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柳園圖

(2008-04-08 20:47:12) 下一個

    第一章
    死屍抬到了花廳樓梯下。樓梯由青花細紋石砌成,又高又陡。兩邊扶手每隔四五階便豎
起一支雕琢得尖利挺直的菡萏花蕾。
    “這架老骨頭兀的沉重,來,再向扶手邊上挪近些。”
    她望著頭顱被砸得血肉模糊的死屍,氣喘微微地說道:“這樣一來分明便象是從樓梯上
摔下的。偌大一把年紀,閑常又是頭暈眼花的,多喝了酒便容易失足,或許是突然驚風一左
右是自己不慎跌下了樓梯,頭撞破在尖利的荷花扶手上。那裏清楚粘著有一塊血跡。嗯,此
刻你再上樓去書齋取一支蠟燭,將它摔倒在樓梯口端。”
    說話的女子穿著杏紅色蟬翼輕絹內衫,閃動間透露出白玉凝脂一般的豐潤身子。她拭著
鬢邊的汗仰頭焦急地望著樓上。樓上一片漆黑,半響才搖閃出一縷燭火,見那人將燭火橫倒
在樓梯口的地上,嫋嫋幾下閃爍便熄滅了火焰。樓上依舊一片漆黑。
    “快下來!”她輕輕叫喊了一聲,忽又轉念,說道,“且慢!”
    她飛快上前從死屍腳上摘下一隻氈鞋,向上扔給那人,“接住,將這鞋放在樓梯中間一
階上。畫龍再點睛一下,這真乃天衣無縫了。”
    
    第二章
    狄仁傑憂鬱地凝視著漆黑的天空,重雲疊疊,星月匿采。剛入夜府院外就闃寂曠寥,不
聞人聲。殿堂內隻亮著一盞角燈,重樓疊簷的黑影沉沉地壓在頭頂,令人氣憋得慌。兩個月
來,由於癘疫凶急,京師士民十停死了三停,人心惶恐,百業蕭條。聖上移駕鳳翔,朝廷暫
時遷出長安。狄公受命任京都留守領大理寺正卿,總攝京畿政務,頻誅殺黜陟,巡理京營,
放賑撫化,以待時疫緩息。署衙便設在京兆尹府第。
    狄公紫蟒袍、金玉帶、蝶鉤皂靴,頭上端正一頂盤龍含珠金線嵌繡太師冠。他身旁站著
跟隨了他多年的親隨幹辦喬泰,如今已當了京師十六衛衙府的左果毅都尉。喬泰頭頂兜鍪,
甲胄戎裝,腰下接著一柄寶刀,鎧甲正中佩戴著一枚雙龍金徽。
    狄公喟歎一聲,自言道:“聖上和朝廷已遷出長安半個月了,好一個人煙輻輳、百業著
盛的繁華京都如今竟成了鬼魂遊屍的世界。白日隻見那些身穿黑袍頭戴黑帽兜的收屍隊拉著
屍牟東奔西走,通衢大街寡見人影,十裏城市不聞歌聲。人夜則幾乎是一座死城,周圍二萬
四千步的長安城如同包裹了一層屍布一般。早兩日還有抬著龍主的牌位鳴鑼放炮求雨的人
群,今天竟連一個小販的人影都不見了。”
    狄公搖了搖頭又繼續說:“凶惡的癘疫如何發生、蔓延我所知甚少。臨危授命半個月來,
癘疫未能抑製,死人有增無減。眼見著屍骸遍地,人怨鬼哭,我於心何忍?中午聞報廣成倉
放賑又出了亂子,梅亮的意外身亡斷了官府的一條胳膊。一時哪有合適的官員能獨個營運放
賑事宜?”
    喬泰聞言道:“老爺,梅長官在官倉放賑這一宗事上費盡了心機,安定了京師士民的浮
動人心,真難為他了。他不顧年事已高。忠心赤膽周旋公務,他還從關中、渭南等地調撥許
多豬羊果蔬來京師。他這一死丟下許多事旁人一時無法措手,聽說梅長官是從自己家裏的樓
梯上摔下來死的。究竟年齡太大,自日辛苦了,夜間竟出了意外,添了我們許多不便。”
    狄公說:“我恩量來多分是他剛要下樓時心病猝發,不然便是勞累敗耗了心血,頭暈目
眩摔下了樓梯。這不幸的意外使我們失去了一位忠心耿耿的朋友,偏又是在如此要緊的時刻。
聽說事故發生時有個姓盧的大夫正在場,他經常去梅府為梅亮夫婦看玻打聽到他的宅址請他
來衙署裏一次,我有話問他。”
    “梅亮的去世意味著長安三大世家之一絕了後嗣。”這時陶甘走進了內衙,便插上了話。
    陶甘也是狄公的心腹親隨,現為京都留守衙署長史、專掌刑律訟訴、文書案犢。
    他說道:“梅亮前妻所生的兩個兒子早夭,梅夫人沒有生育,這梅家嫡宗便斷絕了。其
家產將由關外的一房族兄承繼。”
    狄公驚問:“陶甘,你已讀完了梅亮的全部案卷,他的死訊是今天中午才知道的啊!”
    “老爺,一個月之前我便讀完了梅氏一族的全部宗卷材料。這兩三個月來我陸續在念關
中最著名望的幾個世族大家的宗卷,我對他們的世係淵源、食邑隸籍、爵秩予奪、婚媾狀況、
人丁宗脈一應資料甚感興趣,每一宗族都有厚厚十幾劄,秉燭一夜也未必能讀完一劄。我讀
它們正可作為消磨長夜的最佳樂事。”
    狄公以讚賞的目光看著陶甘,歎息一聲說道:“梅家這一消亡,京師閥閱世族便隻剩下
葉和何兩家了。”
    陶甘點了點頭:“一百年前梅、葉、何三家統治著這關中京畿一帶,三家勢力消長,軒
輊低昂,互為牽製。及至國朝承運立祚,這三家雖都削了爵位,奪了食邑卻依舊鍾鳴鼎食,
保留著古舊的傳統和家法,仿佛仍是縉紳簪纓一般。”
    狄公點頭,慢慢捋著頷下一把美髯。說:“他們生活在回憶裏,處處以自己的姓氏世家
為榮耀,傲視庶族新貴。他們甚至將我們的聖上都視為寒族客家,唯有他們有數幾宗巨族乃
所謂是天帝貴胄。他們彼此間還頑固地使用已被褫奪的官秩爵銜,他們編纂世族譜碟,嚴格
限製族外婚媾,儼然自以為高人一等:卑視萬物。”
    陶甘說:“他們有意無視目前,妄自尊大,把自己隔絕在一個陳腐的小天地裏。他們的
宅第又多在長安舊城。不過梅長官卻是個例外。他脫穎出拔,與舊世家的人物多有齦齬不合,
且急公好義,慎言敏行,端的是個大學之道的新民。隻是葉、何兩家依舊故我,與當今時尚
判若水火。”
    喬泰道:“舊城裏的人將梅亮之死看作不祥之兆,一首廣為流傳、家喻戶曉的童謠預示
了梅、葉、何三家的氣運已到盡頭,仿佛是天意如此。”
    狄公說:“從古時候起,一些童謠便含有神秘的力量。人們說是天上熒惑星化為小兒口
預言禍福,而到頭來又往往應驗,真是讖緯扶鸞一般。來無影蹤,勢如野火,不可止遏。喬
泰,那童謠是如何說的?”
    喬泰答言:“我聽得是如此幾句:
    梅、葉、何,
    關中侯。
    失其床,
    失其目,
    失其頭,
    白日悠悠不得壽。
    一一梅長官從樓上摔下樓梯,頭破身亡,正應在‘失其頭’上。”
    狄公道:“目下時疫流行,聖駕西幸,人心惶恐,國步維艱。歹徒賊盜必然蠢蠢欲動,
好惡之徒又乘火打劫。他們也會編造些流言、童謠之類的來蠱惑視聽,挑動釁端。你們須得
十分小心,處處留意,晝夜巡值,不可怠忽,以防意外。”
    “老爺,我與馬榮已作了萬無一失的準備,即使發生意外事端,亦可及時消餌於初發之
際。盡管我們不得已分找出許多兵士用於火化屍體和守衛京師各衙門、王府、官商人家的空
宅。我們還……”狄公打斷了喬泰的話頭:“聽!外麵還有街頭賣唱的?”
    一個女子顫抖的、淒涼的歌音從街頭飄來,還伴有樂器的彈奏,隱約聽得唱詞是:月兒
彎彎掛天上,姐兒不眠倚繡幌,手把簾鈞心不忍,如何拂了一地霜?
    做個夢兒到遠方。
    心兒纏綿意謗徨。
    秋鳳忽起動房櫳,
    突然一聲恐怖的尖叫,歌聲停止了。
    狄公一揮手,喬泰急忙奔出內衙。
          
    第三章
    柳園圖
    第三章
    兩個穿黑袍褂戴黑帽兜的收屍人正截住那賣唱的年輕女子胡纏。幽暗的街上突然出現一
個身穿天藍長褂的體麵大官人,兩個歹徒趕緊拔腿便跑。
    賣唱的女子走到那大官人前深深道個萬福,說道:“多謝貴相公措救,小女子施禮了。”
    那大官人身子瘦小,幹癟的臉上浮起淺淺的笑容,下顎一撮山羊胡子烏黑發亮。
    “小娘子,莫驚惶。我姓盧,是一個大夫。那兩個歹徒都已逃走。我見到其中一個已經
染上時疫,一張可怕的臉上盡是泡疹,”女子穿一件寬領敞口的緋紅色繡花綢衫,下著玄色
百襇長裙,手上擎一柄月琴。
    “盧大夫,這裏是官府衙門的牆外,竟還有如此大膽的好邪之徒!”
    “不敢動問小娘子青春多少,猜來正是二八妙齡吧?長得恁的標致。”盧大夫將身子挨
近了那女子,嬉笑著說道:“讓我陪送你回去吧!宅上在城裏哪廂?小娘子不嫌棄莫若去舍
下稍事休歇。”說著去那衣袖裏取出一塊銀子,又用胳膊過來摟定了那女子的纖腰。
    女子急忙用力將盧大夫推開:“別碰我!我不是妓女!”
    盧大夫正待大膽輕薄,街上傳來馬靴的嘎嘎聲。這裏一鬆手,那女子便掙脫了身子,她
麵對喬泰瞥了一眼,整理了一下衣裙,提著月琴不吭一聲走了。
    盧大夫尷尬地望了喬泰一眼,罵了一聲:“該死的娼妓!”
    喬泰打量了盧大夫一眼,問道:“相公尊姓?”
    “在下姓盧,是個大夫。”
    “噢,原來是盧大夫。狄老爺正要見你,此刻便跟隨我去京兆尹衙署走一遭。”
    “在下還要去一個大官人家看病,他已染上了時疫。”
    “休得羅唕!跟隨我來!”喬泰不耐煩地命令道。
          
