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啊! 的博客

中國悠久的曆史裏,戰爭不論在時間上或在社會上都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就在這個戰鬥不斷的國家裏,克敵製勝的戰術研究相當興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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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張藝謀兩萬言解密奧運開幕式幕後故事(下)

(2008-09-07 19:39:50) 下一個



南方周末:我們大家關注開幕式,談得比較多的可能是文藝演出的部分,但實際上除了演出,從時間上看更長的是其他部分。

張藝謀:是儀式,首先是入場式。儀式始終是我們的一個重點,我知道國人最主要是關心這一個小時的演出——實際上不到一小時,五十三四分鍾,國人最關心這個。我們都知道,整個三個半小時最大的幾個主要的東西,像運動員入場式,像會旗,像放飛和平鴿,像點火,這些都是最大的。所以我們實際上一直不敢鬆懈這一部分,這一部分也要有一些設計,我自己覺得這次設計比較好的就是我所說的全世界最大的行為藝術,我覺得那一點是特別有意思的。

因為我們看了前28屆的資料,表演就是表演,運動員入場式就是入場式,最高的表演中的一個小細節拿到這兒來晃兩圈就不得了了,基本上各是各的。所謂的連帶關係是某種主觀性的,導演主觀性的、理念性的聯係,從來沒有視覺化,從來沒有延續性,我們做的這個,我覺得是開天辟地頭一次。因為運動員入場式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不可以給他任何一個(東西),哪怕一個小袋子係到身上都不可以,不能幹擾他,不能對他做額外的要求。而且204個國家和地區,有多少翻譯,要跟別人說,怎麽讓人家做一個事情,都是不可能的,他不能當你的工具,他不能當你任何表演的承載者或者導演理念的承載者,不行,那時候他是最偉大的。所以入場式是最長的,在歐美收視率是最高的,你的文藝表演到它那裏就一邊兒去,別幹擾它。所以,怎麽樣讓視覺化表現出共同的創造,就想到腳印,踩腳印。

運動員是被動的,不自知的一個參與者,但是也對運動員沒有任何幹擾,染料都是環保的。前麵有一個擦鞋墊,後麵有一個清潔墊,他踩過那張紙後,後麵還走過一段清潔地毯,一點事兒沒有,你看沒有任何運動員抗議,沒有任何事兒,自然發生。他是不自覺參與,我們是主動參與,然後我們在曆史部分,在古代那幅畫的黑白、山川日月、現代部分,孩子們在太極部分把它染成綠色的,染成彩色,運動員最後踩成斑斕的大地,像彩虹一樣,我覺得這是全世界最偉大的一個作品。

還有一個創意,我自己認為是點火,後麵跟進全部的全球傳遞,我們看了前若幹屆,永遠是全球傳遞就是全球傳遞,點火就是點火,永遠是兩檔事,撐死了就是把全球傳遞編一個紀錄片,或是煽情一點,或是美一點,或者怎麽樣,前麵不斷地放,放幾場,在電視台滾動多少次就完事了,那個時候結束,然後下來就是現在這個點火。我們是第一次讓點火後麵的長畫卷打開是全球傳遞,固然是記錄的影像,因為那個影像不是我們的,是火炬組拍下來給我們的,我們沒有什麽選擇,他們一路拍下來就給我們。很寫實的一些影像,但它是一種精神,李寧在上麵,我們說它“誇父追日”、“嫦娥奔月”都可以,他在上麵,實際上後麵是人類,你是不是可以看作是人類,因為隻有奧運會才做這樣的行為,使火炬在全世界傳遞,它就是人類。

所以,我就覺得那時候人類是“誇父”,如果是這樣的話,這是非常直觀的,根本不用解釋的,沒有抽象性聯想,非常直觀的,誰看誰都懂,這是人類的聖火在最後點燃,絕對不能光想到民族的象征符號,民族文化的象征符號。尤其我認為在運動員看起來是最美的,為什麽?任何一個人的角度看都不是看360度,隻有場地的運動員看到的是360度,他們就這樣站著,我不知道,我沒有問過運動員,我相信他們感受更美妙,他們可以看到,他們認識的人,他們可以看到他們的國家在傳遞,都有名字。我覺得那個時候的象征性和藝術性等等,都超越了民族文化符號本身,我覺得是一個全球的,而且是第一次直觀的,5歲、8歲都可以看懂,第一次直感地把全球傳遞跟點火聯在一起,在一個時間段完成,我們是這樣設計的。

當然,後來轉播的時候不一定拍得那麽清楚,你看全球傳遞這樣,到了8月6日的影像是北京,然後李寧走到這裏,畫卷卷上去,一直到8月6日的影像,8月7日是在南極,然後影像轉上去成為火炬,就是畫軸卷,這是一個火炬的理念。然後,李寧停下來,北京跟雅典接在一起,全世界成為一個首尾相接,出發點和到達點接在一起,全世界是一個圓,是一個不分你我的圓,然後影像定格(我做了影像定格),好像全世界現在都停了下來,看此時此刻,然後李寧點。這個設計,我覺得是非常有意思的,也是以後很難超越的,使整個理念的實現通俗易懂。把傳遞火炬真正地融入到最後一棒,從女祭司這麽點過來,李寧是最後一棒,他轉了半個地球,真正地在視覺上呈現出來。

我覺得這兩個事情都是在奧林匹克曆史上的第一次,我覺得它的意義遠遠大於文藝表演,大於一個國家展示自己文化的目的,更大了,我覺得這其實是展示了我們中國人,這才是中國文化,我自己看,不是那個直接的符號,這才是中國文化裏麵我們的內涵,我們真正的寬廣、博大的內涵,就是屬於這種世界觀。

主題歌原定由新人演唱

南方周末:在主題歌上麵是不是碰到了困難?忙了全球征集,最後用的卻是音樂總監自己的作品。

張藝謀:主題歌沒有什麽困難。這一點是我的優點,我從來對事不對人,好就是好,因為在這樣的位置上,在這樣一個重要的工作上麵,絕對不能有任何額外的考慮。

征歌,我們征集了四年,幾萬首歌曲,然後幾十首、幾百首反複聽,一直不太滿意,就繼續發動,發動群眾,繼續,繼續,繼續,征歌還沒有結束。這個時候,我們聽到了這首歌,它原本不是給主題歌寫的,特別響。詞兒我就覺得非常好,我當時還說,我們的主題就《我和你》,不要《我們一起走》了,就這麽說。

