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注:
雖然咱對民運人士的所作所為愈來愈看不上眼,但是對魏京生這些在美國流亡生涯還是有點興趣。
在網上看到此文,覺得文筆不錯。然而,由於此文作者是魏的民運弟兄,很自然為魏做點整容手術,塗脂抹粉。不過,可以從中多多少少了解到一些有關魏京生在美國情況,看到一個較為貼近生活的曾經大名鼎鼎的“民運鬥士”,因而作為資料收載。
鄭義:海邊的豪宅——記魏京生 (1)
從左至右:遇羅文、魏京生、北明、鄭義
1
'我跟老魏是“革命戰友”,又是酒肉朋友。老魏就是大名鼎鼎的魏京生。老魏小我幾歲,但我還是尊他個“老”。一來這是江湖上的禮數,二來他的那些苦難和付出,確實夠得上我們這些同時代人的敬重。說我們是“革命戰友”有點水份,他蹲大牢時分,我還在山西上學,讀文學史,與79年的民主牆尚有千裏之遙。說酒肉朋友,卻是一點水份沒有的。隨便找個理由就聚聚,煙酒煙酒問題。想老魏剛到美國那陣兒,沒駕照就要開車,誰敢把方向盤交給他?我是傻大膽,他要開,我心一橫,就把方向盤讓給他,由他左一搖右一擺地把車開回我家,然後喝酒吃肉,給他接風也捎帶給自己壓驚。那兩年,他的病還沒有得齊全,常到我家喝酒。臨時打個電話,就開著車興衝衝來了。常言道,煙酒不分家。我跟老魏兩人不光是不分家,還品味一致,無論牌號,是煙就抽是酒就喝,來者不拒,沒多少講究,段數都不高,勉強算得上專業初段吧。他是蹲監獄蹲出來的,我則是流浪浪出來的。老魏有一個特殊的點煙動作,舉世無雙,是應該申請專利的:打著火,先要把過濾嘴用火苗燎一下,然後再叼嘴裏點燃。我問他這又是什麽學問?他說過濾嘴是化纖絲做的,燎一下就不會吸進去了。有道理,監獄還真是一個長學問的好去處!可是,美國不禁酒卻處處禁煙,想冒冒煙兒,請您到門外邊去!怎麽能請老魏到門外邊去呢?就衝他蹲了那麽多年大牢,我也得忍了。何況,我也好那一口,自己也不願意天寒地凍的跑到門口去呀。就宣布:老魏在咱們家可以抽煙,永遠!北明是好老婆,給我們麵子。後來我戒煙了,但這個規矩並未失效。而且,但凡老魏來,總還是要陪他抽上一兩支的。(前些日子,很高興發現吾道不孤:除了我家,賦予老魏抽煙特權的至少還有澳洲總理陸克文。)老魏酒量不大,幾口酒上來就成了大紅臉。北明就開始跟他吵,吵他沒痛快利索否認“民運之父”,吵他革命策略有方向性路線性錯誤……我比較溫和,一般不跟他吵,緊顧喝酒抽煙了。老魏是條漢子,老魏是個朋友,其他的,就不那麽重要了。雖然已無“會須一飲三百杯”的青春豪情,但我們一起喝酒的日子還是很溫馨的。現如今,老魏的心肝脾肺好像哪哪兒都不對勁,又滿世界亂跑著跟老共死磕,喝酒的日子就越來越稀疏,像秋風裏的樹葉了。不過,前些日子還暢飲一通,就在老魏的“別墅”。邊喝邊聊,數算海外民運的成敗得失,不覺便是一通宵。看看天亮了,曙色從窗戶裏透進來,有點餓,就下一指兒掛麵,把剩菜和進去,倒上一股醋熱乎乎吃一碗。接著再喝兩盅,乏勁兒上來,飄飄然說睡便睡。老魏去他的主臥室。我不想到“客房”去滾有裏沒麵的棉花套子,就往爐子裏塞進幾塊大劈柴,穿上老魏跑北歐的大皮襖,裹緊了往客廳沙發上一躺,做個暖暖和和的夢。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
2
傳說老魏在海邊置得一處豪華別墅,我聽了也就是笑笑。前十多年,坊間也風傳我用《紅色紀念碑》的稿費在普林斯頓置了一處豪宅,還真有人跑來問我。提起那本書的稿費,實在太丟臉,買輛二手車許是夠了,買座豪宅嘛,也就是幾片瓦吧。當然老魏不一般,諾貝爾和平獎候選人,世界級別的大名人,再不濟也應該盛幾個錢,日子總可以混個小康。但他沒開竅,把銀子都捐給西方各大航空公司了。手頭一緊,才尋思著往回掙。思來想去,最穩當的買賣是盤下個農莊,種菜。我也覺得這主意不賴,說在新澤西州看過一處中國人開辦的農莊,往附近各中國店銷售鮮菜。他娘的美國這地,真是肥得流油,不上肥那菜秧子就唰唰往上竄。不小心掉下個煙頭,沒準兒明年就能長出棵煙卷樹!老魏辦事不含糊,立馬就買了一處農莊,在馬裏蘭州靠海那一邊,東邊,德拉瓦半島上。不斷歡迎我們去玩兒,說夠大的,一槍打不出自家的地界。問離海邊呢,有多遠?