    柳園圖
    第四章
    狄公坐在大書案前披閱一卷公文、陶甘站在他身後,兩人正在商議著什麽。
    喬泰稟報道:“老爺,適才叫喊的是街上一個賣唱的女子。這位正是老爺吩咐要請來的
盧大夫。盧大夫說那賣唱女子是個妓女,我趕到時那女子正糾纏盧大夫兜攬著生意。”
    狄公朝跪在地上的盧大夫看了一眼,問喬泰道:“那女子此刻在哪裏?”
    喬泰答道:“回老爺,那女子逃去了。·狄公叫盧大夫站起,問道:“適間究竟是如何一
回事?”
    “回狄老爺問話,小民正去東城一個大官人府上看病,那大官人見是染了時疫,命在垂
危。剛行到衙門牆外拐角處,見兩個收屍人正糾纏著那女子。我喝退了那兩個歹徒,那女子
便來勾搭我,我方明白原是一個煙花妓女。她抓住我的衣袖,死乞白賴要勒索我幾個錢,幸
虧這位軍爺趕到,她見勢不妙便抽身逃去了。”
    狄公注視了喬泰一眼,又回過頭來看著盧大夫,溫和他說道:“盧大夫,本衙想問問你
昨夜梅先生死時的情景,當時你正好在常”“不,狄老爺,昨夜我雖在梅府,但並未目睹那
不幸意外。我當時在西院廂房,而梅先生是從花廳的樓梯上摔下來的。”
    狄公道:“就說說你去梅府前後之事,見聞多少敘來便是。”
    “是。狄老爺。昨天傍晚,梅先生派人來請我去為他的老管家看病,並留了我共進夜膳,
由於家仆大多遣放。由梅夫人親自備炊。老管家發高燒,我息了脈,開了幾昧藥。夜膳約吃
了一個時辰。飯後,梅先生說他去花廳樓上的書齋讀書,然後便在那裏歇夜,吩咐梅夫人早
回臥房休息,因為老管家一病倒,她也累了一天了。我便轉去西院看老管家病情。記得當時
偌大一個梅府幽寂虛曠,不見一個人影,連聲大吠都沒聽見。我心中自是寒噤陣陣。突然我
聽見東邊花廳傳來一聲尖叫,我忙拔步趕去,隻見梅夫人正奔來西院喚我。她驚恐萬狀,形
容可怖,她……”“可記得那是什麽時候了?”狄公打斷了他的話。
    “回老爺,那約是深夜亥牌時分。梅夫人滿臉是淚,抽泣地告訴我說梅先生不慎從樓梯
上滾下到花廳,撞破了頭,血肉模糊,脈息都沒有了。”
    “你檢查了屍體沒有?”狄公問。
    “我隻是粗略地檢查了一下,梅先生頭顱破裂,腦漿外溢。扶手的荷花尖蕾上都濺著血
跡,我思量他是正待下樓梯時突然驚風才摔了下來,一支熄滅的蠟燭倒在樓梯口。我還見到
一隻軟底氈鞋掉落在樓梯中間。梅先生近來一直鬧頭疼風痹,畢竟年近七旬,哪有那麽硬朗?
還天天支撐著個病軀在廣成倉核算盤點,負責放賑。從早到夜難得一刻休息。這樣一個好人
竟不得善終。”
    “梅先生確是個長者君子,有古賢人之遺鳳。那麽盧大夫,後來你又做了什麽呢?”
    “我給梅夫人服了點藥,讓她稍稍平靜下來,吩咐她不要去搬動梅先生的屍身,等我京
兆衙門報信叫來仵作驗屍。不料仵作這一陣天天在火化廠監督,難得回衙門。我今天一早來
衙門偏巧碰上了仵作,便一把將他拉到了梅府,並向衙門值房報了梅先生死訊。好在老管家
服了藥後己退了燒,能夠走動了,在家侍候。仵作驗罷屍身、也認為係不慎摔跌下樓致死,
致命在顱腦迸裂,”“仵作的驗屍格目我已看了。盧大夫,你可以走了,我將委派番役去梅府
幫助料理梅先生後事。”
    盧大夫長揖施禮,唯唯退出。
    “這個假惺惺溫文爾雅的偽君子!”喬泰罵道。“老爺,我起先趕去時看清楚是他正在調
戲那女子。那女子驚惶掙紮,他倒花言巧語來圖賴別人!適才我也不想一時將他點破。”
    狄公道:“這盧大夫目光浮露,言詞閃爍,很令人不快。陶甘,你將梅先生的驗屍格目
拿來再與我看一遍。”
    陶甘從一堆案卷中抽出一張紙呈上狄公。
    狄公輕輕念道:“死者梅亮。男。年六十丸。商賈,長安米市行會行首。其致命傷為顱
腦崩破,頭骨碎裂,其兩腿。背脊、雙肩及胸廓兩側均有嚴重擦痕。左頰有黑色汙斑,當係
煙灰或墨漆之類沾粘,暫擬斷為墜跌致亡。”
    他將驗屍格目放在桌上,說道:“甚是簡明扼要,梅先生從樓梯墜跌下來,身上自然會
有許多處擦傷,我最感到疑惑不解的便是那左頰上的黑色汙斑。”
    “梅先生不是說在書齋讀書嗎?”喬泰說。“顯然他在書齋裏寫些什麽、臉上濺上了一
些墨點。”
    陶甘補充說:“倘是硯石不潔,或磨研得太快也會濺出墨汁來。”
    “這固然是一種解釋。”狄公抬頭凝望著高高懸掛著的橫匾“明察秋毫”,呆呆出神。

          
    柳河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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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右果毅都尉馬榮嘟嚷道:“喬泰哥竟選上這麽一家又臭又髒的五福酒家來消遣我。”

    馬榮是喬泰的八拜金蘭之交,也是狄公最信任的親隨。他生得虎頷豹眼,相貌凶悍,體

軀魁偉又勝喬泰三分。
    他呷了一口酒,悶悶地坐在一條長凳上等候喬泰。五福酒家又小又窄的店堂彌漫著刺鼻
的酒酸和腐黴的氣息。掌櫃的是一個駝背。那駝背掌櫃將一壺酒送上馬榮的座頭後,再也不
見露麵了。隻讓馬榮一個獨斟獨啜。
    除了馬榮,店堂裏還有一位客人。那人五十開外年紀,穿著一件褪了顏色的藍布長袍,
顯得很寒傖。他低頭正看著手中的幾個木偶傀儡出神,靠牆放著他的一架嵌鏡大箱,大箱外
罩著藍布遮簾。他的左肩上蹲著一隻栗色的小彌猴,尾巴盤在主人的頸項上,正齜牙咧嘴望
著馬榮,發出一聲聲尖厲的嘶叫。那人半晌才抬起頭來向馬榮溜了一瞥,開言道:“自個慢
慢喝吧,掌櫃的心境不佳,不能來應酬。這裏左鄰右舍都染上了時疫,一個時辰裏就抬走了
三個死人!”
    馬榮忿忿地說:“這酒店又臭又髒,不犯時疫都要憋死人,還居然掛什麽‘五福’的招
牌!”
    那人笑道:“五福,這是人人都向往的。高官、厚祿、長壽、健康、多子,為何不能用
來取這酒店的牌號呢?這也是貧苦人的良好祈願啊!盡管他們往往隻得其中一福——多子。
但他們不怨天、不尤人,苦在其中也樂在其中。端的也不差於富貴人家的五福。”
    馬榮端起酒杯坐到那人座頭旁,問道:“先生是走江湖演木偶傀儡戲的吧!敢問先生尊
姓,貴宅何處?”
    “在下姓袁,雙名玉堂。現住在舊城的一條又暗又髒又窄的小巷裏。長官可熟悉長安舊
城?”
    “略知些大端。今夜我便要去那裏巡查。”馬榮答道。
    袁玉堂說:“舊城裏貧富懸殊,貴賤有霄壤之隔。窮苦人為填飽肚子日出而作,日沒而
息、終年奔波勞碌卻飽暖難酬。而高宅大院的公子王孫們則日日鬥雞走狗,呼盧押妓,一擲
千金。倚仗祖上的封蔭權勢胡作非為,踐踏王法,虐人害命而無人拘管!”
    馬榮道:“休得狂言!當今清平世界,君明臣賢,人人樂業。就是這癘疫猖獗之非常之
際,也決不容歹徒惡魔悖逆無理,殘害百姓。”
    袁玉堂輕蔑地看了馬榮一眼,道:“長官不妨自己掀開那遮簾向裏張望。”
    馬榮好奇,便掀開那嵌鏡大箱外的布簾向裏張望。隻見一條彩繪雕飾的長廊,長廊外遮
著湘妃竹簾。一個身穿玄緞長褂袍的男子正掄起鞭子抽打著裸體俯臥在繡榻上的女子。那可
憐的女子淚痕滿麵,鮮血淋漓,烏黑的長發垂下到地上。突然那男子的動作停止了,握著鞭
子的手懸在半空,一動不動。
    馬榮轉過臉來怒叱:“袁先生,跟隨我去捉拿那個魔君!我看清楚了,他又高又瘦,穿
著一件玄緞褂袍。我是京營十六衛的果毅都尉,專一捉拿此等虐人害物的惡魔歹人。”
    “長官且莫躁急。這隻是一套連環圖片,與木偶傀儡一般,不是真人物。”袁玉堂笑了
一笑說道。“我這方盒裏有三十多套這樣的連環圖片,描繪的都是舊時的人物傳奇,有帝王
將相,才子佳人,也有真實的閨閣遺恨,人間悲劇。長官不妨再看這一套。”
    馬榮掀開遮簾又向裏望去,隻見楊柳蔭裏一幢幽雅的樓閣,垂柳在微風中嫋娜飄拂,下
麵是一條小河,水亭邊維係著一葉小舟。一個人打起槳,小舟便沿楊柳岸緩緩而行,船尾坐
著一位婢婷的女子。驟然間,那樓閣的門開了,奔出一個白胡子老人,氣急敗壞,手中拿著
一根棍子,迫到一座小橋上。接著又一動不動了,然後是一片漆黑。
    馬榮正看得入神,心裏不免懊喪。且又不解圖片意義,好生納罕。
    袁玉堂說道:“箱裏的蠟燭熄了,長官姑且就看到這裏吧!”
    馬榮問道:“袁先生如何使得這圖片恁的活動可愛。與生人舉止相仿佛?”
    袁玉堂答道:“此是我袁家一點傳世絕藝,外人且是不曉。這傀儡戲,畫圖有陰暗,人
物有動靜,全在於手指的靈巧和幻光的配合,才使風景畫圖栩栩如生,人物舉措盡合規
度……”突然,一個身材頎長,纖腰嫋娜的女子走進店堂,袁玉堂驀地一愣。
          
    第六章
    柳園圖
    第六章
    “那女子婷婷玉立,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傲慢地將店堂遍看了一遭。她身上穿一件藍
底白花薄綢衫,下係一條玄色百桐長裙。臉似堆花,體如琢玉,朱唇皓齒,光豔照人。見她
拖起長裙,悉卒有聲;走到櫃台前,將手指在那櫃台上敲了兩下,裏屋立即走出那駝背掌櫃。
駝背一見女子,忙堆起一臉笑,親執酒壺與女子斟了滿滿一盅酒。女子仰脖一飲而盡,駝背
掌櫃又滿滿地替她斟了一盅。
    馬榮看得愣了,肚裏好一陣喝彩。他生乎不曾見著過這般天姿絕色的貧家女子,又如此
豪飲,韻格非凡,氣度懾人。
    他推了推椎袁玉堂的肘膊,小聲問道:“袁先生可認識這女子?”


