢的炒南瓜。吃完覺得不太飽。我那樣瘦小,能吃半斤米飯,那些站在旁邊的女孩子都要故作驚訝。比我高大的女孩,都隻吃二兩,三兩。

江義水說:敢不敢再吃半斤?

如果沒人挑戰,也就將就著算了。年紀青青,一遇挑戰鬥誌就上來了。有什麽不敢的哪?我們又都要了五分錢南瓜和半斤米飯,一會兒工夫又吃完了。這下該吃撐了吧?誰知沒有,依然不飽。

江義水又說:敢不敢還來半斤?

接下來再來半斤,照樣狼吞虎咽,一會兒就完。我們互相看看,江義水不再說話了。他不敢再說。再說,我們估計還能對付幾個回合。

從那時起,我就明白自己肚大如牛。

4

一大早,張老師和羅老師就等在教室裏了。一臉的莊嚴肅穆,一絲笑容也沒有。坐在教室的同學也一樣,沒有了往日的歡聲笑語,一個個默不吭聲。通常,一些早到的同學都要在外麵的空地玩一會攻城。今天的屋外靜悄悄。

上課鈴“叮鈴鈴”響了。往常,老師都要瞄一眼踩著鈴聲進課堂的同學。今天這些都給省了。張老師說了一兩句開場白,就由羅老師發言。

羅老師說:當前的革命形勢一片大好!不是小好!全國各地,在偉大領袖的英明正確指引下,一派欣欣向榮!但是,拿槍的敵人雖然被消滅了,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他們人還在,心不死。階級鬥爭錯綜複雜,我們學校也一樣。最近校園裏出現了反革命標語。階級敵人不甘心他們的失敗,躲在陰暗的角落裏,惡毒攻擊偉大領袖。

難怪校園裏來了公安人員。到底是什麽樣的反革命標語呢,老師沒有說。不能說。一說就變成傳播反動標語了,也算反革命行為。也不能打聽,打聽同樣是反革命行為。結果大家雲山霧罩。

羅老師說,黨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如果同學當中,有人寫了反動標語,千萬不要心存幻想。懲前毖後,治病救人,是我黨的一慣政策。

講完之後,就開始收集我們的作文本子,好核對筆跡。

下課之後,大家既好奇,又害怕,想方設法打探消息。事發現場已經封閉,不知情的人隻能猜測。各種猜測都有。一時人心惶惶。我尤其心裏害怕,總擔心萬一那字跡和我的有點象,那可就完了。

一連幾天,大家都在恐慌之中。最後終於有了眉目。到底發生了什麽呢?

那時候的牆壁上有各種各樣的標語,決心書和大字報。有兩位同學互相開玩笑,其中一個在空白處寫下:打倒XXX!XXX是另一位的名字。被打倒的同學就笑嘻嘻地把自己的名字撕掉了。然後他們就若無其事地走了。

他們哪裏知道,那撕掉的名字下麵,並非空白,而是出現了另一個名字。和沒有撕掉的打倒一連讀,那可不得了了。高度警覺的革命群眾發現了,立即上報校黨委,再上報縣公安局。公安局立即立案,如臨大敵!

好在兩位同學根紅苗正,三代赤貧,各自痛哭流涕,深刻檢討,最後免於追究。

怨有頭,債有主,無關人員終於鬆了口氣。於是熱鬧依舊。攻城的攻城,跳繩的跳繩……
 
5

貴中在信江的南麵,縣城在信江的北麵,貴中座南朝北。

從貴溪縣城,穿過南門門洞,沿著牆根走一段東西向的下坡路,東高西低。快接近水麵的時候,有一段南北向的浮橋。順著浮橋往南走,到了岸邊,穿過一個姓黃的村莊,遇到一條東西向的公路。再沿公路向東行走一兩裏地,靠南麵有一塊空地,不同於其它地方的水田。這實際上是學校的操場。操場中央有一條路,往南走上一百多米,就可看到石頭砌成的台階。台階上麵是一棟兩層樓的洋房。

不上台階往東拐,有一排教室,最靠西的那一間,就是高一三班,依次下去是四班,五班和六班。六班後來搬走了。三班的西側是塊空地,有人在空地劃上格子,下課時大家玩攻城。東麵低窪處有一公共廁所。廁所南麵有一條小路,小路緊鄰山坡,沿小路再往東走不遠,有一排教師宿舍。

再回到上台階的地方。踏上台階頂端,就是一棟兩層樓房,台階上端是過道。一班二班就在一樓。一班在過道東側,二班在過道西側,二樓是辦公室。

穿過過道,看見一個方方整整的池塘。池塘東邊是一棟兩層樓的木質樓房,樓下是教師住著,樓上就是男生宿舍。我們就住在上麵。西邊是學校禮堂,批判大會都在此處舉行。

池塘南邊是一排自來水管,水管下是水泥砌成的方形小池,可以蓄水洗衣物。我們早晚在這裏洗牙漱口。廢水都通向下麵的池塘。

過了這排自來水管,又是一塊空地,空地兩側都是教室。高二年級在東側,初中年級在西側。空地正中是一條南北向的路,路兩旁分別是一排高高的大樹,空地正南又是一排教師宿舍。空地西南方向有一條小路,可以直通女生宿舍。再往南就是山峰。因為山上有三座山峰,所以叫三峰山。

在鄉下的時候,羨慕城裏的生活。大白天的,可以看到電影,不用自帶板凳,還有冷氣,想想看,還有比這更愜意的生活嗎?

真到了城裏,卻不是那麽回事。白天可以看電影不假,那得花錢。兩毛錢一張票,誰花得起呀?因此我們很少在電影院看電影。哪裏有露天電影,我們的鼻子比狗鼻子都靈。最常去的,有106廠和住院部。

106廠是我校的東鄰。但它們有圍牆,我們得拐到正北的大門口,也得走一裏多地。到住院部就遠多了,至少有五六裏,沿著前麵的公路往西走。

第一次去住院部看電影的時候,大家都不熟,走呀走呀,怎麽老不到呢?到底還有多遠,會不會走錯路啊?正這麽想著,一拐彎,嘿,到了。天剛剛變黑,找個地方站好,電影就開始了。

通常先是新聞簡報。無非是哪裏水稻過長江,哪裏小麥過黃河,哪裏又棉花大豐收。看完這些新聞簡報,你非得相信,中國的老百姓,吃不完穿不完哪。

看完電影往回趕,披星星,戴月亮,不知不覺,一會兒就到家了,感覺近多了。大家都奇怪,同樣的距離,為什麽去時和歸來感覺會如此不同?