除了歌曲本身跟傳統的《手拉手》的風格不同,有一個新鮮之外,它獲得了內心深處某一種共鳴,你會覺得跟今天晚上所要表達的東西特別一致,親和,比較簡潔,直接,不繞彎子,不大說,把事兒小著說,平和著說,像一種低吟淺唱,我聽著那個小樣本,比這個低吟淺唱得厲害,因為是一個小樣兒,還找了一個業餘的孩子在那兒低吟淺唱,也沒有什麽伴奏,現場清唱,特別感動。真的像鄰家的小夥子、鄰家的女孩在你家窗台上給你哼這個歌一樣的。你會覺得突然被拉近了距離,我覺得特別需要這個,因為我當時就覺得,哎呀,突然跟所有的味兒都不太一樣。

我們所有團隊中的人,第一遍聽,全是這個感覺,這就是主題歌了。然後趕緊說,這個歌也是參加征歌的整個流程,進入這個程序,不要在體製之外。陳其鋼有顧慮。第一個,我不是寫的主題歌,第二個,我作為音樂總監,怎麽弄成我的歌,將來會給別人說。我就說,你不要想這個事情,好就是好,然後我們為了驗證,給領導聽,領導也說好。所以我覺得有一些點是一致的,他也覺得這個歌很親和,而且很讓人覺得有一種心靈的感受,舉重若輕,也可以這麽說。

南方周末:這個歌確定下來時間很短,演唱是不是有些倉促?
張藝謀:很短。演唱當然很倉促,演唱是最後臨時找了這兩位歌手,剩兩三周才找,前麵一直是有一個野心要推新人,而且還有一個想法是新人不要穿演出的服裝,穿誌願者的服裝,好像兩個誌願者,就像普通大街上的誌願者站在那裏,在形象上要樸素,拉近距離。因為任何華美的演唱服大家都見過了,中國是看晚會最多的國家,我認為中國看歌手的演出服是全世界最多的,不是服裝的問題,我希望他像大街上的兩個誌願者,一男一女,兩個年輕的學生在演唱這個歌。這個想法聽起來很大膽。
最後怎麽變的呢?這個想法堅持到最後,大家又都覺得高潮不夠,這是一個,領導也覺得不夠,因為沒有高潮,可能沒有腕兒。還有一個就是說,既然是《我和你》,應該是一個外國人和一個中國人,也更直觀一點,等等各方麵,最後還是算了。臨時叫人,既然請一個外國的大腕兒,當然要配一個中國的腕兒,就想著男的就是劉歡吧,也是實力派,大家也沒有什麽話說,就臨時這樣做。這樣的話,我來跟他們商量,他們倆都覺得不太適合穿誌願者服裝,因為年齡、體型各方麵,後來就說你們自己選擇自己的服裝,放鬆一點,所以莎拉·布萊曼說白裙子很好,就穿這個吧。劉歡說,他一貫穿黑的。我說沒關係,穿,你自己選擇,總之我們要親和,不要華美。
南方周末:所以特技、飛,莎拉·布萊曼都沒有用。

張藝謀:對,差不多就是這樣。原來的想法,其實在觀念上是很好的,但確實帶來一個點,什麽呢?兩位新人穿上誌願者衣服,我們試了好幾次,就是排練的時候,所有人把他倆當替身,他倆是正的,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差不多十幾萬人看,都把他倆當替身,不知道是正角兒。
所以大家最後都說後麵沒有高潮,後來我一想,好像中國人到了收尾了,都要高潮。我就突然很緊張,大家都認為是替身,大家不認為這兩個年輕人穿這樣的衣服,站在上麵,大家都沒感覺,沒有人拍案叫絕。沒有人說,哎喲,藝謀,你這樣子就最好了。沒有人這樣說,大家都覺得非常不正式,我覺得這可能有問題,我自己想了半天,怎麽鬧。後來,張主席建議說,咱們還是找外國大腕兒,還是手拉手在一起,《我和你》。我想了想,覺得有道理,我跟陳其鋼也交換了意見,陳其鋼一開始也是認為,我們的初衷還是很好的,我說是很好,講道理,後來他也想通了。我覺得在這一點上,就不要堅持導演的理念,入鄉隨俗吧。我就說,老百姓和所有的人看到最後要高潮,能幫助達到高潮的所有東西都應該拿來用,也不要再什麽了。我說這首歌一唱,歌本身是最重要的。我們原來要的歌手的象征,服裝的象征等等也問題不大,後來想算了,這就是一個最後的放棄。一直到彩排,帶幾萬觀眾彩排都是這兩位新人,所以這兩個新人都篩選了很長時間了。兩位新人,我們也不好意思讓他們倆下,所以我們就會在閉幕式上用。
南方周末:這兩個新人是大家的確不知道的嗎?怎麽發現的呢?
張藝謀:的確不知道,也沒有參加所謂“快男超女”,都沒有參加過。在大學生裏選的,都是音樂學院的學生,唱得不錯,也很幹淨的年輕人,大二、大三的學生,穿上誌願者的衣服,真像兩個大街上的誌願者。其實觀念是很不錯的,也很大膽,沒有過,曆屆奧運會沒有過穿著誌願者衣服上去唱歌的,雅典奧運會比約克的衣服多華麗,多有現代設計感。
南方周末:開幕式的音樂部分,現在主題歌成為大家爭議的一個點,音樂的其他部分,你個人感覺怎麽樣?
張藝謀:我覺得是一個複雜的工程,所以我覺得所有人都盡了最大的努力,我自己當然認為是很好地完成了任務,如果要實打實地說,我不認為能讓所有人叫好,這是很難的,音樂是很難讓所有人滿意的,但是我覺得陳其鋼是一個很努力工作的人,他是一個很堅持藝術品位的人,所以我那時候非常相信他,隻要他認可我就認可。當然,我們提了很多意見都是符合廣場表演所要求的那種獨特節奏,我說讓他們修改,但他要找哪個作曲家就是哪個作曲家,他發動了所有的作曲家,有一篇稿十幾個作曲家都寫過,都對不住人家,最後人家寫了之後都不用了,所以很難。
南方周末:我指的不僅僅是主題歌,是整場的。

