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醬瓜
上
蔣家巷靠近391支弄的轉彎處有一爿醬菜店,是很傳統的上海老店。從我出生的1950年代到1960年代的上海商店,延續著更早時期中國幾乎所有商店上排門板的傳統,每天都是用四塊長條的排門板關門開門。如果商店門麵大,排門板就越多。一清早,夥計卸下排門板就算是開門了,晚上的時候,扛著排門板一一裝上則表示關門。但是,有時候老板會在晚上留著一扇門,夥計下班了,老板一家都在吃晚飯,做些雜事。雖然排門板上了,但是還可以繼續做生意。直到所有的排門板都關上鎖上,才真的休息。這就是上海人的生意經。
我要說的這家店的老板是夫妻兩個,都是天津人,說的一口翹舌音很重的天津片子,但是我從來沒有見過老板,隻見過老板娘,四十多歲的樣子,瓜子臉,皮膚光滑細嫩,靠左邊的牙齒上鑲著一顆金牙,閃閃發光。她的頭梳得特別滴溜光滑,發上總是亮晶晶的,一看就知道抹了油。她有三個女兒,佩麗、嘉麗、美麗,小女兒美麗是我的同班同學。
這個女孩生的美,跟她媽一樣也有一張瓜子臉,白皙的皮膚,白皙的手臂,小小的身材,小眼睛小鼻子,說起話來嗲聲嗲氣,如果我們站在老遠的地方聽她說話,根本分不清她在說些什麽,好像隻聽得見她在喘氣的聲音。
文化大革命開始時候,大女兒二女兒都已經上高中和大學了,小女兒美麗還在家中,跟我們一起上那時候已經名存實亡的初中。1967年我們小學畢業那年之後,就沒有中學可以上了,雖然按照教育部門的分配,我們應該都是向陽中學的學生,但是學校的教師領導都在工宣隊的領導下鬧文化大革命,我們這些中學生們不用去學校讀書,每天都在弄堂裏混。男生都是在弄堂裏走來走去看著上班的人群,閑散無聊,有的時候打打群架。女生就在家中打打毛衣、嚼嚼零食。但是這個醬菜店的美麗小姐卻不一樣,她不太出來,呆在店裏幫她父母照應生意,總是靜靜地坐在櫃台後麵,為客人裝醬菜,打醬油,她最喜歡的就是嗑瓜子,而且是上海采芝齋的蘇州玫瑰瓜子,這是我們從她放在旁邊的一個紙袋子的紅字上看到的。她坐在櫃台之後,嘴巴裏一刻不停地在嚼吧,時而吐出瓜子殼。沒事的時候眼睛總是瞟向外麵,就像南京路照相館櫥窗裏的營業員那樣引人注目。
上海人喜歡在早上吃泡飯,所謂泡飯就是隔夜的米飯,到了早上就用開水泡一下,據說這是上海的一大地方特色。在沒有冰箱的年代,隔夜的飯到了夏天還要放在淘籮裏吹幹,早上吃泡飯,倒也涼爽可口。於是醬菜就成為每天必不可少的小菜。緊貼著這家天津人開的醬菜店旁邊還有一家國營的醬油店,也賣醬菜,但是每次我寧可多走幾步路,彎到醬菜店去買什錦菜、蘿卜幹、玫瑰大頭菜、乳腐,為的是看一看醬菜店老板娘的這個女兒。
她呢,總象個有氣無力的冰美人一樣,也不多說話,拿起一個勺子,輕盈地往我給她的碗裏裝醬瓜、乳腐、大頭菜。我們班上很多同學都到她那裏買醬菜,於是她在我們班上也就有了一個綽號,“小醬瓜”。
小醬瓜很注重打扮,盡管在那個年代沒有很多式樣的衣服,街上最流行的都是草綠色的軍裝和工人的藍布工裝。但是這個小醬瓜把這些顏色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就是不一般,把軍裝的腰身收緊,便凸顯出她的水蛇腰,把藍布褲的褲腿稍稍弄瘦一點,就把她飽滿的屁股露出來了。她坐在店堂間裏,常常是蔣家巷來來往往的人探頭探腦看的一道風景線。
