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與唐代長安社會
(2008-10-15 14:4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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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靜:終南山與唐代長安社會
一,相看兩不厭——長安城與終南山的對望
終南一山,有多種稱呼.《括地誌輯校》卷一雲:終南山,一名中南山,一名太一山,一名南山,一名橘山,一名楚山,一名泰山,一名周南山,一名地脯山,在雍州萬年縣南五十裏.《雍錄》卷五《南山》條記載了終南山的地理範圍:終南山橫亙關中南麵,西起秦,隴,東徹藍田,凡雍,歧,郿,鄠,長安,萬年,相去且八百裏,而連綿峙據其南者,皆此之一山也.
長安位於關中平原中部,前直終南山,後枕龍首原,漢唐之間,長安在地理位置上有所移動.隋文帝新築大興城,長安城雖然遷址,但是,在區域地理中,漢長安與隋大興唐長安仍相同.《唐六典》卷七工部尚書條雲:
今京城,隋文帝開皇二年(582)六月詔左仆射高熲所置,南直終南山子午穀,北據渭水,東臨滻川,西次灃水.
可見,建築隋大興城時,設計者是將終南山合理考慮在內的,這座城市是與終南山為一個有機整體的.唐長安城以朱雀門大街為界分為東西兩部,其東屬萬年縣,街西歸長安縣,並以此為界限,從城南麵正中的明德門向南引伸直達南山石砭峪的大路,作為萬年,長安兩縣郊區的分界.這條大路,唐人亦名天門街,簡稱天街,這大概是和宮城的承天門以及時人對終南山的認識有關.到宋代,這條大路還存在.宋張禮《遊城南記》說:自翠台莊由天門街上畢原.其下注解說:翠台莊不知其所以,莊之前有南北大路,俗曰天門界,北直京城之明德門,皇城之朱雀門,宮城之承天門,則界當為街俗呼之訛耳.同時,隨著漢唐長安城的移動,終南山子午穀也相應地偏移.由此益加看出,終南山實為隋大興城總體設計之一部分.
終南與清都,煙雨遙相通.位於帝都之南的終南山與長安宮闕遙對,滿山秀色映城內.這種地理區域的一體性,加上人們的認識與曆史觀念的賦予,從而具有了文化的意義,也自然造就了二者不可或分的關聯.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一直是長安一景的終南秀色,在自然景觀上又增添了一層人文的涵義.
終南山景觀,唐代詩文述之甚多.韓愈五言《南山詩》便不惜筆墨地描繪了終南山山巒層疊,叢林蒼鬱以及晝晚,四季變幻的自然景色.山與城的交相輝映,群峰疊翠的終南山為長安城內增添了秀色,峰巒支阜,例如圭峰山,南五台,翠華山,驪山等,綿延拱衛在長安南麵,城內放眼南望,亦是滿眼蒼翠.終南山上森林覆蓋,鬱鬱蔥蔥.山下諸原上的竹林,又碧綠成蔭.雖是自然景觀,在長安城中遙望終南山,景隨情移.士人會因各自遭遇而感慨油生,帝王也會因此而片刻忘卻塵世.大詩人李白在《望終南山寄紫閣隱者》詩中道出自己欲超然於世的想法.北鄰長安的終南山,是士人心中的樂土,也是帝王眼中的仙鄉.
大明宮與終南山的對望,仿佛是塵世與仙界,現實與理想的反差.即使萬人之上的帝王也被終南景致所吸引,唐太宗便以為對此恬千慮,無勞訪九仙.
吳筠《翰林院望終南山》言道:
竊慕隱淪道,所歡岩穴居.誰言忝休命,遂入承明廬.
物情不可易,幽中未嚐攄.幸見終南山,岧嶢淩太虛.
青靄長不滅,白雲間卷舒.悠然相探討,延望空躊躇.
跡係心無極,神超興有餘.何當解維持,永托逍遙墟.
身處大明宮廷的吳筠,心怡悠然超脫的隱逸生活,卻隻能在禁廷中遙對終南山,於是此時,終南山又增加了一層意念意義.這就是他所向往的另外一種生活的意念寄托.雖然現實的狀況無法更改,但幸有終南山可悠然相探討,便也身心超然,竟希望何當解維持,永托逍遙墟.
從長安宮殿遙望終南山,使人欲適彼樂土,而身居終南遙望帝京又是別一番景致.隋代胡師耽《登終南山擬古詩》雲:
結廬終南山,西北望帝京;煙霞亂鳥道,俯見長安城.
宮雉互相映,雙闕雲間生;鍾鼓沸閶闔,笳管咽承明.
朱閣臨槐路,紫蓋飛縱橫;望望未極已,甕牗秋風驚.
嵓岫草木黃,飛雁遺寒聲;墜葉積幽徑,繁露垂荒庭.
甕中新酒熟,澗穀寒蟲鳴;且對一壺酒,安知世間名.
寄言市朝客,同君樂太平.
宮殿森嚴,權貴往還,靜與動兩個世界,若能把酒山穀,又何必要位列朝堂呢 正是這種人文的意境加之社會,地理方麵的客觀差異,使終南山與長安成為兩個不同意境的世界.高蟾《長安旅懷》中雲:馬嘶九陌年年苦,人語千門日日新.唯有終南寂無事,寒光不入帝鄉塵.對於熙熙攘攘的長安,幽靜的終南山猶如仙界.國門內外,恰形成了兩個世界,一個擁有當時社會文明的繁榮與燦爛,為四方所趨;一個卻雋秀清逸,超然脫俗又蘊含豐富.對於忙碌的統治者及士人來說,終南山是長安之外的另一個世界,隻有在閑暇之時才會以此做片刻的消遣,那些醉心於塵世功名利祿的人對此則往往是充耳不聞.正所謂標奇聳峻壯長安,影入千門萬戶寒.徒自倚天生氣色,塵中誰為舉頭看.
終南山優美靜雅的環境,又與長安相接,在世人心中具有特別的意境,自然就成為不同人向往的地方.終南山與長安城雖為一個整體,但是終南山的景色變化有常,可作為王朝首都的長安卻經曆著政治風雲與動蕩.《舊唐書》卷一九○下《李拯傳》記載:僖宗再幸寶雞,拯扈從不及,在鳳翔.襄王僭號,逼為翰林學士.拯既汙偽署,心不自安.後朱玫秉政,百揆無敘,典章濁亂,拯嚐朝退,駐馬國門,望南山而吟曰:\'紫宸朝罷綴鴛鸞,丹鳳樓前駐馬看.惟有終南山色在,晴明依舊滿長安.\'吟已涕下.唐室動蕩之際,皇帝出走帝裏,對著終南的舊色,李拯不禁為舊主故國而涕淚滿襟.此時的終南山又豈止是單純的景色和超脫的仙境,不正成為舊主故國的象徵而折射著王朝的興衰與更替嗎
終南山與長安城相連的地區是一廣闊的平原地帶,即城南地區.正是這一過渡地帶使得長安與終南成為對望的態勢,也才益發凸顯兩處場景的不同.從長安城往終南山出發,其路線大致是這樣:出京城啟夏門,穿樊川(韋曲→韋曲南→杜曲→杜曲南)→神禾原→南山山穀→一般意義上的城南→鄠杜→終南山.從已見文獻及碑銘資料看,城南與南山在某些情況下難以分開.唐人對城南範圍的認識比較混亂,有時區分的並不是很明顯.但是,正如同所有的界限都是過渡的,漸進的甚至是模糊的一樣,為了凸顯近長安城南郭近郊(所謂南城)與南山地帶的不同,我們還是區分出這兩個地帶.本文的城南地區,就是指京城南門與終南山之間的地區.
據毛鳳枝考證,南山自潼關至寶雞,共有一百五十所穀口.長安城南附近的幾條河流,發源於終南山北麓,如樊川便源自終南山大峪.張禮《遊城南記》引《關中記》曰:終南,太乙左右三百裏內為福地.自然使城南地區風景秀麗,除了景色宜人外,亦無城內熱鬧和擁擠,同時又接近長安城南郭,京城許多達官貴族置別業於此,除了其經濟經營目的之外,春夏之時,往往為遊賞避暑之地.在這裏,可以體會到長安城與終南山兩種不同氣質的融合.可以說,城南的平原在地理位置上成為長安城與終南山的過渡地帶,正是這種地理上的過渡性,影響到它成為時人心理上的過渡性,即北望是古代知識階層馳騁向往的帝王之鄉,南望則是他們擺脫塵世紛擾的心靈之境.
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長安城在空間上已延伸到城南,別莊即為一例.而城內的人於此處別莊山居,也拉近了與終南山的距離.終南的氣息隨著漾漾流水注入了城南地與長安城中.終南山的自然地理賦予了城南獨特的條件,而長安城內居民的活動又給了這裏人文的特徵.所以,城南既有俗世的熱鬧,又有塵外的寂靜.於是,別莊除了身份與經濟的象徵之外,也是久居城內人對於自然的一種輕鬆接近.於是,在地理與人文特徵上,城南成為長安城內世俗社會與終南山桃源的過渡地帶,一邊是世人向往的帝王之鄉,一邊是擺脫塵世紛擾的隱逸勝地.城南的存在,正是許多文人調節心靈的好去處,這樣可以使他們或為理想或為抱負入仕後,又能在城郊的林泉中求得自由,排遣憂患.
