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爺不能走

亦詩亦文,隨心所欲,常醉不醒。
正文

[小說]老黑

(2005-03-08 16:56:05) 下一個
老黑 陳九 天津南樓一帶有個叫窩鋪的地方。過去那裏住的都是些貧窮的產業工人,後來政府把這個地方平了,紅磚灰瓦地蓋起一座座新的院落,取名新裏。房子雖新,可裏麵住的基本上還是原先那些人,蹬三輪的,燒鍋爐的,裝卸工,搖麻繩的,都是憑力氣掙生活的老百姓。 老黑家就住在其中一個大雜院兒裏。老黑姓崔,那年十五歲。他兄弟姐妹七個,老黑行四。說來也怪,他家其他幾個孩子都還白淨,就他,黑得像個賣炭的,所以誰都叫他老黑,連他爹娘也這麽叫。有人逗他,“老黑,你知道你是抱來的嗎?”抱就是領養,不是親生的意思。可隔壁姚嬸兒一聽就不幹了,“嘛玩兒?抱的,我給接的生,抱的行嗎。”姚嬸兒是個爽快人,敢做敢當,前些年又掃了盲,院兒裏什麽事都找她。大雜院像個大家庭,大夥一個院子住著,也一家人論著。姚嬸兒的丈夫回來,別人就說,“姚伯伯下班了。”周家的窩頭剛揭鍋,滿院子香,有人就問,“周奶奶,一聞就知道是當年的棒子麵。”周奶奶樂嗬著回答,“他三叔從楊柳青剛送來,您嚐嚐。”“三叔來了,跟他說,我這兒有瓶直沽高粱,晚上哥幾個鬧鬧。”每個夕陽西下,這裏飄蕩的除了暖暖的落日餘輝,更有人間數不清的恩愛情仇,喜怒哀樂,在飯香中,炊煙裏,男人女人的打情罵俏中,甚至多喝幾杯的臭男人們的吆喝裏彌漫著。 無論是冬是夏,老黑總是一下學就背起一個帆布袋子和一個鐵絲編的扒子,到附近工廠去拾煤核兒。工廠都用大鍋爐,隻燒煤塊兒不燒煤球;倒出的煤渣別看外麵燒白了,其實裏麵有個挺大的黑芯子還可以燒。老百姓叫它煤核兒,就像杏核兒桃核兒的意思一樣,很形象。煤核兒因為沒攙土,比買的煤球還好燒。每天老黑都能拾滿滿一袋子回來,家裏做飯取暖都指望他拾的煤核兒。 姚嬸兒的獨生女兒叫鳳芸,比老黑小一點兒,紅紅的臉龐像蘋果,說話的聲音叮鈴鈴的,像搖小鈴鐺。老黑去拾煤時,她就問, “老黑哥,為嘛總這個時候去?” “人家每天都是下午出料。” 老黑說。 “剛倒出來的煤渣燙不燙?” “那還不燙,燒手。” “燙著你沒有?讓我看看你的手,讓我看看。” 老黑臉紅了。他三步跨兩步地走出院門,回頭望望沒人跟著他,才把剛才被鳳芸握過的手,放在鼻子上狠命聞了幾下。 又是晚飯時分,這是大雜院兒一天最美好的時光。幹了一天力氣活兒的老少爺們兒回到家,老婆給沏上釅茶,端來燙燙的洗臉水。用熱手巾從上到下一擦,那個舒坦勁兒,多壞的脾氣都能變好了。姚嬸兒剛替姚伯伯溫好酒,周奶奶的貼餑餑還沒出爐,就聽‘叭’的一聲,好像什麽摔碎了,接著就聽到崔伯伯,也就是老黑爹的怒吼聲,“你個倒黴孩子,學會偷東西了。咱窮,可我沒讓你們哥幾個餓著。看我不打斷你的腿。”一陣劈霹靂叭拉的響聲,夾著老黑和老黑娘崔嬸兒的哭叫聲傳出來。鄰居們被驚動了,姚嬸兒第一個衝進崔家,鳳芸上去一把把老黑推出門,邊推邊說,你出去,走,別在這兒惹崔伯伯生氣。姚嬸兒就問,“崔伯伯,這是幹嘛,嘛大不了就打孩子。老黑下了學就拾煤,怎麽還打他?”“你問他自己,拾煤拾煤,連人家沒燒的煤都拾回來了。不打他我還留著他。”崔伯伯怒氣未消。大家一看,地上是放著幾塊兒黑黑的煤,不像是燒過的。 月亮升上來,柔軟的柳絲在晚風裏蕩來蕩去。鳳芸往懷裏揣個晚飯省下的白麵餑餑溜出了院門。