    袁玉堂撚了撚額下一絡參差不齊的灰白胡須,答道:“從不曾見過她。”

    突然一聲吆喝暄囂,四個無賴闖進了五福酒家。
    “來四大碗白酒!”為首的那一個彪形大漢見櫃台前立著一個俊俏娉婷的女子,一對賊
眼骨溜溜緊盯住似要放出火來。叫道:“今夜造化接著個花枝一般的粉頭!弟兄們,快上前
來拿酒。”
    四個無賴一擁而上,團團圍定了那女子,全不把馬榮、袁玉堂放在眼裏。
    女子將酒盅放下,看了看那彪形大漢擱在她左臂上的一隻手,厲聲喝道:“將這隻髒爪
子縮回去!”
    四個無賴一陣狂笑,一齊上來拉扯廝纏。
    馬榮大怒,站起身來撥腿待要上前助那女子,卻被袁玉堂一隻腳一絆,合撲一跤臉往那
地上啃了一個狗吃屎。等他爬起身來,頭昏眼花間隻聽得櫃台邊殺豬一樣嘶喊:“我的胳
膊……小娘子饒命則個。”
    一陣混亂伴著汙穢的咒罵聲、呻吟聲,“呼”的一聲門響,四個無賴一窩風全溜出了五
福酒店。店堂裏恢複了平靜。
    馬榮目瞪口呆地望著櫃台前那女子,駝背掌櫃正在為她斟酒。見她平靜地撥弄著酒盅,
豔麗的臉腮如兩朵桃花綻開一般。馬榮發現女子的右袖口沾著一片血跡。
    “她受傷了!”馬榮狼狠地對袁玉堂咆哮道:“要不是你故意絆我一跤……”“長官息
怒。”袁玉堂平靜地說:“廝打的雙方懷藏有暗器時,你上前豈不是徒然受傷!眼下那女子用
鐵彈已將那領頭的大漢手臂擊傷,其餘的無賴便作腦筋獸之散,都嚇得逃之夭夭了。”
    馬榮撫摸著自己額上的青紫腫塊,心裏不由暗吃一驚。江湖上的女俠和愛習武藝的豪傑
女子常有在衣袖裏暗藏一枚如雞子般大小的鐵彈丸以作防身之用。律法嚴禁百姓隨身攜帶利
劍和匕首,為之女子這一絕技便風行一時。經過長時間的苦練,往往能百發百中,隨心所欲。
平昔兩袖各藏一枚鐵彈丸,行動自便,必要時便是有力武器。倘要置對方於死地,她們能擊
中敵手的太陽穴或人中,一彈便可斃命。
    馬榮抱怨道:“袁先生,你完全可以告訴我這個關節,不必故意使我絆子,跌得我鼻青
眼腫。倘若你年紀稍輕些,我可真要揍你一頓老拳。”
    馬榮見那女子果然從衣袖中取出一枚鐵彈丸放在櫃台上,用水洗滌衣袖上的血跡。他趕
忙上前殷勤說道:“小姐,我來幫你。”
    那女子也無羞縮之態,便伸手給馬榮,兩眼溫柔地望著眼前這位孔碩英武的軍官。
    馬榮替她擰幹半幅衣袖後,不禁動問:“小姐隻用一枚鐵彈就驅趕了那幫無賴,焉得不
見左邊衣袖也藏有鐵彈?”
    女子不無責怪的目光瞥了馬榮一下,淡淡答道:“一枚就綽綽有餘了,何必兩枚!”
    馬榮心底油然升起一層敬慕之意。那女子英姿颯爽,豐韻動人,竟還有如此一段絕藝身
手。馬榮隻恨相見之晚,又不敢貿然動問姓氏。
    喬泰進了五福酒店,一眼認出那女子,大聲嚷道:“小姐,當時何必匆匆走了,盧大夫
那衣冠禽獸,你可以據實告他!”
    那女子偶然望著喬泰,沒發一言。
    馬榮這時才覺悟到喬泰的到來。
    那女子整齊了衣裙,向馬榮、喬泰點頭示禮,便飄然出了酒店。
    “長官,你在什麽地方見過她?盧大夫是誰?”袁玉堂急忙問喬泰。
    喬泰答言:“就在京兆府署衙門外。她唱著曲子,彈著月琴。盧大夫那畜生意圖調戲她,
適巧我巡值趕到,她反害臊先走避了。”
    袁王堂沉吟半晌,點頭頻頻。忙道:“兩位長官請自穩便,袁某權且告辭了。”說著抬起
他那嵌鏡大箱,提了裝木偶傀儡大竹籃,便搖晃出了店門。那隻猴於自去大箱頂上坐了。
    駝背掌櫃出來應酬馬榮、喬泰。
    馬榮急忙問道:“那女子究竟是誰?常走這酒店來往?”
    駝背詭譎地笑道:“長官大眼無光,那女子正是這袁相公的閨女哩,小名叫藍白。”
    馬榮楞了,心中好生狐疑。說道:“那麽他們父女何故卻如路人一般,互不相認?”
    駝背聳了聳肩說,“藍白是個極有膽識的女俠,袁相公也是闖江湖的義士。父女間並不
拘形跡。藍白小姐還有一個孿生的妹子,小名緋紅——真乃是一個溫順可愛的姑娘。能歌善
舞,彈琴吹蕭,無所不會,且又容貌妍麗,最是令人生憐的。”
    馬榮對喬泰說:“大哥遇見的莫不就是緋紅小姐——卻將藍白錯認了。要是盧大夫撞上
這藍白,保不定一彈丸飛去,印堂便開了彩。”說著回頭問駝背:‘“掌櫃的可知這袁玉堂父
女如今都在哪裏居住?”
    駝背略一皺眉,笑道:“這走江湖的賣藝人並無固定住處。今日城東,明日城西,但凡
寺觀驛亭、旅邸客棧都有他們的行跡。”
    馬榮見他說話不著邊際,不好細問。惠了酒錢,便偕喬泰出了五福酒家。
    上了大街沒走十來步、便見六個黑袍黑帽兜的收屍隊拉著一輛屍車軋軋而來。他倆趕忙
用手捂住鼻嘴匆勿而過。
    喬泰道:“我真擔心老爺也會染上這可怕的時疫,朝廷文武官員都躲避到鳳翔府去了,
就是長安的一般殷實人家也暫時移居他鄉,單留下我們在這裏與鬼魂屍骸打交道。”

    馬榮道:“大哥所言甚是。我們也得設法勸動老爺離開長安。老爺這半個月來真忙得席

不暇暖,一張麵容也日見瘦削。”
    兩人來到舊城中心的運河邊。運河緩緩由東向西流穿過城市,雄偉的新月橋如虹霓一般
橫架在運河上,三個巨形的橋孔吞吐著深碧透涼的河水。這座橋經曆了三百年的風雨剝蝕,
顯得蒼老幽暗。今天又增添了一層荒蕪寒涼,與昔時的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真是不可同日而
語了。
    這時喬泰忽見一個女仆打扮的年輕人從橋上飛奔而來,一把扯住喬泰的鎧甲,氣喘咻咻
地說道:“侯爺……侯爺被人殺了!軍爺快炔領我去京兆府署衙報案。”
    “侯爺是誰?”馬榮忙問。“你是什麽人?”
    “小人是葉府差喚的,葉奎林侯爵爺被人謀殺了!我娘在枕流閣的長廊裏親自看見了侯
爺的屍首,我娘同小人一樣都是葉府的奴仆。”
    喬泰又問:“就是這新月橋對麵那幢古老的侯府麽?當真是侯爺葉奎林被人殺了?”
    “莫不是小人哄騙長官不成?此刻葉府裏隻有葉太大和我娘兩個人了!”
    喬泰對馬榮道:“你快回衙去見老爺,稟報此事。我與這侍仆先去葉府護住現常”忽而
他想到了什麽口頭又說:“馬榮,如此說來,天意昭彰,好怕人也。那首童謠不是說‘梅、
葉、何,關中侯,’‘白日悠悠不得壽’麽?這兩日裏便亡去了梅、葉兩家。長安舊世族正如
強弩之末,已經到了崩敗隳滅的田地,不可救藥了。”
          
    第七章
    柳園圖
    第七章
    狄公正襟危坐在太師椅上,細細端詳著他麵前站著的一位修長的女子。那女子年齡三十
上下,渾身縞素,不施粉黛。頭上梳著高高的發轡,一張豔麗的臉容顯得蒼白、憔悴,她耳
垂上戴著一副鑲嵌藍寶石的金耳環。
    “多謝狄老爺委派四個差役前來幫小婦人料理喪事。我丈夫的通家友好葉奎林、何朋照
例要來吊喪並助理一應後事。隻因時疫猖撅,人心惶惶,且又庶事冗繁,誰也脫不了身子來
了。”
    狄公道:“梅夫人休提了,倒是下官應多謝梅先生,想梅先生在日,急公好義,日夜周
旋公務,為京帥百姓辦了若許多好事,如今不幸身故,人人感傷,夭地含悲。衙門正在為梅
先生草擬訃告,擇吉日隆重閉殮安葬,未知梅夫人還有什麽金玉之言吩咐?”
    “狄老爺,梅先生在日誌誠信佛,篤好內典。一生也廣積陰功,大力布施。到時隻望請
到普恩寺高僧為他做功德道場,度他超生。盧大夫去那普恩寺問了吉時,道是明夜酉牌正是
大吉。”
    狄公道:“下官將代表京師臣民參加梅先生喪禮,我深深敬佩你丈夫的高行大義。梅夫
人請用茶點。”
    梅夫人點頭稱謝,兩手捧起茶盅,狄公注意到她的小指上戴著一枚嵌藍寶石的金戒指,
與她那副耳環正相調諧。
    “梅夫人,”狄公又說。“梅先生後事料理完畢,我將委派人將你護送去鳳翔府。此地的
病疫極是可怕——夫人,請用果品。”說著將一碟糕點捧上。
    梅夫人拿起糕點正待要嚐,眼光落到那個瓷碟上,忽然驚惶不安起來,呆呆怔了半晌才
慢慢說道:“當初我便要去鳳翔,隻是梅先生要留在京師,我怕他一人孤單,又公務操勞,
放心不下,便陪同他一並留下了;隻遣放了一應奴仆。誰想如今他撇下了我,竟自去了,叫
我好生悲淒。眼下梅家遠房的族兄要來承繼財產,人去樓空,好不催人下淚。”說著止不住
嗚咽抽泣起來。
    狄公道:“梅夫人,你先回府上休息,轎子已備下,明日我準時來府上吊唁。”、梅夫人
道了萬福退下。上轎回梅府不題。
    狄公送走梅夫人,急忙將適才盛放果品糕點的盤碟器皿一一拈來細看。
    陶甘問:“老爺為何細看起這些盤碟來?”
    狄公道:“適間我見梅夫人隻望著這盤碟呆呆發愣,臉有惶恐之色,心中不由狐疑。”
    陶甘道,“會不會是這盤碟的圖案令梅夫人驚惶不安?這是一種通常可見的藍、白兩色
圖案,俗名喚作‘柳園圖’的,各地窯坊最是常用。”
    狄公拿起一個盤碟細看,見圖案上畫著垂柳蔭裏一幢樓閣,垂柳蔭外一條小河,小河上
架著一座石橋,石橋下是一翼水亭。橋上一對男女相倚而行,後麵追趕著一個拿著棍子的老
翁。天上還飛翔著兩羽小鳥,河水細浪清晰可辨。
    他問陶甘:“這柳園圖可有什麽傳說?”
    “至少有十來種不同的傳說。老爺。不過最為流行的一種便是說,古時這個遍栽柳樹的
花園樓閣裏住著一個富翁,這富翁隻有一個獨生女兒。他要將女兒嫁給另一個富翁,然而女
兒已經愛上了他家的一個書憧,他們相約雙雙逃走。富翁聞汛拿著棍子追趕上橋來。有的說
後來這一對年輕人在絕望中投河自盡,他們的魂靈變成了天上一對燕子或河裏的鴛鴦。有的

則說他們預先在水亭下偷偷藏下了一條船,終於成功地逃跑了,在遙遠的地方過著幸福的生

活。”
    狄公聳了聳肩說道:“好一個美妙的傳說。但這柳園圖又怎麽會令梅夫人惶恐不安呢?”