二,太乙近天都——終南山與京城社會之聯係
京邑所居,五方輻輳.長安作為都城,交通自然十分發達,正所謂凡萬國之會,四夷之來,天下之道途畢出於邦畿之內.長安城與邦畿的交通可分為陸路與水陸兩方麵,這也是隋大興唐長安城興起與發展的必要條件之一(圖一).嚴耕望,馮漢鏞,李之勤,辛德勇等曾從不同角度為我們勾勒出長安通往全國各地的交通.
長安之南的終南山,除了是隱居與消遣的勝地外,也是長安通往地方的重要交通孔道,為公私行旅之要途,自京城往返西南,東南,均須途經終南山.自長安逾南山通漢中,楚,蜀,自古便有散關,褒斜,駱穀,子午,藍田諸道,唐時不乏文士行蹤,盛唐亦有帝君行幸.正是藉此,終南山得以分別與長安城及地方社會保持聯係,同時也成為維係地方與京城的重要孔道.因而,南山諸道不僅具有軍事之重要性,更有政治,經濟與文化溝通的重要意義.交通使四方的人物,財富匯聚京城,也使都城的文化輻射天下.終南山,自然也受到各種影響.
長安城內與終南山決非完全隔絕,但是這種交流與流動,也非平常的中央與地方之間的關係.我們可以從空間與社會兩方麵來考察這種關係.作為京城社會,長安是權力的集中地,終南山作為長安的腹地,在諸多方麵與長安城有著互動關係.如果要整體了解長安的社會,終南山是必須關注的.終南山因為都城長安而具有了某些特殊性,由於諸多的政治及社會原因,終南山已經與長安社會息息相通.以下從幾個方麵,揭示兩者之關聯.
1. 終南別業,寺院——長安官員,文人對終南的眷戀
在城外閑曠之地建設別莊,並置有田園,兩漢時已有,但為數不多.自六朝至隋唐,逐漸流行,至唐中葉,隨著均田法的崩潰,這種情況特別盛行起來,一直延續到宋代.在唐宋時期,這種別莊,叫做莊,亦叫做莊田,莊園,莊宅,莊居,墅,別墅,別業等.
妹尾達彥指出,長安近郊的別莊,與長安城的政治,經濟,社會與文化存在不可忽視的關係.京官加別業曾為唐代官員的理想模式,部分官員除了在城內置辦莊田外,亦在城郊開始建立起莊園與別業.長安官員的城外置業,尤以城南與城東最甚.同時,日野開三郎考察了唐代莊園建立的地點,除了都邑草市,交通要道,還有在山穀地區.這些別業主要位於長安城東郊通化門,春明門外的地域,滻河與灞河及其之間的白鹿原北麓一帶,灞河東岸,沿驪山北麓,南郊為樊川,藍田輞川.我們可以注意到,城南既是城市的附近,又有各個山穀穀口.別業的置辦也使得城南成為一個長安社會與終南山融合的一個地帶
.
唐代後半期,大都市附近的莊園經濟迅速發展,其擁有者又以官員尤多,對此,妹尾達彥早已注意並論述其概況.同時,相關的記載也表明終南山的諸穀口為城外別業集中的地區之一,這裏風光明媚且與城內交通便利,見前引張籍《城南》詩.同時,就地理位置而言,城南距離官員在外郭城的住宅並不是太遠,既遠離城內的喧囂,又有川原的秀麗.這都使得此處成為別墅建置的理想地帶.
樊川北岸之高地,距離終南山僅二十裏,京兆韋氏與杜氏在此居住,北部的韋曲位於少陵原的西端,中部的杜曲在韋曲東十裏,少陵原的東南端.因為高官輩出以及顯赫的家世,這裏也是許多世人向往的西方,所謂去天尺五,也是相對於長安城內的皇帝而言的.擁有別業的為權貴與官僚,而文人也往往為別業的風景所吸引.但是,我們注意到官僚權貴與士人來此的目的和心境是有所區別的.前者是炫耀遊春,後者是暫時的退隱,經曆隱居的體驗.
從文獻的記載來看,這些城南的高官別業規模是相當大的,往往顯示出身份與氣派.《舊唐書》卷一一八《元載傳》稱元載:城南膏腴別墅,連疆接畛,凡數十所,婢仆曳羅綺一百餘人,恣為不法,侈僭無度.可見,這些權貴別業莊園的存在,使得城門外的城南平原也喧囂熱鬧起來.對許多高官而言,在此置別業,並非是想在此滌濾人世繁雜.除了看好這裏的景色外,這也成為身份的標示,以此來炫耀地位與財富,甚至會成為當時社會的時尚.這裏當朝權貴的莊園更是搶盡風頭,風光一時的太平公主的山莊即為一例.韓愈《遊太平公主山莊》雲:
公主當年欲占春,故將台榭押城闉.欲知前麵花多少,直到南山不屬人.
跟歌詠其他別業莊園詩歌不同的是,有關太平公主南莊的則多為應製詩.這顯然是跟皇帝臨幸太平公主的山莊有著不可漠視的關係.如李嶠《奉和初春幸太平公主南莊應製(景龍三年二月十一日)》雲:
主家山第接雲開,天子春遊動地來.羽騎參差花外轉,霓旌搖曳日邊回.
還將石溜調琴曲,更取峰霞入酒杯.鸞輅已辭烏鵲渚,簫聲猶繞鳳凰台.
這些應製詩的共同點,就是以濃重的筆墨描繪了公主山莊,它依山而起,樓榭橋台聳立,林泉館閣相間,氣派非凡.其中人工的樓閣與自然泉林相映成輝,恰似人間仙境.俗世的權力打破了這裏的寧靜,也把長安城內華麗喧鬧帶到這裏.
對於大多數貴族而言,在城南有別莊,更大程度上是身份的象徵.城南別莊是消閑時遊樂之地,但他們更醉心於官場.無怪乎羅鄴《春日偶題城南韋曲》雲:
韋曲城南錦繡堆,千金不惜買花栽.誰知豪貴多羈束,落盡春紅不見來.
貴族豪門的別莊是遊樂宴請的場所,真正鍾情於城南與終南的別業的,是那些宦途不順的官僚與失意的文人.所以,盡管這些別業風景怡人,但是,真正欣賞的隻是那些淡泊名利,寄情山水的.故鄭穀《遊貴侯城南林墅》雲:
韋杜八九月,亭台高下風.獨來新霽後,閑步澹煙中.
荷密連池綠,柿繁和葉紅.主人貪貴達,清境屬鄰翁.
高官貴族們來時前呼後擁,宴樂歌舞後,又回到城內的世界了.實際上,也是他們多在名利場中煩擾或失意之時,才會到這裏打發時光.《舊唐書》卷一七七《盧鈞傳》載:[盧]鈞踐曆中外,事功益茂,後輩子弟,多至台司.至是急徵,謂當輔弼,雖居端揆,心殊失望.常移病不視事,與親舊遊城南別墅,或累日一歸.宰臣令狐綯惡之,乃罷仆射,仍加檢校司空,守太子太師.
文人本好山水,加之仕途的不得意,就更容易產生超脫,但是斷然離開塵世,也並非容易.那些暫時遇到挫折的官員,也想找一僻靜之處,暫時聊作排遣,也是好的.城南與終南山的別業地理之便,正在這裏,如同蔡希寂《同家兄題渭南王公別業》詩所雲:好閑知在家,退跡何必深.不出人境外,蕭條江海心.軒車自來往,空名對清陰.在此處,即使沒有遠離繁華都市,又具有了清靜超脫的心境,自然是很好的去處.
終南山與唐代長安的官員,文士結緣,首先緣於唐代習業山林.唐代尤其中葉以後,有習業山林寺院之風尚.讀書於山林寺院,論學會友,及學成乃出應試以取仕宦,求聞達,甚至宰相大臣,朝野名士亦多出其中.《唐摭言》卷一○《海敘不遇條》就記載了段維浪子回頭,入中條山請益,博覽經籍,下筆成文,後下山,於鹹通,乾符中,聲名籍甚.
長安,中央政府所在之地,尤有極大凝聚力,加之科舉製度之號召,四方士子欲振名譽者,往往抱負典籍,雲會京師.終南山地接長安,且幽雅靜謐,多寺院,別莊,適合士人潛研詩書,以應試考取功名.於是,終南山便以僧道與士人居多,前者在此譯誦佛道經典,後者則於此習研學業以求登科擢第.韓愈《韋丹墓誌銘》裏就記載了誌主韋丹先入終南山紫閣峰尋師研讀,後參加科舉考試及第的經曆.《誌》雲:入紫閣山,事從父熊,通五經,登科.又徐鬆《登科記考》卷一五許稷條下引《閩中名士傳》雲:許稷挾策入關,遇舍人陳詡,四門助教歐陽詹,校書郎邵楚萇,侍禦林藻.在京師,閩川舉子醵酒食,會諸先達.……深入終南山隱,學三年,出就府薦,遂擢第.《太平廣記》引《紀聞》載,盧元裕少年時就曾結友於終南山讀書.又《太平廣記》卷三○七《張仲殷》條雲:戶部郎中張滂之子,曰仲殷,於南山內讀書,遂結時流子弟三四人.也有在南山寺院中讀書,以期出而參加科舉求取功名的,根據劉昚虛《寄閻防》試的題自注可知閻防曾在終南豐德寺讀書.