文化大革命開始兩年,很快,就開始了上山下鄉運動。1969年開始,中學畢業生就陸陸續續地走向農村。小醬瓜整天在醬菜店裏坐著。雖然不參加班裏的任何活動,例如紅衛兵誓師到農村去大會,或者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下來之後要敲鑼打鼓地去市政府報喜等等。但是她那裏的各種消息卻非常靈通,因為不斷有人到她那裏買醬菜,不斷地有人告訴她各種消息。她呢,還隻是在店裏坐著,磕磕瓜子,吃吃零食,打扮打扮,倒也清閑。
1969年12月的一天,學校已經開始了69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報名動員,我們這一屆的學生將要全部到農村,去向有安徽、江西、雲南、黑龍江、貴州等地。從1968年開始畢業分配以後,中學生有1966屆畢業的學生,其中相當一部分人在上海的工廠企業工作,1967屆畢業的學生則有相當一部分到農村去,隻要家中有66屆留在上海的子女,67屆畢業生基本上都是到外地農村或者農場。68屆學生則有大部分去農村的,但是其中有很多都是到市郊的崇明、南匯等農場工作,少部分留在上海。而到了我們這一屆69屆,則毫無保留地全部去農村。雖然也有農場、軍墾農場,但是大部分都是直接到農民生活的生產小隊去,那就叫插隊落戶,把戶口都要遷到生產小隊,是真正意義上的當農民。
當時在學校中采取自由報名的方法,如果在學校中過期不報名的話,裏弄裏的老大媽就會敲著鑼鼓,搖著紅旗到你家中來動員,反複勸說著到農村去的意義。
隨著1970年六月我們畢業的日子臨近,弄堂裏的鑼鼓聲一聲緊似一聲,一批又一批同學開始商量著到哪裏去落戶。
我那個時候還當上了我們班的紅衛兵排長,我媽媽還是裏弄的業餘幹部,平常還要勸說其他的學生和家長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到農村去,我當然是要報名的囉。我在班上第一個報名去了江西。
那一天,我又到小醬瓜的醬菜店裏買醬菜。小醬瓜給我打了一勺什錦羅漢菜之後,突然問我,你要到江西插隊落戶去啊?我點點頭,一邊驚異地看著她,佩服她的消息靈通。我看著小醬瓜,隻見她那雙眼睛中流露出一種依戀的神情。“我也要去插隊了,我兩個姐姐都是在上海,我隻好去外地。”
“那麽,你準備到哪裏去插隊呢?”我隨口問了一句。
小醬瓜有板有眼、有氣無力地說著;“要我到黑龍江去吧,哪裏天太冷,聽說男女還都睡在一條炕上,男生晚上出去小便還要帶條棍子。”
“為什麽?”我傻裏傻氣地問了一句。
小醬瓜看了我一眼,還想怪我連這個都不知道似的,但是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自顧自說下去;“到到安徽吧,那裏沒有米,隻有山芋幹、珍珠米,最多有點麵粉,而且聽說安徽很窮很苦,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餓死了很多人。我吃不慣麵粉,吃了會發胖,變成一隻烘山芋。”
我看了看她,倒是白皮細嫩的瓜子臉,一副根本無法吃苦的樣子。
小醬瓜吐了瓜子殼繼續說下去:“要說雲南吧,太遠了,而且那裏都是少數民族,老野蠻的,去了就回不來了。貴州更不行了,我媽媽說,那裏天無三日晴,人無三分銀,地無三尺平,不能去的。”
“那麽最後隻剩了江西囉,”我說。
“隻好到江西去,那裏是種水稻,吃米的地方,就是要走山路,我的腳會疼的。想來想去也隻有這樣了。“、
過了沒有多久,小醬瓜還真的報名到江西,還與我分配在一個生產隊。這件事,後來我們比較熟了之後,我問過她,你是不是跟負責分配的老師說要跟我分在一起?她說,我是想跟你在一起,有個照顧,我是直接跟工宣隊說的。我點點頭。
1970年5月5日,上海南站。