    馬榮匆匆跑人內衙稟告道:“老爺,葉奎林侯爵在他府邸被人殺了,喬泰此刻已先去了
葉府。”

    “葉奎林?不是那個早被削奪了爵位的康平侯之後麽?”狄公道。
    “正是。葉府的家仆正奔來衙門報案,撞上了我與喬泰哥。”
    “備轎——去葉府。”狄公命令道。
          
    第八章
    柳園圖
    第八章
    四人官轎抬到葉府門樓下。葉府巍峨高聳,儼然一座城樓——二百年前這裏正是北魏朝
時的一座堡塢,運河從堡塢下流過,當時鎮守這裏的大都督康平侯葉文紹在新月橋上設了卡,
征收橋上行人,橋下行船的稅金。至今這門樓上還布滿了魚鱗片的圓釘,當年赫赫威勢的遺
跡乃可尋覓。
    葉府的耳門開了,那年輕的侍仆見是官府來了老爺,忙恭敬將狄公、陶甘迎人府裏。喬
泰稟告道:“老爺,我在此已恭候多時,葉奎林之死確屬謀殺,現場在枕流閣長廊裏。那裏
可俯瞰府外運河和舟楫。這侍仆的母親專是服侍葉夫人的。葉奎林被殺就是她母親首先發現。
我搜查了枕流閣那一條長廊及府院裏各門戶走廊,並不見有凶手留下的痕跡。進出葉府隻有
這一扇耳門,那正大門已有二百年沒有開啟過了,這座城堡般的府第三麵是雉堞狀的城牆圍
繞,一麵臨河,再也沒有第二個門戶。凶手隻能是由這耳門進去,又從這耳門溜出。耳門背
後裝有一道三簧活鍵鎖。從外麵開啟必須要有一柄特殊的鑰匙,從裏麵開啟隻須用手指一撥
便行。由府裏出來,隻需隨手將門關合,鎖使上死了。”
    狄公點頭道:“這便意味著凶手是由府裏的人放進來的,凶手要出去府裏,便無拘束。”
    他問那年輕侍仆:“今晚你放進來府裏什麽客人沒有?”
    “老爺,小人並未放進來一個人,隻不知侯爺自己可曾放人進來?小人整日都在廚下幹
活,不曾留意這門戶。”
    “這耳門有幾柄鑰匙?”狄公又問。
    “隻有一柄,一直由侯爺自己掌管。”那年輕侍仆有些忐忑不安。
    狄公道:“喬泰,領我去枕流閣現場!”
    喬泰遲疑了一下,說:“老爺最好去見一見葉夫人,葉夫人悲慟欲絕,象有許多話兒要
與老爺訴說。”
    狄公一想,忙答允:“就由這侍仆引我去見葉夫人。喬泰,你此刻便回衙署,馬榮正等
著你一起去巡值哩。”
    年輕侍仆擎起一盞油燈,、領著狄公、陶甘穿過一個青石墁地的大院落和陳列著矛戈弓
箭的演武廳,繞過許多處樓台亭館,回廊曲檻,來到一個花木扶疏的小花園。——一路行來
並不見有人影。夜氣寒冽,陰風森然。
    侍仆輕輕地敲了敲花園粉牆下的一扇琵琶形描金雕花門大的銅環。一個年紀五十開外的
婦人開了門。
    “娘,官府狄老爺來府上查問侯爺被害之事了。”
    狄公見那婦人麵容憔悴,蓬頭垢麵。便開口問道:“老婦人你是什麽時候發現主人被害
的?”
    “約莫半個時辰前,我正捧著茶盤上樓去長廊,隻見侯爺血肉模糊躺在地上,早已斷了
氣。”
    “娘,先領狄老爺去見葉太太吧!”那年輕侍仆說。
    老婦人將他們引進一個殿堂。殿堂裏幽暗悶熱,一支銀燭台嘩喇地閃著燭火,地上正中
大銅火盆上擱著一個白瓷藥罐正在嘟嘟冒氣。
    狄公驚訝地發現殿堂中央的高台上端正安著一張金漆盤龍大禦座。禦座上直挺挺坐著一
個金釵鳳袍的婦人。禦座的綢緞軟墊四邊鑲著金箔;垂下金黃色整齊流蘇。禦座兩惻各垂下
一幅黃綾幔幛。高台兩側各豎著一柄龍鳳五明扇。狄公見了這些僭越的裝飾,心中不免厭惡。
    狄公見那婦人的眼睛閃爍著冷淡的光芒,疾病和悲痛已經損毀了她昔日的端莊儀容,狄
公這時才發現禦座上的金漆已經斑駁脫落,婦人的鳳袍滿是汙垢,黃綾幔幛多有黴斑。整個
殿堂灰上層積,狄公感到仿佛進了一座香火衰謝的古廟,那位古董一般的老婦人同神龕裏的
娘娘相去無幾了。
    葉夫人動了動嘴唇,開言道:“狄老爺枉駕親自來敝府查訊侯爺被害之事,老婦人見禮。”
    “葉夫人,這是本官應盡的職責。夫人猜來是誰殺害了葉先生?”
    “侯爺久不在朝中做官了,昔時的仇家仍不肯放過於他。那康靖侯尤虎便是一個。八十
年來一直是仇家。其實,男人們的事我一個婦道人家能知道多少?隻望狄老爺明察秋水,訪
拿到凶身,替我亡夫報仇。”說著兩眼一閉,淌下幾滴淚來。
    狄公見葉夫人滿臉愁容,吩咐陶甘留下陪伺葉夫人,一麵可順便打聽葉奎林的日常起居
情況。
    他回頭對待仆說:“你帶我去枕流閣長廊。”
    狄公告辭這位生活在曆史陰影裏的侯爵夫人,走出那座鬼火閃爍的古老殿堂,穿過前廳
外的超手遊廊,便見到一座狹窄的樓梯。
    侍仆道:“狄老爺,這裏便是枕流閣了。侯爺就是在這樓閣的長廊中被人殺害的。”

    狄公跟隨侍仆上了樓梯,恃仆從腰間取出鑰匙開了門。

    狄公進來枕流閣一看,隻見朱柱碧欄一排長廊,長廊臨窗整齊垂下湘妃竹簾,窗外水雲

寒星、漁火檣帆隱約可見。梁柱間匾額無數,積滿了灰土。正中一方巨匾上書鬥大“枕流漱

石”四個金字。巨匾下靠壁一張紫檀木八仙桌,桌兩邊各是雲山石嵌烏木靠椅;桌上一支高
燭。搖曳閃爍,正照著斜倚著靠椅的死者可怕的臉麵。桌子對麵安放著一張繡榻,繡楊上整
齊鋪著涼罩。
    狄公走近八仙桌俯身一看死者的臉,不由嚇得後退幾步。他見過形形色色的死屍,但眼
下這葉奎林的死狀不得不令他感到驚恐。死者的半邊臉全部砸爛,眼棱豁裂,烏珠進出。紅
的血水、白的腦水、黑的烏珠。流漿混作一團粘腥。碎裂的烏珠垂下到嘴角邊,賴了一條紅
血絲牽掛在眼窩內。另一隻眼睛驚恐發呆,嘴張得很大似要叫喚。幾隻綠頭蒼蠅正圍著那團
粘腥嗡嗡亂飛。
    從死者斜倚在靠椅裏,雙腿八字分開的姿態判斷來,凶手襲擊他時他正站在八仙桌邊。
狄公摸了摸死者的四肢,並未僵硬,他卷起死者的衣袖袍襟,並不見身上有暴力損傷的痕跡。
    地上,死者的黑弁帽滾在靠椅下,帽子一邊扔著一根牛皮鞭子,鞭子的短柄下散開七八
條細長的辮束。一隻青瓷花瓶打碎在地上,藍、白兩色的瓷片間散著幾片枯萎的花瓣。桌上
兩隻茶盅。一隻有剩茶,另一隻幹幹淨淨。一盤糖汁生薑上圍滿了蒼蠅。另一把靠椅依著八
仙桌尚未拉出。
    狄公歎了一口氣,慢慢捋著胡須。葉奎林的臉部表情已經很難看出,隻見他半張灰黃的
臉,下顎有一撮山羊胡子。身子高瘦。狄公以前從未見過葉奎林,看來葉奎林同葉夫人一樣
也生活在曆史的陰影裏,依賴著世族餘蔭苟延著生命。
    世族姓氏的自傲感使葉奎林隻同梅亮、何朋等少數閥閱苗裔來往。狄公也不認識何朋,
——看來要解開葉奎林遇害之謎首先必須查清他的生活習常和品性嗜尚。
          
    第九章
    柳園圖
    第九章
    陶甘走進了枕流閣。那服侍葉夫人的女仆站在門口等侯傳話。
    陶甘道:“老爺,這案子可有了眉目?這女仆對葉奎林滿腹仇恨,老爺可親自問間她。”
    狄公道:“凶手當是葉奎林的熟友或地位卑賤的人。葉奎林讓他進來這枕流閣,不讓座
又不敬茶,自顧吃他的糖汁生薑。後來兩人動了武,是夙嫌、是新仇,還是言語一時不合暫
且不知。地上扔著皮鞭和摔破的花瓶便是動武的明證。凶器並不鋒利,隻是靠巨大的力氣才
砸破葉奎林的半邊臉麵。凶手當是體格豐偉,膂力過人。”
    狄公示意陶甘叫那女仆進來。
    女仆看了看葉奎林的屍體,惡心地皺了皺眉頭,上前來向狄公道個萬福。
    狄公和藹地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奴婢名桂花。”
    “你來葉府多久了?”
    “我家世世輩輩是葉府的奴仆,我就生在這葉府裏。”
    “你主人被人殺了,你有什麽想法?”
    “老爺,他是一個放蕩的老色鬼,一生幹盡了壞事,死了倒也幹淨。老爺不知,這老色
鬼每天都要拉些妓女到這長廊裏來尋歡作樂,追逐淫戲,醜態百出。他對奴仆凶狠殘忍,恣
意虐待。稍不順意,便鞭子抽打。六年前主人就在那張繡榻上將一個奴婢活活用鞭子抽死!
老爺不信可去後院竹林裏發掘,那屍骸還在哩。”
    “桂花,我問你,可有個何朋的常來府上?”
    “嗬!老爺問的是橋對麵的何將爺?往昔時倒常來府上,奈何侯爺一心隻在女色上,故
長久不來走動了。何將爺乃真是一個賢良君子,何家祖上三代都是將軍,可現在朝廷竟不許
他身佩腰刀,一身武藝隻能用來打野獐子、射老雕。”
    狄公又問:“桂花,你猜來是誰殺的你家侯爺?”
    “必是那等為妓女拉皮條的無疑。可是近來時疫凶急,妓女都逃出長安去了,侯爺整日
納悶得慌。”
    狄公又問:“桂花,誰替葉夫人看病來?”
    “盧大夫。侯爺說他是個正經大夫,我不知他的醫道如何,我看他正是同侯爺一樣的荒
淫好色之徒。——侯爺與妓女鬼混時,他都在場!”
    狄公點點頭。
    陶甘說:“葉奎林的私生活外麵知曉的甚少,就是梅長官也不曾同我們說起過。看來葉
奎林行事還是小心謹慎,並不聽聞他有這等醜事外揚。”
    狄公低頭突然發現繡榻的腳邊有一閃閃發光的東西,忙俯身拾起,見是一枚嵌著紅玉石
的耳環。細看那玉石上還有一絲未幹的血跡。
    “今晚必有女子來過這長廊!陶甘。”
    一陣風吹來,八仙桌的蠟燭熄了,年輕的侍仆趕緊取了撇火石重新將蠟燭點亮。一麵小
心避免去看那死人。
    狄公叫住了她,問道:“今晚來這長廊的女於是誰?”
    年輕侍仆的臉頓時轉蒼白,支吾答道:“那女子……她,她決不會殺了侯爺!”