張藝謀:我說的也是整場,我沒說主題歌,這是很難的。因為本身這種結構是分段式的,五分鍾一段,五分鍾一段……這樣分段。而且演的東西,一隔就是三千年、兩千年,怎麽把音樂統一?很難。每一段表演有每一段表演的獨特要求,因為每段表演的野心都很大,所以對音樂的要求就必須為它服務,更不能把它串成一個完整的東西。串成一個完整的東西,音樂完整了,表演就搭不上,所以就說服陳其鋼妥協,為表演服務已經很困難,陳其鋼已經咬牙做這個事情。所以我覺得音樂就是一段一段的,沒辦法,隻是為了那個表演,很難把它變成整體。

南方周末:結構性的,的確沒有哪段音樂給人印象很深刻的。

張藝謀:有一段,我覺得吟誦那一段不錯。

南方周末:對,那一段是最初想到用那個聲音效果嗎?

張藝謀:對,我跟你講有一個最大的人聲,你們也跟陳其鋼聊過,他也很感興趣,全部用人聲,從頭到尾,全部是人聲,我說我們就是要把中國吟誦發揮到極致,全部是人聲,各種人聲,但是也是貫徹不下去,理念也挺好。但是往下一貫徹挺難的,不入耳,也很怪,後來就放棄了,隻留了這一段吟誦。這一段吟誦找的腔調挺難找,郭文景寫的,最後找的腔調是把所有京劇院的黑頭全叫過來,然後在那裏弄這個腔調。

南方周末:配的?

張藝謀:就是把它做成一個音樂性的,像RAP一樣的,就是那樣的東西,有很多想法。原來才有想法,原來這一段音樂,這邊是孔子的吟誦,那邊是一個搖滾,黑人的一個RAP,“啪啦啪啦啪啦”,加一組黑人,加黑人明星在那裏。我們這裏三千弟子,那裏就是倆黑哥們兒,完全是用最時髦的饒舌,原來是這樣的音樂處理,後來也算了,反正有各種原因。確實現在看這個表演,如果那裏有一個饒舌的話,有一點怪,刻意嘛,後來就算了。

還有一個,原來我們的想法特別有意思,“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現代的饒舌跟《論語》對話,理念很好,後來有一些外國朋友挺反對的,他們覺得我們是來北京看你們的,你們非要把我們的那些饒舌擱在那兒,他們就覺得像這種混搭(我們叫混搭)不見得能帶來效果,後來我們也很謹慎。原來打算全部是混搭,你想野心多大,那都是在天上飛的想法。


解密:開幕式演員知多少

南方周末:你們這次能調動、支援的權力規格達到什麽樣的程度?

張藝謀:也就是組織這個團隊,也沒有什麽,不要認為我們好像可以呼風喚雨,根本不是這樣的,還是按照規矩做,並不是要什麽有什麽,不可能的。首先第一個不可以突破預算,不會給你追加預算,因為國家說話是算數的。

南方周末:這個預算是公布的嗎?

張藝謀:對,我們自己都知道,不能突破預算,因為國家既然說了“節儉辦奧運”,就不是一句空話。好,假定給你5個億的預算,必須在這個預算內完成。不能說,領導我這裏不夠了,因為我這個想法太好了,你再給我加兩個億,不可能。你跟誰說?必須告訴最高領導,黨中央國務院,那是不可能的,首先預算的上限不能突破。

第二個,不是說在全國各地點誰誰就來,無償地給你服務,不是這樣的,都是按照市場,按照經濟規律辦事。你叫一個人來,你讓人家給你做什麽,當然要付路費,來回吃住,人家工作了三個月,要有薪水,同時製作出來以後要付酬勞,都是這樣的,很貴的。

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一萬個演員,一天來這裏排練,一人一百塊錢不多,幾瓶水,一盒飯,再吃個冷飲,一天一萬人是一百萬,就是訓練。我們一向都是這樣的,所以很多東西不是容易,也不是說國家所有的資源任你調配,不是的。有時候很多困難都是外麵不了解的,外麵都認為我們是呼風喚雨的。你就想吧,想到的都替你安排,要誰誰來,要誰怎麽幹怎麽幹,不可能這樣子。舉國之力,大家是一種心情,實際上要按照正常的製作規律和經濟規律辦事情,一樣的。

我覺得在製作方麵跟我們做任何大型活動,做一部電影是完全一樣的,甚至比做電影和大型活動還要複雜一點,因為所有的錢要經過國家審計署審核。比如說我們拍電影,說心裏話,你是製片主任,我是導演,我說明兒不行,你得買五個機器,我要拍戲用,明天上午要用,連夜去買就完了,買回來拍戲,趕緊現場用。我們這裏哪行,首先要寫報告,要經過采購小組,招投標等等一係列國家審計嚴格的規定。所以,恐怕這個機器得三周以後才能看見,明天早上是看不見的。所以一定要提前預想好。我一開始很不適應,拍電影的時候很快,明天拿一個碗,馬上拿來。拿十個碗,我選一個,不耽誤工作,我們都叫不耽誤現場,說要就來了。這個不是的,一定要嚴格按照國家的經濟管理體製,大家都知道,任何事情必須要先從初級,第一步就要寫出報告來,然後一級級審批。國家審計署在我們這裏有一個辦公室,完全按照它的流程做。大型一點的項目都要經過三個單位以上招投標。

所以,我這回也真的體會到國家製度的管理完全不是外麵想的呼風喚雨和隨心所欲,反倒是很嚴謹,製約比拍電影多多了,比搞一個話劇多多了。我們純粹是商業上,老板把錢一打你就用,這完全不是這樣的。我們要克服自己心理上很多這樣的困難,我們都很不適應。一開始,連我都是這種想法。要誰就誰來,中國這麽大,隨便,根本不是的。我們都很實際,預估到時間流程,真正需要的,而且是先做試驗,什麽東西都先做試驗。

南方周末:所以說不管什麽方麵,你都是戴著鐐銬在跳舞。

張藝謀:主題先按計劃來,不再像我們拍電影一樣,完全從商業規律角度考慮,它還是從屬於一個製度規律和各方麵的(規律),“節儉辦奧運,廉潔辦奧運”,這是黨中央的兩句口號。

南方周末:西方人,外國人,這種誤解比我們還更大?