老魏就麵帶愧色,囁喏道,嘿嘿,有點遠……抖開張馬裏蘭地圖來看,德拉瓦半島就像一片下垂的柳樹葉,除葉柄掛在德拉瓦州,幾乎四麵臨海。東麵是德拉瓦海灣和波濤壯闊的大西洋,西麵是著名的切薩皮克海灣,越過海灣才是北美大陸。老魏買下的農莊,看上去位置不錯,西臨首都華盛頓,隻可惜中間隔了個海灣。所謂海邊的豪宅,總是要跟海發生一點關係的。憑窗看得到帆影,枕邊聽得見濤聲,最起碼,房頂上總要站一排海鷗吧?老魏這豪宅,西距切薩皮克海灣十幾二十英裏,東距大西洋更遠。沾了個海邊的名兒,一點海腥味也聞不著的。有一天,老魏問我能不能代他經營農莊,隔長不短的他要跑外交,顧不上。我倒是種過幾年地,但眼下是家庭婦男加業餘作家,抽不開身。老魏也就隻好嘿嘿一笑,掐指頭算算節氣,自己幹了。漸漸地,農莊有了出產,老魏就開著車到每家中國店兜售各色新鮮蔬菜。但隱約傳來的消息,是經營得不算好。又要幹革命,又要發財,難度是高了點。這倒不意外,反正老魏的買賣都賠本,那是規律。前幾年盤了個小飯館,還沒來得及去蹭頓白食,轉眼就垮了。忽一日,接老魏一通電話,說馬上就到我家,送來些黃瓜,嚐嚐鮮兒。話音兒剛落,一輛銀灰色吉普就停到了家門口。老魏搬著一個大紙箱子上了樓,往廚房一撂,笑嘻嘻地說,黃瓜,一點黃瓜……我心裏感動萬分,這麽一大箱黃瓜,值多少錢啦!打開一看……還真是……黃瓜!顏色黃黃的,趕得上香瓜了!個頭也忒大了一些,有胳膊粗,一胳膊肘長!就奸笑著說:老魏,你這是留種的吧?老魏嘻嘻笑著,正要分辯,我又說,長這麽大,這瓤子肯定是長成了,能洗澡。就是多了點兒,十年也用不完。老魏用巴掌抹了把汗,抖出顆煙來點,一邊說,嗨,嫩著呢,你掐掐看!還真是奇了怪,老魏的黃瓜,長到二尺長還嫩得一汪水兒。我這個農民就傻眼了,問是什麽品種。老魏說,中國黃瓜呀,這美國的地實在肥得他媽的過於了!你要瞧這皮兒不順眼,把皮兒削了,涼拌、做湯、炒著吃都行。後來,我家很吃了一陣兒黃瓜。黃瓜有點貴,總舍不得買,這回托老魏的福,吃了個痛快。黃瓜能長成一胳膊肘長的黃,這農莊也該黃了吧?兩口酒一下肚,老魏笑嘻嘻地就侃起他的農莊。關鍵是攏不住人:願意來打工的,都是些沒身份的偷渡客。過幾天找著了北,一拍屁股就走人。那麽大的一片地,老魏哪能照顧過來?兩場雨一下,黃瓜發了黃,豆角結了豆,豆苗就發了瘋。老魏屬於那種最豁達的性格,嘿嘿一笑,這農莊就不再折騰了。好在投入不算多,十幾萬塊錢再加上幾部舊農機。就算那座房子,也值這個價兒了。往西,過了海灣,房價起碼要翻兩個滾兒。地處鄉村,又靠海,不就是度假別墅嗎?所以,滿世界說老魏在海邊有一棟豪宅、農莊、豪華別墅,也還不算是捕風捉影。
3
隻是這豪宅交通不太方便,去華盛頓辦事,隻有西北方向上有一座海灣大橋。老魏的事兒,主要是跟國會和白宮掰手腕,還有就是去機場,和大西洋、太平洋對麵的政治家品茶,這就遠了點。老朋友們走動一下也不大方便。去年夏天,下決心攜家邀友去看老魏的農莊。那是一片瀕海平原。麥子熟了,四麵看去,皆一望無垠的金黃,直至遙遠的地平線。麥浪中那一叢綠,就是豪宅之所在了。剛駛進柏樹掩映的車道,就聽見槍聲。循聲而去,是先到的遇羅文正在過槍癮。羅文和老魏都是槍支收藏者,算不上家,但也有幾條好槍。羅文住馬裏蘭北部一小城,8萬塊錢買了座百年鬼宅,邊住著邊修。老街形勢逼仄,無處放槍。心裏憋屈了,就到老魏農莊來散散心。屋邊草地上,舖了張舊線毯,亂放著幾支長短槍。我認得的,隻有小口徑步槍和AK47半自動步槍,還有五四型軍用手槍和左輪。標靶在幾十米開外,旁邊是機修棚,有拆卸開的農機,散發出淡淡的柴油味兒。幾台大大小小的拖拉機割草機,紅白藍綠黃,亂停一氣。羅文的槍癮有點怪,每次要打一二百發子彈,神情專注,使人不得不聯想到他哥哥慘遭殺害的往事。那時候殺一個政治犯,老共還跟家屬要子彈費。我知道殺林昭是要了的,五分錢,殺遇羅克據說要了一角三,沒敢跟羅文核實。跟羅文打過招呼,轉身往老魏別墅闖。這是一棟低矮的農舍,製式陳舊,麵積也不大,第一眼看上去是陳舊的白色,細看才發覺是尚未褪盡的淺藍。打開後門,首先看見的是一對老式洗衣機烘幹機,把身子側一側,幾步就走到了屋中央。右手是廚房,左手邊是三間小臥室,前麵是一個袖珍客廳。喊過一聲老魏,就要他帶我們參觀豪宅。老魏不知道正瞎忙活什麽,嗬嗬一樂,說,不是一眼都望到底了嗎,自個兒瞧去!