    狄公道:“她可以是一個證人。——殺侯爺豈是一個女子能幹得出的?”

    侍仆乃說道:“十天前我見她第一次來府上,以後便時常來了。今晚卻未知來過沒有,
每回來都是兩個人。”
    “兩個人?!”狄公驚問。
    “老爺,真是兩個人。一男一女。一天小人聽得長廊裏傳出美妙動聽的歌聲,忍不住上
樓來偷看了。那女於很是年輕、容貌真如天仙一般豔麗。那夜還聽見有鼓聲伴唱,那男的因
是背著小人,沒看仔細,想來便是擊鼓的。後來那女子又在繡榻上跳起了舞,看得小人幾乎
著迷了。”
    狄公道:“你們此刻可以走了。倘有客人來府上拜訪,務必問了姓名回報於我。”
    侍仆答應,退下了枕流閣。那女仆也跟隨而下。
    狄公對陶甘說:“那兩人今夜確實來過,有這枚耳環為證,桂花說凶手可能是一個拉皮
條的人,這猜測或許是對的。葉奎林虐人成性,那女子的歌舞不稱於心,便掄起鞭子要抽那
女子,那男的出來阻攔。阻攔不了,一時怒起便與葉奎林搶奪鞭子、並用身藏的鐵棒將葉奎
林打死。——這種拉皮條的都有一兩手防身的招式,術業雖卑賤,卻往往有血氣之勇,事急
便會殺人。”
    陶甘點頭道:“既是賣唱的男女;葉奎林自然不會讓座敬茶。他們殺了人便很炔溜走。
偌大二個葉府,並無有一兩男仆,誰人阻攔?我思量來這賣唱的女子多半是舊城某家煙花行
院的妓女,並不難尋覓。”
    狄公道:“我們不妨再在這裏細細找找,或許還能發現些凶手遺落的東西。”
    狄公走到窗軒前,卷起湘妃竹簾。見樓閣外正麵臨運河,黑呼呼的新月橋宛在眼底。運
河流到這裏剛好一個轉彎,故河麵甚是寬闊。狄公再低頭一望,猛發現這枕流閣名副其實枕
在水流之上,長廊之下支立著一排石柱,石柱的底礎全在瀕臨河岸三四尺的水裏。
    石柱周圍的水麵長滿了碧綠的浮萍水草。枕流閣兩邊則全是垂直百刃的高牆。靠新月橋
北堍聳立著尖塔般的戌樓。新月橋南堍沿岸一排嫋娜的煙柳,柳蔭間露出一幢精致樓閣的飛
簷翹角。樓閣下有一彎石橋,橋下是一翼玲瓏別致的水亭。
    狄公看著猛然想起對麵這花園樓閣正是何朋的府郟又見這一線風景好生麵熟,隻是一時
想不起來了。
    他放下竹簾回過頭來,見陶甘正在桌上將青瓷花瓶的碎片一一拚湊。陶甘抬起頭見狄公
望著他,便說道:“老爺,這裏有幾片碎瓷上也粘著有糖汁,與死者嘴邊,手指上,袖口上
一樣。我想來葉奎林在臨死前曾抓起這花瓶企圖自衛。他手中的鞭子被凶手奪去之後,便順
手掄起這個花瓶。可惜已被凶手鐵棒擊中,身子倒下了,花瓶也從手中掉到了地上打碎了。
這裏有兩塊較大的瓷片恰恰落在皮鞭之上。老爺,你看這塊粘有糖汁的瓷片正是花瓶細長的
頸脖。”
    陶甘幾乎將青瓷花瓶全部拚湊齊了。
    狄公的眼睛突然亮光一閃:“柳園圖!”
    青瓷花瓷上正畫著柳園圖。
    狄公恍然憬悟,跑到窗軒前拉起湘妃竹簾,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
    “何朋家的花園樓閣正同這柳園圖一模一樣:陶甘,你不覺得這柳園圖、這青瓷花瓶與
葉奎林之死有什麽關連嗎?”
    狄公話未落音,忽見竹簾下一團揉皺的白紙,急忙秉燭彎身撿起。他輕輕將那紙團展開,
卻原是一幅白綢汗巾,汗巾正中一點鮮紅的血斑。狄公用手摸了摸汗巾四角,卻是濕的。
    “這汗巾浸著了水,哦,上麵還沾著一片水草哩!陶甘,將這白綢汗巾小心收藏了,這
可能是凶手留下的最重要的證據。”
    狄公忽然想到什麽,忙又將竹簾拉起,用燭火照著細細看了一遍窗台,並不曾見有什麽,
他吩咐陶甘將左右的竹簾全數拉起。陶甘才拉起兩個窗格,狄公便喊住手。
    “奇怪!奇怪。這左右窗台全積了厚厚一層塵上,如何獨獨這一格窗台不見有塵上,甚
是幹淨,必是有人擦拭了。”
    狄公縱身一躍,站上窗台。嚇得陶甘急忙扶住狄公腿脛。
    狄公見窗台下正垂直支起一根石柱,石柱銜結處濕漉漉也沾有幾片水草。
    “陶甘!有人泅渡過河來,從這根石柱爬上了窗台。然後跳進了這長廊。”
          
    第十章
    狄公立在新月橋橋麵上,無限感慨地俯瞰著橋下粼粼閃光的波浪,不禁喟歎頻頻。
    “逝者如斯。每想到昔日京城的繁華景象我不覺要潸然墮淚。記得閑常時節裏這橋麵上
舊貨攤挨肩,行人摩踵。入夜燈光彩飾,五色璀璨。倚欄吹蕭者有之,步月吟詩者有之,乘
酒放歌者有之,男女約會者有之,拄杖賞遊者有之——一派盛世升平景象。更莫說那新春、
上元、端午、中秋等佳節了。而如今陰風慘淒,滿目蕭索,路有白骨,鬼哭人怨。就是這河
水也都發了臭,魚蝦兒都漸漸死絕了!”
    陶甘道:“老爺莫要憂慮過甚,反傷了金玉之體。城裏情況已開始好轉,喬泰、馬榮已
派人掘開新渠,引渭水進城,並封鎖了所有的陰阱,隔絕了染上病疫的病人。死屍焚化也有
條不紊。盧大夫說過隻要城裏飲水一潔,這癘疫的蔓延便受阻抑。大凡癘疫都因這飲水的不

潔造成的。”
    狄公道:“天災不單行,還惹出許多人禍。對那班乘危亂犯科作奸、殺人打劫的人,必
須嚴懲不貸!”
    陶甘的話頭又轉到了葉奎林一案。
    “作案現唱—枕流閣的長廊裏跳進了第三者,這案子便又複雜了幾分。”
    狄公道:“泅水並不很難,不過要從水裏沿那根十來丈高的石柱爬上窗台則非常人所能
辦。我又想這第三者跳進長廊時,那一男一女是否已經離開,抑還是他們原來與第三者便是
一黨,早已勾結,專等著協合下手。再說葉奎林掄起花瓶究竟要砸向淮?是那拉皮條的男人,
還是突然闖入的第三者?陶甘,我有一個設想,這闖入者會不會是何朋?”
    “什麽?老爺你說闖入者是何朋?”陶甘大吃一驚。
    “嗯,那個早被削了爵位而還自稱將軍的何朋。他是長安舊世族的嫡裔,‘梅、葉、何’
的‘何’——葉夫人的女仆對他的敬意與她對葉奎林的仇恨很能見出些端倪。再說,葉奎林
會不會故意打碎花瓶,讓人對花瓶上的柳園圖引起注意,提示後人勘破此案的線索。我發現
花瓶上的柳園圖與河對麵何朋的府邸竟是十分相象。”
    陶甘撚著左頰上的三根黑毛,慢慢點頭,說道:“這倒是很有可能的。那女仆不是說葉
奎林是個殘忍狡詐的人麽?難說他不會想出這麽一條為自己雪冤複仇的絕計。”
    狄公沉吟半晌,突然說:“陶甘,我倆既已到了何朋府邸的大門,何不索興作一次不速
之訪。柳園圖的設想固然跡近無嵇,但何朋或許倒能向我們提供更多的葉奎林的近況。我也
可暗中揣測桂花的話是否屬實。”
    他們走下了新月橋,迎麵便見沿河的白沙堤一行翠柳嫋嫋擺舞,輕風徐來,涼意習習。
    一路繞進去,隻見竹篁深處,聳立著二座鬆木、杞柳、竹子紮就的門樓。門樓外懸著塊
匾額,上書“柳園”兩個碧綠隸書。峰回路轉,曲徑通幽,柳蔭疏密間望見河水粼粼閃光,
遠遠影綽綽一翼水亭。
    過了一座小石橋,抬頭便見一幢美輪美矣的樓閣,碧瓦黃甍月光下仍可依稀辨出。朱漆
大門上裝飾有金色柳葉圖案。
    陶甘敲了敲門上的銅環,半晌不見動靜。陶甘性起,如擂鼓般急敲了一通,這才聽得門
裏有人走動,接著大門吱嘎一聲打開,閃出一個虎背猿臂,滿臉絡腮胡子的大漢。他手中擎
著一支蠟燭,寬大的衣袖撩得很高。他大聲問道,“你們找誰?”
    陶甘答道:“京都留守代攝京兆尹事兼大理寺正卿狄仁傑老爺專來造訪何朋相公。”
    “天哪!原來是狄老爺大駕賁臨,何某行動怠慢、言語衝撞。萬望狄老爺寬恩恕罪,不
念草野之人荒疏禮節。”說著偷偷向狄公看覷一眼,心中大生狐疑,不由躬身一旁站定。
    狄公笑道:“我正與衙署長史陶甘閑步到此,別無要事,隻想討一口茶吃。望何相公方
便則個。”
    “這個好說。狄老爺駕臨敝舍,蓬蓽生輝,何某當親執壺盅,聊獻敬意。——好在舍下
清閑,隻我一人守留。狄老爺,陶長官,不妨內院用茶,寬坐片刻。”
    何朋引著狄公、陶甘穿廊軒,過廳堂,進得內院。揀了個臨水亭榭剛待坐下,狄公道:
“何相公,我想還是回到適才那臨河的樓閣上去吧,那裏正可觀賞這柳園內外的月光水色。
    再說,衙門裏的轎夫過一會便來新月橋上接我們,俯瞰窗下,正不誤事。”
    “狄老爺主張的是。實不相瞞,我適才正在那樓閣上打盹哩。夜來月華照水,水波映月,
別有一種怡人情性的風味。”
    何朋說著又引著狄公,陶甘回出小院,沿曲折欄杆繞過一座花園假山,側門進到一問廳
堂。從廳堂後穿出迎麵便是那幢臨運河的樓閣了。
    何朋引客人上到那樓閣,便推開了臨運河的兩格窗戶。狄公望去正見到河對麵葉府枕流
閣長廊的那個支立石柱的窗台。何朋讓客人靠桌竹椅坐定,點亮了供案上銅燭台的兩支大蠟
燭,自己也便拉一張竹椅坐下。
    狄公環視了整個樓閣,見後牆上掛著許多戈矛弓箭,正中一幅帛畫,畫的是一位英武的
將軍戎裝策馬正陣上歸來。牆角的大床上披著一張虎皮,整齊堆著兩百年前的一副鍪盔金甲。
    何朋笑道:“家曾祖酷嗜打獵,當年這運河兩岸還是一片林木蔥蓊的野樹林子,舍下隻
是一個狩獵的茅篷。往事如煙,不堪回首。高岸為穀。深穀為陵。而今普天之下都是大唐的
疆土,海內百姓都是大唐的臣民。祖上傳下的爵位削了,食邑丟了。我三代將門之後連佩一
柄腰刀都不容許。哈哈!這柳園成了我何家唯一的產業。不承權輿,何必哀傷?何以解憂,
唯有杜康。飲酒、打獵成了我的嗜尚。天意高深、何必苦苦猜測。關東來的大大小小文武百
官擠滿了長安城,我隻好天天龜縮在這柳園內品茶、打盹了。有時也去對麵侯爺府上吃盅酒,
葉侯爺雖也籍沒了莊園、食邑,但比我有錢,天天卻是摟著女人尋歡作樂。我則還是喜歡到
鄉間去打獐子、野兔。”
    “那麽梅亮呢?你閑常也與梅亮過往麽?”狄公插了話。
    “梅亮雖也是關內世家,晉紳抱笏的時代過去了,但他卻恬不知恥,專一夤緣官府,阿


