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獸首案原告律師∶這注定是一場失敗的官司
來源∶南方周末 ? ?作者∶孟登科 袁蕾
圖∶2月23日拍攝的法國巴黎大審法院的外景。
“這是一場倉促的訴訟。”律師任曉紅無奈地說。
不出她所料,北京時間2月24日,法國巴黎大審法院最終還是駁回了“歐洲保護中華藝術協會(APACE)”要求緊急中止法國佳士得公司拍賣中國圓明園兔首和鼠首銅像的申請。理由是∶事件在3個月前就已經曝光,原告無需訴諸緊急裁定程式;APACE蘋能代表該協會,既不能代表中國,也不能代表“公眾利益”,不具備訴訟資格,因此駁回訴訟請求。
此前,在聲稱要高調訴訟的首席律師劉洋帶領下,要求佳士得公司停止拍賣圓明園文物的運動已經轟轟烈烈地進行了3個多月。
不過,激情並沒能轉化成有計劃有準備的行動。任曉紅律師庭審前在最後一周接手官司,最後三天找到APACE做原告,最後一分鍾提交訴狀。
沒有合適的原告,沒有適用的法律,比抗議更有效的是製定細致的訴訟計劃,可惜也沒有人做,任曉紅最後稱這場官司是“象征性的”,是“為了表現我們永不放棄”。
2月24日,任曉紅在巴黎接受了本報專訪。“這兩個獸首的案件應該放下了。”她說,“應該更多被關注的,是那些正在被盜賣出來的文物。”
最後出麵的是一個法國人
庭審當天,巴黎大皇宮的克裏斯蒂拍賣行門前,有華人在組織抗議,散發宣傳冊,“起碼讓法國人知道自己要拍的東西是什麽”。這樣的抗議活動將持續三天,“二三十位留學生還是顯得勢單力薄了點。”
與之前媒體轟轟烈烈報道的熱鬧相比,2月23日的法庭上,中國人則表現得出奇冷清。
這是一場遠在法國開庭審理的關於中國文物的訴訟,然而,確切地講,法庭上站著的沒有一個人是中國籍,庭審大廳裏沒有響起過中國人的聲音。
原告不是之前所說的“愛新覺羅宗親會”,也不是中國“圓明園管理處”,而是“歐洲保護中華藝術協會”(APACE),其注冊地在巴黎,僅有3名成員,分布在西班牙、法國和中國。佳士得公司代理律師說,他們曾經按該協會在警察局登記的地址去尋訪,結果看門人表示並不認識協會主席高美斯(Bernard Gomez)。
原告蘋聘請了兩名律師,除華裔法國律師任曉紅之外,還有一位是她的合夥人法國人沙葉赫。21日匆忙抵達巴黎的中國“圓明園海外流失文物訴訟律師誌願團”(以下簡稱“律師團”)首席律師劉洋也蘋是坐在了旁聽席上。
而站在被告席上的是一字排開的7名代理律師和一名檢察官,“前麵四個都是五十多歲,都是巴黎甚至法國有名的大律師”,他們分別代表法國文化部、佳士得公司和皮埃爾·貝爾熱(兔首和鼠首的目前持有者)。
原告律師提出了訴訟目的更多是文化保護∶獸首有無可爭議的曆史和藝術價值,屬於文化遺產,若將其公開拍賣,可能會被私人買走,流到法國境外,給中國人民、中國文化曆史甚至世界文化遺產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失。
南方周末∶你是什麽時候接手這個案子的?
任曉紅∶接手這個案子是上個星期,上周四(2月19日)下午5點最後遞上訴狀,因為法院5點關門,如果周四不遞上去,星期五法院就不會決定最後能不能遞訴狀,星期五通知我們能夠開庭,然後星期一(2月23日)開庭。星期四下午17點是最後的截止時間遞上去的訴狀,我們接手這個案子,真的是在最後一刻。
南方周末∶你接手這個案子就是在上個星期?
任曉紅∶我們最後找到高美斯,最後一分鍾找到他,因為他是一個法國協會,而且這個協會的宗旨就是保護在法國的中國文化藝術,所以請他出任原告。
南方周末∶蘋能是他?