第一次在電影院看電影,是學校組織的,看電影“決裂”。電影拍的很有趣。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農村婦女李金鳳,寫下歪歪扭扭的“毛主席是我們的大救星”,被當場錄取為共大學生。文化水平不高的青年劉鐵匠有一手的老繭。憑著這手老繭,他也被當場錄取為共大學生。大學黨委書記兼校長龍國正高高舉起他的手,莊嚴地宣布:什麽是資格?這就是資格!電影裏的反動學術權威,隻懂得教“馬尾巴的功能”。

看完電影,大家記住了馬尾巴的功能。其它的,如果不是組織批判,還真想不起來。有時挺納悶,幾乎所有的電影,最先記住的,都是反派角色的台詞。從我胡漢三回來了,到拉兄弟一把,無不如此。這個,是電影的初衷嗎?

看完決裂,班上先組織批判,談看後感。這時我更加明白,大學離我更漸行漸遠了。我之所以還要讀書,無非就是推遲兩年修地球而已。

6

讀初中的時候,我就掌握了寫文章的武功秘籍。具體說來,是知道那些段落可一字不改的抄,那些地方要量體裁衣作些變動。不過我還是不喜歡大塊頭的文章,抄寫起來費勁哪。我喜歡寫詩。從第一篇罵人的順口溜算起,已快兩年時間了。這段日子可背了不少詩,都是從人民日報和江西日報掏來的“寶”。當時人民日報常用整版篇幅刊登小靳莊農民的詩篇。下麵這首就是小靳莊農民的詩:

       新天新地新時代,
       公社社員多豪邁。
       滿手老繭拿起筆,
       大步登台賽詩來!

受當時藝術氣氛的熏陶,我也寫了不少自以為是的“詩”,比如下麵這首:

       三峰山下紅旗飄       
       革命師生逞英豪
       批林批孔批宋江
       敢與天公比誰高

總共才二十八個字,又經濟又實惠!

我覺得我的詩就算差,和小靳莊農民詩人的詩比,也不會差太多。加上江西日報又比人民日報差一些,因此就鬥著膽子,花了八分錢郵票,抄寫了幾篇自以為不錯的一並寄給江西日報。接下來的好多天,我都要在江西日報上仔細尋找,看看會不會有我的大作。

謝天謝地,江西日報不久就寄回了拒絕信捎帶一些鼓勵的場麵話。要不我真以為自己是詩人了。

自從第一天報到後,爸爸就再也沒有過問我的成績。我可一直惦記那個大獎。經過幾個月的磨合,我已經找回一些自信。除了政治學習,我還是麵紅耳赤,結結巴巴,其它的課我可就當仁不讓。比如說數學吧,班上有一小半男同學直接抄我。另一小半呢,拐個彎,間接抄吧。

這裏並非拐彎抹角自誇,實實在在是當時讀書無用。班裏聰明人很多,誰願意幸幸苦苦做題目呢?哪個不願意多玩玩?我也玩過攻城來著。進攻的時候,三下五除二,輕而易舉就犧牲了;守城的時候,敵人又最易從我這裏突破。再好的戰士,也希望有能征善戰的戰友啊,慢慢的人家不找我玩了。這樣我學習的時間就多出來了。勤能補拙,笨鳥先飛。

饒誌躍同學和我同齡,個子也不高,但是靈活機敏,玩起攻城來,像猴子一樣,哧溜就攻破敵人的防線,大家都愛和他同夥。他有一頂嶄新的軍帽,碧綠碧綠的。真正的軍帽,帽頂非常挺;如果遝下來,就不正宗了。他的帽子很挺,特別的誘人,我總想找機會戴一戴。他一攻城,就容易出汗,這時我就央求他讓我戴一會。對我而言,這是一種賞賜,對他來說,也正中下懷,因為那時軍帽很容易被人搶了或者偷了,由我戴著保險,很典型的雙贏。帽子戴上容易,拿下來就難了。一直不戴沒關係,戴暖了突然拿下,就感到涼颼颼的不舒服。不過我還是樂此不疲,能戴上正宗的軍帽,心裏美滋滋的。

有一天,爸爸進城,順便看我。我吞吞吐吐,拐彎抹角,向爸爸表明,學習前三名應該沒有問題。爸爸大概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東掏掏,西掏掏,湊了不到一塊錢,全都給了我。我眼睛濕潤了。

從此我知道,就算能拿全世界第一名,也不會再討要那個大獎了。

7

假如沒有“富農”,我很可能讀不完高中。

開學第二天,上完最後一堂課,我回到宿舍。

糟糕,我的東西不見了。床上坐著一個又高又壯的學生,滿臉的青春豆。一開始,懷疑走錯了地方。確認之後,才發現我的草席被卷著丟到一個角落。原來這位高二的同學,看中了我的床位。

怎麽辦呀?隻有找老師。張老師和羅老師來了。這位同學倒聽話,老師一來,他就把自己的東西拿開了。我又成了床鋪的主人。

可老師一離開,胡漢三又回來了。幾次三番,他施展起靈活的遊擊戰術。老師不能老和他耗著呀。好幾天都無處可睡,隻能和同學擠在一起。怎麽辦哪?偷偷流淚。一流淚就想家。心裏想,幹脆不讀了,回家吧。

正當我最想家的時候,“富農”來了。他叫楊虎龍,不知為什麽,晚到好幾天。當地土話,富農與虎龍幾乎同音。於是大家笑稱他“富農”,他也欣然應之。他不怕,響當當的貧農,管你叫富農還是地主。有時人家叫他“富農”,他就表情很誇張地說:我坦白,我該死。一臉的知罪悔改的樣子。

他從西洋中學畢業,比我高一級。一見麵,就問我住哪裏。我心裏委屈,忍不住哭了。他忙安慰我,幫著想辦法。

他塊頭並不大,但是人緣好,熟人多,見誰都笑嘻嘻。當時的床都是上下兩層,不知他和他的朋友從哪裏弄到隻有一層的床。他和朋友商量,兩人將床並排擺在一起,讓我和他們一起睡。一張床睡兩人很擠,兩張床睡三人就不大擠了。這樣我才居有定所,打消了回家的念頭。

這年秋天,爸爸結婚了,給我送來一罐紅燒肉。

那時學校賣菜,有二分錢一勺的紅薯湯,五分錢一勺的炒南瓜,還有炒白菜,炒冬瓜,都不貴。紅薯湯在大桶裏裝著,炒南瓜,炒白菜和炒冬瓜都在大盆裏裝著。買一份紅薯湯或炒冬瓜,菜師傅就在大桶裏或大盆裏弄一勺,倒到你碗裏。紅燒肉比較金貴,都是單獨的一小碗,擺在一旁,兩毛錢一碗。我得吃好幾天紅薯湯,才敢來一碗紅燒肉。

我對“富農”一直心存感激。有了紅燒肉,才體麵的請了他一次。

“富農”吾兄,別來無恙?