那個時候的南站隻是一個裝卸貨物的車站破舊而又簡陋。從1969年到1970年,上海每天有幾萬知識青年分別乘火車到南北各個地方。北站已經不夠使用了,於是就用南站作為往南去的火車的出發站。
我們坐公交汽車來到了南站,還沒有到走進站,就隻聽到鑼鼓喧天,高音喇叭不斷播放著革命歌曲,幾乎要把南站的藍天都要掀掉了。一排排穿著草綠色軍裝的知識青年進到車站裏麵,紛紛找到自己所屬的車廂。上了車。
我沒有讓我年邁的媽媽來送我,隻讓一些還沒有上山下鄉的同學來送我。汽笛長鳴,車站上居然一片哭泣之聲,高音喇叭裏播放著當時最流行的抗日歌曲《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畢業歌》,當局想要通過這些雄偉激昂的歌曲來壯聲威,但是十六七歲的少年哪管這些,照樣哭聲一片。
不過當火車開出幾十公裏之後,車廂裏的哭聲已經停止,知青們開始打牌,角落裏坐著一個穿著草綠軍裝的女孩,正含著話梅,一聲不吭地對著車窗。
正是小醬瓜。
她也看到了我,於是馬上就笑了。我們兩個一起在車窗邊上攀談著。到了晚上,小醬瓜開始打瞌睡,她的腦袋就不由自主地垂落到我的頭旁邊,我嗅到她頭發上的淡淡的香氣,那是上海出產的百雀靈的香味兒,令人心醉。
記得上海到鷹潭的火車開了大概足足有十二個小時之久。直到半夜才到了鷹潭火車站。車站非常簡陋,天正下著雨。從火車上下來的知青足足有一千多人,大家拿著自己的小件行李,排好隊,跟著領隊的工宣隊師傅朝車站外走去。來到一個更大的廣場,當時夜蒙蒙的不知道是什麽地方,後來我從江西回上海在鷹潭上火車的時候特意去找了一下,那是鷹潭的長途汽車站。
廣場上停著一排排公共汽車,那模樣看來還很熟悉,就是上海馬路上開的那些43路、41路、96路等等的公交車。我們這些人看到了說,咦,怎麽上海公交車開到了江西?旁邊的一位穿著藏青色工裝的老師傅用上海話說,是啊,我們都是從上海調過來為你們開車,送你們到鄉下去的。
原來當時由於到江西的上海知青太多,江西省根本無法抽調出這麽多的長途班車來送知青。於是江西和上海兩地的政府商量,臨時從上海抽調了幾百輛公交車到江西,每天送知青到插隊的農村去。
上了公共汽車,小醬瓜就坐到了我的身旁。
從鷹潭開出的汽車沿著盤山公路向贛南方向開去,經過撫州、南豐、南城、廣昌。一路上水田裏的稻秧已經插好了,一排排一株株整整齊齊地倒映在水田中。樹木是綠的,土地卻是紅色的。對於從來沒有出過遠門,沒有見過農村的我們來說,顯得格外新鮮。議論一路上不停。例如,江西的土都是紅顏色的,這引起了我們這幫十六七歲的學生的好奇,大家都在爭論為什麽這兒的土是紅色的。有的人說是江西是老革命根據地,當年這裏打了很多仗,死了很多人,鮮血將土地染成了紅色。有的人說是因為這裏的礦場非常多,礦物中的紅色顏料將這裏的土地變成了紅色。總之,對於紅色的土地,大家的話題特別多,整整談了一路。
汽車開了三五個小時之後,這種議論聲音開始小了,長時間的在汽車上在山溝裏翻來爬去,大家的胃吃不消了。小醬瓜第一個哇地一聲嘔吐了出來。她坐在窗邊,嘔吐是突如其來的,一下子把我的半拉軍裝都沾染了。
小醬瓜這一吐不打緊,我的胃本來就翻江倒海。這一來馬上也感到非常難受,想要往外吐,我站起來,要開車窗,就向車外吐出去。回頭一看,幾乎每個車窗都被搖開了,一隻隻腦袋露在外邊,都在嘔吐。
車是不能停下的,前後一長溜足足有十多輛車開往我們要去的地方---------江西石城縣。大概經過了十來個小時,從廣昌到了石城。