任曉紅∶蘋能是在法國的實體,或者是權利所有人,也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來進行這場訴訟,中華人民共和國不願意的話,就必須由法國的實體提起訴訟。最後我們敗訴的第一個理由,還是資格不夠。因為法國的協會在法國起訴,必須是為保護自己或成員的利益,法官認為一個協會不能夠提出來保護一個不是自己的利益。
我就想問一下,在三個月炒作期間,律師團做了什麽工作,最後一分鍾遞上去的訴狀?其間有任何關於實際的行動沒有?最後法院的兩個判決理由,第一,訴訟主體沒有訴訟利益,第二,不構成緊急性,因為你們在幾個月之前就知道要拍賣,幾個月前就說了要起訴。
法官說我們不是想訴訟,是搗亂來了。
南方周末∶劉洋是上個星期找到你的嗎?
任曉紅∶劉洋跟這事沒有關係。這件事情沒有誰是英雄,最後出麵的是一個法國人,這個法國人跟劉洋沒有過任何接觸,他已經接受法新社采訪,說不認識劉洋這個人,劉洋自己在報紙上說高美斯是我(劉洋)的老朋友,這事情是不對的,是我找到他(高美斯)的。
南方周末∶被告律師說協會地址老變動,送信都送不到。
任曉紅∶很簡單,高美斯沒有錢,所以當初是一個信箱公司,租了一個信箱,人家說在黃頁上根本找不到這個協會電話號碼,這些東西真是先天不足,真的不是我們能解決的問題。
圓明園訴訟成功率是1%,其他人訴訟則是0%
2月18日,劉洋在接受本報采訪時表示,圓明園管理處原則答應了出任原告申請禁止令,事實上,站在原告席上的是一家旨在保護中國文化和曆史文物的法國協會。同樣沒有出現在原告席上的還有之前曾被劉洋認為“目前為止最合適的原告”--“愛新覺羅宗親會”。
事實上,早在2008年11月份,劉洋就曾表示希望能獲得一紙“授權”。他說,有權提起訴訟的主體主要有兩個∶中央政府或者圓明園文物的目前管理者 --國家文物局或北京市文物部門。沒有接到響應後,2009年1月22日,劉洋還在向全社會公開呼籲∶征求追索圓明園流失文物的原告。隨後,才確定了“宗親會”作為原告。
在任曉紅看來,“宗親會”更加不具有訴訟主體資格,如果提起訴訟,法國法院連受理都不會,更別說是開庭。“宗親會注冊地是香港,根本不可能在法國提起訴訟,這是法律常識。”“既然是打官司,就得按照法律的遊戲規則,如果是道德譴責,那是另外一回事,曆史的車輪和道德的晉級不合拍。”法國當地華人社團 “四月之友協會”的一位負責人在接受本報采訪時說∶“盡管國內報道炒得很熱,但我們缺乏對法國司法和社會的基本了解,想想真有點可笑,我們也需要反思。”
在法庭上,佳士得公司律師團中的一位律師對法官說∶“我今天早上接到兩個法國博物館館長打來的電話,他們對我說,如果我們敗訴了,那麽他們的博物館就要空了。”
南方周末∶敗訴跟原告的身份有關係嗎?
任曉紅∶沒有關係。任何人即使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圓明園來起訴,都沒有一點勝訴的可能,在法律上的勝訴依據為零。如果圓明園訴訟成功率是1%,其他人訴訟成功率是0%。
南方周末∶為什麽呢?
任曉紅∶因為沒有一個法律說了可以保護150年前被偷來的東西,沒有一條相關的國際公約是被法國議會批準的,所以在法律上依據為零,無論怎樣辯護,無論誰來辯護都為零,這件事情劉洋自己都沒有搞清楚,外交部發言人也沒有搞清楚,還在講1995年《關於被盜或者非法出口文物的公約》,實際上,法國的議會沒有批準這個公約,對法國沒有任何法律約束力。
即使適用國際公約,溯及力也是50年,也不是150年,所以我們沒有任何根據,即使中華人民共和國出麵也不可能贏這場官司。
至於接著起訴買方,我覺得這個更荒謬,因為這個買方,可能佳士得都不會公開,買方的身份可能是秘密的,媒體在這個問題上的炒作毫無意義。一場代表國家利益的訴訟應該是特別嚴肅的事情。
這可能讓中國人失望,但是中國人必須接受一個現實,不少發達國家都沒有批準1995年的國際公約,而簽字的中國、埃及這些文明古國的文物,現在都在發達國家的博物館裏珍藏。承認也好,不承認也罷,這是一個現實問題。這個是在法國的土地上,進行的是一場法國法律框架下的訴訟,法國的法律絕對不會保護別的國家的利益,所以這個官司如果在開庭之前我就向媒體公布訴訟必輸的話,人家肯定說我有病想出風頭,我現在可以這麽說了。
南方周末∶原告主體不具有合法性,或者不具有說服力,包括之前的愛新覺羅?