8

一天上午,我們正上著課,弟弟敲開了教室的門。我楞了一下,心裏一種不良的預感。弟弟說:奶奶病得很重,要我趕快回家。

我回到家裏,奶奶虛弱無力,見到我時,頓時精神了許多。我是奶奶的長孫,與她老人家呆在一起的時間最長。奶奶雖然病重,卻不肯去醫院。醫院路遠,奶奶又心疼錢。半夜時分,奶奶突然說想吃生芋頭。生芋頭麻嘴,很少有人生吃。叔叔趕忙跑到自家的自留地裏挖回幾顆生芋頭。奶奶吃了,病居然好了。

放寒假了,我回到了老家。奶奶又蒼老了不少。奶奶很開心,說:你們終於又有媽了,我就沒有什麽牽掛了。由於我是老大,是領頭羊,奶奶和爸爸商量好,讓我先跟爸爸到後媽那裏去過寒假。

後媽住在王前廟,那裏是一家全民所有製的農場:幹農活,領工資,基本上是旱澇保收,比集體製的農村強。
去王前廟前,奶奶又再三叮囑我:嘴巴要甜,腦子要活,手腳要勤。奶奶一邊說著一邊流眼淚,我差點也要哭了。

我跟著爸爸去王前廟。一路上我都心裏打鼓。媽媽過世七年,已經有七年沒有叫媽了,馬上要叫一個從未見過的人媽媽,心裏真的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當時的心情很複雜。一會兒想,是不是快到了。一會兒又想,還是路遠好些。陰沉沉的天,濕漉漉的路。走呀走呀,褲腿上沾滿了紅土壤,背上也有不少泥巴。

到王前廟的時候,天都快黑了。後媽看見我,笑嘻嘻的很熱情。我腦門一熱,出口就叫了一聲媽。萬事開頭難,再叫就不難為情了。媽媽有五個小孩,老大和我同齡,比我小六天。我和他決定相互直接叫名字。

王前廟分上廟,中廟和下廟,中廟居中,都在由周坊去貴溪的公路邊上,我們住在下廟。從周坊往貴溪走,最先看到的是下廟。下廟和中廟,中麵和上廟,都隔著一裏多地。

王前廟的全稱,叫河潭埠農場王前廟分場。分場總部在中廟,食堂禮堂都在那裏。食堂有飯也有菜,單身職工,往往就到那裏買飯菜。一般人家,就自家炒菜,到食堂買飯。

我的老家是山裏,柴禾都到山上砍。王前廟算山外了,山上長著稀稀拉拉的蘆葦草,隔著好遠才有幾棵小鬆樹。因此家裏的柴火,就要靠那些稀稀拉拉的蘆葦草了。鬆樹是國家財產,不能砍的。割一把草很不容易,有點像在老家討豬草了。在老家牛糞是寶貝,是上好的肥料。這裏牛糞也是寶,但用來做柴火。看到老牛要拉屎,小夥伴都搶著說:這堆牛糞歸我。於是把爭來的牛糞糊在牆壁上,讓日頭曬幹了取下來,就是上好的燃料。山外的小孩,聽說可以上山砍柴禾,一臉的羨慕和憧憬。他們卻不知道,山裏的農民,十分的勞力,一天不過兩毛錢,日子過得淒苦。

很快就過年了。

年三十晚上,我得了人生最大的一筆財富:嶄新錚亮的一塊錢!媽媽親手交給我的壓歲錢!以前的押歲錢都是二分,五分,最多一毛。

大年初一,第一次吃到了煮水餃。白白的麵粉皮內裹著香香的韭菜肉餡,鮮美的味道叫人難以忘懷。

那年寒假我第一次見到了老狗:一個五十多歲,見誰都笑嘻嘻的老人。

那一天下著細雨,我和隔壁小孩結伴去中廟買飯,路上碰到了老狗。和我們一樣,老狗也住在下廟,到食堂打飯菜。小孩比我還小,居然直呼老狗。在鄉下,老狗可是罵人的話呀。是的,可能有人真的名叫老狗,但隻有長輩或平輩才可直呼其名。晚輩叫他,怎麽也得加上叔叔伯伯之類的後綴。老狗哎哎地答應著,一點惱怒的意思也沒有,對我笑嘻嘻的點點頭。我一時想不出該如何稱呼他,隻好也朝他點點頭,傻呼呼地笑一笑。但心裏一直有疑問,他到底是什麽人啊?

寒假過得飛快,一眨眼又得上學了。

9

真沒想到,在學校的大操場上,我會見到細祖祖。

細祖祖是爺爺的小弟弟,也就是我的小爺爺,土話叫細祖祖。

爺爺兄弟四人,他是老大,負責田裏的活。老二上過學堂,能寫會算,管理家族的帳目;老三老四是爺爺的幫手。四人當中,隻有老二識文斷字,其它均是文盲。識文斷字要花錢呢,有一個就行了。

四九年爺爺就病故了。二爺爺據說逃往台灣,三爺爺不知所終。隻有細祖祖留在原籍,戴著地主分子的帽子。細祖祖孤身一人,住著一間昏暗的小廂房。房間白日裏都陰森森的,很嚇人。

細祖祖有一個兒子牛崽。牛崽在三縣嶺的一家農場幹活,離老家有幾十裏地,父子倆平日都不見麵。牛崽叔叔很少回家,我隻見過幾麵。

過年的時候,細祖祖就會到兒子那裏小住幾天。年後不久,往往會被民兵押送回鄉。他是地主分子,是不能亂說亂動的,他去兒子家弄不到介紹信,就算盲流了,是收容的對象。

開學後不久,有一天,敞蓬的大卡車一輛接一輛,載著從各地收容來的盲流,送到學校的操場。盲流裏各種人都有,男的,女的,俊的,醜的,居然還有十幾歲的小孩。他們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

操場上的盲流越來越多,同學非拉著我一塊瞧熱鬧。不知為啥,盲流當中,我一眼就瞧見了細祖祖。細祖祖低著頭,兩眼無神,好似一尊沒有表情的雕像。

我也低著頭,臉上熱辣辣的,沒有認他,像賊似的溜走了。

10

李國華那時到底是班長呢,還是團支書?記不大清楚了。不管怎麽說,肯定是班裏的大官。有時學校有批判大會,他得上台發言。要發言就得準備發言稿。要準備發言稿就得犧牲一些諸如攻城一類的遊戲時間。怎麽辦?有沒有兩者都能兼顧的好辦法?

