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爺不能走

亦詩亦文,隨心所欲,常醉不醒。
正文

[小說]老高

(2005-03-08 16:52:09) 下一個
老高 陳九 清晨,紐約又是個陰天。今年春天不知怎麽了,要麽下雨,要麽陰天,就沒正經見過幾天太陽。因為是陰天,屋裏顯得很暗。張方醒來一看表,喲,都快九點了。他擔心吃不上老高的頭鍋油條,心裏老大不樂意地瞞怨太太沒叫他。他是北京人,太太是上海人。結婚這麽多年,口音上還是一國兩製,誰也改變不了誰。 “我說,你怎麽不叫我?” “看儂困得像隻豬羅,勿想叫醒儂。” “嘿,你不知道我要吃老高的頭鍋油條嗎?不長記性。” “啥個頭鍋,個油用了交慣辰光,伊騙儂。” “行了行了,就你精,不跟你耽誤功夫,鞋呢?” 張方說的這個炸油條的老高是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兒。據說他是個退役的國民黨老兵,四九年從北京,當時叫北平,跑到台灣,後來又到了美國。他孤身一人無兒無女。用他自己的話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索性就在號稱紐約第二唐人街的法拉盛擺了個炸油條的攤位。說來也是緣份,一天早上,張方剛好打這兒路過,見一個小夥子正用一百美元的鈔票付錢,炸油條的老高麵帶難色,說找不開。張方看著就來氣,有用百元大鈔買油條的嗎?想不想給錢啊!他剛要抱個不平,就聽老高說,不礙的,甭給錢了,您先吃著。說著把油條遞過去。張方心頭一熱,老北京!一張口就知道是老北京。 “沒的說,您一準是北京人,我聽出來了。” “沒錯,您也是吧。哪兒住家啊?” 老高反問道。 “東四九條。” “嘿,我也住過東四九條,真寸。” 張方隻當這是客氣話。世界這麽大,哪會這麽巧?紐約的北京人多了,絕大多數要麽隻在北京上過學或工作過,要麽就是在大院兒裏長大的,什麽海軍大院兒,六機部大院兒,或大專院校等等。真正像他在胡同裏住過的少而又少。他認為他才是真正的北京人。誰要不同意,他就問,北京是什麽呀?文化呀!什麽是北京文化?胡同呀。沒胡同還有北京嗎?在張方看來,胡同的內涵深不可測。甭管你說什麽,是琴棋書畫還是宮廷傳奇,是鴛鴦蝴蝶還是慷慨陳辭,你就說吧,沒有胡同夠不著的。別小看胡同,那邊晃晃悠悠走來個老頭老太太,沒準就是段祺瑞馮國璋他娘家二舅的孫媳婦或大侄子。哪座宅門兒不包含著世事滄桑,哪棵老樹不看盡風雨煙雲。什麽?胡同土,你懂什麽呀,胡同本來就代表世俗文化,咱全中國都是世俗文化,你讀讀曆代皇上在奏折上的批文,壓根兒就沒多少之乎者也,淨是北京方言,你才土呢! 正琢磨著,老高又問道,您住九條幾號啊?五十九號,張方隨口答道。老高眉毛一揚,五十九號,不會是納蘭府吧?北京人管大宅門兒叫府,主人姓什麽就是什麽府,納蘭府就是納蘭王爺的宅子。就這句納蘭府把張方震住了,他吃驚地睜大眼睛,納蘭府,連納蘭府您也知道!嘿,今天是怎麽了? “沒錯,是納蘭府,一點兒不假。” “您哪年住在五十九號?” 老高接著問道。 “打五五年起。” “噢,我已經去台灣了。納蘭家大姑還在嗎?” “在呀在呀!您知道納蘭大姑?” 張方差點兒喊出來。 “敢情,四九城有名的美人胚子。” “可她瘋了,光著眼子滿院子跑。我見過她,後來就沒影兒了。” 說到這裏,老高沒接話碴兒。他轉過身翻動幾下鍋裏的油條,停了一下才歎口氣說, “嗨,都是王世奎害的,說娶人家,結果槍一響自己先跑了。” “王世奎?” “就是傅作義的副官。” “好像有這麽檔事。您看,說了半天,您貴姓啊?” 張方客氣地問道。 “姓高,就叫我老高吧。” 打這天起,張方經常到老高的攤兒上買油條豆漿。趕上天氣好,幹脆就站在旁邊跟老高天南地北地閑聊。聊東四九條的西瓜攤,專門賣一種叫黑繃筋兒的西瓜,黃瓤紅籽,根本不用切,輕輕一擠,沙地一聲就開了。