諛逢迎。生財有道,成了巨富。究竟蒼天有眼,跌死在樓梯下。天日昭昭,分毫不爽。”
    說罷偷眼又看了狄公一瞥。
    狄公不悅。又問:“何相公適才說葉奎林天天尋歡作樂,你可知道近十天來常去葉府的
歌妓是什麽名號?外麵已經流言紛紛了。”

    何朋臉色陰鬱,答道:“狄老爺指的莫非是珊瑚小姐、不知外麵流言是如何說她的?
    我見過她一兩回,她的歌舞如瑤台廣寒的天仙一般,人模樣也俊俏風流。就是昔時聖上
的教坊司裏也挑不出相仿佛的來。”
    “何相公可知道這珊瑚小姐是哪個行院的班頭?“陶甘問道。
    “葉奎林偏這一項不肯吐個口兒——他不許我單獨同他們閑聊。”
    “他們?你指的是還有個拉皮條的?”
    “我隻見過一麵:那是個上了年紀的人,兩個肩膀有高低,背脊象是有點駝,但能打得
一手好鼓。”
    “何相公,今夜對岸葉府裏出了點亂子,你站在這窗戶前望去時,見到有什麽異樣麽?
    葉府那沿河的一條枕流閣長廊,這裏望去真是盡收眼底啊!”狄公開始旁敲側擊。
    何朋搖了搖頭,答道:“我今夜喝了點悶酒,很早就關窗,不曾仔細看過對麵動靜。
    記得對麵長廊裏隻是一片漆黑。”
    狄公道:“珊瑚今夜去了葉府。那長廊裏出了事!”
    何朋一驚,忙問:“出了事?出了什麽事?”
    “葉奎林被人殺了。”狄公平靜地說,兩眼緊盯著何朋。
    何朋頓時跳了起來,惶惑地叫道:“葉侯爺被人殺了?蒼天在上!他也死了!”
    突然他恐懼的目光盯著狄公,問道:“他的眼睛怎麽樣?”
    狄公微微一怔,轉而平靜地答道:“他的左眼烏珠掉出了眼窩。”
    何朋的臉變得灰白,牙齒格格作響,滿頭大汗淋漓。
    狄公道:“何相公敢情是信了那童謠?你思量來是誰殺了葉奎林?”
    何朋搖搖頭,神情木然、
    狄公從衣袖裏取出那枚嵌紅玉石的耳環給何朋看了,問道:“你知道這首飾是誰的?”
    “珊瑚小姐的。老爺,我一眼便認出這耳環是珊瑚的。珊瑚這小狐媚子每日見了我,歌
舞便放出一層解數,象是專一為我何朋獻的殷勤,百種妖嬈,十分生憐。背裏幾回與我暗遞
秋波。有一日那打鼓的偷偷為她遞了一張信紙與我,信上說,她恨透了葉侯爺,求我助她逃
離虎口。我想在這一等事上我須得見義勇為,決不可袖手旁觀,遺笑於裙釵。如今他既已死
去,我說來便也無妨。葉侯爺最有虐待女子的惡癖,他那根鞭子曾抽死過侍婢和妓女。珊瑚
這小狐媚子雖步步小心,時時設防,但葉侯爺看她跳舞時那垂涎三尺的饞相,那卑鄙的目光,
那布滿血絲的眼睛,令人不由膽寒,要為珊瑚捏一把汗。”
    “葉奎林知道你被珊瑚迷住了嗎?”狄公問。
    “哈哈!迷住了?不妨可以這麽說。每回我見到她時真是如癡如醉,身子如走了魂魄一
般。三日沒見到她,便心神恍惚,偶然發呆,不思飲食。——不管老爺你信與不信,事實就
是如此,葉奎林當然知道其中委曲,他早就看出珊瑚鍾情於我。這廝先是將我吃幾番閉門羹,
不放納我進去葉府。後來竟想出了個花招,人夜,他將那枕流閣長廊的竹簾全放下,又將長
廊裏燈燭點得暄赫通明。再令珊瑚立在那繡榻上跳舞——跳那些令人作嘔的舞,故意讓我見
其影不見其形,消遣我、嘲弄我,這廝真的卑鄙邪惡,令人發指。我好幾回想一箭射去,射
穿了那竹簾。奈何自己短了詞理,也隻認委屈了。”
    何朋說著又長長籲了一口氣,一麵又用拳頭捶著膝蓋。
    狄公又問:“珊瑚每回來跳舞時,葉奎林都允許什麽人進去那長廊?”
    “隻有盧大夫,他可以進出自便。盧大夫與他沈瀣一氣。也是個齷齪醃髒的登徒子。
    聽說還為侯爺調合什麽春藥。”何朋慍慍地說。
    狄公沉吟不語,一麵從袖中取出一柄折扇慢慢扇著,半晌忽然說道:“何相公,貴宅柳
園是依照了瓷器上的一種名喚柳園圖的圖案設計建造的吧?”
    何朋的眼睛閃出了奇怪的神色。
    “柳園圖?”
    “嗯!”狄公微笑著點點頭。
    “老爺猜錯了。恰恰相反,正是敝園為瓷器繪匠提供了那圖案的原型。”
    狄公一怔,與陶甘很快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說道:“如此說來,何相公一定能講述出
這柳園圖中人物故事的原委。我聽說過種種傳說,人們說這柳園裏住著一個年老的富翁,他
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兒……”“老爺切莫信了這等市井閭巷的杜撰編造,我家從不談論這柳
園,更不會證實柳園圖那無稽的故事。唉,事實的真相並不光彩,說來也是我們家的一樁家
醜。老爺如果感興趣,我不妨也揚露與老爺聽聽。隻望今夜助個茶興,破破岑寂。出了柳園
門,千萬別張揚則個。”
    狄公拍手稱好。他見何朋的眼中閃出一種異樣的光芒,這光芒可析出他對昔日榮耀的沉
緬、懺悔和無可奈何的傷感。

    “柳園的故事要追溯到先曾祖。那時天下甫定,大唐初立國柞。十八路英雄紛紛消歇。
    關中長安的大族世家臣服於新朝,被褫奪了爵位、食邑、奴仆、良田,——先曾祖身為
將帥,勇冠三軍。掛甲辭官後便日日在家自娛,消磨晚景。那時他雖失了朝中權位,手中好

在還不乏錢財揮霍。先曾狙化了六千兩銀子買下了一個叫‘藍寶石’的歌伎——老人的晚年

全部精神情趣都傾注在這藍寶石身上了。兩個也是百般恩愛,日夜形影不離。他為藍寶石擴
建了這幢別館,藍寶石原姓柳,且他見藍寶石纖腰如柳條一般嫋娜可愛,遂沿河遍植柳樹,
添築了兒處樓台亭閣,並親自題這園邸為‘柳園’。如今大門那匾額上的‘柳園’字樣便是
先曾詛的親筆。
    “老人對藍寶石可算是捧出一片真心了,金銀綢緞,山珍海味且不說了,但凡藍寶石開
口,有求必應。便是她要天上的月亮也恨不得搭梯上去摘來給她,隻巴望藍寶石笑顏常駐,
心滿意足。無奈藍寶石終究是個煙花水性的女子,她漸漸厭倦了柳園裏的生活。先是長籲短
歎,暗中流淚,繼而做張做致,難人顏色。最後竟與梅家一個公子私戀上了。綢繆纏綿了一
陣,便打起逃奔的念頭。柳園裏那小石橋的東頭有一座水亭。一天深夜,梅公子偷偷在水亭
邊停下一葉小舟。那天他打聽實了先曾祖在康平侯家赴宴,便約定了藍寶石在石橋上等候與
他一共遠走高飛。
    “藍寶石裹卷了金銀細軟剛下了樓閣,先曾祖正巧回府撞見,於是她就拚命向那石橋逃
去。梅公子早在橋上等候,見藍寶石慌張而來,知是有人追趕,遂拉著藍寶石奔下水亭,跳
上那小舟便匆匆解纜。先曾祖月光下見是梅公子勾引,一氣之下昏厥在橋上。那葉小舟載著
梅公子和藍寶石悠悠而去。—聽說是在康靖侯府上躲避了一陣,以後便不知去向了。”
    何朋一對憂鬱的眼睛凝視著窗外的夜空,停頓了半晌,拭了拭額上微微沁出的汗珠,又
繼續說道,“老人從此癱瘓在床上,再也不曾爬起來過。每天隻要人扶著他坐定在一張椅子
上,他默默地望著柳樹蔭裏那座石橋呆呆發愣。全身動彈不得,隻有一對充滿悔恨和幽憤的
眼睛不時淌下幾滴滾熱的淚來。——這樣的日子竟苟延了六年!六年裏沒有一日老人不幻想
著藍寶石的突然歸來,”何朋的臉上抽搐著,露出痛苦的神色。他的一對布滿血絲的眼睛閃
出了與他曾祖父一樣的悔恨與幽憤的光芒。他緊握拳頭,嘴唇發白,額上的皺紋凹陷得根深。
沉吟了好一陣才緩緩理了理前額垂下來的一綹花發,苦笑著說:“狄老爺興許已經煩厭了,
陳年的皇曆翻來徒生煩惱。來,喝茶。茶都涼了。總之,先曾祖的晚景夠淒慘的。”
    他緊咬著嘴唇,竭力抑製住胸中動蕩激酣的感情。
    “何相公尚未有娶妻室?”狄公問道。
    何朋尷尬地點了點頭,苦笑了一聲:“是的。我還不曾結婚。說來也慚愧,人過四十萬
事休,我的黃金年華已如東流之水,早已消逝了。我想得很通透,也真所謂是看破紅塵。
    再說,梅亮死了,葉奎林死了,我何朋的死期也不會遠了。我們三家的榮枯盛衰是係縛
在一起的,我們三人的年壽也息息相關。童謠不是說‘自日悠悠不得壽’嗎?”
    陶甘遞了個眼色給狄公。狄公見窗下的新月橋下已停著一頂官轎。
    狄公忙欠身道,“何相公,過蒙盛情,杯茗款待,不覺留連,十分擾極。下官告辭了。”
    何朋情猶有餘,不免訕訕。見狄公站起也慌忙躬身施禮,秉燭送下樓閣。
    出柳園大門時,狄公深有感慨炮說:“何相公,不意今夜我才聽真了這柳園圖的來曆。
    ——何相公請留步。”
    
    第十一章
    狄公、陶甘回到衙署,馬榮、喬泰迎入內衙。
    狄公問道:“城裏情況如何?”
    馬榮答言:“平靜無事。隻是死人的數目仍在上升。新渠已挖通,渭水已經流入城裏河
道,陰阱全部管製。廣成倉出過點小亂子,很快平息了。”
    狄公點頭微笑表示欣賞。
    狄公將他同陶甘查訪了葉奎林家和何朋家的全部情況向喬泰、馬榮一一講述了一遍。
    喬泰、馬榮禁不住對這案子的複雜情節感到極大興趣,紛紛議論起來。
    馬榮道:“我看來何朋必是殺人凶犯無疑。他血氣剛強,焉肯平白受葉奎林侮辱?他自
己不是說幾番氣得要一箭射旁葉府枕流閣的竹簾。再說,珊瑚暗中求助於他,一個頂天立地
的大丈夫竟不能拯拔一個弱女子出水火,還算什麽將門之後、勳爵世胄?”
    喬泰道:“老爺所言極是。葉奎林正是故意摔破青瓷花瓶,留下一幅柳園圖案,指示官
府勘破線索。再者,何朋的體格和膂力也足以泅渡過運河,沿那石柱爬上到枕流閣長廊的窗
台。或許他同珊瑚早已約定,裏應外合,齊力殺死葉奎林。”
    狄公微笑搖了搖頭。說道:
    “今夜我見何朋講述柳園圖時,情緒很是激動,象是被強烈的感情衝突苦惱著。他講他
曾祖父的故事恰仿佛在講他自己的身世一般,幾番見他強抑住胸中起伏的感情,露出痛苦又

無可奈何的神色。如果真是他為了珊瑚殺的葉奎林,他又為何自己講得如此坦露,切切之聲
不絕於口。試想他心中要殺葉奎林,又如何肯吐出一箭射穿枕流閣竹簾的憤激之詞。他坦率
地自認鍾情於珊瑚,又痛恨葉奎林的鮮廉寡恥,他豈不是將自己的脖子引向劊子手的刀刃麽?