有的。這時他想起了我。

所謂發言稿,誰都知道,也就是東拚拚,西湊湊的玩意。還在鄉下讀書的時候,我就目睹老師們是如何寫大批判文章的。就是從人民日報或江西日報上找一篇類似的文章,去頭掐尾,再量體裁衣作些修補。比方說,人民日報說:在毛主席黨中央的英明領導下,你就再加上一句在校黨委的正確帶領下,那就萬事大吉了。這樣,我就成了他的捉刀人。

李國華個高,坐最後一排。當時總共有六排,前五排每排四張桌子,第六排三張桌子。一張桌子兩個人,總共46人。

他爸爸在縣裏的肉食加工廠工作,是那裏的負責人。那可是個肥差,常常能弄到當時算稀罕物的肉票。我和爸媽提到這層關係。爸媽問,能否求他弄些肉票。

我臉皮薄,求人辦事的話總說不出口。但爸媽問的事,怎麽也得試試,更何況能有肉吃。我問他,能否幫忙弄幾斤肉票。他一口答應,挺爽快地說,先弄五斤吧。我喜出望外。五斤?可真不少,超出我的想象。看來找對了人,求人也非難事。

李國華特別義氣,不僅幫忙弄到肉票,還幫我把肉買來了。要知道,雖然弄到了肉票,誰去買,結果可大不一樣。我去買,很可能就是實打實的瘦豬肉。結果他給我帶來了肥瘦相間的五花肉。白花花的肥肉,能熬出多少豬油啊!

星期六下午,我步履輕盈,提著五斤肉走回家。近三十裏的路程,比往常到家的時間早多了。那時治安比較好,我絲毫沒有擔憂過,路上會不會被搶。回到家裏,媽媽當即將肥肉都熬成了油。香噴噴的豬油渣,就是當晚的佳肴。餘下的肉稍加處理,第二天中午才是正餐。

第二天中午,從中廟食堂打回米飯,看到飯桌上豐盛的佳肴,眼睛都放光。因為我既有功勞,又有苦勞,吃起來心安理得,分外香甜。那一頓飽飯,肚子裏一點空隙都沒舍得留。本來,吃完飯,就得張羅回學校了。吃得太飽,走不動。

都快半下午了,我還沒走。媽媽頭一次站到屋前的公路上,看能不能攔到一輛車,搭個便車。

運氣不錯,有個好心腸的拖拉機司機,居然同意了。我爬上了拖拉機的拖鬥箱,心裏充滿了感激。

拖拉機啟動,嘟嘟地開走了,我這才意識到,犯了天大的錯誤。車子太顛,肚子太飽,這樣下去非顛死不可。不行,我得下去。對前麵的司機喊了好幾聲,叫他停車。不知是不是聽不到,還是故意不理,車依舊突突地走。我心想,今天得死在車上。

車子過了中廟,又過了上廟,慢慢的才緩過一點勁來,不那麽難受了。謝天謝地,這條命看來是保住了。真要死了,那肯定是天下第一的飽死鬼了。

從那以後,如果吃太飽,打死我也不敢坐拖拉機了。

11

太陽慢慢向西山沉下去。天越來越暗,我越走越急,越來越慌。離家還有十好幾裏地呢,天黑前怎麽趕到家呀?

這天是星期六。星期六一般上半天課,下午沒有課。學校的批判大會,往往擱在星期六下午。我已經沒有錢和飯票,非得回家不可。我本來是要早點回家的,可是羅老師不準假,說我是要求進步的青年,不能拖班級的後腿。我說沒錢沒糧票,她說借給我,我就隻好一直堅持到批判會結束。

我們班是學校裏的先進班級。何謂先進班級?就是學校開大會時到會的人齊全一點,平常寫大字報搞大批判班裏熱鬧一點,記得我們的政治學習課嗎?別的班級不搞人人過關,我們搞,這都給班裏的榮譽加分。班裏得了榮譽,我們可得多受點累。

散會的時候,我向羅老師借飯票和菜票。羅老師說:“要借七斤,這麽多呀?我還沒有那麽多呢。”也難怪,羅老師飯量小,很難想象我一周能夠耗費七斤大米。她更難以想象,真讓我放開肚子吃,多加七斤也許都不夠呢。

沒辦法,我隻好硬著頭皮趕回家,就是去王前廟。

從學校到王前廟有三十多裏地。路倒不難走,就是沿著貴溪開往周坊的公路,我已走過好多回了。我估算著,路上趕緊著走,天黑前還可能趕到家。

路旁的小樹變得模糊起來,走到四瀝時,天就基本上黑了。月亮慢慢升上來,夜色變得朦朧,我突然害怕起來。從四瀝到王前廟還有七八裏路。七八裏路倒不算遠,步子邁勤快些,也就是個把鍾的事情。問題是,那不是一般的七八裏路。那裏有一片墳地,墳地雜草叢生,聽到許多鬼怪的故事,都與那片墳地有關。鄉下人常說起債鬼,就是幾歲就沒了的孩子。這樣的小孩往往沒有棺材,就是挖個土坑隨便掩埋,有些甚至會被野狗挖起,很多與他們有關的故事就更加叫人毛骨悚然。

按理我是不信鬼的。信不信是一回事,真在墳地裏摸黑走是另一回事,我心裏一直打鼓。

還有更可怕的,就是過了那片墳地,有一大片樹林,那裏古木參天,白天都陰森森的,經常有野狼出沒。

怎麽辦哪?我想找一個過夜的地方,沒有床沒關係,坐著熬到天亮就行。

這時,一個穿著中山裝的老者,五十上下,在我前麵慢慢踱著步,我趕忙跑過去,假裝不識路,問他:“老伯伯,請問去王前廟如何走,還有多少路?”