第二天早上,一輛輛汽車又開始把所有的知青送到所在的公社或者大隊,不知道往哪兒開,反正是送到公路的盡頭。我們的那輛車是向木蘭公社方向開的,沿途經過小鬆公社、橫江公社等,來到了木蘭公社。木蘭公社的知青都是我們學校的,大概一共有一百來人。在木蘭公社吃了豬肉粉條和白飯之後,汽車就正式向自己的大隊生產隊開去。我們所在的東坑大隊最遠,所以一路上將其他大隊例如新河大隊、基坑大隊的知青送完之後,我們的汽車才來到了公路的盡頭,東坑大隊的大隊部。前麵沒有路了,這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大隊部隻是一幢簡陋的二層樓的房子,湧上來一群皮膚黝黑、各自矮小,但是青筋暴露的青壯年漢字。他們沒有任何表情,隻是默默地看著我們這群人。
我數了一下,我們大隊一共有兩個生產隊的十個人,另外靠近我們大隊的角山背墾殖場有十來個男女,一共二十來人,所有的行李這次都卸下了,堆在大隊部門口。
我和另外五個知青分配在凹下生產隊,這是東坑大隊最遠的一個生產隊,距離大隊部五裏路。另外四名知青分配在大隊部旁邊的牛欄江生產隊。角山背墾殖場派出了一大批人來接,他們很快就沿著大隊部前邊的一條小道走了。我跟相熟的阿四打了招呼,道了聲,“我們過兩天到你們那兒去玩啊。”他們一行十多人就走了,轉過一個山背就看不見了。
牛欄江的四個人,曹國梁、蔡麗萍們也由老鄉們幫助將東西搬走了。
留下我們六人。每個人都有一大堆的箱子。隻見隊部矮房中出來六個精壯精瘦的漢子,用扁擔把我們的箱子一頭兩個,挑了就走。問他們,有多少路,其中一個矮小但是精瘦的漢子,眼睛大大的,說話時嘴巴慢悠悠地掀動,他頭也不抬地說,“三裏路。”
於是我們六個男男女女就跟著他們山上走去。
小醬瓜和袁慧明、丁增華三個女生,我、小寶寶、陸偉旗三個男生,都背著自己的軍用小挎包,上麵繡著“為人民服務”的紅字,拎著自己一兩件的小行李,跟著六個老鄉往山上走去。
這是一段往上爬的坑坑窪窪的山路,沒有幾步,我們就已經氣喘籲籲地。時下雖然五月,天氣並不熱,但是我們早已經大汗淋漓。小醬瓜用一條紅色的手絹擦著汗,連連嬌滴滴喊著,吃不消了,吃不消了。要求休息休息。她在上山的時候,老是拉著我的手,還把一個包掛在我的脖子上。回頭隻見老鄉那六根扁擔,挑著碩大的箱子,一聲不吭地往上爬。他們在山坡上走的是之字形路線,不緊不慢,碩大的箱子在扁擔上一搖一晃,慢慢地前行。於是我們也就隻好往山上走去。
一直到山頂,他們才發一聲喊,齊刷刷地停了下來。那個大眼睛矮個子的精壯漢子用不純熟的普通話說,我們挑著擔子,你們空手還走不動,將來怎麽在生產隊裏勞動?
我們麵麵相覷。隻有陸偉旗大人一樣地說,我們是學生,隻會讀書。你們是農民,當然你們比我們厲害囉。
到了山頂之後,再往下就一路順坡。轉過一道山灣,突然一個綠樹覆蓋的村落顯露出來,紅土砌成的一排排土房在眼前展現,一個綠色的池塘中水漫著荷葉,雞叫鴨鳴,狗也在汪汪地叫,還傳來了小孩的哭鬧聲。
我們都被這靜謐的村落美得驚呆了,一時無語。小醬瓜隨口說了,這地方真有點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沿著池塘旁邊的小路,經過了何家祠堂,我們來到了村裏。青石板的小路,磚瓦砌成的兩層樓房,一大片打穀場之後,就是我們住的房子。老鄉將我們的所有箱子放到房子裏後,就各自回家吃飯去了。
屋裏就留下了我們六個知青。
天開始黑了,房間了沒有電燈,一盞小油燈點了起來。油燈下,我們六張臉寫出了一片陌生和困惑。一股擔心恐懼的心情油然而生,小醬瓜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其他兩個女生也跟著她哭了。