張藝謀:更大,每一個來的人都很驚訝,我們不是隨時會有新的人來嗎,你問程小東,程小東剛來的時候特別不適應,什麽事都找我,他就很不適應,他就覺得應該也是呼風喚雨,他來了以後結果就是一個威亞繩還是什麽威亞衣的購買,在廣州還是在香港買,就那一點錢(大概幾萬塊錢),批不下來他覺得大出意料,覺得這在劇組都不是個事,在這都是事,管理很嚴格,他完全不能接受。任何一個新人到這個團隊,一開始,頭一個星期根本接受不了,跟他想的特別不一樣,就是那種製度的關係。我是……我就知道,我每次跟他們一那什麽,趕緊先寫報告,趕緊。你幫我拿來,我先批,我們一層一層,要審計。因為誰多少錢,畢竟是一個很大的實操。

還有要“廉潔辦奧運”,我覺得這個製度是對的。像拍電影那個,“要想富,當劇務”,拍電影當中經濟犯罪是很容易的,全靠自覺。這種嚴格的規章製度底下,真的是可以做到廉潔,但是它就不是像我們想的那樣,說來就來,做不到。你就是總導演,再重要,說來就來,做不到。當然,後期,像最後還剩兩三周的時候,中央領導審查時提了一個意見,這時候就緊急製作,那就是領導在一起,包括國家審計署,就像“綠色通道”,專為我們設一“綠色通道”,才有可能會快,今天要500個旗,明天上午有可能拿來,因為這時候已經沒有時間了,在這當中前三年都不是這樣的,你要就來了,不可能的,而且你指定說誰誰誰那兒,都不可能的,我們都有很長的時間適應。

人的表演,天下第二

南方周末:外國人還感歎,看開幕式之後,至少他們在評論中使用的語言,想象不到還有誰用這樣的資源,製作這麽大一個作品出來,他們在對你的采訪提問中有這樣的誤會或疑問嗎?

張藝謀:他們都沒有說這個,他們隻是覺得——其實我覺得我們是兩種東西在一起,1+1產生的效果,就是人的表演。我老跟他們開玩笑說,說我們人的表演是天下第二,天下第一是朝鮮,就是整齊到了一個相當的程度,整齊死了!就是這種傳統的整齊的動作帶來的美感,這一步我們中國人能做到,中國人通過嚴謹的訓練、刻苦的訓練能做到。像那活字模,那完全是口令,代表一聽口令,完全做到,像電腦一樣,外國人很驚歎,這是我們中國人的誌氣,我們把人的表演通過我們的努力和聰明能做到這一步,這是人的表演,這一步是很多外國人做不到的。

我排過西方的歌劇,那個麻煩呀!一個星期隻工作四天半,中間要喝兩次咖啡,不能加任何的班,稍微有一點不舒服都不行,因為人權,那個排練能把人急死,哎喲!一個星期,我都覺得咱早就能把它排整齊了,他有時候隊伍還沒站整齊。你還不能說誰,他是有組織的人,也很嚴格的,就是明兒“嘩”給你換一批人來了,你剛有點熟了,又換一批。他都是有各種製度,工會製度。咱們不是,咱們刻苦,能吃苦耐勞,咱的訓練一個星期下來絕對是他兩個月的層次,所以我們可以把演員做到這樣的表演質量,我覺得是除了朝鮮,世界沒有一個國家能做到。

第二個就是我們的理念和技術的使用,就是所謂的科技的使用,又有非常新鮮的理念和不同凡響之處,這倆加一塊就挺難的。他可能在科技和理念上能達標,不一定能在人上達標。朝鮮在人上能達標,但觀念很落後,特別六十年代的那種。所以你想想,我覺得這倆加一塊的,目前隻有中國,一點不帶吹的,老外凡是懂的,他看我們現場的質量,他真的是認為他做不出來。他就算科技和理念能做到那一塊,甚至比我們做得好,他人的表演做不到這個程度。就活字模,我就說這一場,他一定做不到那樣的程度,他們那個自由、鬆散,就這種,也不能要求,你的要求那是不對的,但是這個東西達不到像鍵盤那種味道,他出不來那種味道。十年之內很難複製

老外特喜歡那個謝幕,那個BOB一開始我們的謝幕是5秒鍾,“啪”一翻板,“啊!”BOB的公司總裁、NBC那總裁都跟我說,“不行,這個得10秒,15 秒,太可愛了,一開始我們都認為是機器。”一出來“啊”,他們都覺得特別好,後來就為了這個,我們給擊缶也增加了一個謝幕,他們都特別喜歡。擊缶完了以後,最後是燈一關,全是紅鼓槌,最後“梆”就收了,很幹脆,下一場就開始了。後來也是老外轉播公司給我出主意,那個老板給我出主意,他說你們擊缶的謝幕太可愛了,他們打得真好,真整齊,後來我們就謝幕,我說謝幕采用什麽方法,他們說就用歡呼,四麵,要亂一點,要熱情。結果第一次一謝幕,老外就高興得……他們很喜歡,覺得這是兩種東西都有,人的人性的東西也有。
我覺得像這種表演質量,像擊缶,像活字模(就是印刷盤子)這種表演等等許多這樣的表演質量,是我覺得西方國家很難達到的,且不說他的人工有多貴,他很難達到這樣的精準,所以你兩手都要硬,兩手放在一起做一個非常好的搭配才有這樣的現場感,我覺得這是比較難的。單手抓都可能比我們好,但是兩手擱在一起,又要相得益彰,大部分時間又是和諧的,這是挺難的事情,所以這一類的表演,所謂多媒體跟人在一起的這種表演,本身就少。因為我們要做多媒體,我們看了許多媒體的實驗性表演,在小劇場,在時裝發布會上,在某種強的藝術的表演上,它都是做一點小感覺,一個小細節,它就完了,沒有在廣場上360度做,沒有。
南方周末:沒有機會?