老者打量著我,問:“你一人去王前廟?”我說是的。他說,路倒不遠,不過天太黑,不太安全。他想了一下,說:“這樣吧,我幫你找個地方住下,明天早上再走,好不好?”太好了,我連忙說太謝謝了。
後來才知道,老者姓葉,是四瀝公社的一位官員。他領我到了一戶人家,那裏坐著不少人,一個個滿腹心事,一臉悲傷。原來當地死了人,是在一個什麽工地,出了事故,算是工傷。大家商量如何出喪,買什麽樣的棺木。

商量完畢,老者說:“這位小朋友誤了路,哪位家裏有空,給安排一個晚上?”

一個二十來歲的農民說他家行。我就跟著去了他家。他獨自住一間房,我和他一起擠著睡。他有個老母親,我沒見著。草席鋪在鬆軟的幹稻草上,蓋著厚厚的一床麻布被子。我累了,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早上睜開眼,天已亮了,年青人已不在。我趕快起了床,想把被子疊成方塊形狀;費了很大勁,還是疊成了水桶的形狀。沒有機會說再見,就忙著趕路了。

趕到家裏,天色還早,家裏人都吃驚,我怎麽從天而降?

12

同我一樣,王輝也是住校生。他父母都是醫生,在新田公社醫院工作。與我不一樣的是,他初中也是在貴中上的,算是貴中嫡係。

那一天吃完晚飯,天還早,我們一道爬到了後麵的山坡,向前方眺望。

貴中座南麵北。背後是雄偉的三峰山,麵向寬闊的信江河。在信江與學校之間,有一條東西向的公路。在公路和信江之間,是綠油油的水稻田。那時天氣晴朗,路上跑的汽車,拖拉機看得一清二楚。

忽然,有一輛黑色小轎車由東向西飛快駛過。那時的小轎車是稀罕物,平日難得見到。縣裏的書記和縣長,隻有吉普車。能坐小轎車的,至少是地委一級的高幹。

不知為什麽,我突然對王輝說:“二十歲以前,我一定要坐上小轎車。” 王輝奇怪地看著我。麵對他的眼神,我都不好意思起來。那時侯,我連吉普車都隻是遠遠的看過,坐小轎車,真是做夢。

當地稱說大話的人叫吹牛不打草稿。當時真的沒有打草稿。沒法打草稿,我壓根也不知那時能看到難得一見的小轎車呀!假如當時看到的是飛機,從嘴中又會蹦出什麽話來呢?

人生如夢,世事如棋。六年之後,我還真的坐上了小轎車,那是後話。誰又能料到,現今的中國,小轎車是那樣的習以為常?

13

老天很守信用,每年總是在大致相同的時侯下幾天豪雨。雨嘩啦啦地下,河水呼嚕嚕地漲。水麵越來越寬,聯結信江兩岸的浮橋撐不住了,隻好撤掉。

學校裏大半是住在城裏的走讀生。浮橋一撤,城裏學生來不了,學校隻好停課。住校的學生,有的找來撲克,有的借來象棋,玩得轟轟烈烈。

我愛下棋,雖然棋藝不精。愛下,完全是因為還有更差的棋簍子作幫襯。

見過有功夫的武功高手嗎?人家都是遠遠的運氣,很少近身肉搏,打得死去活來的。下棋也一樣,高手往往都是在旁人還分不出輸贏,就知大勢已去,投子認輸的。當然,這是我後來在阿城的"棋王"中領悟到的。那時我還沒有這個境界。

我們下棋,拚的就是肉搏。不管三七二十一,目標是敵方的生力軍。往往要把對方的最後一兵一卒都消滅幹淨了,再羞辱他的老將老帥,才算功德圓滿。大家最提氣的,就是要對方的老將或老帥推磨。老帥看起來神氣,其實很憋屈,隻能呆在九宮方格裏。老帥推磨就是不直接將死它,讓它還有路可走;隻要還有路可走,它就得圍著九宮格轉圈圈,像老驢拉磨似的。老帥到了這個份上,真的是生不如死。

我雖然也有被人羞辱的時侯,但修理別人的時候多些,於是就有人造謠和傳謠,說我是象棋高手。
後來水退了,有人撮合,想讓我和另一位高手過招。那位高手住在城裏,具體是哪位不得而知。據說為了知己知彼,有天中午沒回家吃飯,看過我下棋。看完之後,不肯和我下了。

他的朋友轉述他的原話:“那小子根本不懂下棋!”。相傳他有很多棋書,常常捧著棋書棋譜,自個左手下右手。下棋不就是玩嗎?還有專門教人玩的書?真夠小資產階級的了。要是有那閑錢,我情願買打仗的小說看。
後來有一天,不知什麽緣故,我和高一六班一姓樊的同學逃課,偷偷地在宿舍下棋。下著下著,他不幹了,因為我又逼他的老帥推磨。士可殺而不可辱!他一生氣,把棋盤掀了。

我氣壞了,要跟他理論。誰知他更氣,說:“好你個地主狗崽子,會下個臭棋,有什麽可神氣的?!”

理直!氣壯!我啞口無言。

從此發誓不再碰象棋了。

14

放暑假的時候,我回到了王前廟。王前廟是全民所有製的農場,幹農活,領工資,旱澇保收。暑假期間,正是“雙搶”季節,農活特忙,像我一樣的半大小孩,正好乘機參加勞動,可以一月賺六塊錢辛苦錢,補貼家用。

大家可別小看六塊錢,那時有的農村,十分的壯勞力也未必能賺到。最忙的季節一過,我們就不再有這個機會了。機會難得,時不再來。

所謂“雙搶”,就是搶著收割早稻,搶著插下晚稻。當時時興抓綱治國,綱舉目張。綱,是以階級鬥爭為綱,就是時不時的弄一批壞人,戴高帽,掛黑牌,供革命群眾批判,好激發群眾的熱情,更加拚命地緊跟毛主席幹革命。回到家沒幾天,我就碰上了這樣一場批鬥大會。牛鬼蛇神站在主席台上,垂頭喪氣,戰戰兢兢,革命群眾在台下群情激昂,振臂高呼。就在那天,我再次看到了老狗。