聊來記的牛肉火燒,得捧著吃,要不然酥得不成個兒。聊北京冬天老人們戴的尖頂棉帽子,後麵有個屁簾兒,跟俄國十月革命布瓊尼的騎兵帽一摸一樣。老高不大明白什麽是布瓊尼騎兵,他對蘇聯的事根本不摸門,聽張方這麽說也就應和著。有一回聊得起勁,老高從懷裏掏出一張發黃的照片給張方看。照片分明被剪過,好像原來不止一個人,現在上麵隻有個年輕軍人,戴著大蓋兒帽站在胡同口,胡同的牆上有個繁體字“東四九條”的牌子。哎喲,還真是東四九條!不對呀,不是說當兵的嗎,可這分明是個軍官呀?張方正琢磨,就聽老高問他知不知道一個叫福子的早點鋪?是個天津人開的,就在九條西口往南一拐的地方。 “不知道,沒見過這麽個鋪子。” 張方一臉茫然。 “那油條炸的,最後一口都是脆的。還有豆漿,上麵有層皮兒,比奶油不差。” “您這手藝是福子的真傳?” “我比福子差遠了,沒的比,沒的比。” 張方知道老高這是客氣。北京人講究客氣,有時客氣得都俗了。但話又說回來,寧可客氣,也別像大老美似地淨瞎吹,多寒襯呀!說實在的,張方是真喜歡吃老高的油條。他覺得老高的油條古韻猶存,吃的時候總會想起當年住胡同的情景,乎乎悠悠的。再者說,味道也的確跟別家不同,沒那股奇怪的煲仔飯味兒,買回來即便放個半小時一小時也絕不會疲,連他太太後來都喜歡吃,甚至有時自己跑出去買。上海女人的嘴,要多刁有多刁。“儂勿要講,個老高的油條米道交慣好。”看看,現在又味道交慣好了,不是說人家騙你嗎?張方想著,剛要再誇誇老高,就聽他自言自語嘟囔了一句, “淑儀就喜歡吃這口兒,福子小鋪的油條豆漿。” “淑儀?納蘭淑儀?你是說納蘭大姑?” 張方不解地追問道。 春天仿佛還沒來,暑熱就咣地一聲不期而至。張方這次回北京講學竟住了三個月。他每年夏天都回北京,一般就三四周。這次他講學的那所學校說要參加個全國會議,希望張方多留些日子,幫他們為會議搞個綜合報告。張方這人臉皮兒薄,副校長又是他當年的同班同學,隻好多住了些日子。不過也好,他正好可以在北京四處走走。特別是東四九條五十九號,三十多年沒回去了,這次得去。他想起臨離開紐約時還問老高要不要一塊兒到北京轉轉,去看看他說的納蘭府?老高開始挺興奮,說要去。可聊著聊著又吱吱唔唔變了卦,說張方替他看看就行了。也好,替你看看就替你看看。張方跨進五十九號的大門,哎呀,變了,房子還是那些房子,可沒人認識他,他也不認識誰。原來房子前麵都有回廊連著,甭管下多大雨,從這屋到那屋,根本淋不著。現在到好,把回廊都圍起來變房間了。挺豁亮的院子,變得又窄又暗。唯獨原來納蘭大姑住的那間北房窗前的老槐樹,還像從前一樣枝繁葉茂,這多少讓張方感到些安慰。 一回到紐約,張方沒顧上先衝個澡,就連忙向太太打聽老高。他太太聽上去好像不大起勁, “伊西他了。” “死了?怎麽死的?什麽時候的事啊?” 張方吃了一驚。 “腦裏廂血管爆他了。” “你是說腦溢血?” “儂曉的吧,伊勿姓高,我講過伊騙儂。儂嘎要相信伊。” “不姓高姓什麽?別胡扯了。” “伊姓王,王啥奎,醫院裏講的。伊還讓我把這照片交給儂。” “姓王?王什麽奎?” 張方心裏格登一下,愣住了。 又一年過去,北京的夏天還是那麽炎熱。張方這次回來沒像往常一樣通知學校。他生怕當副校長的老同學又帶人到機場接他,鬧哄哄的。此時他隻想靜一點,越靜越好。他閉上眼坐在出租車裏,司機以為他睡著了,“先生,醒醒,到了,九條五十九號到了。”是啊,到了。眼前的五十九號,在黃昏裏顯得十分安祥。張方把老高托他太太交給他的照片拿在手裏,看了又看,然後輕輕放在納蘭大姑窗前的老槐樹下,掏出火柴,刹地一聲點著。 火光一閃,在深色的泥土上轉眼即逝。院子裏似乎沒人注意到張方的存在,更不知他剛才幹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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