我們三個男生走出門外,外麵竟然有一大群小孩在圍著我們了。他們瞪大了眼睛看著我們,也是一聲不吭。
我們的肚子餓了,於是將家中帶來的麵包、蛋糕、香腸火腿吃了起來。孩子們一聲不吭地看著我們。
每天早出晚歸,沒有人做飯,回到家一片混亂。因為如果個人自己做飯的話,一個灶頭根本來不及給我們使用。我們六個知青商量了一下,留一個女生在家中燒火做飯,到了中午就將飯送到田頭。但見小醬瓜總是爭著要在家中做飯,雖然她根本不會做飯,不是將米飯做糊了,就是做的夾生飯。但是她就是怕上田頭幹活。
知青基本上與農民們同樣的勞動。當時的工作是為剛剛插好秧得得稻田施肥。我們這些人都要卷起褲腿,在水田中來來回回地走動。三位女知青卷起褲腿,露出一大截的小腿。小醬瓜的小腿苗條圓潤,小而豐滿,三個人中唯有她最有魅力。一同勞動的老鄉的眼睛不忘稻田裏看,直往她的小腿上瞄。不過她隻下了一天的水田,第二天就不下了,因為她覺得受不了赤裸著小腿在田裏走來走去,田裏的老鄉赤裸裸的眼光盯著看。總是借故與丁增華換班,在家中做飯。有的時候就躺在家中不出工。
雖然,田頭勞動的老鄉看到這些女知青的大腿都忍不住要多看幾眼,我們這些人卻還沒有這樣饞癆。我們更不知道,除了老鄉之外當地有一些下放幹部和公社領導也在垂涎這些女知青。我們無法想象,從上海大城市來的十六七歲的水嫩嫩的女學生,對於一些從來沒有走出過公社、縣城的江西男人來說是多麽地具有吸引力。我們這些十六七歲的男知青,是不知道的。
話說當年在江西農村生活勞動的城裏人,除了我們這些知青之外,還有所謂的五七大軍,也就是南昌、贛州的中小學老師下放到農村。有的人還擔任了公社的一部分領導職務。木蘭公社的五七辦公室主任就是由來自贛州的一位幹部擔任,他姓賴。我們在大隊部開會時看到過他,長得有點粗,兩眼眯縫著,下巴上光光滑滑沒有一點胡須,說起話來一本正經,總是在引用毛主席語錄。我們都叫他賴幹部。
有一天,他來到我們生產隊視察知青的安置工作。我們這些知青都在外勞動,隻有小醬瓜在家中做飯。聽說他們在灶間聊了一下午,小醬瓜向老賴反映自己的身體不好,手上沒有力氣,沒有辦法到田裏去勞動。
幾天後,大隊部就給小醬瓜調動了工作,到大隊部的種豬場工作。那個工作非常輕鬆,主要是負責給母豬配種。
在大城市裏生活了十六七年的我們都不知道,我們在上海食用的豬肉是農民家中飼養的閹割以後的豬,叫肉豬。從農村中收購了這些肉豬之後就送到城市供應,農民換得一些錢。有的農民為了多賺一些錢,在養肉豬的同時,再養一口母豬,當地人叫“豬婆”,專門用來生養小豬,豬婆一年生養一兩次,一窩豬子有十多二十多隻,把小豬賣了就可以賺錢。當然,母豬必須要與公豬配種才會生小豬,而公豬(“豬公”)卻不是一般家庭中可以養的,需要品種特別好,體格特別強壯的,被稱為種豬。一隻優良種豬的價格非常高。大隊部於是專門養了幾隻種豬。農民想要為自己的母豬配種,就要付錢給大隊部,由種豬場的人將公豬趕到農民家中配種,或者由農民將母豬趕到種豬場配種。這個工作非常輕鬆。小醬瓜就到大隊部種豬場當配種員。
說來還有點不好意思的是,我當時還不知道配種的意思。
我相信當時很多同齡人也不一定知道。小醬瓜一開始也是不知道的,但後來她比我們更早地知道了。她每天要趕著母豬去配種,坐在那裏就是等著公豬發情,爬到母豬身上交配。有的時候那公豬笨頭笨腦地不知道怎麽交配,小醬瓜還要扶著公豬幫一把,甚至要幫著它把那支陽具插進去。一來二往,當然小醬瓜對於男女事情也就了熟於胸,而在那個年代性的覺醒一旦開始,那就不可收拾了。
過了半年左右,我們除了經常在趕集的路上偶然看到小醬瓜趕著公豬之外,其他時間很少看到她了。有一天我們在田頭勞動,突然公社廣播傳來,五七大軍的賴幹部因為奸汙知識青年,已經被抓起來了。