在終南別業中,與城內宮闕相向,也有對前途的期望與等待.在唐代,吏部,兵部的選任,均得守選.對於吏部而言,主要是指及第舉子和文職六品以下考滿罷職的前資官.此舉一是為了緩和選人與員缺之間的矛盾,二是在守選期間,舉子也可以精勤修業,以求長進.終南山臨接帝鄉,對朝廷的情況可隨時了解,接受任命又便利,此處寺院與莊園可居住,讀書.因此,除了那些伴著鬆色經聲苦讀以期一展宏誌的舉子外,還有那些及第守選的人守候其中.《北夢瑣言》卷八載:
唐相國裴公坦,大和八年(834)李漢侍郎下及第.自以舉業未精,遽此叨忝,未嚐曲謝座主,辭歸鄠縣別墅,三年肆業不入城.歲時,恩地唯啟狀而已.至於同年,鄰於謝絕,掩關勤苦,文格乃變.然始到京,重獻恩門文章,詞采典麗,舉朝稱之.後至大拜,為時名相也.
他們往往會被終南山所吸引,希望停留的時間再長一些,但朝廷的召命是自己無法控製的.如雍陶《送前鄠縣李少府》所言:
近出圭峰下,還期又不賒.身閑多宿寺,官滿未移家.
罷釣臨秋水,開尊對月華.自當蓬閣選,豈得臥煙霞.
守選時期,終南山別業雖給了他們些時靜謐.但是,長安城卻是不斷地在催著赴職.韓翃《送田明府歸終南別業》雲:
故園此日多心賞,窗下泉流竹外雲.近館應逢沈道士,比鄰自識卞田君.
離宮樹影登山見,上苑鍾聲過雪聞.相勸早移丹鳳闕,不須常戀白鷗群.
接受朝廷的任命以後,他們有可能極少有空餘時間到終南山來享受無拘無束的自在生活.劉長卿《和中丞出使恩命過終南別業》雲:
不過林園久,多因寵遇偏.故山長寂寂,春草過年年.
花待朝衣間,雲迎驛騎連.鬆蘿深舊合,樵木散閑田.
拜闕貪搖佩,看琴懶更弦.君恩催早入,已夢傅岩邊.
另外,長安城中,每年的秋冬都有許多士子來參加科舉,求取功名,其中不乏落第者,這些人往往並不返回,而是留在長安城,選偏坊靜院修夏課,除了城內的寺院,旅舍,終南的別業與寺院也是他們經常的去處.大曆元年(766),十九歲的盧綸開始入京應舉,但卻連年落第.其詩《落第後歸終南別業》便表現了他的落寞心態.因此,城南與終南山中的別業與寺院都為文人所眷戀,置身這些地方,與在長安城內有不同的心境.白居易《遊悟真寺回,山下別張殷衡》雲:世縁未了住不得,孤負青山心共知.愁君又入都門去,即是紅塵滿眼時.詩中明確道出都門內外咫尺之隔,但處境與心境卻迥然不同的感受.
實際上,地理位置與人文的緊密聯係,使得終南山成為政治中心長安一個不可割裂的舞台.如果心裏不能淡化對名利與宦途的眷顧,就難以釋懷於人間,亦不能坦然於塵世之外.但是,來到終南山,他們畢竟還是覺得片刻的解脫.在一些人眼裏,它是塵外之世,孟郊《遊終南山》雲: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高峰夜留景,深穀晝未明.山中人自正,路險心亦平.長風驅鬆柏,聲拂萬壑清.到此悔讀書,朝朝近浮名.又姚合《遊終南山》雲:策杖度溪橋,雲深步數勞.青猿吟嶺際,白鶴坐鬆梢.天外浮煙遠,山根野水交.自緣名利係,好此結蓬茆.
在城內的官場中周旋的苦惱,使得詩人更加覺得終南山為心靈的棲息之所.《周易·係辭上》雲:君子之道,或出或處.城南也是城內上層社會人士散遊之地.對於一些士人來說,城南則是一接近隱逸勝地又毗鄰都城,這樣在仕與隱之間就有了平衡.到此地,他們可以暫時擁有心靈的自由,士大夫的氣節.正如韓愈《遊城南十六首·把酒》所雲:
擾擾馳名者,誰能一日閑.我來無伴侶,把酒對南山.
又姚合《過城南僧院》雲:
寺對遠山起,幽居仍是師.斜陽通暗隙,殘雪落疏籬.
鬆靜鶴棲定,廊虛鍾盡遲.朝朝趨府吏,來此是相宜.
其實,城南別業的存在,滿足了文士遊身心的要求,除去權貴氣派張揚的別業外,畢竟城外的別業是幽靜的.南山猶如綠屏,晴明怡人,到這裏,往往能尋覓到暫時的靜謐和安逸,使得心靈超脫,得到暫時的慰藉.祖詠《蘇氏別業》雲:
別業居幽處,到來生隱心.南山當戶牖,灃水映園林.
屋覆經冬雪,庭昏未夕陰.寥寥人境外,閑坐聽春禽.
因為有著一種這樣的情懷,所以文人撇開紛擾的人事,到此尋找心靈的契合點.哪怕並未脫離宦途,但是心靈卻又了片刻的升華.正所謂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2. 終南寺觀——長安與終南宗教關係的一側麵
隋代以後,佛教重新興盛起來,道教在李唐王朝受到尊崇,寺院,道觀的建設也隨之增多.小野勝年曾輯錄過隋唐長安城公私建立的寺院的史料,並做了一些個案研究,但他未將終南山的寺院納入其研究範圍.實際上,終南山也有很多寺院,但其具體數目難以舉出,此處就文獻提及者列表(附表一)於下.這些寺院,由於地理及交流的緣故,與長安城內的寺院乃至政治有著密切的關係,一些當時名聲顯赫的僧人,比如道宣與玄奘,都曾在終南山與長安城之間往來.同時終南也為一道教名山,山中也多有道教聖跡.
這些終南山深處的寺觀,令人有出世之感.幽深靜謐的終南山,對於僧人來說,無疑為譯經,修行的好地方,在終南諸峰的圭峰北麓有著名的草堂寺,姚秦時為逍遙園,在長安翻譯佛經的鳩摩羅什曾在此講譯佛經,其舍利塔現今尚存.自鳩摩羅什在草堂寺譯經後,這裏一直是許多譯經僧的佳地,也是道士隱居煉丹的上乘之地.所以,終南山是一座籠罩著宗教色彩的山巒.
文獻記載告訴我們,一些僧人,道士遊動於長安城與終南山的寺觀之間,雖然在某種程度上,兩地空間距離上具有一體性,但卻體現了他們跟朝廷與外世的接觸態度及深度.我們可以看出,許多終南山的僧人,道士往往被朝廷召用.文獻記載也顯示長安城中許多官員,文人與終南的僧侶,道士有往來,不僅詩書往還,還經常造訪麵謁.僧人在長安與終南之間的進退,官員,文人在長安與終南之間的往來,使得兩者之間形成密切的關係.這裏,我們將通過分析終南山寺院,道觀及與其有關的活動來了解終南與長安之間宗教關係的一側麵,其中涉及政治,文化及民俗.
終南山因為風景秀麗,權貴是不會忽視的,而九五之尊的帝王更不例外,唐初的行宮太和宮即選址於此.太和宮建於武徳八年(625),在終南山太和穀.《唐會要》卷三○《太和宮》條雲:
武徳八年四月二十一日,造太和宮於終南山.貞觀十年(636)廢.至二十一年四月九日,上不豫.公卿上言:請修廢太和宮.厥地清涼,可以清暑.臣等請徹俸祿,率子弟微加功力,不日而就.手詔曰:比者風虛頗積,為弊至深.況複炎景蒸時,溫風鏗節,沈屙屬此,理所不堪.久欲追涼,恐成勞擾.今卿等有請,即相機行.於是遣將作大匠閻立徳,於順陽王第取材瓦以建之.包山為苑,自裁(栽)木至於設幄.九日而畢功,因改為翠微宮.正門北開,謂之雲霞門.視朝殿名翠微殿,寢名含風殿.並為皇太子構別宮,正門西開,名金華門,殿名安喜殿.
《唐會要》並未記載太和宮改築為寺院一事,《法琳別傳》卷一雲:貞觀元年,文帝舍大和宮,奉為高祖置龍田寺.《元和郡縣圖誌》卷一雲:
太和宮,在縣南五十五裏終南山太和穀.武徳八年造,貞觀十年廢.二十一年,以時熱,公卿重請修築,於是使將作大匠閻立徳繕理焉,改為翠微宮.今廢為寺.
以上諸引文似乎存在矛盾,但又有《貞元新定釋教目錄》卷一一雲:
貞觀初,文帝舍終南山大和舊宮置龍田寺(龍田寺是大和宮之於大(太子)院,今在翠微之南宮正院,為大和寺,今並合入翠微寺焉).琳性欣幽靜,就而住之.眾所推美,舉知寺任.從容山服,詠歌林野.三年,敕波頗三藏翻《寶星經》及《般若燈論》,召琳令執筆,承旨兼詳覆名義.
這樣,知龍田寺為太宗舍太和宮一部分所置,貞觀十年太和宮廢,龍田寺此時大概也荒廢了.貞觀二十一年,又把原太和宮改為翠微宮.龍田寺此時又更名為大和寺,後又合入翠微寺.翠微寺始建於何時,不見記載,但可推測至遲不晚於唐代宗時期.因《代宗朝贈司空大辨正廣智三藏和上表製集》卷一有請置大興善寺大德四十九員敕一首,提到翠微寺僧道朗因為道業清高,洞明經戒,眾所欽尚,堪為師範而被朝廷敕贈為大興善寺四十九位大德之一.這亦是終南山僧人與長安城僧人交流的明證.