張藝謀:不是,難度很大,因為多媒體都是一個限定的空間,像大衛的魔術一樣,後麵要營造一個光的暗區,然後它把影像製造成半真半假的樣子,然後讓演員在特定的角度觀看下跟影像做互動,營造出亦真亦幻的感覺,不可能360度看,不可能。第二個,它也不可能跟這麽多人的熱氣騰騰的東西在一起,哪怕是個理念,哪怕沒有做動作上的銜接,互相在幫忙,紅花綠葉,都很難,這種大型多媒體都很難。
你看多哈,有錢多了,也是把銀幕剪成一個他們的月亮造型,擺著做銀幕牆,僅此而已。它從銀幕牆上飛下來,銀幕牆上有船,然後真的一個船下來,那就算是互動了。我們這從頭到尾跟著我們的表演在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個是相當複雜的。那天我在媒體上也說,我說10年之內(我也不往遠說)挺難複製的,因為我自己做過這個,我知道。兩頭都要擱在一起,然後再搭上你的文化符號,再搭上你的獨特文化的角度,10年之內是很難做複製的。
所以我就覺得倫敦得另辟蹊徑,他就要去找他自己獨特的角度。多媒體這塊,可能挺難超過我們的,因為多媒體需要準備很長時間。
我跟你說,就一個亮度抵消,就難倒所有的人。簡單地說,電視一開,所有的影像黯然失色,你怎麽平衡這個東西,一個大熒光屏像一個燈箱一樣的,當它一開的時候,“唰”,一個大燈箱,所有的影像就沒了,沒有了,連演員臉上都會受影響。你都要去克服,這個都很細節,所以多媒體複雜就複雜在這。一個大型的廣場的多媒體的表演,怎麽樣怎麽樣,要有兩三年的時間,一點都不誇張,還得想好。
可是奧運會常常是後頭的審查、檢查,國家奧委會的意見等等,還有很多改變,最後根本堅持不下去。我覺得我們也是曆盡艱辛,終於把這條路堅持下來了。
今天中國老百姓如果喜歡,覺得新穎、震撼,在很大程度上我認為是衝著多媒體的立體表演所帶來的新鮮感來的。唱歌、跳舞新鮮不到哪裏去,對不對?是這樣的,它加在一起,然後也改變了唱歌、跳舞的某種常規性,整個是這樣的,包括點火,整個是這樣的一個多媒體的大型互動所帶來的新鮮感,使許多常規符號、司空見慣的東西,看起來有了不一樣的東西,這就是老百姓覺得“哎呀,很特別。”
我知道是勝在哪,這個點打在哪,但是這條路是很艱辛的,要付出很多,並且要深思熟慮。我覺得也是我自己作為電影導演的一個長項,但並不是所有的電影導演都能掌控這一個,話又說回來,並不是你會拍電影,你就會運用多媒體。
我現在一點不慚愧地說,運用多媒體,從觀念到技術支持,我肯定是中國電影導演裏麵第一位,因為經過這個鍛煉,我肯定是第一位。但是真是,我們也走了很多很多彎路,其實我知道如果時間富餘,如果可能的話,我有很多東西,再次重新調整,比如說再給我三個月,一定比這好一大塊,一定!都來不及了。

開幕式演員知多少

南方周末:開幕式的演員有一個確切數字嗎?

張藝謀:開幕式大概一萬四千多,不到一萬五。很龐大的數字,因為它整上整下。你看到這場表演比如是2500人,演完3分鍾他下去,那個 2500進來了,整上整下,他不可能去換衣服的,哪有時間,2500人換衣服,多大空間,來不及,所以全是化好妝,穿好衣服,因為隻有五十幾分鍾,整場整場切換的,所以我們在上、下場是一個特別科學的運轉,誰坐幾號門,誰坐幾號門,通道,互相不幹擾,互相不影響,所以這種整上整下才會帶來那種感覺。我覺得這都是外國做不到的。這樣才能帶來那種不一樣的感覺。
南方周末:所以你們完成了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張藝謀:對,在西方來看,是這樣子。我認為他們看,不僅是這麽技術多麽歎為觀止,我認為他看到的是1+1,如果他看朝鮮的阿裏郎,現在新版阿裏郎也出來了,他也是在這個意義上歎為觀止。就是人,那麽多人的那種動作的整齊,但是他沒有看到這一個,這一個應該是他們有的,不是我們這個古老的東方國家有的。結果他又看到這個技術,然後又看到那個,我覺得他是看到1+1之後,就產生了一個放大感,他真的是應該有歎為觀止的感覺。
南方周末:倫敦奧運會的人有跟你接觸嗎?

張藝謀:有,他們8分鍾還要來,閉幕式還要來。開幕式以後我還沒見過他們。
南方周末:他們壓力很大。

張藝謀:當然有壓力,不過我覺得其實也不應該有壓力,因為文化是沒有可比性的,他尋找到自己的方向……
我覺得這個影像的大型化和它的實用化,能帶來廣場的那種速效感,直觀,很直觀,任何人都能看得懂,這是它的好處。但是影像有它的廉價感,因為電影電視的普及,它廉價了,你就是想辦法要克服那個廉價感,這一關很難過。我們做得不是最好的,但是我們一開始就注意這個,一定要盡力往上做,就是做得讓它有美學的品位。這都是需要耗時、耗力的,所以是一個工程。
閉幕式會像個大Party

南方周末:這些多媒體在閉幕式還會使用嗎?

張藝謀:使用得不多,老翻來覆去的不好,閉幕式我們也沒有裝台時間,馬拉鬆一結束馬上就開始,場地是比賽的。
南方周末:限時這麽短?

張藝謀:場地是比賽的,不能裝台,直接上去表演,所以應該說不允許有重大的中止,根本不可能。這樣的話,實際上都是一些臨時性的裝置,在 10個小時、20個小時能完成的,這是一個。第二個,閉幕式其實要走另外一個感覺,我自己的感覺應該是節日快樂,圓滿、快樂,更加注重跟運動員之間的東西,因為閉幕式是帶運動員表演的。開幕式,你看我們演完以後,場子都是我們的裝置,我們把我們想說的話說完了,把它收起來了,騰出場子運動員才進,閉幕式不是的,閉幕式是運動員不分彼此,不分國別,所以他入場時很快,“嘩啦”就進來了,他進來以後你才開始。滿場都是運動員,你就沒有舞台了,所以你更注重是跟這一萬運動員——閉幕式沒有一萬,也得有八千人進來,你是跟這些世界的客人,跟他們同樂、同慶,可能更注重的是跟運動員的這種在一起的快樂,我覺得全世界的閉幕式都更像一個大Party。它已經放鬆了,是一種告別,是一種喜慶,應該是這樣子。

解密:地震小英雄差點進不了場

所有擔心的事情都沒發生
南方周末:開幕式後的張藝謀已經很輕鬆下來了?