田頭立即傳開了這個消息,第二天就知道,原來賴幹部跟小醬瓜在種豬場的休息室的床上做愛的時候,被檢查工作的溫書記逮著,這件事情就這樣傳播出來了。田頭的消息傳的有鼻子有眼的,說什麽小醬瓜在床上象哭一樣地嗚嗚叫,被溫書記聽到了,以為有什麽人欺負知青,於是趕過去,卻看到賴幹部騎在小醬瓜身上。
賴幹部被抓了後,向公社一一交代了他的問題。在農村中是沒有什麽事情可以保密的,尤其是這類男女之類的搞腐化,先要在公社的保衛處預審一下。男女都要一一交代,做筆錄,那些保衛幹事就會把其中的鹹濕故事講了傳來,那更是田頭小廣播傳播的主要內容。於是一段段故事加油添醋地傳來,說當初賴幹部是有意將小醬瓜調到種豬場,他在到生產隊視察的時候就看上了小醬瓜,但是言談中發現小醬瓜對於男女之事還隻是懵懵懂懂地,覺得要開發她一下,於是裝作關心知識青年,建議大隊幹部調動小醬瓜。
從此以後,賴幹部到種豬場視察的次數越來越多,三天兩頭往那裏跑。還挑逗小醬瓜。最關鍵的一次是,賴幹部點起煙來,要小醬瓜幫他點煙,一邊說,你看我這支煙象不象種豬的雞巴,需要你來點啊。小醬瓜一開始倒是不願意,後來賴幹部抱住了她,用手摸她,小醬瓜就順勢上了床。賴幹部得手之後,小醬瓜離不開他,要他三天兩頭去那裏,不讓他走。到後來,倒是賴幹部怕她了。一堆堆故事成為田頭的興奮劑。而在這些故事中,我們這些青澀中學畢業生終於知道了什麽叫男女關係。
不久,賴幹部被宣判了死刑。據說當時雲南、黑龍江、安徽等地都發生了強奸女知青的案子,一一判處了死刑。雲南和黑龍江被判死刑的還是解放軍的團級幹部。
賴幹部被槍斃之後,小醬瓜倒還是沒什麽事,每天照樣趕著公豬到處去配種。但是田頭小廣播隱隱地傳來,好像小醬瓜從此之後,對於男人好像有點來者不拒的意思,而且喜歡比較成熟的男人,象我們這種人都不在她的眼睛之下。我有一次在去公社趕集的路上見到過小醬瓜,她正在趕著一頭碩大的公豬,渾身已經散發出成熟的少婦的感覺了,人也不再是那樣的瘦小,開始豐滿起來,尤其是那對奶子,在山區路上走路一晃一晃,真的象一對小鴿子,躍躍欲飛。我跟她打了招呼,問她到哪裏去,她看到我,還是非常熱情,然後減低聲音告訴我,‘我要回上海了。
原來小醬瓜的姐姐在上海已經給她找到一個對象,要她回去結婚。這時候,離開1970年從上海來江西插隊已經有四年了,小醬瓜也已經從一個隻會磕磕瓜子、叫喚叫喚太累太苦的女中學生出落成一個二十二三歲的大姑娘了,更重要的是她已經成為當時我們公社無人不曉的名人了。
不久我們在公社的路上,再也看不到小醬瓜趕著公豬的影子了。
第二年我回到上海探親,與母親無意中談起,她說你的那個同學小醬瓜已經嫁給了一個香港人。
從此我在上海就再也沒有見到小醬瓜。
下
我是在1989年4月來到洛杉磯的,那個時候正好是離開我去農村插隊落戶的日子19年。當時隻身一人來到美國,同樣舉目無親,處處需要自己的艱苦奮鬥,我們都戲稱到美國留學是洋插隊。
幾年之後,我應聘在一家中文報紙當記者,正逢東方航空公司開通上海到洛杉磯的航班,我參與了全程報道,認識了其中幾位航空小姐,象張如、童異男等人。後來我們相熟了,一些航空小姐來到洛杉磯總會打電話來找我們去聊聊,有的時候我就讓他們帶些小東西來。1994年的5月的一天,我到東航在阿罕布拉市一家旅館去拿東西的時候,看到房間裏麵的床上坐了個小女人,梳著一頭男人的童花頭,瘦瘦小小的,穿著一套牛仔衣衫。聽她說話的聲音嬌嬌滴滴地,非常熟悉,再仔細一看,那不是久別了的小醬瓜嗎?我盯著她看了好久,她也認出我來了,於是兩人都喊了對方一聲,竟然同時說出來,你也在這兒!