她知道老黑肯定又一個人坐在畢國樓的樓頂上餓著肚子發呆。畢國樓是一座紅磚砌的巴洛克式建築,就在離大雜院不遠的一個叫下坡的地方。據說是鬧八國聯軍時一個比利時人建的,早就荒廢了,人們就叫它畢國樓,那是孩子們玩捉迷藏的天堂。 “瞧這臉打的。吃吧,吃這個餑餑。” “你偷了嗎?” “沒有,是人家扔的,他能扔咱就不能拾嗎?” “我就知道你爹冤枉你,他又喝高了是不是?你恨他嗎?” “不,爹不容易。” “趕明兒你帶我一塊兒去,回來還能給你做個證。” “不行,那兒太髒,除了煤渣,人家嘛都倒。” “我不怕。” “不行,那不是你去的地方。” …… 月亮偏到柳梢後麵,遠處傳來姚嬸兒鳳芸鳳芸的喊聲。 夏末的日頭還很燙,可風已顯得涼爽許多。這天下午,老黑的學校送來通知,說是因為老黑成績優異,表現又好,已經被批準轉入市重點中學。那時候的重點中學是住校的,一個禮拜也回不了一次家。崔伯伯拿著通知書,眼眶有點發熱。他不大識字,就去找姚嬸兒合計合計。 “你說這孩子嘛時候讀的書?除了拾煤沒見他幹別的啊?” “大兄弟,說了你別不樂意,你成天吆五喝六的,孩子怎麽念書?” “我……嗨,” “老黑都是在拾煤路上,在路燈下做功課。” 姚嬸兒擦著濕潤的眼角說。 “可沒見他帶著作業本嘛的?” 崔伯伯連忙問。 說到這兒,旁邊的鳳芸紅著臉低下頭。姚嬸兒輕輕拍了拍鳳芸的肩,“都是咱們鳳芸拿著書包在路燈下等著他。” 天擦黑兒的時候,老黑背著一口袋煤核兒走進院門。他手裏拿著一束路上采的指甲花,這是為鳳芸染紅指甲用的。周圍鄰居,男女老少一見他就圍上來,慌得老黑急忙把手中的花藏在身後。這大雜院兒啊,就跟個村子差不多,甭管什麽事,不一會兒就傳開了。壞事大家一塊兒著急,好事大家一塊兒樂嗬。 “老黑,你上市重點了!” “老黑,市重點在哪兒?” “別打岔,不就在軍糧城嗎,門口兒有個國旗,老麽高。” “老黑將來能上大學,你信嗎。” “老黑,你要上了大學不就成知識分子了嗎?” 就這麽東一句西一句,都掌燈好一會兒了,人們仍沒有散去的意思。也許老黑上了市重點,給他們平淡的生活意外帶來一片憧憬;要麽是樸實清貧的日子使他們更容易彼此分享情感。他們紛紛端著各自的吃食,貼餅子,窩頭,糙米幹飯,往地上一蹲,繼續著剛才的談話。此時,人們似乎並未注意到,平時愛說笑的鳳芸卻一個人躲在屋裏,擺弄著那些用玻璃絲編的頭飾。姚嬸兒進屋打開燈,“喲,這孩子,你在屋兒呢。”鳳芸沒說話,把頭轉向牆。姚嬸兒走過來,用手掠過她的頭發。鳳芸的眼淚流出來,趕忙又擦幹淨。 這些天,老黑一下沉默了很多。他整天悶頭做事,好像有無數的事等著他幹。除了拾煤之外,他修好了周奶奶的籠屜,周奶奶總抱怨那個籠屜漏氣,蒸出來的窩頭是粘的。他自己熬的鰾膠,把院子的大門重新加固了一番。他還給姚嬸兒又洗出一口舊水缸,然後把兩口水缸都挑滿了水。明天一早,他就要去市重點報到了。從這兒到軍糧城大概三十裏地,走路兩三個小時就能到。崔嬸兒塞給他的五毛錢車錢,除了一毛給鳳芸買了玻璃絲,剩下的四毛他輕輕放在崔嬸兒的枕頭邊上。夜正沉,反正睡不著,老黑背起行李,悄悄走出家門。 露水打濕了他的衣角。月光下,老黑的腳步聲漸漸與蟲鳴混在一起。身後的大雜院兒還在睡夢中,爹娘在睡著,姚嬸兒和周奶奶在睡著,當然,鳳芸也在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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