印象深刻。三間臥室裏倒都有床、櫃、桌等家具,但看上去很像街邊撿來的舊貨。床上淩亂不堪,典型的光棍兒日子。主臥室好一些,大床上鋪著一床粉綠色緞被,被裏被麵按傳統方式大針腳縫在一起,倒是很整潔。廁所的抽水馬桶,水麵以下凝了淺褐色水鏽——老房子,年久失修的征象。廚房吊櫃的小門,有幾扇總也關不上,關上又自動打開,看來是牆內傾了。以我這老建築工的眼光來看,這座小房,從開間設計、層高,到裝修、廚房廁所設備,處處透露出半世紀以上的古典信息。就在心裏罵,他娘的,錢都買航空汽油了!嘴上則讚不絕口:不賴,你這別墅還真不賴,夠古典,老魏您可是真有眼力!老魏就咧開嘴嗬嗬地樂。我誇他的眼力,自然不是說房子,而是這稀爛賤的價錢。十三萬塊錢,“一槍打不透”的地界,外帶一座綠樹環繞的小農居,而且,還是在美國首都華盛頓附近的“海邊”。這種老房子總得有人伺候,不經常伺候著就漏雨跑電、下水不通。電的事好辦,老魏當過電工。其他的,就靠羅文了。羅文原來是工程師,來美國後拎起釘槍搞了房屋裝修。我有一個上學的女兒要照料,老魏是從來不麻煩我的。
4
那一天,小女兒美妮和她的同伴端端也去了。魏京生拿不出招待小姑娘們的節目,就交給她們一台割草機,手把手教練一番,指劃出房後一大片撂荒地,任由她們歪歪扭扭胡亂割去。幾圈轉下來,女孩們居然也把這台鮮綠色的小拖拉機開直了。看她們腳踩油門手把方向盤滿臉認真地幹農活兒,不由得憶起插隊的年月。初中的同學,不也就是她們這個年紀嗎?路那邊鄰居的大田裏,是一台暗綠色的大型聯合收割機在割麥子。兩機交會之際,馬達震耳欲聾,草梗麥秸橫射,成千上萬小螞蚱如水花漫天飛濺……一兩個鍾頭下來,一大片荒草居然全部割倒。兩個女孩兒曬得滿麵通紅,跑屋裏找吃喝去了。望著這滿眼的荒蕪,問起老魏如何能對付。“ 這算什麽?”老魏嗬嗬一樂,“要是去歐洲跑上半月二十天,回家車就開不進院子了!……怎麽?兩場雨一下,草封門了!也真是邪乎了,你信不信?”老魏伸出他那胖乎乎的大拇指,“能長這麽粗!要回去把大拖拉機開出來,小機器還割不動,這才能進了門。兔子獾子都不怕人了,還瞧你眼生呢!那回,一兔子在後院立著,跟我眼對眼瞪,看著還挺不服氣的。我一跺腳,人家也一跺腳,然後才轉過身,不緊不慢地走了!”我不信,說兔子也會跺腳嗎?老魏說你愛信不信,我養過好幾年兔子。那是,老魏在勞改農場跟兔子是相依為命,自此不打兔子也不吃兔子。我也隻好歎口氣,說可不是嗎,老房子,沒人住也就成了荒宅鬼屋,連兔子都成了精……那天晚上很喝了幾盅。“三杯通大道,一鬥合自然。”酒酣之際,瞧著這一桌人,就感歎這世事真是變幻無常:老魏,早年間整個一“老紅衛兵”,“老子英雄兒好漢 ”,上聯。羅文之兄遇羅克則是中國人權第一人,死難於跟血統論的直接對抗。我是“老子反動兒混蛋”,下聯,再加上“造反派”,與“老兵”水火不可相容。北明跟老魏一樣,根紅苗正,出生於老革命家庭,但對自由之追求使她走上反叛之路。四十年前你死我活的兩彪人馬,如今卻走上同一條流亡之路。生活自有其奧秘。真理的召喚畢竟是不可抗拒的。
5
多年來,魏京生這個名字,在我心裏所勾起的,主要是愧疚之情。我家客廳茶幾上放著幾本畫冊,其中一本是八九圖集,印製精美,以200餘幅照片記敘了89民運全過程。書名為《獻給自由》,封麵是王維林隻身阻擋坦克車隊那張感動了世界的照片。凡到我家的八九戰友,我都請他們在扉頁上簽名:柴玲、張郎郎、李祿、嚴家其、老木、封從德、王若望、陳一諮……有次老魏來坐,我也請他簽。他毫不推辭,拿支簽名筆,赫赫然把他的大名簽在最前麵,還念叨說,“我也算參加了八九民運的,”又補充一句,“……在監牢裏。”老魏確實應該算參與了八九民運,不僅僅因為知識界要求釋放他的聯名上書在事實上成為八九民運之先聲,而且,在遊行示威現場,我也多次看到有人高舉起他的名字。某夜,在紀念碑南麵,有人拉起一條要求為魏京生平反的大條幅,綁到高聳的白雲石碑座上。紀念碑下坐滿黑壓壓人群,就有一些人鼓噪“拿下來拿下來!”我沉默著,眼看著那剛剛係上去的白底黑字大條幅被摘下來。我理解這是青年們的自保之舉,怕當局找茬兒。那末,79的英雄,在89就成為負資產了嗎?我無法釋然。一種出賣感如黑色小蛇在心的深處遊動。魏京生受難,是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1979有一個不平常的春天,風雲變幻,乍暖還寒。