原來小醬瓜到這裏來也是取東西來的,東航小姐為她帶來的竟然就是她最喜歡的上海采芝齋的玫瑰瓜子!
“原來你的這個嗑瓜子的習慣還沒有改。”我說。
小醬瓜:“其他東西美國都有,就是這種瓜子買不到,我就托人帶了來。“
於是我們就開始聊開了我心中一直無法解開的謎團,小醬瓜從江西回上海後到哪裏去了?
小醬瓜此時已經將近五十歲了,但是你絕對看不出她有這個年齡,看上去最多三十多歲的樣子,加上她梳了一個非常時髦的男式童花頭,更加幹練有神,不過兩個眼睛中再也找不到年青時的那種清純。皮膚還是保養的非常好,眉毛用黛青畫出一道弧形,眼睛不大,流光四顧,波動轉換,似乎有一些狐媚之氣。一旦說開了話頭,她一點都不避諱跟我講講她的故事。
1973年,小醬瓜的大姐姐從她妹妹口中知道了一些關於小醬瓜受到欺負的事,著急地通過朋友的關係給她介紹了一個香港商人,那人足足比她大了二十多歲。小醬瓜從江西趕到上海的當天就跟香港人約會。那個香港人馬上就看中了小醬瓜,小醬瓜說她們姐妹三人和這個香港人當天在位於南京路上的德大西餐館吃了法國大菜。小醬瓜看看那個香港人雖然外表上又粗又黑,隻會說一口廣東普通話,很難聽懂,可以說連語言的溝通都有問題,心裏是老大的不願意。但是當年的香港人頭上罩著一個光環卻吸引著她,那是海外關係呀。海外關係就意味著金錢、地位、絕對富裕的生活。一想到從此之後可以跳出苦海,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還可以對所有的親戚朋友炫耀自己以後就是個香港人,小醬瓜居然馬上就答應嫁給他。說起這段往事,小醬瓜還掏出了身上帶著的當年他們認識的時候照的彩色照片,那個男人又粗又黑,壯實的身體旁邊是小醬瓜苗條纖瘦的身體,簡直就像一頭牛站在一隻猴子身旁,截然是兩個世界的人物。而更大的反差則是年齡,粉嫩的小醬瓜就像是這個粗黑男人的女兒。
小醬瓜說,沒有幾天,在上海的母親姐姐們的操持下,小醬瓜很快就跟香港男人結婚,到街道開個證明就到民政局登記結婚了。就此那男人也很快給小醬瓜辦好了到香港去定居的手續。一個星期之後,他們就去了香港。到了香港之後,男人對小醬瓜是非常憐愛,日日廝混在一起。男人是個地產公司的會計,有著固定的收入,於是小醬瓜也不需要出外工作,雖然收入不是大富裕,倒也是錦衣玉食,當起了太太。
畢竟是年齡的差距太大,身體上的要求也不一樣。小醬瓜自從被種豬場激發起女人的性欲之後,她對於這方麵的要求就無休止了。那個年已五十的香港人怎禁得小醬瓜二三十歲的女子的纏綿。每日早晚隻得應付而已。小醬瓜整日在家,閑得無聊,又開始嗑起上海采芝齋的玫瑰瓜子、看看錄像帶什麽的。越是呆在家中,越是會“作“(上海話發嗲和糾纏的意思)。老公實在受不了了,建議她幹脆外出去做房地產的經紀人生意。誰知不做還好,這小醬瓜跟社會上的人一接觸,卻又引出一段桃花劫。也就是這個房地產公司的副經理,來自上海的馬某,看中了小醬瓜的美貌和風騷,兩人一來一去,立刻勾搭上手。瞞著老公居然成其好事。
事情終於在一天的中午敗露。老公回家取忘記在家中的皮夾子時,發現了小醬瓜躺在床上跟馬某在一起留下的痕跡,被褥也散亂不已。心中生疑,找了一個偵探公司跟蹤老婆,最後發現並抓到了小醬瓜與馬某鬼混的證據。兩人就一拍兩散,而小醬瓜拿到一部分家產就來到了美國。那時也正是1990年。幾乎與我同年來到美國!