南山律的創始人道宣,曾晦跡於終南山仿掌之穀,後又被召充西明寺上座,並與玄奘一同翻譯.據《大唐內典錄》卷九記載有《大唐眾經錄》(十卷二百八十紙),為終南山釋氏於龍朔二年(662)在京師西明寺撰,可見他仍以終南山僧人隸名於京城中的寺院,這也體現了他對終南山的情結.
又《宋高僧傳》卷三《唐大聖千福寺飛錫傳》記載:
釋飛錫,未知何許人也.神氣高邈,識量過人.初學律儀,後於天台法門一心三觀,與沙門楚金棲心研習.天寶初遊於京闕,多止終南紫閣峰草堂寺.屬不空當途傳譯,慎選英髦,錫預其數,頻登筆受,潤文之任.
道宣與飛錫都是曾居止終南山,又被召入京城寺院內撰寫翻譯.這樣,他們就與城內的寺院與僧人進行交流,這都是兩地之間宗教往來交流的渠道.
有的僧人在被朝廷徵召後,雖受禮遇,卻仍表請歸山.大興善寺的不空和尚也是在為朝廷服務了一段時間以後,呈表請求入山的.《宋高僧傳》卷一雲:
(天寶)十五載,詔還京,住大興善寺.至德初,鑾駕在靈武鳳翔,空常密奉表起居,肅宗亦密遣使者求秘密法.洎收京反正之日,事如所料.乾元中,帝請入內,建道場護摩法,為帝受轉輪王位七寶灌頂.上元末,帝不豫,空以大隨求真言祓除,至七過,翼日乃瘳,帝愈加殊禮焉.空表請入山.李輔國宣勑令於終南山智炬寺修功德.念誦之夕,感大樂薩埵舒毫發光,以相證驗,位鄰悉地,空曰:眾生未度,吾安自度耶
同樣,恒政禪師雖隱於終南山,但是因聞名於朝廷,也被文宗召入內道場,雖然恒政屢次提出歸山,仍被挽留在京城聖壽寺.《宋高僧傳》卷一一《唐京師聖壽寺恒政傳》雲:
無幾,入太一山中,甫行風教,學人蟻慕.大和中,……,詔入宣問…….因留政內道場中,累辭入山,宣住聖壽寺,至武宗即位,忽入終南.或問其故,曰:吾避仇,烏可已乎哉 後終山舍,年八十七.
此例表明,京城之內的寺院與終南山之中的寺院有所不同.在終南山的僧人,仍然有著很大的人身自由,但是,在京城中,卻是為王朝皇家服務的.恒政的申請入山,也表明自己的一種價值取向.
僧宗密居於圭峰的草堂寺,據史籍記載反映,他一度還居於長安城內大興福寺,大和二年(828)賜紫方袍為大德,尋請歸山.他與白居易,裴休都有往來.《文苑英華》卷二二一陳羽作《送宗密上人歸南山草堂寺因詣河南尹白侍郎》雲:宿習修來得慧根,多聞第一卻忘言.自從七祖傳新(心)印,不要三伻氡忝�東泛滄江尋古跡,西歸紫閣出塵喧.河南白尹大檀越,好把真經相對翻.
分析以上幾例,不難看出,由於比鄰帝都,終南山中的名僧大德更容易被皇家宣召,這些名僧同京城內的寺院也有來往.同時,通過一些零星的記載,我們還可以初步了解,當一些名僧在朝廷受尊崇的時候,往往上表請退,入山.這個現象值得我們進一步分析,京城的名寺可謂多矣,但是,這些名僧大德依然請求入山,可見,在中央權力的所在地,哪怕是寺院,也是王權的一部分,而在山中,卻是一種從朝廷退出,超脫於政治之外的境地.所以,盡管與京城咫尺之遙,終南山的寺院與京城的寺院還是存在著微妙差別的.
京城社會對名利的熱衷也往往擾亂了僧人的生活.李頻《秋宿慈恩寺遂上人院》雲:滿閣終南色,清宵獨倚欄.風高斜漢動,葉下曲江寒.帝裏求名老,空門見性難.吾師無一事,不似在長安.這首詩就描寫了在長安城裏,即使是遁入空門,也難保持清靜,所以遂商人身在慈恩寺卻又不似在長安就顯得難能可貴.畢竟終南山的寺院還是比京師內的寺院顯得沈靜離俗的,在終南山寺院的僧人也被看作是遠離名利的.因此貫休有《終南僧》詩雲:聲利掀天竟不聞,草衣木食度朝昏.遙思山雪深一丈,時有仙人來打門.
盡管終南山的僧人比長安城內的僧人擁有比較清靜的天地,但由於他們來往於長安與終南之間,使得他們已不可能完全與京城社會脫離關係.通過義福與光儀和尚的例子,我們能感受到長安士庶信徒對終南高僧的熱衷與趨奔.這種熱衷與趨奔客觀上也成為維係終南山與長安社會的一個牢固的紐帶,使得世俗社會進入終南仙境成為可能,同時也使得終南仙境對世俗社會滲透有了一個現實可行的途徑.
大智禪師義福為神秀弟子,曾有一度居於終南山,以示與塵世隔絕,《全唐文》卷二八○《大智禪師碑銘並序》曾提到,他在終南山置法堂以棲隱:
神龍歲,自嵩山嶽寺為群公所請,邀至京師.遊於終南化感寺,棲置法堂,濱際林水,外示離俗,內得安神,宴居寥廓廿年所.時有息心貞信之士,抗跡隱淪之輩,雖負才藉貴,鴻名碩德,皆割棄愛欲,洗心清淨,齋莊肅敬,供施無方.或請發菩提,或參扣禪契.有好慕而求進修者,有厭苦而求利益者,莫不懇誓心一,披露塵惱.禪師由是開演先師之業,懋宣至聖之教.……開元十年(722),長安道俗請禪師住京城慈恩寺.十三年,皇帝東巡河洛,特令赴都,居福先寺.十五年,放還京師.廿一年,恩旨複令入都,至南龍興寺.
但是,盡管棲身於深澗林海中,由於他們的道行德行為帝王士庶及僧人所欽仰,他們仍然被朝廷宣召,為釋眾所趨奔.釋光儀受中宗敕命至京城,後中宗又勅令其領徒,任置蘭若,自恣化方.光儀性好終南山,因棲居法興寺,並於諸穀口造庵寮蘭若,凡數十處,率由道聲馳遠,談說動人.或山行十裏間,緇素侍者常數千百人,迎候瞻待,甚於權要卿相焉.可見名動一時之景象.
在終南山中還有三階教的塔林,最初為三階教鼻祖信行的埋葬地.《續高僧傳》卷一六《信行傳》記載開皇十四年正月七日,於化度寺送信行的屍體到終南山鴟鳴之阜.其後,許多的三階教信徒都相繼埋葬在終南山鞭梓穀,形成了三階教的塔林,並逐漸形成了百塔寺.三階教開皇至開元年間曾盛極一時,其信徒眾多,形成了三階教的教團,並且影響到長安的世俗社會.愛宕元通過梳理唐代河東聞喜裴氏的資料,研究他們的三階教信仰,論述他們信仰堅定,宗教的力量使家族因此改變了歸葬地點,從本貫遷到長安城南.
終南山中還修建有不少道教的廟宇,其中與皇家有聯係的是老子廟(宗聖觀).唐高祖李淵一即位,就與道教教主老子李耳攀親,以為維護自己的統治提供資本.於是,唐高祖經常行幸終南山,拜謁老子廟,是以實際行動來維係李唐跟老子的血緣關係.《舊唐書》卷一《高祖本紀》雲:[武德七年]冬十月丁卯,幸慶善宮.癸酉,幸終南山,謁老子廟.據歐陽詢撰序並書,陳叔達撰銘的《大唐宗聖觀記》記載:宗聖觀者,本名樓觀,本周康王大夫文始先生故宅.……以武德三年(620)詔錫嘉名,改樓觀為宗聖觀.……七年,歲惟作噩,月在黃鍾,六轡齊驤,百辟鹹從,親幸觀所,謁拜尊儀.通過文獻與石刻的記載可知,宗聖觀與皇家的關係曾一度緊密.事具《樓觀本記》及《先師傳》.
朱象先《古樓觀紫雲衍慶集》卷上第九《大唐宗聖觀主銀青光祿大夫天水尹尊師碑》雲:
尊師諱文操,字景先,隴西天水人也.……高宗之在九成宮,有孛彗經天,長數丈,以問尊師.尊師對曰:此天誡子也.子能敬父,君能順天,納諫征賢,斥邪遠佞,罷役休征,責躬勵行,以合天心,當不日而滅.上依而行之,應時消矣.是故,高宗以晉府舊宅為太宗造昊天觀,以尊師為觀主兼知本觀事.儀鳳四年,上在東都,先請尊師於老君廟修功德.及上親謁,百官鹹從.上及皇後諸王公主等同見老君乘白馬,左右神物莫得名言,騰空而來降於壇所,內外號口鬥,舞曜再拜,親承聖音,得非尊師之誠感也.由是奉敕修《玄元皇帝聖紀》一部,凡十卷,總百十篇,篇別有讚.時半千為尊師作也,紀讚異秩,繕寫進之.高宗大悅,終日觀省不離於玉案,乃授尊師銀青光祿大夫行太常少卿,尊師固讓不得已,辭官而受散職焉.