張藝謀:也不能這麽說,我們還有三個儀式。閉幕式和殘疾人奧運會的開幕式和閉幕式,都是我們這個班子負責。

還有一個,其實在我們的開幕式的預演當中——我們在30日有預演,2日有預演,5日有預演,在預演中我們已經基本上收到很多觀眾的反饋,這三場預演看的觀眾差不多17萬、18萬。我們聽到了許多意見,所以現在我自己也不像外頭想的,好像一片讚揚或者一片褒獎就怎麽得了,或者說很興奮,我都是一個平常心,但是有一個放心之處就是終於可以向全中國觀眾做個交代。

黑澤明有一句話,不是原話,大意是“你可以征服全世界,你不可能征服你的家鄉”。家鄉的人是最挑剔的,是最不容易滿足的,所以我比較幸運的就是我可以向家鄉的父老,可以向全中國人民算是有個交代,我們的工作,我們的付出都算有所回報,大家喜歡,大家滿意,大家覺得弘揚了我們的民族文化,那就再好不過了。

其實對於藝術的判斷,從來就是眾口難調。還好,我覺得現在聽起來大家都比較滿意。所有的人,不是我一個人,我們團隊所有人的心都能放下來了,至少在現在就更會以平常心做後麵的三個儀式了。

你要倒過來想一下,如果我們栽了呢,如果我們砸了呢,那現在你想這個團隊會彌漫什麽樣的心情?可能都是很沉重,當然開玩笑地說你不能出門了,那是開玩笑,但是你覺得你能抬得起頭嗎?因為當年我接這個總導演職務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是這樣的情況了,那真叫“無顏見江東父老”,而且你是再沒有可能性了。拍電影你可以拍三部垃圾、四部垃圾,第五部“哎喲”,那你還是了不起,這怎麽可能有第二次機會,怎麽可能來糾正你的錯誤?這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覺得從這個角度來說,算是一塊石頭落地了。我們老開玩笑地說“8月9號見分曉”,是我們麵對大家,其實我沒有專門上網看多少東西,我就是看看網,看看報紙,但基本上大家的——因為每一個人我不敢說,我都接了多少短信,其實慢慢地你就通過周邊人的,你不用刻意做一個民意調查,你已經感受到普通觀眾對它的態度了,其實就可以了,你已經知道大家是喜歡還是不喜歡了。現在看起來,是大部分觀眾都喜歡,那就是太好了。

我就覺得活字模是個奇跡,那個練了快一年了,10個月都不止,12個月,練了快一年,從來沒看見過八百塊一次沒卡過,從排練到8月8號以前就從來沒有過100%完好的預演。每一次最少有一個會卡住,演著演著它一歪就卡住。一卡以後,老外就笑,大夥都笑,覺得很可愛,然後卡的那一塊,他不能謝幕,在謝幕的時候不是要放低嗎?“啪”,人鑽出來,然後每次他卡到半路的時候,他就放不下來,也翻不下來,著急的,大家都在謝幕,他著急的,出不來,大家都在笑。

每次老外都跟我開玩笑,老外說咱們趕緊設計一下,大家都謝完了,剩他一個,出不來,遲到了,都拿他開玩笑,大家都認為會發生那個事,而且我們每次都說那個沒關係,因為這種廣場活動有一個兩個卡住很可愛、很人性化,我們都是這樣說,我們跟戰士也這樣說,跟演員也這樣說,你們放鬆,不必緊張,壞了就壞了,正常的。

每一場都有卡住,8月8日那天一個都沒有卡,就是個奇跡。隻能說就是運氣,完全是那天的運氣。我剛才跟部隊首長在一塊談的時候,我說這叫“天佑中華”,開幕式沒下雨,所有的事情都沒有發生。原來很擔心運動員當中會不會有些事情,有不愉快的事件,原來擔心這樣那樣,結果所有的流程一點事都沒發生。

就是一個國家國運昌盛,像這個事情是碰運氣的,那些表演者,那些人都是非常認真的,細心得不得了,可是不能肯定,因為左右還會碰,前後都會碰,你沒有卡,別人把你碰一下,你卡住了,居然那天一塊都沒卡,這不是個大運嗎。

隻有一個小問題,我們有一個宇航員從空中下來,他不是一摸地,地就開了嗎,那天他的衣服沒亮,它是發光的,另外兩個宇航員沒亮,就那一個小毛病,但那是非常小的毛病,大家都沒注意,它從來沒有衣服不亮,那天就突然不亮了,開關壞了。

所以我就覺得——當然我們不是唯心的,但是我是覺得做這麽複雜的大型活動,那天一切都正常,太難得了。所以我就說這是我們國家和民族的一個幸事,我們那天真的是很有運氣。在“畫卷”和“絲路”之間,原本是秦俑“皮影”和秦腔——身穿秦俑戰衣的演員抬起一百多個巨大的秦俑“皮影”,操控皮影模仿軍隊行進等動作;中間戲台上兩名演員喊著秦腔,不到20天,秦腔和秦俑改成了京劇和提線木偶,仍用原班人馬 圖片為《北京奧運開幕式籌備紀實》截圖

不調整?不行!
南方周末:領導看節目的時候會提意見嗎?