民主牆運動蓬勃興起,舉國震撼,算是出了幾天太陽。轉眼間魏京生入獄,民主牆取締,又是一派料峭春寒。也正是在這個春天,我發表了處女作《楓》,一炮打響,從此走上文學之路。而老魏,卻開始了他漫長的鐵窗生涯。我的愧疚倒不在於此,而在於某種類似“出賣”的心態。老魏因呼喚民主而入獄,但其後之政局似乎並未逆轉:“解凍”不可阻擋,數以百萬計政治冤獄繼續得以昭雪,“改革開放”成為潮流,毛澤東帝國轟然崩塌。——時代,畢竟前進了。在政治天平上,一個人的命運有多大份量呢?也許,曆史就是這樣曲折發展的?也許,英雄的蒙難是一種無可奈何的代價?雖然不時還有一些關於老魏的遙遠的信息,但畢竟是漸行漸遠了。“新時期”到來,每日撲麵而來的盡是“新成就”、“新問題”,誰還會掛記那個在大牢裏啃窩頭的魏京生,誰還願意直麵他當年貼在民主牆上的那個先知式的詰問:“ 要民主還是要新的獨裁”?直到六四那個血肉橫飛的淩晨,我才過遲地醒悟:這是一個打著變法旗號的新獨裁!在易裝逃亡的日子裏,我實在是有太多的時間來咀嚼悔恨的苦果。為了“曆史的進步”,我們與統治者合謀,奴顏卑膝地保持沉默,犧牲了魏京生和他疾呼的“第五個現代化——民主”,報應終於來臨。89屠殺剛過去幾年,出獄不久的魏京生再次重判十四年,全球嘩然。怒不可遏的劉賓雁先生告我說,國內竟然有如此議論:現在經濟發展形勢不錯,魏京生還折騰什麽?乾脆斃了算了!後來,我為第一本魏京生傳作序,表達的便是這種愧悔之情。
6
在奧運會主辦權表決前一天,作為一種國際人權交易,老魏被匆匆塞上飛機逐出國門,再打開機艙門,就到了美國,一下飛機就受到英雄式的歡迎,這可真是一個現代童話。到處是紅地毯、閃光燈、鮮花和掌聲,媒體稱之為“魏京生旋風”。排隊等候的記者有一百多,全世界總統由他挑著見。克林頓搶了個先,握著他的手還奉承說他的書寫得不賴。紐約市長朱利安尼趕緊給老魏一把紐約城的金鑰匙,請他出入自便,紅地毯鋪來鋪去就太累人了。幾個主要民運組織也發出聯合倡議書,呼籲老魏出來“整合”內鬥頻乃的各路英雄,再創輝煌。有人尊之為“中國民運之父”,有人斥之為過於自負,應做“民運之子”……這麽說吧,初到美國,老魏被兩種事物所包圍:一是掌聲鮮花,一是提醒忠告。我不知道如果見天有人送金鑰匙煩不煩,但知道見天的語重心長把他整煩了。記得在他首赴華盛頓的火車上,我打通了他的手機,要他少說多聽,還給他支了一招兒……沒等我說幾句他就煩了,打斷說:又是叫我當甘地?……那時候的手機比較原始,一陣兒噪音就替我們把對話結束了。所謂“又”,是指這主意他已經了解。那些日子他看上去比美國總統還忙活,替他接電話安排日程的至少就有陳破空、張林兩員大將。我專門寫了一個“向自由進軍”的計劃書,托他們交給了老魏。很費了一番心思,五千多字。主要意思是勸老魏不要當政治領袖,不要介入具體政治運作,卷入權力鬥爭,而要高屋建瓴,成為甘地、達賴式的精神領袖。前後蹲了那麽多年大牢,其道德勇氣人格力量已然是夠了,一出獄,一到美國,就要確立一個高瞻遠矚的“精神”定位。具體計劃,是叫他從紐約往華盛頓徒步長征,穿村過鎮,大約在千裏左右。從紐約自由女神像下出發,“6.4”紀念日進入華盛頓,在華盛頓紀念碑下發表一個類似於馬丁。路德。金《我有一個夢想》的講演。入夜,在中共大使館前開一個盛大隆重的燭光音樂晚會……這個計劃實在太令人動心了!你就眯上眼,讓想象力在美國東部濱海平原上馳騁一番吧!……每天走幾十華裏,白天沿華盛頓和林肯當年的行軍路線,穿過一個接一個戰場,晚上住帳篷……每到一處革命聖地,發表一個簡短演說,最後連綴成一篇人類自由的誓言……最後幾天,該是潮水般的追隨的人群吧?彩旗飛舞,歌聲起伏……在這個吸引了全世界目光的流動講壇上,魏京生將從容表達對自由的夢想:沿著這條自由之路,我將回到我的祖國,總有一天,我將在那片充滿苦難的土地上繼續行走,繼續尋求那種遠比黃金閃亮的屬於我的人民的自由……最後,我激動地寫道:這是甘地的“食鹽長征”和馬丁。路德。金“向華盛頓前進”的完美結合,是自由朝聖和人權進軍。——最後一句,我想了想,把它加重為黑體——“這種壯舉,多年來在整個世界已成絕響。”結果他說什麽:甘地走過了,我再走不就成了笑話?再說,也太忙,沒時間!