高宗時,尹尊師又成為長安城內昊天觀主,與京城皇族的聯係更加緊密了.玄宗的時候,宗聖觀獲得了更大的發展.開元間,玄宗夢京師終南山趾有天尊之像,求得之於盩厔樓觀之側.到了北宋太平興國三年(978)宗聖觀又改作興國觀.《長安誌》卷一八雲:
興國觀,在縣東三十二裏,本尹喜宅也,周穆王為召幽逸之人,置為道士觀,相承至秦,漢,有道士居之.晉惠帝時重置.其地舊有尹先生樓,因名樓觀.唐武徳初改名宗聖觀.事具《樓觀本記》及《先生傳》,太平興國三年改今名. ( http://www.tecn.cn )
唐代統治者的這些行為,表明他們是在建立與鞏固皇帝的權力與地位.此舉與修《氏族誌》,《姓氏錄》有異曲同工之妙.可以看出,無論是寺院還是道觀,盡管處於城外,都在國家活動或者是皇家的活動中發揮著作用.
終南山中還修築有不少普通的道觀,據鄭穀《終南白鶴觀》雲:步步景通真,門前眾水分.檉蘿諸洞合,鍾磬上清聞.古木千尋雪,寒山萬丈雲.終期掃壇級,來事紫陽君.可知終南山的某座高峰中還修築有白鶴觀,其景色極其清秀.唐鹹通進士張喬,池州人,黃巢之亂,罷舉隱九華,作有《題終南山白鶴觀》,表明自己準備走出帝鄉,脫離人間煩惱.
終南山的寺院,由於他們來往與長安與終南之間,使得他們已不可能完全與京城社會脫離關係.與京城士庶雲集的寺觀相比,終南山中更多出現的是官員,文人士大夫的身影,有的是在此散心,有的是來尋訪自己的道友.在宗教染及士大夫階層的唐代,士大夫與僧人往來也是必然的.終南山僧人,在他們看來,更是超脫世外的高人,自然是他們造訪的主要對象,並且,彌漫著道教與佛教氣氛的終南山讓這些文士覺得超然乎世外.紫閣峰便是他們經常光顧的主要地方.姚合《寄紫閣無名頭陀》雲:
峭行得如如,誰分聖與愚.不眠知夢妄,無號免人呼.
山海禪皆遍,華夷佛豈殊.何因接師話,清淨在斯須.
我們常常從文人的詩篇中,得知他們經常出城入終南山訪舊友,其中多為處士與隱者.姚合的另一首詩《寄紫閣隱者》雲:自聞憔客說,無計得相尋.幾世傳高臥,全家在一林.養情書覽苦,采藥路多深,願得為鄰裏,誰能說此心.看來,在茫茫人海裏,倒是與方外之士的交遊緩和了仕與隱之間的矛盾.當他們心懷士大夫的責任感,抑或是生計所累,不得不回到現實時,又表現了對此的依依不舍.韋應物《紫閣東林居士叔緘賜鬆英丸捧對忻喜蓋非塵侶之所當服輒獻詩代啟》雲:
碧澗蒼鬆五粒稀,侵雲采去露沾衣.夜啟羣仙合靈藥,朝思俗侶寄將歸.
道場齋戒今初服,人事葷膻已覺非.一望嵐峯拜還使,腰間銅印與心違.
盧綸有詩《過終南柳處士》記載了終南柳處士的隱居之所幽靜,綠泉,藤蘿相映照的美景.盧綸好友李端也造訪柳處士,據《唐才子傳》記載,李端入長安求取功名前曾隱居廬山,到長安後,曾為了功名與權貴子弟遊,但是仕宦上並不稱意.所以在閑暇時,偶來塵外事,暫與素心期,以期暫時的清靜.
甚至還有一部分文人士大夫棲息終南山,朝夕與名僧高士往來.天寶十載(751),岑參自邊地歸京後,嚐僻居於終南山,度過了二,三年的半隱生活.他在《終南山雙峰草堂作》中說自己斂跡歸山田,而息心謝時輩,不與外界交往,因為地近雙峰精廬,屢得名僧會.同時,自己晝還草堂臥,優遊自在,興來恣佳遊,享受終南的風景.他在日後不得意的時候,還經常懷念在南山的日子.
通過上麵的分析,盡管長安城內寺院與終南寺院有著各種的聯係,但是我們仍可以覺察到它們之間有著微妙的差別.終南山具有世俗與超俗的二重性,從盛唐到唐初,終南山在人們心中的印象有個轉變,從仙界逐漸向隱憩之地轉移,其風景愈發的受到注重.正是具有這樣的二重性,使終南僧人,道士,具有了傳奇色彩,其名聲也在京城中聞傳.如《冊府元龜》卷八二五雲:
崔胤父慎由,太中年鎮西川.有異人張叟者,或雲名占風,與慎由跡熟時,曾訪慎繇於都下.慎由因從容謂曰:臣聞罪大莫若絕嗣,今四十無子良可懼也!叟曰:我亦為公求之,未見可者.唯終南翠微寺有僧絕粒五十年矣,公宜遣使遺其服玩,若愛而受之,則其嗣也.慎由乃發婢仆往焉,果受其遺,僧尋卒.留之數日,忽辭去,於暗壁誌之.至來年崔生之日,叟複至焉.
因為終南山隱居著各方高人,除了精通佛籍道書高僧高道外,還有著高超的醫術,往往能治療常人難以治愈的疑難雜症.也許正是緣於終南的寺院,道觀,密林煙霞,終南山被看作一個世外神仙之地,所以,從終南山來到京城之中的人,往往被目之為高人或者奇異之人.《太平廣記》卷七四引《慕異記》記載了進士陳季卿於青龍寺遇終南山翁,兩者在共同等待青龍寺僧的過程中,終南山翁取一小嚢出藥方寸,煎一杯予季卿療饑寒之苦,並以法術送季卿回家鄉.後陳季卿雖然顯達,仍入終南山.藥王孫思邈就曾隱居於終南山,所以終南山中的高人的醫術也就令人神往了.所以長安城的人也經常采藥終南山.《太平廣記》卷八二就記載了貞觀初自稱終南山人王守一賣藥洛陽城,藥效奇靈.這都表現了終南山在世俗人眼中神異的特色.大中末,建州刺史嚴士則終南山采藥迷路,遇一山中隱者,也得以療饑渴的物品.這些文學作品中表現的居於終南山深處的人,都具備超出常人的技能,為方外高人.這也是終南山的宗教特性賦予人們這樣的觀念.
終南山也是國家儀禮的場所,主要是終南祈雨與禱雪.關於終南乞雨,由來久矣.《初學記》卷五地理上雲:
《列子》曰:天地亦物也,有不足,石以補其闕.王隱《晉書》曰:陳總遷殿中侍禦史,詔遣詣終南山請雨.總先除小石祠,唯存大石一所而祈之,上文曰:峨峨大石,佐嶽通理,含滋吐潤,惠我四海.
唐貞元十二年(796),開成二年(837)都有關於終南山建祠堂祈雨的記錄,盡管兩所祠堂是否同一所,尚無法判斷,卻都表明當時京師以為終南山行雲行雨,甚為靈驗.柳宗元《終南山祠堂碑並序》雲:
貞元十二年,夏洎秋不雨.穡人焦勞,嘉穀用虞.皇帝使中謁者,禱於終南山,申命京兆尹韓府君,祗飾祀事,考視祠製.以為棟宇不稱,宜有加飾.遂命盩厔令裴均,虔承聖謨,剏製祠宇.……
於是邑令僚吏,至於胥,徒,黃發,耆艾,野夫,阪尹,僉曰:蓋聞名山之列天下也,其有能奠方域,產財用,興雲雨,考於祭法,宜在祀典.惟終南山據天之中,在都之南,西至於褒,斜,又西至於隴首,以臨於戎;東至於商顏,又東至於太華以距於關.實能作固,以屏王室.其物產之厚,器用之出,則璆琳,琅�夏書載焉.紀堂條梅,秦風詠焉.今其神又能對於禱祝,化荒為穰,易沴為和.厥功章明,宜受大禮,俾有憑托,而宣其烈也.非我後敬神重穀,則曷能發大號尊明靈 非我公勤人奉上,則曷能對休命作新廟 人事既備,神明時若.豐我公田,遂及我私.粲盛無虞,儲峙用充,厥猷茂哉!遂相與東向蹈舞,拜手稽首,願頌帝力,且宣神德.
又據《唐大詔令集》卷七四《立終南山祠勅》得知,開成二年,朝廷又勅立終南山祠:
每聞京師舊說,以為終南山興雲,即必有雨.若常晴霽,雖密雲他至,竟不沾濡.況茲山北麵闕庭,日當恩顧,修其望祀,寵數宜及.今聞都無祠宇,岩穀湫口卻在命祀終南山.未備禮秩,湫為山屬.舍大崇細,誠所謂闕於興雲致雨之祀也.宜令中書門下且差官設奠,宣告恩禮,便令擇立廟所,選日以聞,仍命有司即時建立.