張藝謀:當然,有時候你會碰到很大的領導審查以後提的意見,我就要清醒,你沒有機會去反駁,你也不可能去反駁,也不可能“這個意見不對,不聽”。那你怎麽辦?那你就要清醒,來分析這一切,然後你要做調整。即便你認為這個調整根本沒有必要,我不調整那是不行的,要調整。張繼鋼好幾次說“不調整”,不行,要調整,我跟大家講得最多的就是,領導也是人,我們不看領導是領導,我們看他是一個人,他從觀眾的角度發表的這個意見,是不是也能代表相當多的一部分人的看法?那你就是要聽一下。如果你要調整,我就跟他們說,我說全中國的觀眾隻看結果,不看過程,沒有人關心你調整是因為什麽調整,所以你的每一次調整,不管是被動的還是違心的,還是你願意的、主動的,你的每一次調整必須全身心地把它調整好,不管是什麽原因,調整完了以後,你必須讓它還要有魅力,你必須讓它還要生動,你不是調給誰看的,你不能跟全國觀眾說這是誰讓我改的,你看這個不好看了吧,你看我原來多好看,誰聽你說這個?你向誰解釋?你必須把它調到還要生動,這就是我們要做的,所以我始終是這樣的心態。

我覺得我自己既然作為我們這個團隊的核心,我一定要這樣子,所以我有時候會說服各種人,因為大家有很多牢騷會跟我說,我每一次把意見拿回來,一傳達,我們這幫人全說半天,都不聽,說根本沒時間了。他們可以說,“不行”,每個人都可以在我麵前說“導演,這活沒法幹了”,我不能說,我都還要說“你必須幹,你沒法幹也得幹”。而且我還告訴你,就這兩天時間,還要搞好,我跟你一塊幹,我跟你一塊熬,不是說我把壓力轉給你,我跟你坐下來想辦法,你留下來,我們倆談,10個小時、20個小時,這就是中國的國情。


我連團員都不是


南方周末:領導的意見對節目的影響大嗎?

張藝謀:其實我們的大領導、小領導幾次審查提的意見我都特別重視,我都記下來了,你問我們團隊,我回來傳達的時候,我都說領導意見是對的,我連黨員都不是,我連團員都不是,我根本不是說要拍馬屁幹什麽,說空話,我是真心話,我說為什麽領導的意見是對的,當三個領導都不喜歡這個的時候,他們是三個觀眾,他們都覺得這塊(不好),不是政治的問題,他就覺得這塊不好看,怎麽這麽暗,或者這個顏色怎麽是這個樣子,或者太慢了,這是三個觀眾,我覺得好,大部分領導都說這個地方有問題,那就肯定有問題,肯定有更多的人說這慢了,這不好看,所以我說我們不要去管是多大的領導,而是你記住了,他們是第一批觀眾。

我們經常是領導一來幾十個,大家坐下來談,凡是三人以上的意見,我一定改,我真的是這樣,因為我已經感覺到這是一次檢驗。因為領導是這樣的,領導知道這是國家的一個大事,他知道這時候時間不多了,都清楚,現在新的領導都是大學畢業,都是碩士、博士的學曆,想法一樣,跟我的年齡都相仿,經曆都一樣,插過隊,都是這個年齡,所以他不是空泛地在這要求,而且都知道時間很緊了,他們覺得這塊有問題的時候,你當然就得再考慮。我覺得從這個角度來說,根本不是一個所謂的政治問題,而是確實是大部分人——三個人以上如果否認這一點,這一點一定有問題,我們不是說順著這個意思改,我們最少也要改到我們覺得它比原來好,下一次讓領導看,我們覺得領導不會認為不好。因為他都是人,還是人,我覺得現在的領導是很開通的,真的沒有給很大的壓力,隻是說他看完後他要發表意見,他要坐這談意見,所以我就覺得這幾次修改,也獲得了很好的提升。

南方周末:張繼鋼說你把開幕式當做一個金牌獎勵給自己,這是代表一種肯定,你怎麽看?

張藝謀:如果開幕式是塊金牌,我願意把它給整個團隊。我還是這麽看,這也不是謙虛,從一開始接這個活,我就跟我們團隊的人說,我說這是“成也張藝謀,敗也張藝謀”,我早就跟大家說過這個話,他們都知道,敗了不用說,罵的一定是我,成功了也是無數的讚美和無數的觀眾都在我身上,這是一定的。所以這就是為什麽今天下午我一定要去看舞蹈演員劉岩,我跟你說,有很多感歎,因為那一幕在我眼前發生,摔傷的整個過程。

南方周末:她是在哪一段?

張藝謀:“絲路”的那一段,就在紙上的讀物,出現了一個意外她就從3米高的地方掉下來了,就在我們眼前發生,所以我會看到這樣的一個過程。還是很感歎,我們都給她寫了一些話,我覺得劉岩很堅強。

也就是說,像這樣的事情,像這樣的無名英雄,付出了甚至後半生的青春,一個青年舞蹈家,受了很重的傷,她的後半生等等,但是奧運會成功了,所有的人會先說張藝謀,我在網上都看到許多老百姓這樣說“張藝謀你真牛”、“民族英雄”什麽什麽,很多這樣誇獎的話,我一點不會範進中舉,就是我知道成功了會這樣說,無數的光環會先擱到我的頭上來,但是我還是認為這是一個團隊作戰的成果,無論怎麽樣,這絕不是一個個人能完成的事情。

南方周末:你開始做的時候,已經把自己當作是開幕式一萬多人中的一分子了?

張藝謀:當然是擔待的職務不同,所做的決策不同,你是一個帶領者,是這樣子。我在給劉岩的冊子上寫了兩句話,我是這麽寫的:“劉岩,在開幕式的一片讚揚聲中,我永遠也忘不了你舞動的身影。”我真的是這樣感覺的,我說“你是我心中最深沉的一個痛”。為什麽?在整個開幕式中,正常的一些傷病都有,我們都算很正常的,但是這個在我眼前發生,而且她是一個年輕的舞蹈家,你就覺得很難接受,所以我們都說她是我們真正的英雄。
地震小英雄差點進不了場
南方周末:還有四川那個小孩林浩,你是費了很多周折把他找到的?

張藝謀:不是,這個是這樣的,地震災害發生之後,我們除了捐錢捐物之外,都意識到要把地震這個信息在奧運會開幕式上體現一下,正好中央也是這個意思,老百姓也是這個意思,緊接著我們就拿了許多方案,大概有四五個點都可以放,然後我們就匯報領導,大家坐下來商量。

拖了一陣,我相信領導也想拖一陣,不要即刻做決定,因為在某一種情緒下可能不準確,大概拖了一下,過去快一個月了吧,然後領導跟我們在一起開會,我們就定下來,隻出一個點,點多了不好。我覺得是對的,畢竟這是中國人的一個節日和慶典,地震過去一個多月兩個月,我們不要讓人再去感傷,不要讓世界跟我們掉淚,有一個點就可以了,所以後來這個點是我們設計的。