那麽,小醬瓜在美國現在從事什麽職業?看她談起往事,事無巨細地一五一十地到來,甚至那些最隱秘的事情,那些男女之間的私事她居然也會臉不紅心不跳地委婉而談,一提到現在的狀況尤其是從事的職業,她卻支支吾吾地不說了,隻是說以後有空我會請你到我那裏去的。談到目前的情況,小醬瓜說自己還是單身,她甩了一句話,“男人沒有好東西,我算看透了。今天碰到你因為我們是最單純年代的同學,我還說了那麽多,我現在遇到男人都不怎麽多說了。”
我們在美國第一次談話大概談了足足有一個多小時,惹得在旁邊的東航小姐張如嫉妒地說,你們是什麽時候的老朋友啊,怎麽談不完的話?
終於在一番暢談之後分手了。臨走的時候,小醬瓜把她的手機給了我,要我以後有空的時候給她打電話。
在報社工作的日子,是最忙的,幾乎沒有什麽休息,隻要有新聞,就要開車出去追蹤,采訪當事人。
大概幾個月之後,雖然心中還想著什麽時候跟小醬瓜見見麵,但是始終抽不出時間。
一天,收到洛杉磯警察局公關組約翰的來電,說該局的掃黃小組將於明天晚上出動,對聖蓋博華人聚集的區域抽查,我們報社可以派一人前往隨同。這可是一個抓新聞的好機會。我在第二天就跟著警車向聖蓋博市馳去。車上,約翰告訴我,掃黃小組的人員已經假扮嫖客在幾個點活動,一等他們發出信號,警察就衝進去。一般來說,警察抓的都是妓女和開妓院的老板。對於嫖客卻是網開一麵。
我們的車就停在山穀大道和牛街拐角處。
對麵的一排公寓房子就是柳浪聞鶯處。
約翰手拿著對講機,其他幾個警察也拿著對講機,等待著不同的地方發出的信號。
突然,約翰的對講機發出嘟嘟嘟的信號,約翰笑了一下,這小子,得手了。原來,為了拿到妓女賣淫的證據,一般的都要在交易有著金錢的時候進行,例如警察假扮的嫖客,要談到多少錢,而警察也要拿出錢來有小姐收下,然後寬衣解帶的時候由警方逮捕才可以算作是賣淫。警察衝進去的時間要拿捏到恰到好處。衝進去早了,金錢交易還沒有開始,賣淫女可以說是自願,沒有金錢行為。而衝進去晚了,假扮嫖客的警員會非常尷尬,錢也交了,也寬衣解帶了,接下來,就是;做還是不做?按規定,即使扮成嫖客,警員也是不可嫖妓的。
約翰跟扮成嫖客的基米是朋友,於是開了一個玩笑,收到信號沒有馬上進去,慢吞吞地走過去,那對講機的信號嘟嘟嘟嘟連續不斷地發。最後三名警員和我們兩個記者衝進去的時候,假嫖客和賣淫女都已經脫光了衣服,正在床邊坐著談心呢。我第一時間就舉起相機對著賣淫女照相,閃光燈下,那女的機械反應地用被單遮住胸部。不過我的相機已經拍下了。不過隻是一張背麵的照片,等到我要去拍正麵的照片時,我的快門按不下去了,那不就是小醬瓜嗎?
她正在驚慌失措地找毯子之類的東西掩蓋,她看到是我,更是抬不起頭來。
第二天的報紙上,各大報紙都登了照片,隻有我的報紙沒有照片。
洛杉磯警局後來對於參與賣淫的人隻是罰款了事。據說從此之後,小醬瓜再也不做這類事了,我打電話就再也找不到她了。東航小姐告訴我,她嫁了個老頭,住到鳳凰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