在終南山祈雨與禱雪,是因為禮製中有規定國家祭祀包括常祈與祈禱,當京城發生旱情,祈禱山川能興雲雨.《大唐開元禮》卷三《祈禱》載:
凡京都孟夏巳後,旱則祈嶽鎮海瀆及諸山川能興雲雨者於北郊,望而告之,又祈社稷,又祈宗廟,每七日皆一祈,不雨還從嶽瀆如初,旱甚則修雩.秋分已後,不雩,初祈後一旬不雨,即徙市禁屠殺,斷繖扇,造土龍.雨足,則報祀祈,用酒脯醢,報用常祀.……凡州縣旱則祈雨,先社稷,又祈界內山川能興雲雨者,餘準京都例.
據崔珙《禱雪終南廣惠廟奏》所言:畿內去冬少雪,宿麥未滋.今欲差少尹於終南廣惠公廟祈禱,諸縣各委令長於靈跡處精誠祈請.又《遊城南記》雲:東上朱坡憩華嚴寺,下瞰終南之勝,霧岩玉案,圭峰紫閣粲在目前,不待足履而盡也.下注曰:朱坡在禦史莊東,華嚴寺西.《關中記》曰:\'終南,太乙,左右三百裏內為福地.\'……秦末,四皓隱於其間,後因立廟,唐文宗詔建終南山祠,冊為廣惠公.圭峰紫閣在祠之西,圭峰下有草堂寺,唐僧宗密所居,因號圭峰禪師.該廣惠廟即為開成二年所建立的祠堂.因為崔珙開成年間為京兆尹,所以他上奏請求禱雪.
分析了終南寺觀與長安的聯係與區別,我們可以清楚,終南山在長安宗教中的意義,以及宗教賦予終南山的色彩.地理上的便利促進兩者之間宗教流動交流,但是這之間還存在著細微的差別.
3. 終南避亂——社會動蕩之際長安官民之去處
長安的政治鬥爭頻繁,鬥爭失敗的人往往奔於終南,如前期的中央宮廷爭鬥,後期朝臣與宦官奪權.唐室曾幾經戰爭動蕩,玄宗朝遭安史之亂,後曆經涇原兵變,黃巢起義,都使長安陷入動亂中.終南山盡管臨近長安,在行政地域上也有所歸屬,但是其社會秩序的維持及政治的控製作用並不如長安.加之終南山峰巒聳立,山穀幽密,樹木茂密深邃,使它顯得杳渺,所以城內的叛逃者,避世亂者,往往選擇在山中隱蔽.除了能及時逃入以外,也是由於其不像外界社會那樣具有嚴格的社會秩序而更容易藏身.戰亂與叛亂之際,即為長安市民的避難所.平民藏於此以暫避時難,文人士大夫或是出於對叛亂者的不滿,或是出於對舊政權的效忠,選擇僻地隱居,由此或是終身隱居,或是待機而出.
《舊唐書》卷一○五《王鉷傳》載:初,韓朝宗為京兆尹,引升為京令.朝宗又於終南山下為苟家觜買山居,欲以避世亂.玄宗怒,敕鉷推之,朝宗自髙平太守貶為吳興別駕.這說明,長安城內的居民把終南山看作是兵荒馬亂之時的一個安全僻靜的去處.
唐初,武德九年的玄武門之變是唐代中央政治革命之第一次,擁護太子建成的薛萬徹事敗後亡於終南山,後被太宗召諭,釋仗而來.同樣,神龍三年七月,節湣太子重俊發動玄武門之變,潰敗,率其屬趨肅章門,奔終南山,後終為左右所殺.宦官專權為唐後期政治史之大事,其中,矛盾交錯,各方勢力沉浮不定.《舊唐書》卷一六九《李訓傳》謀誅殺宦官,事不濟後,乃單騎走入終南山,投寺僧宗宻.
安史之亂,對唐代社會影響甚劇,當兩京淪陷,明皇入蜀,百官散遁,地居長安近鄰,加之幽密深邃的終南山自然成為時人的逃避首選之地.韋述抱《國史》藏之南山,使得唐朝的聖典免於遺逸.《舊唐書·令狐峘傳》載:祿山之亂,隱居南山豹林穀,穀中有峘別墅.司徒楊綰未仕時,避亂南山,止於峘舍.峘博學,貫通群書,有口辯,綰甚稱之.及綰為禮部侍郎,修國史,乃引峘入史館.
《劇談錄》卷上《劉平見安祿山魑魅》事,就記載了安祿山之亂中,盧斝隱於終南山中,其後或出或處.鹹通時,令狐丞相諭以柱下,漆園之事,才從宦於京師.亦有就此常年棲隱的,大中末,建州刺史嚴士則終南山采藥迷路所遇的隱者即安史犯闕時居於終南山,沒有複出.
唐德宗時的涇原兵變,朱泚盜居宮闕,德宗倉皇出逃,長安城內的官員也隱匿於終南山.《新唐書》卷一四二《柳渾傳》雲:朱泚亂,渾匿終南山.賊素聞其名,以宰相名召,執其子榜笞之,搜索所在.
唐末,值風雨飄搖之際的唐朝政府又遭黃巢起義,這加速了王朝走向消亡.巢軍廣明元年(880)陷入長安城,君王出奔,居民為了躲避兵禍,也紛紛逃進終南山躲避.楊篆為母親所撰的墓誌中提到,廣明元年黃巢陷長安後,他隨侍奔避,潛處於藍田輞穀中.《玉泉子》中也記載了西門思恭在黃巢入長安時,逃難於終南山.後鄭畋以家財厚募有勇者訪而獲之,以歸岐下,待之若父.
這其中,有的是事敗後倉皇出逃,有的是抱著對王朝的忠貞而入山明誌.這樣並非隱居,往往是逃難,躲避世亂,與真正的歸隱存在著差別.有的人也就此隱居,不複出仕,有的待機而出.社會動蕩之時,終南山尚能暫且保持平靜,這也就維持了終南山社會的穩定性.而這些人的流入,使終南山不再隻是一個不染塵事的隱逸之地,它也折射出社會的紛亂.
三,早移丹鳳闕,不戀白鷗群——終南捷徑的空間與社會意義
終南山成為隱居的勝地,除景色奇麗外,地臨長安是一個最為一重要的原因,所謂終南捷徑就包含著這層地理意義.漢唐長安為帝都,為世人尤其是官僚士大夫神往之地.權力的集中地及主流文化的權威,使得長安成為世人趨之若騖的地方.高蟾《長安旅情》雲:
盡說青雲路,有足皆可至.我馬亦四蹄,出門似無地.
玉京十二樓,峨峨依青翠.下有千朱門,何門薦孤士.
在中國古代,尤其是在隋唐以後,隨著科舉製度的發展與完善,帝都就成為許多文人雅士實現人生夢想的舞台.科舉之外,高蹈不仕,隱而養望,也是讓帝王眷顧的一條途徑.終南山一帶自古以來就是隱逸的佳處,對那些想進入官場的人來說,隱於比鄰京城長安的終南山,冀以揚名待舉,候召入仕,無疑是一條捷徑.
終南捷徑現象其來有自.這既是中國文人士大夫的一種情結,又容易成為沽名釣譽的手段.終南捷徑為諷喻借隱揚名之人,其典故來自唐代司馬承禎之語.《資治通鑒》卷二一○睿宗景雲二年(711)條雲:
上召天台山道士司馬承禎,問以陰陽數術,對曰:道者,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安肯勞心以學術數乎!上曰:理身無為則高矣,如理國何 對曰:國猶身也,順物自然而心無所私,則天下理矣.上歎曰:廣成之言,無以過也.承禎固請還山,上許之.
尚書左丞盧藏用指終南山,謂承禎曰:此中大有佳處,何必天台!承禎曰:以愚觀之,此乃仕宦之捷徑耳!藏用嚐隱終南,則天時徵為左拾遺,故承禎言之.
此處所謂的捷徑為仕途之捷徑,藏用以隱逸終南山,博取名聲,自然也容易為長安的上層所知曉.但這也包含有客觀上的空間距離意義,即指終南為進入帝京的捷徑.
中國古代士大夫的隱逸是有傳統的,可以確定地說是從伯夷叔齊以來造就的傳統,這樣的隱逸具有感召人的崇高情操與氣節.所以,古代高蹈不仕的人大都處高岸深穀,不通人跡.隱於深山,不與時輩交流,以求獨醒,也是許多對現實社會不滿的人士多采取的處世方式.
終南山的地貌及自然景觀和它與長安城的相對位置,很適宜隱居,從而曆代高人隱士都對它垂青有加.秦漢時期的高隱四皓被漢室徵召的典故,便發生在終南山的一個支脈商山.商山,在今陝西商縣東.亦名商嶺,商阪,地肺山,楚山.地形險阻,景色幽勝.秦時修道潔己,非義不動的四皓,漢初仍深自匿終南山,不能屈己,後被時為太子的漢惠帝劉盈徵召,雖是一段佳話,但是,隻要我們詳細考辨當時的政治環境,便不難發現商山四皓的被徵召與當時劉盈麵臨被廢的境況有關.在張良的建議之下,正是利用四皓德行的感召力,呂後令太子卑詞安車,招與商山四皓遊,設法徵召他們並大作輿論,使漢高祖劉邦誤以為太子羽翼已滿,不宜廢除太子.這是因為商山四皓的德望已成為一種標榜,且他們的入世正是當初高祖劉邦所努力未果而耿耿於懷的事情.權謀的介入,終使高隱被扭曲為政治統治或鬥爭的手段而已.盡管後來四皓固辭不受呂後的加封,仍入商山隱居.這個事件不僅顯示了所謂主流文化強大的同化力,同時它也給後世統治者及世人以某種意味深長的啟示.