老狗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胸前掛著大黑牌,大名底下打著叉,特別的引人矚目:別人都把頭押得低低的,恨不得鑽到地底下,他卻不,似笑非笑,直視眾人,一點也不難為情。喊起打倒他自己,他一樣興高采烈,舉起拳頭跟著喊,就象喊打倒一個不相幹的人,神態自若,淡定異常。這時我才明白,為什麽大人小孩,都直呼其名老狗,而他也一點都不腦怒,逆來順受。

慢慢的和老狗混熟了。老狗一人住一間房,有八九平方米吧。裏麵擺一張單人小床,兩個木箱子,一個飯桌子。五十多歲了,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日子倒也自在。夏天熱,屋裏更悶,往往晚飯過後,大家都到屋外乘涼。老狗坐在小竹椅上,搖一把大蒲扇,在皎潔的月光下給我們講他年輕時的故事。

老狗小時家裏窮,被國民黨抓了兵,受盡欺辱。他給我們講他和同伴如何捉弄他們連長。真的假的?徹頭徹尾的革命群眾啊,怎麽成了階級敵人?很糊塗,不明白。會不會是兩軍對壘,欠下血債?

農活苦,最苦是插秧。插秧的時候,你得低頭彎腰倒著走。碰到長條形的水田,從田埂的一頭到另一頭,一直彎著腰,腰都要斷了。那時的水田,到處是吸血的螞蟥。螞蟥貼在小腿上,覺得吸血天經地義,很難拿下來。螞蟥叮過的小腿,奇癢無比。有的地方抓破了皮,還要流膿留瘡,痛苦萬分。

蛤蟆無骨,小孩無腰。老狗幹活很利索,看到我們直挺挺地躺在田埂上,笑話我們:年紀輕輕的哪裏會有腰?
那一年七月朱德逝世,再接著七月二十八號發生了震驚中外的唐山大地震,一時間人心惶惶。每發生一件大事,社會上都要緊張一陣子,階級敵人就要受到更加嚴厲的控製,各種批判大會就更加頻繁。每次批判會都少不了掛著黑牌子的老狗。

有一天,大家正在水田插秧。民兵連長大聲嚷嚷:老狗,今天有個現場批鬥會,趕快準備一下。幹什麽哪?就是臨時糾集一幫牛鬼蛇神,戴高帽,掛黑牌,到各地勞動現場遊街示眾,給大家鼓舞鬥誌。抓革命,促生產嘛!

腰要斷了,腰要斷了。我們仰麵躺在田埂上,盯著自由自在的白雲,真希望也能融化在藍天裏。

老狗笑嘻嘻地說:“不好意思,我得做更大的貢獻去了。”
有人打趣:“老狗你他媽的真命好,我們命苦啊---。”

我們留下繼續插秧,心裏想,戴高帽掛木牌,說不定受的罪真要來得小些。

遠處,洗得幹淨,掛著牌子的老狗,那個慈眉善目,和藹得象老爺爺一般的老狗,慢慢消失在大家的視野裏……

15

1976年9月9號下午,廣播裏傳來哀樂:偉大領袖毛主席去世了。

啊,主席去世了,怎麽可能?主席不總是神采奕奕健步如飛嗎?怎麽說沒就沒了?不是萬歲萬萬歲嗎?這還不到百年呀,不少人哭出聲來。當時我們覺得,毛主席是不可能死的。那年年初,報紙上還發表了毛主席的“念奴嬌·鳥兒問答”。廣播喇叭裏播音員抑揚頓挫:

    鯤鵬展翅,九萬裏,翻動扶搖羊角。
    背負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間城郭。
    炮火連天,彈痕遍地。
    嚇倒蓬間雀。
    怎麽得了,哎呀我要飛躍。
    借問君去何方?雀兒答道:有仙山瓊閣。
    不見前年秋月朗,訂了三家條約。
    還有吃的,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
    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

從那時起,我們知道了不須放屁也可以出現在優雅的詩詞裏。張老師說,這首詩充分體現了毛主席無產階級大無畏的革命精神。這樣的句子能入詞,一般人是做不到的。毛主席罵的蘇修機會主義,隻有這樣才罵得痛快淋漓,罵得過癮,罵得好。當然了,我們普通人最好不要輕易用。用得不好,會降低詩詞的藝術性。毛主席是世界幾百年中國幾千年才有一次的偉人,功底深厚,才可隨心所欲,運用自如。

毛主席一生鬥天鬥地,威力無窮。他老人家教導我們:“八億人民,不鬥行嗎?”毛主席怎麽也會死呢?毛主席死了,可怎麽辦啊?巍峨的三峰山沉默不語,寬廣的信江河默默抽泣……

那時剛開學不久,男生宿舍已搬到學校的西南角,那裏以前是女生宿舍。站在宿舍前望上看,就是陡峭的三峰山。宿舍裏暗暗的,白天都見不到陽光。宿舍巨大,擺了十幾張上下床,住了三十多人。裏麵有不同班級,不同階層的人:廠礦子弟,農村小孩,還有部隊少爺。農村小孩地位最底,廠礦子弟都看不起,部隊少爺又高人一等。其中一個廠礦子弟,姓張,不知是一班還是二班的學生。他擔心:主席沒了,以後還可以喊毛主席萬歲嗎?我的腦袋跟著高速運轉了好一會,說:沒問題,列寧都死那麽久了,列寧在1918,不還是有人喊列寧萬歲嗎?大家都說有道理。後來我再想,其實沒道理,因為列寧在1918是電影,定格在1918。張同學擔憂的是現實生活中還可不可以喊,兩碼事。

主席逝世,全國進入一級戰備狀態。具體到學校,就是半夜有人值班,嚴防階級敵人破壞。一天半夜,我和同班另外幾個同學值班,每人背著一把木頭槍,到處巡邏。我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搜尋著階級敵人鬼鬼祟祟的影子。

我的老家是個小山村,近二十戶人家,百十口人,說的都是當地方言,嘰哩哇啦的,鳥語一般。說起普通話,人家都要笑話,說是洋槍夾土炮。那時有一段相聲,名字記不得了,大致是這樣的:

甲:我最近特別的高興。
乙:(沒吭聲)
甲:(加重語氣)我最近特別的高興!
乙:為什麽高興啊?