故我思想來珊瑚並不是十分關鍵的人物。——柳園圖的線索還是存疑待斷,暫且不去驚動何

朋,但留意他的舉止行動。”
    陶甘說:“何朋貌似爽直誠愨,也須提防他肚內奸詐。攤出部分事實而隱匿最緊要的案
情關節是狡詐的慣犯慣用之伎倆。令我不解的是他因何對葉奎林的眼睛感到如此恐懼。”
    “童謠的一句不是說‘失其目’嗎?”喬泰道。“葉奎林的一隻烏珠不正是被打出了眼
窩?——童謠指的是‘梅、葉、何’,‘梅’摔破了頭,‘葉’掉出了烏珠,輪到他‘何’便
是‘失其床’了——這‘失其床’又是什麽含義呢?可能何朋正在對‘失其床’感到恐懼。
——天知道這首童謠果真有讖緯一般的神秘魔力。何朋不是說他的死期不遠了,他被這種預
感死死纏住,擺布不開,故憂心忡忡——這正是殺人犯最慣常的心理。”
    狄公道:“最使我感到迷惑不解的倒是這珊瑚為何要在葉奎林和何朋兩人之間故意播弄
糾紛,挑起爭鬥。葉奎林比何朋有錢,且又包攬下了珊瑚。珊瑚又為何故意向何朋暗遞秋波,
求他救助。我疑心這一切都是故意的安排。珊瑚決非尋常的女子,她有預謀、有籌劃,自然
亦有目的。她的目的很可能便是叫葉奎林與何朋互相殘殺。——她定是受人指派無疑,我們
查清了她的背景,真正凶身也便水落石出了。還有,盧大夫也是一個不守本份的浮浪輕薄之
徒,也須嚴加監伺。”
    馬榮忽然想到什麽,又說:“近幾日巡儉來報告,大街小巷常有身穿黑袍褂、頭戴黑帽
兜的收屍隊乘危打劫,勒素錢財之事,還有公開持刀搶劫的。他們的防疫裝束反成了為非作
歹的掩護。營裏隻因人手不足,收羅了一些閑漢無賴,誰知竟成了治安的一大隱患。”
    狄公勃然大怒,用拳頭猛擊了一下書案,說:“我攝領京衙原巴望奸宄斂跡,盜賊潛蹤,
人民悅服。誰知竟忽慮了如此一等邪行奸惡之鬥筲之人。各營巡丁嚴加緝查,倘有拿得違法
作亂的收屍隊,當即拉到市廛熱鬧處鞭答三百。犯搶劫財物、奸淫婦女等重罪的,便驗明正
身縛去西市殺頭,以儆效尤。——亂世須用酷法,隻要不枉殺無辜,鑄成錯案便行。否則京
師的靖安無法維持。陶甘,還有一事你須去辦了。梅先生的葬禮一完便委派衙員將梅夫人移
家鳳翔。留意不要讓盧大夫纏住她。她年輕漂亮,盧大夫圖謀叵測,不可不防。”
    陶甘答應了,說道:“老爺,外人都說梅夫人出身予名門大族。我仔細查閱過梅府的族
譜、家譜,並不曾查考出梅夫人的黨族世係。她的姓名也是十三年前與梅先生結婚時才首次
填上。——除了知道她的姓名、年齡外,其餘幾乎一無所知。這名門大族的說法不知依憑了
什麽。故我頗疑心梅夫人的出身未必高貴,很可能倒是行院裏巨價賣出來的行首班頭。梅先
生又一向諱言夫人的身世,且他家財萬貫,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未知老爺作如何觀。”
    狄公點頭微笑,不置可否。沉吟了一會卻轉臉吩咐馬榮道:“你巡夜到新月橋時,留意
看看何朋家那柳園,是否還亮著燈火,打聽實了有沒有客人拜訪。我同陶甘適才去時,他似
乎在等候一個客人。我不完全排除他同珊瑚共謀的可能,如果珊瑚果真去了柳園拜訪何朋,
你就傳我命將他倆一並拘捕。我這裏就委派人去查清那珊瑚的身世和背景。馬榮,你的前額
如何起了疙瘩?”
    馬榮撫摩了一下前額,尷尬地笑道:“說來倒也慚愧。我在五福酒家等候喬大哥時,酒
店裏四個無賴正要調戲一個年輕女子。我待要上前解救,不料被絆一膠,前額撞到在一個桌
角。待我爬起時,那女子竟自打退了那四個無賴。我看清了,她用的是衣袖中藏著的一枚雞
子般大的鐵彈丸。”
    狄公感到有趣,說道:“我聽說那鐵彈丸能置人於死地,最是巾幗女俠慣使的武器。”
    “那女子一彈打折了為首的無賴的胳膊,剩餘的曉得厲害便四下奔散,逃出了酒店。不
過,老爺,我總不明白她為何隻攜藏有一枚鐵彈丸。按理是兩邊衣袖各藏一枚,如那袖中飛
刀一樣,左右開弓,使人躲閃不及。”
    “你已認識了那女子?”狄公問道。
    “她名喚藍白。是一個名喚袁玉堂的走江湖演木偶傀儡戲的藝人的女兒。她還有一個孿
生妹子,名緋紅。——緋紅即是晚膳後在衙署外被盧大夫調戲的那個賣唱的女於。孿生一對
都生得標致俊俏,隻是那緋紅懦弱了點。”
    狄公點頭頻頻。吩咐大家就寢。
    沙漏正指著後半夜子醜之交。
         
    
    第十二章
    柳園圖
    第十二章
    馬榮在衙舍胡亂睡了一個時辰便匆匆起身去巡查宵戌。因有狄公吩咐,他在各崗哨巡視
了一圈便轉到了新月橋上。仰頭一看見柳園裏那樓閣上果然有燈光。——果然何朋在會麵珊

瑚?


    他心中警覺,便飛快下橋。正待潛入柳園看覷,猛見柳園的沙堤岸邊水波濺起很大的聲
響,黑暗中他隱隱看見一條白閃閃的大魚在跳躍。待細細一看,卻是一條長長的胳膊在使勁

亂劃,攪得水波嘩嘩作響。原來是一個溺水者正在河裏拚命掙紮。

    馬榮急忙脫了頭盔鎧甲、衣袍靴襪,跳下到長滿了榛棘叢的河岸上。這時他看清了溺水
者的腿脛似是被河裏的水草藤蔓纏住了,雖雙手拚命擊水,終掙脫不出險境。
    馬榮縱身跳下河裏,向那溺水者遊去。這時他才發現河水寒涼異常。果然水草愈來愈茂
密並漸漸也纏住了他的腿脛。
    馬榮出身在江淮水鄉澤國,遊泳的本領極是高明。他仰麵躺平了身子,四肢緩緩屈伸撥
動,很快便掙脫了纏住他腿脛的水草。河水又髒,河麵又黑,二尺之外便汙濁溷沌一片,他
隻能憑聽覺慢慢向溺水者方向遊去。
    突然,他的胳膊碰到了一綹女人的長發,他警覺地順手便一把抓住了溺水者的一條滑膩
的胳膊。他一手托定那女子的身子,一手解去纏住她腿脛的水草蔓莖,便奮力向河岸遊回。
    馬榮將那女子抱上岸來時,猛見那溺水者正是藍白!??棟姿?澆舯眨?嬋撞園祝?粑
?⑷酰?窖埡?實卣趴?擰*
    馬榮找到了自己的衣袍靴襪,將身子拭幹了。便倒提起藍白,使她嘔吐出腸胃喉間汙濁
的河水。嘔吐了半晌,藍白才回過氣來,開始微微呻吟。馬榮遞上一條手中給她,她羞怯地
渾身擦拭了,雙眼警惕地望著這個救了她性命的軍官。半晌聽她開了口:“你莫非便是五福
酒店裏替我擦洗衣袖的那個軍官?”
    馬榮驚喜地點點頭。他萬沒想到藍白有如此敏銳的眼光和記憶。
    “我還認識你父親哩!袁玉堂袁相公,他那木偶傀儡戲真使我入了迷。”
    “哈哈!你當時摔了個狗吃屎!”藍白笑了起來。
    “可今夜你差點兒象死魚一樣仰天翻起了肚子!藍白小姐,你告訴我,這麽三更半夜你
怎的會掉進這河裏?”
    “先告訴我,你又是如何會這三更半夜來到這裏?”藍白笑道。
    “我是京兆衙署的軍官,每夜巡查崗戍都要經過這條運河和新月橋。今夜偏巧救了你。
——我名叫馬榮,現在京營十六衛當個果毅都尉。”
    “馬長官,多謝你搭救了奴家性命,這山嶽般大恩日後自當報答。奴家這就告辭了。”
    馬榮慌忙攔住道:“藍白小姐,容下官正經動問一句,你是不是被何朋從柳園裏推下水
的?”
    “馬長官這話好逗人笑也!實與你說了吧,我是從柳園裏那樓閣上跳下河裏的!,“打這
麽高的樓閣上跳下?”馬榮幾乎驚叫了起來。
    藍白陶點點頭。輕輕歎了一聲,打開了話匣,聲調很低沉。
    “馬長官既然搭救了奴家的性命,今夜之事也毋需相瞞。何朋這禽獸邀我今夜去他家,
說是要告訴我家父的身世。家父——就是馬長官說的袁相公——早年曾在何府柳園裏當過侍
仆。後來不知什麽緣故又離開了何府,四處流浪,賣藝為生。含辛茹苦,扶養吾姊妹長大成
人。隻是家父與何府的關係從不露個口兒。奴家好奇,適逢何朋之邀貿然便來柳園,卻落下
那廝的陷阱。這衣冠禽獸竟動起了我的邪念、死死纏住奴家定要輕保奴家自小也學得了點薄
薄的武藝,怎奈這廝力大如牛,好不容易才掙脫出身子,一腳踢開樓閣的窗格,縱身跳下,
墜跌到了這河裏。奴家雖也薄有水性,叵耐又被河裏的水草纏住了雙腿。正沒奈何處,遇了
長官。說來也是奴家好造化也……”說到此不由紫紅了臉麵,知道說滑了口。
    “天一亮小姐便上京兆衙門來告發這禽獸,我替你做個證人。公堂上定打得那畜生狗血
淋漓,替小姐出口怨氣。”
    “不!馬長官。他與家父有一段未了的公案,這事看來還須從容圖之,不可草率。倘然
有個差池,害了我爹參也。“馬榮點點頭,說道:“我先將此事回衙稟報了狄老爺,讓狄老爺
慢慢籌畫。我馬榮非要替小姐報了這仇不可!”
    藍白深情地望了馬榮一眼,心裏很是感激。但她心中有事,不敢久呆。便跪倒在馬榮麵
前叩了一個頭,說道:“奴家再行禮了。馬長官,銜環結草,後會有期。”說著起身便要告辭。
    馬榮猛想到什麽,忙說道:“藍白小姐,慢一步走,告知下官一聲貴宅何處。”
    “舊城關帝廟後。離這裏不遠。我得趕快回家,我爹爹、妹妹要等急了。”
    馬榮道:“三更半夜小姐獨個回去,恐不方便。近來有些身穿黑袍、頭戴黑帽兜的收屍
隊常在夜間為非作歹,還是讓下官送小姐一程吧。”
    藍白不好推卸,便兩個並肩而行。沒走過幾條街巷,便遠遠望見關帝廟黑黝黝的高甍飛
簷,廟裏隱隱還有燭火閃亮:皎潔的月光下馬榮見藍白俊俏的臉上泛漾著一層甜蜜的紅暈,
兩顆水靈靈的烏珠閃爍著柔情脈脈的光輝。
    馬榮終於大膽開口:“藍白小姐,幾時能約會你再細細聊聊。”
    藍白回眸嫣然一笑:“明天中午,五福酒家。”
          