7
話不投機半句多。關於甘地什麽的,我再沒跟他絮叨一句。後來才發現,別說甘地,這老小子瞧得起誰呀?他身上有一種不加掩飾的自負甚至狂妄。他就是那種老天爺第一他第二式的人物。多年前,剛出來那陣兒,老魏在我家喝酒,記不起為什麽北明和我提起了曼德拉,叫老魏也跟人家學學。老魏把喝紅了的眼珠子一橫:曼德拉算老幾呀!一句話把我噎住,端起的酒杯愣在了嘴邊上。是,曼德拉不算老幾,老魏你又算老幾?一起煮酒論英雄的日子多了,老魏的脈也就慢慢號準了。天下英雄,從哈維爾、瓦文薩、曼德拉到達賴、圖圖,老魏瞧得上誰呀!且不說,這幾位還都是高看老魏的。就算是喝迷糊了,也不至於如此目空一切吧?再往後,就慢慢明白老魏倒也不是傻狂。他研究過這幾位,總是覺得他們在政治上還不如自己老到吧。多年之後,又慢慢品味出老魏那狂傲背後欲言又止的情節:從哈維爾、瓦文薩、曼德拉、圖圖直到達賴、昂山素姬、甘地,有誰蹲過中共式的監獄嗎?從中共大牢裏熬出來,再看那些世界名人,自然心有不平。就專政之徹底、監獄之冷血,中國政治犯確是有資格傲視天下的。更何況,老魏還是個欽犯。饒是如此,他也太二了,這是闖蕩天下之一大忌諱。《三國演義》青梅煮酒論英雄一節,曹操說破“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直驚得劉備連筷子都掉在了地下,還得趕緊掩飾,說是打雷嚇的。這叫懂得隱忍不爭。有次和老魏吵,記不清為什麽事,忍不住罵他說火車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老魏你也忒狂了!
8
老魏的狂是源遠流長無微不至的。在監獄裏讀了不少書,成了大雜家,天上的飛龍水裏的王八,說起來頭頭是道無所不知!到了美國,老共還窮追不舍,他的車不是爆胎漏油刹車失靈就是發生高度可疑的碰撞。過不了多少日子,老魏就會神采飛揚地跟你說,老共又暗算了他一次,把他的車又如何如何了。起初,FBI給他派了保鏢,還是跟過江澤民的,這倒是不假。可過了一年半載,他還總說跟在後麵的那輛車一準是FBI的便衣。所以,他敢超速駕駛,不怕警車。有時候,他又會感覺跟在後麵的是老共,想驗證一下,就一踩油門,在車隊裏穿梭駕駛。其結果可想而知:那些在公路上巡邏的地方警察一概不認他老魏,也不認“FBI”或“老共”,超速就抓,每月罰單好幾百,直至吊銷駕照。老魏愛開車,又牛,哪兒能服這個軟!他第一輛車是那部紫紅的德國“大眾”,二手車,扛不住老共和美國警察聯手折騰,就在我家門口的車行買了輛嶄新的ISUZU,大吉普,銀灰色的,麵目特猙獰,長得像鬼怪式戰鬥機,性能極佳,不踩油門就跑,踩刹車還不願停,接茬兒跟整個美國東海岸警察練。好幾年過去,他才想明白,已經把那麽多銀子捐給航空公司,不能再捐給警察局了。多年之後,我才慢慢品味出,老魏這遭人詬病的超速駕駛背後,也有值得同情的隱衷。把一個人從監獄直接塞進飛機,一落地就是車輪上的美國,你以為他能如何?其中之身手矯健者,又如何能拒絕速度的誘惑?回想起自己初到美國的超速駕駛,那真是一種自由的陶醉。當然,老魏這癮是大了點,也確與他狂放不羈的性格有關。被追蹤的幻覺我也有過,長年逃亡的後遺症,到美國後才漸漸失去對“背後”的警覺。我們之間的差別是,我的幻覺始終是幻覺,而他的幻覺三十年前曾得到過鐵錨般沉重的證實:被捕前,他說被盯梢控製了,“向四周任何一邊看,全有危險的影子在逼近”。劉青說這是幻覺。那是一個寒冽的春夜,北京的一條小街上,兩位民主牆戰友並肩而行。不知覺間,兩輛小車把他們夾在中間緩緩而行。魏京生笑道,你看,不是我疑神疑鬼吧!——縱然如此,老魏的後遺症也忒那個了一點。總而言之,言而總之,老魏是第一大牛人。或者去掉那個“人”字,不是人,丫整個是一頭牛,天下第一牛,吹牛的牛。為什麽牛皮滿天飛?那是老魏在可勁吹!