任曉紅∶愛新覺羅家族如果起訴的話,就不會開庭了,因為它不是權利所有人,愛新覺羅家的產權被新中國繼承了,它也不是法國的協會,是在香港注冊的,法國法律規定協會訴訟必須是在法國警察局登記過的。
南方周末∶誰才是合適的原告主體?
任曉紅∶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圓明園也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文物局下屬的單位,也是可以的。
南方周末∶對方有8個律師,準備很充分?
任曉紅∶對方律師拿出了新華社和人民日報的報道,說中國政府已經授意製造了三個月的輿論,而且說我們的訴訟也是中國政府授意、支援的。事實上,我們從來沒有接受過任何政府的授意和支助。
我接手了一個最差的材料
對絕大多數的中國人來說,任曉紅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在國內媒體持續月餘的有關追索圓明園文物的報道中,任曉紅的名字甚至從來沒有出現過。
任曉紅的處境窘迫超出了許多人的想象,直到最後一刻,她才向法庭提交了緊急中止的訴訟請求,並且還是自己並不擅長的文博方麵的訴訟,更重要的是她孤立無援。
法國律師建議她不要接這個案件,但任曉紅拒絕了同事的善意建議。“因為我是中國人,中國人在媒體裏喊了三個月而沒做成這件事情讓我覺得不能接受,其次,法國人都不知道這件事情,這段被搶來的曆史也讓我不能接受。”她對本報記者說。
庭審結束後,劉洋對本報記者說∶“對方律師采取群狼戰術,壓著我們律師不讓說話,在法國的國土上,在法國發言,我想法國法官更喜歡發出聲音的是他們的人。可以這樣講,這個判決是不公正的,但是我沒辦法。”
任曉紅律師則表現得更為冷靜∶從法律角度講,我們的訴訟困難重重,即使對方7名律師和我們兩名律師的位置調換,也沒有更多勝訴的可能。
法國當地時間22日--開庭前一天,《歐洲時報》聯合中國人民大學歐洲校友會召開了一個關於索寶行動的研討會。《歐洲時報》的報道稱∶與會的專家、學者對相關問題進行了深入的討論。歐亞協會秘書長姚蒙感歎∶程式法不行,實體法也不行,證據不足,原告也不存在,怎麽討?專家們表示,訴訟“毫無勝訴的希望”。
一位中國留學生看到報道後不無憤怒地感慨∶“他們早幹嘛去了?”
南方周末∶你是怎麽準備這個訴訟的?
任曉紅∶對我來說,這是我接手的一個最差的材料,昨天法國律師(沙葉赫)開完庭說,打完這個官司再差的材料我們都敢接了,這是最爛的材料,勝訴可能性為零。這個訴狀不是我們明知輸了沒去準備,我們知道對方會說什麽,可有些東西我們真的是沒辦法。
南方周末∶那你為什麽還要接訴訟?