對帝王而言,舉逸民,天下之人歸心焉.這是王朝收服民心的重要舉措,也是帝王清明,王朝興盛的象徵.於是,曆代帝王也很願意尋訪高隱之人.《隋書》卷七七《隱逸列傳》徐則條略雲:
晉王廣手書召之曰:昔商山四皓,輕舉漢庭,淮南八公,來儀藩邸.古今雖異,山穀不殊,市朝之隱,前賢已說,導凡述聖,非先生而誰!故遣使人往彼延請,想無勞束帶,賁然來思,不待蒲輪,去彼空穀.希能屈已,竚望披雲.(徐)則謂門人曰:吾今年八十一,王來召我,徐君之旨,信而有征.於是遂詣揚州.晉王將請受道法,則辭以時日不便.其後夕中,命侍者取香火,如平常朝禮之儀.至於五更而死,支體柔弱如生,停留數旬,顏色無變.
對假隱之人而言,商山四皓入舉漢庭即是他們人生的前景.對他們而言,隱逸隻是為待詔入世或入仕而故作的一種姿態而已.這一點,在他們選擇這種姿態之前各自都是很清楚的,且心照不宣.
與真正隱逸相左的終南捷徑觀念之形成,並非一時的看法,而是長久以來中國曆史文化的積累.終南山在漢晉期間,已因為逸人而聞名.五柳先生所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也.《晉書》卷九五《王嘉傳》雲:
王嘉,字子年,隴西安陽人也.輕舉止,醜形貌,外若不足,而聰睿內明.滑稽好語笑,不食五穀,不衣美麗,清虛服氣,不與世人交遊.隠於東陽穀,鑿崖穴居.弟子受業者數百人,亦皆穴處.石季龍之末,棄其徒眾,至長安,潛隠於終南山,結庵廬而止.門人聞而複隨之,乃遷於倒獸山.
又《隋書》卷七八《藝術列傳》韋鼎條雲:
韋鼎字超盛,京兆杜陵人也.髙祖玄,隱於商山,因而歸宋.
這些棲居終南山的人或者被當政者所崇重,或者因隱而入宦,為那些投機者提供了希望與途徑.
為甚麽會有假隱 一是朝廷有重視隱逸的傳統存在,就朝廷而言,除了有高蹈不仕科以待.而且一旦有名,並具有才華,便會有地方長官,藩鎮節帥舉薦於朝廷,或羅致幕下.二是長安是中央,地方人員往來頻繁,藩鎮又有機構駐此,如果能在長安周圍隱逸,名聲更易為人知曉.這樣,若不能效力中央,也可以為入幕藩鎮,求得在仕途中拓展的機會.而當為情勢所迫,不得不離去的時候,在選擇了宗教的寄托,也選擇了隱居生活.有人自此堅持下去,有人時機成熟複出.
終南表秦觀,少室邇王城.少室近洛陽,終南臨長安,洛陽與長安為唐代的東西兩京,隱居於兩地接近王朝的政治中心.對於假隱而言,這無疑是個絕佳的選擇.《新唐書》卷一九六《隱逸傳》雲:
唐興,賢人在位眾多,其遁戢不出者,才班班可述,然皆下概者也.雖然,各保其素,非托默於語,足崖壑而誌城闕也.然放利之徒,假隱自命名,以詭祿仕,肩相摩於道,至號終南,嵩少為仕途捷徑,高尚之節喪焉.
如果存在高蹈不仕,不僅國家得不到更為絕妙的人才,更重要的是他們的存在無疑是對一向以行德政,王道的統治者的最大的否定.在政治上的這種負麵作用,我們設想一下便可以知道.於是,這個問題的解決也就出現在統治者的日程表上,於是,惠賜存問,優渥有加.《唐大詔令集》卷一○六《處分高蹈不仕舉人勅》條雲:
勅,古之賢君,貴重真隠者,將以勵激浮躁,敦厚風俗.《傳》不雲乎:舉逸人,天下之人歸心焉.蓋謂此者.朕緬稽古訓,思弘致理,以為道之為體,先崇於靜退;政之所急,實仗於賢才.是用求諸岩藪,假以軺傳,虛佇之懐,亦雲久矣.卿等各因旌賁,來赴闕庭,誠合盡收,以光是舉.然孔門荷篠,唯數七人.商山采芝,空傳四老.今之應辟,其數頗多,朕頃緣幸湯,粗令探賾,或全誠抗跡,固辭避於呈試,或含光隠器,不耀頴於文詞.未測津涯,難於處置.語默之際,用舍遂殊.其弟子春等,並別有處分.自餘人等,宜各賜物十段,用成難進之美,以全至高之節.宜皆坐食,食訖好去.仍依前給公乘還貫.其華陰郡李崗等十六人,雖所舉有名,或稱疾不到,宜令本部取諸色官物,各賜二十段,以充藥物之資.
這些人長久以來就是後世的楷模,他們的生活方式長久以來也一直是國人的理想模式.這已成為中國傳統士大夫內心深處的一個情結.張說《贈崔公》詩雲:
我聞西漢日,四老南山幽.長歌紫芝秀,高臥白雲浮.
朝野光塵絕,榛蕪年貌秋.一朝驅駟馬,連轡入龍樓.
社會有了這種公共的價值判斷,成為一種共同認識之後,於是,從某角度上說來,隱於終南山比為宦於朝更要顯名於世.隱居終南山,在朝野之中有了名聲,連帝王也向往並加以徵召.丘壑幽林的避世方式,雖然能獲得心靈自由,但是這往往與物質的窮寒窘迫相矛盾,所以就隻有舍棄山林蒿廬來入仕.曾隱居於終南高冠穀的岑參就不得不為生計而出為官:
三十始一命,宦情都欲闌.自憐無舊業,不敢恥微官.
澗水吞樵路,山花醉藥欄.隻緣五鬥米,孤負一漁竿.
儲光羲在《貽閻處士防卜居終南》詩中雲:
春風搖雜樹,言別還江汜.堅冰生綠潭,又客三千裏.
兆夢唯顏色,懸情乃文史.滌耳貴清言,披歡遲玉趾.
秦城疑舊廬,佇立問焉如.稚子跪而說,還山將隱居.
竹林既深遠,鬆宇複清虛.跡迥事多逸,心安趣有餘.
石門動高韻,草堂新著書.鶱飛久超絕,蹇足空躊躇.
猶有昔時意,望君當照車.驅車當六國,何以須潛默.
聖主常征賢,群公每舉德.此時方獨往,身誌將何欲.
願謝山中人,回車首歸躅.
這些詩中,都提到了君主舉賢之事情,而獨處養誌的逸民無疑是賢者,一旦應徵入朝,無論胸懷江山社稷的抱負,還是期以身至顯貴的想法,都會得以實現.於是乎,自此以後,無論真隱與假隱,久居與暫息,都聚居在終南山,因為這裏既是隱居的勝地,又比鄰帝都.
其實,對於長安城與終南山是世俗社會與隱棲之地的區別,羅鄴還是寫得很清楚的.羅鄴《題終南山僧堂》雲:
九衢終日見南山,名利何人肯掩關.唯有吾師達真理,坐看霜樹老雲間.
在長安城中每日擡頭即可見南山,但是,對於名利的憐惜與追逐使得大部分人不肯走出長安街衢,同終南山的僧人那樣坐看雲起雲落.而京城中的名僧高德,為了能潛心佛典,則往往會選擇到終南山中,以便躲避世俗的紛擾.《開元釋教錄》卷八下雲:
沙門釋道宣,俗姓錢氏,吳興人也,彭祖之後胤.宣少尋教相,長慕尋師,關之東西,河之南北,追訪賢友,無憚苦辛,外傅九流,內精三學,戒香芬潔,定水澄漪,存護法城,著述無輟,尤工律藏,刪補章儀.常於終南山,以堅其誌,凡所修撰,並行於代.
也正因為道宣曾居於終南山,因而有南山律之稱.道宣常到終南山以堅其誌,也是因為這裏幽靜,可以精心修撰.
唐朝的大詩人李白一生都跟長安有著不解之緣.正是為了施展雄才大略,實現政治抱負,李白才三進長安.但是,最初李白並沒有直接進入長安,而是隱居在終南山.其實,在一些人的心中,終南山就是都城長安的一部分,接近此地,也就意味著距離京城社會不遠了.唐末五代人譚峭,自幼好道,但是其父譚洙卻希望他能爭取功名.當譚峭要出遊終南山時,他父親以為終南山近長安,便於成功而支援此舉.《雲笈七籖》卷一一三下《譚峭傳》雲:
譚峭,字景升,國子司業洙之子,幼而聰明.及長,頗涉經史,強記,問無不知,屬文清麗.洙訓以進士為業,而峭不然,迥好黃老諸子及周穆漢武茅君列仙內傳,靡不精究.一旦,告父出遊終南山,父以南山近京都,許之.自經終南,太白,太行,王屋,嵩華,泰嶽,迤邐遊歴名山,不複歸寧.父馳書責之,複謝曰:茅君昔為人子,亦辭父學仙.今峭慕之,冀其有益父母.以其堅心求道,豈以世事拘之 乃聽其所從.