9
他不願踩甘地的腳印。他還是要投身政治肉搏。搞政治要有追隨者,水泊梁山還有一百單八將呢。終於,老魏招兵買馬,拉起了一個“中國民運海外聯席會議”。美中不足的是沒看見幾苗新人,終究還是走不出“收編”二字。他出來得太晚,哪兒還有待字閨中的黃花閨女呢?那時節,從王炳章創辦《中國之春》的1982年算起,海外民運已有十五年曆史。就是從89民運失敗後成立的“民主中國陣線”算起,也有八年了。記得聯席會議的成立大會是在加拿大開的,我和北明從華盛頓駕車北上,千裏迢迢去給老魏捧場。結果又是見麵就吵:老魏懷疑搭我們便車的朋友G是特務。證據呢?——會場上擺的那一摞材料。這一摞材料確實是G拿進會場的,但整理複印者卻是另有其人:一位無暇赴會的老民運說,我這兒印了些近年民運內鬥受挫的材料,你帶到會上去,給老魏提個醒兒吧。這些材料就搭上我們車,從華盛頓到了多倫多。搭便車的G不過是從車上抱進會場,如何就成了特務?見抓特務抓到我頭上,老魏也就不吭聲兒了。但悻悻的,把一張圓臉拉得老長。早就跟他講,抓特務隻能是混戰一場,就算抓出幾個,又不能像老共早年間打黑槍、殺全家,反而是互相猜忌,把自家隊伍整散了。老魏是倔脾氣,抓特務挺上心,誰說也不聽。前些年,一說起這事,大夥兒就樂。現在不樂了,特務真是越來越多,老共真他娘的盛錢!如今翻回頭去看,恐怕老魏還是抓對了不少。肯定也抓錯了一些:按他的意思,隻要客觀上破壞民運,無論有無組織關係,都算。這是後話了,當時大家心裏還有一個更大的陰影:聯席會議的主席一職是世襲罔替,萬年不換的。看在老魏剛出來的份上,大家都沒說什麽,但禁不住心裏犯嘀咕:這跟民主哪兒是哪兒呀?還有,“魏京生辦公室”這個名號也太紮眼---什麽“魏辦”,不就是“毛辦”、“鄧辦”、“胡辦 ”、“趙辦”那一套嗎?
10
民運圈子裏,恐怕有不少人會過電般哆嗦一下,猛然聯想到老魏開罪老鄧的那張大字報:《要民主還是要新的獨裁》。那些日子,煙酒之間,我們沒少吵。以北明為甚,吵起來一句不讓,字正腔園,把人要頂到南牆。老魏急了,也會放開大嗓門來吼。我一般是當和事佬,不能兩口子合夥欺負人,就斟滿杯子,說停戰停戰喝酒!老魏就會捏出一顆煙,打火機哢噠一聲打著,先用火苗熏熏過濾嘴,然後叼嘴裏點著,狠吸一口,噴出長長一股煙氣,說:嗨,懂什麽呀?不跟你們這些女的咧咧……世界上隻有兩個人敢跟我這麽說話……誰?——一個是魏玲,一個是你!有一次,我也忍不住撂了句重話:老魏,我們支持的可不是你……不完全是你,我們支持的是民主。有朝一日你搞獨裁了,我們照樣反對你! 屋裏煙霧彌漫,出門透口氣。我家後院有合抱大鬆,樹梢之上是浩瀚星空。俯仰之間也有些自我懷疑:莫不是老魏的尺度大,狂放不羈,汪洋恣肆,而咱們這些人太刻板拘泥太平庸了?或許,這是十八年監禁所造就?在那些看不到頭的困厄中,總得有某種支撐人活下去的東西吧?比如仇恨、愛、信仰、自我崇拜、肩負天下的責任甚至幻覺等等。不崇拜神,又不崇拜自己,怎麽活下來呢?11日子還得過,不能停下來琢磨,尤其老魏還是個琢磨不透的人物。多倫多“聯席會議”剛成立,紐約就有幾位弟兄要搞一個“圓桌會議”,公開跟老魏唱對台戲。我和一位作家老友X君心有不甘,以自家信譽做保,愣是把魏京生、王希哲、王炳章三位“之父”級人物拉到一起包了回餃子。結果是餃子消化了沒幾天,又是座次排不好,各自東西了。海外民運這個圈子裏,蹲過大牢的如過江之鯽,豈止老魏一個。共產黨都不服,誰服誰呀!各路豪傑分分合合,江湖恩怨欲說還休。早幾年,老魏還沒在華盛頓設辦公室,更沒有買下海邊的豪宅,來DC辦事,常住我們家。有一次,本地幾位民運領袖要見老魏談合作,我無權擋駕,就把他們請了過來。當晚大家相談甚歡,沒兩天就傳出消息,說我攛掇老魏收編別人隊伍,“ 挖牆腳”。打這兒往後,尿尿都不敢再衝著海外民運大聯合的方向。也許,流亡政治組織遠離選民與政敵,自有其難逃之劫數。