任曉紅∶我的法國律師剛開始不讓我做,但是我真的是中國人,中國人在媒體裏喊了三個月而沒做這件事情讓我覺得不能接受,其次,法國人都不知道這件事情,這段被搶來的曆史也讓我不能接受。
堅持做這個事情,蘋是想提醒大家我們沒放棄,不是兩個獸首不放棄,是我們對這些他們搶走的文物不放棄,是立場問題。
南方周末∶劉洋律師在國內接受采訪時曾提到了幾個成功的訴訟案例。
任曉紅∶不一樣的,在法國還沒有一個成功的案例。現在是在法國打官司。國內的人還以為要打一個持久戰,其實這個持久戰已經毫無意義了,法國的程式都不懂,我不知道怎麽打這個官司。
南方周末∶他(劉洋)昨天就跟我說這個是他們預想之中的,這一步肯定會輸,下一步目標是“流拍”。
任曉紅∶中國人在旁邊起個訴人家就流拍了?開玩笑,太小看法國的資本家了,人家真的會把你中國人當成一群吃飽了撐著沒事幹的,不解決實際問題,在這裏無理取鬧。
我覺得完了之後應該把它放下來,這個東西在法國接著訴訟已經沒有勝的可能性了,因為緊急法庭駁回,你再緊急,25號之前已經沒有提起緊急訴訟的可能性了,即使有新的買方,實體法上還是說沒有任何可能性,其次是買方的身份你都不可能知道,假如買方在中東,你去中東接著起訴嗎?這兩個獸首的案件應該放下了,更多的東西應該關注的是那些正在被盜賣出來的文物。
自己問問自己,為什麽一直往外流失
雖然圓明園文物事件在中國國內引起了軒然大波,但大部分的法國人並不知道這件事情,更不了解英法聯軍當年在中國的罪行,他們更多知道的是“藝術品”。在兔首和鼠首展出期間,一位細心的中國留學生曾統計過,超過一半的法國觀眾並不知道法國曾經侵略過中國的曆史。
當地時間25日19點或就會被如期拍賣的兔首和鼠首的照片,被印在了14頁宣傳小冊子的封麵,小冊子中還包括了圓明園被毀的曆史、雨果當年譴責英法聯軍的信┅┅“給買藏品的人傳單,其實很敏感,他們都是法國甚至歐洲、全世界的富豪和貴族,也許就是他們的爺爺奶奶當年搶走了中國的這些文物。”一位發傳單的中國留學生說。第一天的競拍者中有一半都領到了宣傳冊,“讓他們了解這段曆史,這是我們的目的。”
南方周末∶為什麽一個必輸的官司還要去打呢?
任曉紅∶昨天我跟法國的同行談這個問題,法國電台反覆播放中方起訴佳士得敗訴,但是沒有一個人說,透過訴訟讓法國人知道有圓明園這段曆史。
而且我們跟法國媒體特別強調,在法國有幾十萬件中國流失的文物,很多是剛剛被偷出來的,這些文物是可以透過法庭和平解決的。
南方周末∶我們不應該蘋關注這兩個獸首。
任曉紅∶我覺得媒體關注這兩個獸首是對的,這兩個獸首肯定有曆史價值、文物價值。其實我們更多的文物,比它們更久遠、更珍貴,卻沒有被中國人記住,我覺得這是這件事情中最遺憾的地方,
所以,從一開始我們就講,這次訴訟,是象征性的。
南方周末∶象征性訴訟?
任曉紅∶姿態性的訴訟。
我跟北非一個阿拉伯協會聯係過,他們為了追討摩洛哥的幾件文物,也動員了二十多個人準備,但那場訴訟最後也是敗訴了。他們就跟我說,你們一定要做,你們試都不試怎麽知道會失敗。
而且,有了這次訴訟,不斷收買中國文物的法國人也會有一點點懼怕,因為有可能哪天他就到法庭上去的。如果你根本就不起訴他,他們就很猖狂。法國每年都有新開的博物館,源源不斷地搜集新的中國文物進來。
高美斯寫一篇文章說,法國的博物館被迫每年建新館,就是為了陳列那些從中國剛被偷回來的文物,甘肅出土的文物,戰國春秋時期的文物,你去法國人家裏,他會跟你說我這個糖罐是漢代的東西。
不光是中國,這些文明古國現在都是弱國,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永遠不能修改這個現狀。我們現在更多的是應該關注那些正在被盜出來的文物,而且是我們中國人自己賣的。這麽多年,我們問問自己,為什麽一直往外流失。
我們跟對方的律師在更衣間裏一直在聊天,他們說,如果你們真的這麽在意,這個事情最好的解決辦法還是中國人買回去。他們說,你們自己想好,別讓文物出來,一到了法國之後,我們就沒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