於是甲故意慢條斯理說出來,原來他去了山西省,昔陽縣,大寨大隊,虎頭山,非常開心。大寨當時是一麵旗,能去那裏是很榮耀的事,自然開心。

我學說普通話,經常就會模仿廣播說話,比如這段相聲。

這一天,我又自言自語:我最近特別的高興。沒人答話,我再接著下一句:我最近特別的高興!那個姓張的廠礦子弟,突然冒出聲來:主席剛去世,你為什麽特別高興?一下子把我嚇呆了,啞口無言。幸好,我們不同班,他又看不起農村小孩,不知道我的家庭成份。不然一結合起來,我可有口難辯。於是那段時間,我再也不敢胡言亂語了。

76年是多事之秋。1月8號,周總理去世,也是舉國悲哀,很多人都自備黑紗。我沒有,因為沒有布票,買不了。那時不是非戴黑紗(就是套在袖子上的一小圈黑布)不可,我就免了。這回是硬性規定,必須戴黑紗的,可我還是沒有布票啊,怎麽辦哪?我都要哭了。好在張仁木老師借了幾寸布票給我,幫我解了燃眉之急。
追悼會在大禮堂舉行。黑鴉鴉的人群,向著主席台上的遺像三鞠躬。有一個同學,鞠躬的時候沒憋住,放了一個屁,頗為響亮。排在後麵的那位都罵出聲來,旁邊有人忍不住笑了。幸虧老師淡定,及時製止,不然有可能發展成嚴肅的政治事件。

主席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突然去世,大家都沒了主心骨。我在臭熏熏的廁所裏,聽到另一班的班主人嘶啞著聲音說:老人家不在,這麽大的國家,可怎麽辦?

當時大家正在批鄧:如果資產階級複辟,就要衛星上天,紅旗落地。

萬一紅旗落了地,大家可怎麽活?

16

金秋十月,晴天霹靂,傳來了四人幫倒台的消息。以華主席為首的黨中央,一舉粉碎了禍國殃民的四人幫。老百姓敲鑼打鼓,振臂高呼,白天黑夜沿街遊行。街道兩邊,貼滿了大字報和各種漫畫。漫畫中的王洪文,理著大分頭,穿著又尖又黑的皮鞋;精瘦的張春橋架著付黑眼鏡,提著黑黑的手提包;醜陋的江青蠻橫無理,不可一世;姚文元則搖著一付筆杆子,是一個陷害忠良的跳梁小醜。

四人幫喪盡天良,他們不但殘酷迫害周總理,還陰謀陷害毛主席。王洪文到長沙告總理的黑狀,江青故意給病重的主席翻身,張春橋化名狄克,三十年代就是叛徒,姚文元的父親姚蓬子,早年就幹了不少見不得人的勾當……

當時小道消息滿天飛,有各種各樣關於江青的野史,成了大家飯前茶後的談資:原來所謂的棋手,竟是如此汙穢不堪。一個月以前,江青還是主席的親密戰友和學生呢。

四人幫一倒台,文革宣布結束,文革原來就是這幫人摧波助瀾搞起來的。那個倒行逆施的文革呀,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四人幫倒了,老百姓能不高興嗎?當時的廣播,不停地播放著郭沫若的“水調歌頭”:

    大快人心事,
    揪出四人幫。
    政治流氓文痞,
    狗頭軍師張。
    還有精生白骨,
    自比則天武後,
    鐵帚掃而光。
    ……

學校裏免不了又要寫大字報,寫批判文章,開批鬥會。我寫了一篇順口溜(我當時以為這就是詩):

    紅色電波傳喜訊
    百姓奔走送佳音
    一舉粉碎四人幫
    華主席呀真英明

嚴格說來,音和明並不押韻,但是按照我們的土話讀,還真是押得不錯的,因為我們讀起來,兩個都是in韻,明後不帶g的。

寫下這篇順口溜後,我還挺得意。可是慢慢的,就覺得有些地方有點不得勁了。為什麽呀?就在最後這句:華主席呀真英明。

華主席輕而易舉粉碎了四人幫,自是英明無比,可是偉大的領袖毛主席,為什麽卻反而會對他們束手無策呢?江青在主席身邊幾十年,主席有的是時間和精力粉碎她呀。主席在,四人幫得風得雨,不可一世;主席一走,華主席就將他們送進了監獄。還是華主席高明一些啊。

這麽一想,就有很多不太革命的想法順著就出來了,停都停不住。劉少奇,林彪,王洪文,可都是毛主席親自選定的接班人,怎麽全都成了壞蛋?為什麽主席要找壞蛋做接班人?有人會說,那是他們善於偽裝,精於欺騙,主席上了他們的當。可是,容易上當受騙之人,往往都是單純幼稚的糊塗蟲,英明偉大的領袖毛主席,應該明察秋毫,不應該輕易上當受騙才對呀。難道毛主席做這些都有深意,為的是將他們一網打盡?另外,這個江青真傻呀,硬是要給臥病在床的主席翻身,陰謀迫害毛主席。害死了主席,自己進了監獄,不是報應嗎?

打倒了四人幫,接下來就在祖國各地找他們的代理人。江西省好像有個叫塗烈的,貴溪縣有個叫彭堂華的。我們學校,有個工宣隊主任,姓黃,也是四人幫一條戰線上的人。不可思議的是,我們的班主任張仁木老師,也成了四人幫在我校的黑幹將,筆杆子。批判會上,張老師掛著黑牌子,垂頭喪氣。不久前,他還和我們一道上街遊行,一起高呼打倒四人幫呢。

這樣一來,張老師就不合適再做我們的班主任了;教數學的王樹聲老師接了他的班。

17

藍天白雲,秋高氣爽。信江河水靜靜地流淌,偶爾激起一朵浪花。我們的日子象河水一樣,遲緩地流著,偶爾湧起一陣漣漪,隨波蕩漾。

打倒了四人幫,社會慢慢的有了一些變化。首先,紅極一時的樣板戲不吃香了。接著,很多被禁演的毒草影片相繼解了禁,可以公開放映了。

一天,吃晚飯的時候,大家說,住院部有電影,是冰山上的來客。這個電影是文化大革命前拍的,後來說是大毒草,被禁演了。大家興奮地吃著飯,探討著毒草影片是不是好看。食堂賣飯的炊事員說,那肯定是好電影啊。要不好看,能是毒草嗎?四人幫可壞著呢,好看的電影都不讓大家看,他們自己可不少看。