因為不能讓別的代表隊和運動員有一點強加的感覺,你在這裏緬懷,他們好像也跟你默哀,不能有這樣的強加感,人家不一定是這個心情,應該體會到,所以我們沒有做帶動所有人的行為,本來是有這樣的想法的,就沒有做,就是說我們自己的祈福,領一個孩子,我們自己入場,不影響任何人,我們在廣播上講一下這個孩子,這個小英雄。

當時我們估計姚明是旗手,一個非常好的巨人領一個孩子,孩子拿一麵小國旗,我們覺得很感動,很人性化,這個點領導就同意了,都同意了,國際奧委會也匯報了,全部同意了。

當時在現場有個差錯,所以姚明一開始沒反應過來,這是我們的工作疏忽,林浩要進入中國國家隊,要跟姚明牽手這事一級級都報了,都同意了,都很支持,但是就沒報中國隊領隊那一級,這完全是我們溝通上的一個環節上出現了誤差,沒到咱們現場領隊這一級,我沒見姚明,也沒問他,可能也沒通知姚明,所以當時姚明都快走到主席台了,林浩進不來,是咱們現場的領隊——好幾個領隊,不讓那孩子進,他不知道是幹嘛的,當時現場就說不清,著急的。

後來我們一看,姚明都快到主席台了,副導演就急了,我們就知道溝通出問題了,領隊不知道,你想想,他當然不允許一個小孩跑到中國隊隊伍裏麵去了,他以為是一個觀眾。所以說你搶也要把孩子搶過來,你趕緊,真是搶過來的,那邊攔著不讓進,搶過來,抱到姚明跟前,就擱在姚明跟前了,然後廣播上講現在這是一個地震的小英雄,他救了幾個同學什麽的,但是你在場內是聽不見的。

我發現姚明很聰明,他一開始還有點不太清楚,走路看著小孩,但他迅速地感覺到了,開始拉著這個孩子,你看網上拍的,後來拍的他拉孩子,最後還抱著孩子,後來我們就很欣慰,以那一幕,我相信能感動所有的中國人,也感動所有的外國人。我們原來是打算上字幕,後來跟國際奧委會交換意見,他們覺得字幕不妥,字幕上上的都是國家元首講話,什麽流程上的東西,他說這個你不要打到字幕上去,你們拿廣播講,法文、英文、中文,結果大家都在鼓掌,為他歡呼。
我才不會委屈呢

南方周末:你和媒體的緊張關係是從《英雄》開始的,你覺得自己被誤解了,委屈嗎?

張藝謀:我才不會委屈呢,不是正常的東西,委屈什麽。我跟你說,媒體對我們第五代導演早期的誇獎也不是在誇獎我們多麽有本事,我覺得那是一個時勢造英雄的時代,所謂的第五代,當時能產生那麽大的反響,在很大程度上是那個時代的原因,那時候是個反思和傷痕的時代,老百姓都關注哲理,關注思考,關注這種深刻,所以在那個時候,我們的那些電影就得到了很高的評價。

到最後,比如拍娛樂電影,大家罵的時候,首先是大家過去把我們升華了,我是這麽看的,過去把我們看成鬥士,看成思想家,看成思考者,或者高估了我們,認為我們怎麽怎麽樣承擔民族文化複興的重任。

我不認為我們是平庸之輩,但是我不認為我們可以擔當一個文化英雄,一個時代人物的重任,到不了這個份上,所以迅速地,在全中國來說,她是“嘩嘰”一下子就到了商品社會,轉型非常快,至少在大城市,“嘩嘰”就到商品社會了,“嘩嘰”就沒有人太多地去關心思考了,年輕人就是(以)娛樂和時尚為主了,“嘩嘰”就到了那,其實也不是我想拍娛樂片,做什麽轉型,幹什麽,我所做的任何電影,我都不是在真空中,都是時勢到了這裏,影響了我,我也拍一個吧,就是這樣子,我們都是在時代的大潮中,我們都是俗人,就是做了這樣的事情,拍一些娛樂電影,或者是商業電影,僅此而已。

我覺得大家把這個事情說得(大了),我自己一點都沒有那種感覺,所以為什麽媒體說我抗擊打,不是說我抗擊打,是我認為這個罵也罷,誇也罷,我自己就特別明白。第一,我自己幾兩重,我能吃幾碗飯;第二,我覺得我自己也很清楚,我說的那是實話,我老說我隻是一個電影導演,我比我的同代人——現在我所有同代人都是退休工人,昨天我媽來北京看奧運會,我給她弄了一張票,我的所有孩提時代的朋友,照了一張合影,很多年沒跟我媽在一塊,七八個,拿來給我看,這是誰,這是誰,第一個,都老了;第二,他們都是工人退休的,普通工人,我當了七年工人,插了三年隊,我要不是有一個機遇能上電影學院,改變我的命運,開始拍電影,不也跟他們一樣嗎?也是一個退休的工廠工人,我自己很感恩時代,很感恩社會,使我自己有了這樣一個運氣,完全改變命運。你要是老有這種感恩的心,不是說你要憶苦思甜,絕對不是,你是真正知道自己的身上是什麽情況的時候,你不會因為人家罵你、誇你,你就怎麽樣了,你就脆弱得不行,或者你就範進中舉,都不會,就一句話,你不會拿自己太當一碟菜,這是北京話,拿自己當一碟菜,你不要時時拿自己當一碟菜,所以我就老說我隻是一個電影導演。

南方周末:你把自己看作是時代的產物。

張藝謀:現在很多人問我,“藝謀,你好像如日中天?”然後就是“奧運會開幕式完了以後,你要幹什麽”或者是“你還要幹什麽”。我還去拍電影,我還是個電影導演,隻是,機遇讓我能從事偉大的工作,不是我偉大,是中國今天偉大。

我就給你舉一個例子,在亞洲的三次奧運會開幕式,兩次,一次東京,一次漢城,都是白天,白天你做什麽夢幻和浪漫,大白天,為什麽?是因為歐美強國說收視的時間問題,時差問題,你必須跟我們同步,在中國就不行,晚上8點,我們的黃金時間,不管你是淩晨幾點,中國強大了,強大到了現在可以讓他們接受這樣的時差,所以我們才能在晚上,在燈光絢麗的渲染下,完成這樣的藝術表演。那要給你放到白天呢?放到白天,絕對是團體操。所以我就說我有幸從事這樣偉大的工作,根本不是我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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