其禍福興衰,非人力所能把握。我確實也不懂政治,也就不在老魏跟前“參政議政”了。說是酒肉朋友,民運的事情,短不了還要瞎操心。有一天也是在我家喝酒,怎麽就說起了《大參考》,為李洪寬抱屈。通過互聯網向國內群發新聞,那是一項創舉。苦心經營多年,《大參考》終於發展成海內外首屈一指的擁有數百萬國內電郵信箱的網刊。可李洪寬既無收入,亦無捐助,混得連飯錢都成了問題。老魏問怎麽辦,我說幫他找點錢。趕緊一個電話把李洪寬叫來,叫他們直接談。令人感動的是,老魏竟立馬掏出支票本,從自己私人賬戶裏開出了好幾千。行,出手闊綽,有點大款兒氣派!(那是他們第一麵,後來他倆挺走近。老魏網上買舊貨是一絕,略施小技,給李洪寬在華盛頓495環線上買了一處房,單棟獨立房,幾萬塊錢,還帶著一片小樹林,說出來沒人信。冬天太冷,李洪寬想燒老宅裏的壁爐,提了把油鋸去鋸樹枝。樹枝掉下來砸到他腿,不料他腿不經砸,一砸就斷。這是後話,屬於另一個故事。上帝是公平的,總賣給老魏些便宜得出格的二手貨。比如:拖船的小卡車1000塊,平底船加小拖車加船用外掛電動引擎統共270塊—— 基本上都等於白送——除了槍,全套狩獵裝備不過1000多美刀。不過也有朋友不屑,說老魏那院子,整個一垃圾場!)
12
人們都說老魏盛錢,那是合理推測。可我知道老魏那點錢純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不過是仰慕者所捐贈。時過境遷,等紅地毯沒人鋪了,金鑰匙沒人送了,銀兩終會斷了來源的。問老魏有何長遠打算,別坐吃山空,玩車到山前自有路那一套。他總是嘿嘿一樂,一副船到橋頭自然直的架勢。一次在華盛頓的中國城吃飯,好像是最大的一家餐館,聽說是魏大英雄光臨,老闆趕緊出來寒暄合影,聊表敬意。記不清這話頭是怎麽提起的了,反正結果是老闆願意免費給老魏辦籌款餐會,上下二層樓,席開五十桌,籌來的錢全是老魏的,隻要能請動一兩位參議員賞光。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督著老魏立即和老闆敲定。老魏還算積極,叫秘書和那位熱心的老闆交換了聯絡方式。一出餐館,我就開始給他算賬:以這次餐會積累經驗,拉起一個班子來,然後在美國的紐約、費城、波士頓、洛杉磯、舊金山、芝加哥、亞特蘭大等特大城市舉辦講演籌款餐會。再往後,移師歐洲,倫敦、巴黎、柏林、羅馬、斯德哥爾摩、馬德裏什麽的。一大圈轉下來,不光宣揚了自由民主理念,還能攢他百八十萬美元,活著有口飯,死了有棺材。秘書大衛是個白人小夥子,剛從大學畢業,瘦高條,辦事沉穩負責,一口流利中文。在華燈初上的大街上,三人邊走邊聊,越聊越起勁。後來醒過勁兒來,才發覺我和大衛是真上心,老魏是虛應承。果不其然,這麽好的一件事,白撿銀子的好事,讓他一個“忙”字就又拖黃了。忙什麽呢?搞外交,滿世界圍追堵截老共!多年後追憶往事,我才漸漸明白:老魏不是溫順的耕牛,是條桀驁不馴的鬥牛,見不得誰晃悠紅鬥蓬。常言道,殺敵一萬,自損八千,老魏遭受的謾罵誹謗與他的全球性聲譽是成正比的。老共的攻擊不算,就連華爾街的大老闆們也瞧他不順眼,特地在《華爾街日報》上整了篇紀實文學,真真假假連損帶挖苦,無非是“淺薄”“粗魯”、“自命不凡”“四麵樹敵”之屬,讓老魏臭了回大街。這一槍是從背後殺過來的,老魏照樣得扛住,誰叫他是一條鬥牛呢?他是一條渾身紮滿短矛,血流如注的牛。每一劍都激起雷鳴般的喝彩,每一支短矛把兒上都紮著神采飛揚的小旗兒……對於種種造謠誹謗流言蜚語,老魏從不辯解,這就令人肅然起敬了。再一想,恐怕也不都是什麽胸襟遼闊吧,這小子忒忙,實在是顧不上。我見識過西班牙式鬥牛,不在西班牙在墨西哥。僅此一次,發誓再不入鬥牛場。我全部心靈與感情,都站在牛的一邊。那是一種不計成敗生死的英雄式的投入。寧死不屈,每一條筋肉每一滴血液,都渴望著搏鬥!