大家七嘴八舌,是啊,他們要是沒看過,又如何知道是毒草?憑什麽他們看了不中毒,我們看了就會中毒?
吃過晚飯,大家成群結隊,浩浩蕩蕩。住院部我們已經熟了,一會功夫就到。

電影真的很好看,這也是我們看過的第一部有關愛情的電影。故事中有兩個阿衣古麗,一個是真的,一個是假的。假的是特務假冒的,目的是要弄情報,好配合當地的反動武裝,攻擊當地的解放軍哨所。裏麵的歌曲尤其好聽。

    花兒為什麽這樣紅?
    為什麽這樣紅?
    紅得好象燃燒的火,
    它向征著純潔的友誼和愛情……

看完電影,很多人都會哼這個曲子了。這麽好聽的歌曲,居然是大毒草,真是不可思議。班上有幾個女同學,唱起這首歌,更叫人心曠神怡,浮想連篇。其中一位,長得苗條白淨,婷婷玉立。愛穿一身綠軍裝,說話輕聲細語,走起路來,一扭一扭的,像一個迷人的舞蹈。聽她唱這首歌,人都要醉了。

後來,我們陸陸續續看了不少其它影片:洪湖赤衛隊,大浪淘沙,紅日,全都是噲炙人口的好電影啊,怎麽四人幫就能紅口白牙把它們說成毒草呢?中國人要穿什麽,要看什麽,要吃什麽,為啥要由幾個壞人定奪?憑什麽一小撮禍國殃民的壞人,能替中國百姓做主: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寧要社會主義的窩窩頭,不要資本主義的牛奶麵包?

七六年的冬天,罕見的下了幾場大雪。屋外聚集的雪,有幾寸厚,白皚皚的一片。本來下課的時候,大家可以在教室外的空地上玩攻城,但白雪將原來畫好的格子給淹沒了。於是大家玩起了雪仗。隨手抓起一團雪,用勁捏一捏,照著誰的後腦勺或者前胸扔過去。扔雪的哈哈大笑,被扔的要尋機報複。尖叫聲,喊罵聲,此起彼伏。

戰火本來局限在教室外麵。上課鈴響了,大家還你追我趕,你進我退,誰都想打最後一槍。於是戰火燃進了教室,老師也勸阻不住。那年頭,老師的威望本就不高,到了這種場麵,自然更無能為力。

突然,有一位同學,力道用大了些。啪的一聲,雪團砸在教室的正前方,兩幅畫像的下麵。左麵是毛主席像,右麵是華主席像。大家都傻了眼。隻要再高幾寸,就要釀成一個重大的政治事件。老師和學生,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老師嚇壞了,聲音打顫地說:“你們看,你們看,真打到了偉人像,那是什麽性質的問題?那可就誰也幫不了你們。我不僅幫不了你們,還要跟你們一道受牽連。你們不小了,做事該知道輕重。出了事,誰負責?……”

肇事的學生嚇蒙了,臉都變了顏色。大家麵麵相覷,一動不動。誰也勸阻不了的雪仗,就這樣卡然而止。

18

到貴中不久,我就積極要求進步。換句話說,就是遞交了入團申請書。其實我並不想要求進步,因為一要求進步,就得多填寫不少莫名其妙的表格,要將祖父母,父母等的成份及政治麵貌一一如實填寫。我祖父祖母和父親的成份都不光彩,大廳廣眾之下填寫,臉上火辣辣的,異常難受。但是爸爸堅持要我寫申請,他說,如在學校能解決團組織問題,到了社會肯定受益不淺。爸爸還告戒我,填寫祖父母的成份和政治麵貌時,一定別忘了寫:文盲,無黨派。

每填寫一次表格,就象被人打了一個耳光一樣,抬不起頭來。有什麽辦法呢?

我屬於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也就是說,我本來是壞的,但還有藥可救,能教育好。這時我想起了三字經。

我其實沒有念過三字經。小時候奶奶老說:拳要打,字要寫。我還以為這就是三字經呢。後來小靳莊農民要批

三字經,我才知道三字經是這樣開頭的: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小靳莊農民覺得這很反動,改成了人之初,無惡善。

不管是性本善還是無惡善,都沒說有人生下來就是壞的呀,為什麽將我們歸類為可以教育好的那一類呢?每當我情緒低落,老師和同學就讓我讀毛主席語錄:有成份,但不唯成份論,重在政治表現。這時我們學政治,老師講到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直到現在我還沒弄清楚,把人生下來就歸入異類,到底是唯物主義還是唯心主義。

既然要求進步,就得嚴格要求自己,讓自己思想上組織上都能合乎標準。具體一點說,就是要經常做好人好事,做無名英雄。這真是很難的事情。如果做好事太張揚,你就會得到愛表現的不利評價。可你要真默默無聞,別人又怎麽正麵評價你呀?有時就偷偷寫在日記裏麵,還要不小心讓別人發現你的日記,真是虛偽得緊。

寫日記也得有技巧。一做好事,你就得寫你的思想鬥爭。比如,一個老人提著東西,吃力地行走著,這時你該怎麽辦?要不要送她回家?送,你就趕不回學校或誤了其它正事,不送,看到老人家步履艱難,於心何忍?這時你就必須浮想聯翩,想起毛主席的諄諄教道,想著為人民服務,想著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然後毫不猶豫把好事做了。這樣的效果是,你做了好事,功勞歸於毛主席,你的思想水平就提高了一個檔次。

我人小體瘦,沒法力大無窮,但我不偷懶,有活就搶著幹。這年冬天,學校的水塘抽幹了水,要將塘泥挑到靠東的山坡上。山坡上種了桃樹和李樹,塘泥正好給果樹做肥料。天氣寒冷,早上的地麵都結著霜。路上有人落下的塘泥。塘泥濕濕的,我的布鞋不中用,幹脆把鞋脫了,赤著腳,搖搖晃晃挑著塘泥,老師同學都誇我吃苦耐勞。

吃苦耐勞,盡力而為,這是對我的評語。

自然,光靠吃苦耐勞盡力而為,是跨不進團組織的大門的。

組織的大門是敞開的,加倍努力吧,我這樣勉勵自己,期待著某一天能夠掛上那閃亮的團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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