譚峭父親一心訓導子弟取進士科而求聞達,得知兒子要遊終南山,則慨然允之,足見當時終南山在時人心中與京都長安之關係.故高孝基認為高士廉隱居終南山實乃招謗之舉.《冊府元龜》卷八三二《總錄部·規諷》第二雲:
髙孝基為吏部侍郎時,髙士亷屏居終南山,琴書自娯.孝基,清鑒士也,謂士亷曰:吾聞不仕謂之無義,揚名所以顯親.弟富於從政,今乃銷聲隱逸,自托清髙,此乃招謗,何成避嫌爾 士亷感悟,方有宦情.
如此,則真隱與假隱之間的界限是微妙的,君命召而不出為髙,然士人也須自審,又須相時.不然,又恐為終南捷徑耳,終致世人譏諷.同時,地近長安,無時無刻不受著京城名利場的誘惑.所以,若非真的心誌堅定,真的是很難作到真正意義上的隱逸逍遙的.王貞白《終南山》詩雲:
終朝異五嶽,列翠滿長安.地去搜揚近,人謀隱遁難.
水穿諸苑過,雪照一城寒.為問紅塵裏,誰同駐馬看.
作為仕途攀升捷徑的終南山,也是地理意義上進入帝京的捷徑.由於北望帝都的地理位置,終南山也為一些仕途中人提供了一個可進可退之地.直京邑南之終南山,乃朝中人士擺脫政事羈絆的心靈寄托.不得誌於朝時,便失計方期隱,遁於山林.韓愈《後廿九日複上書》稱:
士之行道者,不得於朝則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獨善自養,而不尤(憂)天下者之所能安也.
對於一些人來說,終南山是士大夫某種氣節的寄托,比起在京城長安,更能擁有性格與精神的自由.因此,白居易《送王處士》雲:
王門豈無酒,侯門豈無肉.主人貴且驕,待客禮不足.望塵而拜者,朝夕走碌碌.王生獨拂衣,遐舉如雲鵠.甯歸白雲外,飲水臥空穀.不能隨眾人,斂手低眉目.扣門與我別,酤酒留君宿.好去采薇人,終南山正綠.
這就表明,他們為了追求精神上的自由,不在官場中諂媚求進,徹底地超越了政治關係,實用與功利的意識.他們隻好耽於山林之趣,使得自身不與現實溝通,走出城門,隱跡於終南山林之中.
終南山其實也被富予了宗教的意義,包括道教與佛教的,自然也就有真心隱居終南山以修仙成佛的.傳說,唐代的新羅賓貢進士金可記就在此地修道.《太平廣記》卷五三《金可記》條雲:
金可記,新羅人也.賓貢進士,性沈靜好道,不尚華侈.或服氣錬形,自以為樂.博學強記,屬文清麗,美姿容,舉動言談迥有中華之風.俄擢第,隱於終南山子午穀葺居.懷隱逸之趣,手植奇花異果極多.常焚香靜坐,若有思念.又誦《道德》及諸仙經不輟.後三年,思歸本國,航海而去.複來,衣道服,卻入終南,務行陰德.人有所求,初無阻拒,精勤為事,人不可偕也.唐大中十一年十二月,忽上表言:臣奉玉皇詔,為英文台侍郎,明年二月二十五日當上升.時宣宗極以為異,遣中使征入內,固辭不就.又求玉皇詔辭,以為別仙所掌,不留人間.遂賜宮女四人,香藥金彩,又遣中使二人,專伏侍者.可記獨居靜室,宮女中使,多不接近.
前文提到的進士陳季卿雖然也成名,但也不戀人間繁華,慕道絕粒,入終南山中.
也有在長安參加科舉落第的人,帶著悲苦與辛酸,暫時遁隱到終南山之中.前引盧綸《落第後歸終南別業》詩反映的便是作者這樣的際遇與心靈感受.此時,詩人那曾為功名而跳蕩追尋的心在表麵上獲得了暫時的寧靜.
又《唐才子傳》記載了黃巢起義時,呂岩隱居終南山中:
岩字洞賓,京兆人,禮部侍郎呂渭之孫也.鹹通初中第,兩調縣令.更值巢賊,浩然發棲隱之誌,攜家歸終南,自放跡江湖.先是有鍾離權,字雲房,不知何代何許人.以喪亂避地太白,間入紫閣,石壁上得金誥玉籙,深造希夷之旨,常髽髻衣槲葉,隱見於世.岩既篤誌大道,遊覽名山,至太華,遇雲房,知為異人,拜以詩曰:先生去後應須老,乞與貧儒換骨丹.雲房許以法器,因為著《靈寶異法十二科》,悉究性命之旨.坐廬山中數十年,金丹始就.逢苦竹真人,乃能驅役神鬼.時及□世,不複返也.
當然,亦有不滿朝政而入終南的,這有似於隱遁以明誌.《太平廣記》卷三一二柳晦條引《補錄記傳》雲:
柳晦,河東人.少有文學,始以蔭補.鹹通末,官至拾遺.因上疏不納,乃去官,廬於終南山.一日入城,訪故友於宣陽裏.忽遇一人求食,晦與之.此人但三齅而已,晦怪而問之.答曰:吾陰府掌事者,蒙君設食,深愧於心.君自此三年,當為相.言訖不見,晦未之信也.及黃巢犯闕,求能檄者.或薦晦,巢乃馳騎迎之.逼使為檄.檄達行在,僖宗知晦所作,乃曰:晦自求退,非朕棄遺.何訕謗之甚耶.賊平,議不赦.巢命晦為中書舍人,尋授偽相.
然而,這種棲隱隻是因為暫時不得誌,並非出於自心.此時的歸入終南山,又成為一種表達內心懮忿的行為.一旦機會來臨,類似柳晦的隱居者,就會又複歸長安城內,融入世俗紛爭之中.所以,終南山不失為表現對現狀不滿的一個絕佳的去處.
對於地方的人而言,到都城長安是人生中的大事.許多人懷有輔君報國的理想而來,來到終南山就是接近京城長安;在終南山,在京城就意味著更多的人生際遇.長安城內的人則是把終南山看作遠離塵囂的樂土.終南山為士人提供了一個可進可退的空間,如果鍾情於官途與利祿,則進入城中,融入京城社會,循著一些社會的規則而進入官場.如果厭倦了塵世,則又可悄然隱於終南林海雲煙中以顯氣節.
四,結語:終南與長安的互動關係
其實,終南山與都城長安的社會存在著各種基於權力,地域,製度而形成的互動關係,這種關係有著深遠的傳統文化的背景與曆史基礎,同時也隱約可循發展的過程.概括而言,終南山與長安社會的關係與反映的問題如下:
一,在自然地理方麵,終南山環拱都城長安,峰巒秀異,有著秀麗別致的自然景致.對於長安社會的名利世界,終南山是世外桃源.但是就空間而言,終南山地臨都城長安,便賦予了它世俗社會的一麵.其山穀平原處與長安城郭相接,成為人們遊覽的勝處,更是達官顯貴建莊園別業的首選.這無疑是長安地理空間的擴展,也是長安社會的延伸.不僅體現了社會經濟的發展,同時,也使終南山世界與長安社會之間在地理,心理乃至文化性格上有了一個過渡.
二,終南山在都城與地方的往來交通樞紐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客觀上使得終南山與長安城互通便利.從此來往京城的官員,士人,商人等,或失意落魄,或春風得意,他們對於終南山的感受因而有別.這一切均使終南山具有了世俗特色,成為名利社會的一部分.漢唐之間,終南山在世人心目中的角色正曆經一個變化,即自隋唐成為逃避權勢隱居勝地且與世俗社會有著聯係.
隨著長安的遷移,終南山與王朝的都城更加緊密,也益加成為個人爭取仕祿的一條途徑.對於古代知識階層而言,非居處於通都大邑,則歸於山林溪穀.而終南山與長安城的對倚,則是一理想的世外桃源.在此處高臥隱棲以提高身價,獲得天子的眷顧,不失為一條走上榮達之路的便當捷徑.
傳統社會中,政權對隱逸之人一直是優重有加,往往設法把他們納入自己的統治體製之中.終南山為隱逸聖地,卻又緊鄰權力中心——帝都,於是乎終南隱逸的情形便複雜起來,有了所謂真隱,假隱之分.後者趨奔於此,而實為沽名釣譽,終南捷徑也就具有了具體的政治地理空間的意義.這一點又具有共時性,它反映了某些社會觀念與製度是逐步地沉澱而成為人們一貫的意識,即便在社會變革之際,亦是如此.
三,因為地理位置的整體性,終南山也成為都城某些活動與儀禮的空間.帝王,貴族,顯宦,文人,僧侶來往穿梭於終南山與長安城之間,這體現了各種階層的價值取向,而且也體現了兩個空間不同的境界.行宮,祠廟,別業,寺觀,使得終南山具有了政治,宗教,文化的象徵意義.但是,它畢竟又有別於長安城,這就使得出入終南山具有了不同的社會意義.
以上我們大致勾勒了終南山與長安城的互動關係.這種互動不僅是具體的,物質上的,同時也是無形的,觀念上的.終南山並非僅是長安城在空間中的一個簡單延伸,同時,長安的社會,政治,文化影響也波及終南山.但是,終南山決非長安城地理位置上一個簡單附屬,它又具有相對的獨立性,這種特性,愈發顯示出長安社會的現實性.從社會層麵上分析,它們不止是地域布局上簡單的城與山的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