13
最大的一筆錢是美國國會已經撥下來的200萬美元,老魏一怒之下聲明放棄。過程漫長,記憶模糊了。大致情況是,美國國會撥給中國海外民運一筆捐助款共200萬。據我理解,是頭一年200萬,視使用情形(是否賬目清楚,卓有成效)再行增減。當時,有十幾位著名流亡人士集體出麵,我也躬逢其盛,在華盛頓民主基金會和議員辦公室開過幾次會,商討接收資金的細節。官僚機構辦事效率不高,但住在華盛頓,也能感覺到那筆巨款一步步朝你走過來的快意。半生坎坷告訴我:沒吃進嘴裏的不算,煮熟的鴨子也會飛。不出所料,這隻美國鴨子漸漸……扇動了翅膀——中轉這筆資金的R基金會擬定了幾項令中國流亡者甚為不快的條款:接受這筆資金的組織和個人不能公開評論美國對華政策,並且,這筆錢將由R基金會而不是由中國人組成的理事會來支配。事情吵到眾議員南希。波羅希和福蘭克。沃爾夫那裏,我們獲得原則性支持:此條文可以修改。看起來,事情有驚無險,前景光明。忽一日,老魏告我說,R基金會具體主事者似乎並不打算修改。上門去問他,定下來的事怎麽又變了?回答是:你理解錯了,美國人的錢當然是美國人說了算。老魏說,國會法案裏寫得清清楚楚,錢全部是用來支持中國海外民運的,你們隻是負責監督使用……吵到後來,老魏隻好說,請你把我的名字從名單中去掉。主事者笑眯眯地說;你不用,我們會給別人用。你不怕你的組織會越來越小嗎?老魏心說,威脅我呢?也笑一笑答道:誰破壞中國民運我會記得他,你知道我是說到做到的人。我如果沒事幹了,就住到那個誰的州裏去。兩個人,相對笑笑就分手了。我埋怨老魏太意氣用事,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決裂。老魏說此公是克林頓“拉鏈門”的律師,也就是說,這意思是克林頓的。“——拿200萬來封我的口。這錢,我真不打算要了。”道理上,我當然支持老魏。我從來認為接受捐助不能有絲毫附加政治條件,盡管我不甚讚同他對美國政府的過於激烈的批評。但200萬兩銀子是多了點,就沒有一個轉圈的法子嗎?再說了,我們的對手不是克林頓而是中共呀!“你們接著要吧,”老魏最後說,“不過,這錢是頂著我的名字下來的,我一退出,希望就不大了。”老魏是個不聽勸的,沒過幾天還發表了一個正式聲明。搬了幾回家,雜七雜八紙張扔得差不多了,可這份字跡已然淡去的傳真居然還安穩地在文件夾裏躺著:“聲明我本人不適合在一個外國政治機構的領導下工作,因此我不準備參加R基金會組織的29日的會議。“同時,我也不準備參加這個項目的其他工作和活動。“我十分感謝沃爾夫眾議員,波羅茜眾議員,凱瑞肯尼迪女士,對中國民主運動所給予的幫助。”三句話,一句一個自然段。中英文兩式。然後是簽名:魏京生。2000年1月24日。我還記得當時站在傳真機旁的那種極其複雜的心情。完了,心裏咯噔一下,這200萬兩銀子算完了。200萬那,能做多少事呀,都完了!國內憤青一直認定海外民運拿了美國多少錢,百般辱罵。事實恰恰相反:美國政府“支持中國民主化”的錢,老共民運兩家都在拿。不過老共(搞民主實驗)拿走的是大頭,不是西瓜也是香瓜,民運這頭嘛,也就是撿了顆芝麻。200萬可不是芝麻,至少算個山藥旦,太不易啦!雖然我不認同機會主義,可如此幹脆明確地拒絕,就把後路也絕了。果然,中國流亡民主運動獲得大筆資助的機會,僅此一次,如閃電照亮夜路,轉瞬即逝。當時的感受甚為複雜。從事實判斷上,我不認為那是一筆“封口費”,至少證據不足,老魏是不是過度防衛了?但懊惱惋惜之外,忠誠,老魏對祖國的不二忠誠令人肅然起敬。說破了大天,不過是一被驅逐的囚犯吧,別不把自己當外人!我深知,那忠誠絕非權位與金錢的交換,而源自內心,赤子之心,源自生死不渝的祖國之愛。後來,在是否延續對中國最惠國待遇的國會大辯論中,老魏奔走遊說,興風作浪,整得克林頓焦頭爛額,勉強過關。再往後,在一次頗具台獨色彩的世界大會上,傳出克林頓將以30萬美元出場費發表演講,老魏公開發表言論,告誡這位卸職總統哪些話不能講,結果克林頓猛講環境保護,使會眾大失所望。美國政府的對華政策是肯定不能讓我們這些中國流亡者滿意的。克林頓也是主事之後軟化了,上台那陣兒不還疾言厲色地要收拾“從巴格達到北京的獨裁者”嗎?美國政治家眼裏不光有中國。作為事實上的世界領袖,美國有需要自己認真對付的大棋局。多年前,克林頓跟老魏在白宮握手言歡時,除了誇獎他大牢蹲得好,書寫得也不賴,還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在對於民主自由的追求上,我們是一致的,不過是扮演著不同的角色。我想大概是這樣的。他們都扮演好了自己的角色。也許老魏演得更好,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