    第十三章

    柳園圖

    第十三章

    東方微熹,天蒙蒙亮,狄公使起身盥梳。他走到庭院裏望了望天,黃雲低沉,大霧彌漫,
一絲輕風都沒有。看來這天仍不會下雨,癘疫流行的京師又開始了悶熱幹燥、令人窒息的一
天。
    待役捧上新沏的碧螺春茶,狄公呷了一口,清馨爽脾,心中大喜。一盅下肚,頓覺淨盡
煩燥,精神一新。他正待斟第二盅,喬泰進內衙稟報。

    “四個收屍隊歹徒半夜闖入西城勝業坊一個剛死了丈夫的寡婦家中,汙辱了寡婦和她的
兩個女兒,被巡丁拿獲。我遵奉老爺之命,將四名罪犯押到火化廠,當了三百多名收屍隊的
麵將他們斬了首,並宣示了老爺意旨:但凡有乘危行劫、汙辱婦女的嚴懲不貸。”
    狄公點點頭。
    馬榮、陶甘進了內衙。
    馬榮興致勃勃地向狄公細稟了昨夜的奇遇。狄公聽罷,拍手稱是。說道:“果然不出我
之所料,何朋昨夜正是等候著珊瑚。馬榮,你細想來,這藍白小姐會不會故意耍弄花招,遮
了實情?”
    馬榮正色道:“老爺,這怎可能?再說,半夜三更難道藍白小姐跳到河裏去玩耍不成?
早是遇見我搭救,不然這運河裏便平自添了個浮屍。”
    狄公點頭說道:“藍白既然說袁玉堂與何朋有一段未了的公案,袁玉堂肯定能告訴我們
許多有關何朋的事。她父女如今在哪裏居住?”
    “藍白家在關帝廟後的小巷裏——她親口告訴我的。老爺,她還約定了中午在五福酒家
見我。”
    狄公說:“你們會麵後將她與她父親袁玉堂一並帶來衙署見我。你現在便可以帶上幾名
番役去柳園將何朋拘捕。”
    馬榮退出內衙。
    衙署錄事進來稟報。
    “遵老爺吩咐,卑職查閱了長安坊司及掛脾開業各家行院、勾欄,並不曾見到珊瑚這個
名字,各院行首都不知曉珊瑚這麽一個女子在煙花場中出沒。同時據報告,葉奎林半個月來
不曾去過任何一家行院預約舞女歌妓。——多年來他一直是京師煙花場中最闊綽的客戶。故
卑職認為老爺要找尋的這個珊瑚定是私娼無疑,她沒有向宮府注冊,依例要收容關押,不許
再繼續招謠撞騙,腐敗風俗。
    “老爺,有關梅夫人的存檔案卷,卑職也仔細查閱了。還特意訊問了京師各行院故舊耆
老,得知梅夫人原名藍寶石,姓柳氏,正恰恰是長安海棠院裏的掛牌名妓、領銜班頭。這藍
寶石被人重價贖出後便埋名隱姓,抹去了全部身世履曆。直到十三年前與梅先生結婚戶籍登
記時才自報了姓氏、年齡。梅先生名宦世家,門風謹嚴,從不讓內眷拋頭露麵。以後便很少
有人知道藍寶石的蹤跡,自然也沒有人查考梅夫人的底蘊身世。故一般存檔案卷都不見注錄。
不過卑職應當提醒老爺的一點是:最初將藍寶石重價贖出的不是梅亮。”
    狄公滿意地頻頻點頭。錄事稟報完畢,狄公說道:“你一旦發現有珊瑚的材料注冊,立
即使來稟報於我。”
    錄事答應,退出內衙。
    狄公低頭呷著那第二盅清香沁肺的碧螺春茶,半晌不語。——衙內好一陣寂靜。
    突然,當值文書進來稟告道:“葉府來人急報老爺,葉夫人懸梁自盡了!”       第十
四章柳園圖第十四章 兩頂官轎迤邐出了京兆衙署正門。第一頂轎中坐了狄公,第二頂轎坐
陶甘與衙裏的仵作,喬泰、馬榮馬騎扈從。經校場演武廳直向新月橋畔葉府而去。
    街市上大霧開始散了,天稍稍升高了一點。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腥臭腐黴的怪味。熱風
吹得行人頭暈惡心,神悸仲怔。
    官轎、馬騎在葉府門樓前停下。耳門開了,出來迎接的是盧大夫。盧大夫見是狄公,慌
忙躬身拜揖,口稱怠慢,一麵將狄公一行迎入葉府內廳。
    狄公一行在內廳稍事休歇,便隨盧大夫進入了葉夫人臥房。
    臥房內一張精致的紅漆大床,床上葉夫人屍身已用一塊白布遮蓋。狄公掀開白布一角看
了看死者變了形的臉,示意仵作開始驗查。女仆正蹲伏在床前嗚咽,狄公看了她一眼,決定
待一會再細細詢問她。
    他轉身問盧大夫:“你是何時發現葉夫人懸梁的?”
    “僅僅半個時辰之前。夫人反鎖了房門,半日不曾出來,女仆發了慌。正值我來葉府替
葉夫人送藥,女仆便拽著我拉開了臥房的門,見夫人已懸掛在梁上,兀自搖晃著。我剪斷了
那幅布條,見夫人早已斷了氣,身子冰涼,四肢都已僵硬了。我便與女仆一起將夫人屍首放
平在這床上,用一塊白布遮蓋了。”
    狄公道:“盧大夫,你協同仵作一齊再細細檢驗一下葉夫人的屍身,填個詳盡的驗屍格
目。——你最初發現屍體,可多提供仵作些當時的情況。”
    狄公於是領了陶甘、喬泰、馬榮循昨夜原路直上枕流閣。
    進了枕流閣長廊,狄會看了看臨河那一排窗軒的竹簾,吩咐陶甘將竹簾全部卷起。
    馬榮突然驚叫道:“老爺,這長廊同我昨日去袁玉堂那嵌鏡大箱裏看到的傀儡戲畫片十
分相象。不過畫麵上還有一個又高又瘦的男子正在鞭笞一個可憐的女子。那女子就被按倒在

這張繡榻之上,隻是這繡榻稍微挪動了點位置,窗軒廊柱也沒雕花。”

    “你說什麽?”狄公驚問。“袁玉堂?”
    “老爺,這還須細細說來,莫非真有這等巧合不成!”馬榮又驚奇又納罕。
    “馬榮,你坐下慢慢說來,休要漏了情節。”狄公吩咐道。

    陶甘與喬泰去窗軒都將一排竹簾全部卷起。
    馬榮坐在繡榻上將昨夜五福酒家遇藍白前後如何與袁玉堂閑聊,看傀儡畫片,袁玉堂父
女如何故意不認等細節—一與秋公詳說了。
    馬榮說完剛一站起,望了望長廊窗軒外,猛然又想到什麽,忙大聲說道:“竟又是巧上
加巧了!袁玉堂讓我看的第二套畫片正是柳樹蔭裏一痤樓閣,樓閣下一座石橋,石橋下一座
水亭——石橋上還有幾個人哩。這又不是同窗外對麵那何朋家柳園一模一樣麽?”
    狄公探頭細看了運河對麵何府的柳園,心中暗暗詫異,不由大悟。說道:“這意味著袁
玉堂知道六年前葉奎林在長廊鞭笞侍婢至死的內情,那何朋或許也參與了這起罪行。藍白不
是告訴你說他父親在何朋府上當過侍仆。袁玉堂是這一酷虐罪行的親眼目睹者!馬榮,你得
盡快將袁玉堂找來見我,愈早愈好,切勿耽誤了。此刻你同喬泰去窗台外看看,一個人從河
對麵泅渡過來,沿石柱爬上窗台,再跳入這長廊是否可能。——要做到這些需要何種體魄和
身段,或什麽非常的絕技。”
    馬榮和喬泰仔細看了那窗台和石柱,又爬出窗台外試著攀援下石柱,不禁咋了咋舌,口
稱艱難。
    喬泰道:“看來從石柱爬上這窗台來的凶手不僅體軀高大,且有靈巧的攀緣本領。何朋
經常打獵,爬樹或許正有一套解數,可他體軀並不高大。”
    狄公道:“但我注意到他的兩條胳膊很長,象猿猴一般靈活。”
    這時葉府那年輕侍仆上長廊來獻茶,狄公細細望著她的臉麵,不覺暗吃一驚。
    那侍仆退下後,狄公說:“陶甘,你沒意了那侍仆的臉麵不曾?”
    陶甘一愣,搶了撚左頰上三根照毛,轉了幾圈烏珠,猛的拍了一下大腿,答道:“老爺,
我知曉了。他那張臉不正同何朋十分相似麽?她的母親——葉夫人的女仆——很可能便是何
朋的姘婦。她對葉奎林咬牙切齒,對何朋卻曲意袒護。昨夜正是她擦拭去了這窗台上何朋留
下的足印,為何朋作案滅跡,試圖將真相遮蔽起來,迷惑我們的眼光。”
    狄公忽然又問馬榮:“袁玉堂知道你的身份嗎:”“他頭裏以為我隻是一個兵士,我後來
告訴他,我是京兆衙署的果毅都尉,負責京師的靖安刑事。”
    “你必須馬上就找到袁玉堂。今天中午你能見到藍白,但未必能見到她的父親。袁玉堂
必有許多隱事瞞住了她的女兒。事不宜遲,立即行動,快與喬泰去關帝廟後尋到他。找到他
時務必也將他的另一女兒緋紅帶來衙署見我。我們下樓閣去吧,算來仵作和盧大夫驗屍也差
不多完畢了。”
    他們四人回到葉夫人臥房外的荷花小軒。
    仵作上前遞上詳細的驗屍格目。說道:“老爺,葉夫人確係懸梁自殺無疑。死了約有一
個時展了,叫衙役們將屍首收厝了吧。”
    狄公點頭,又吩咐仵作上枕流閻長廊驗看葉奎林屍身,並令六名衙卒侍候仵作——一並
收厝了葉奎林夫婦死屍,俟公堂上裁斷後火化。
    狄公轉身對盧大夫說:“盧大夫,我有話問你。”
    狄公拉出桌幾旁的兩把椅子,示意盧大夫坐下.“盧大夫,你認為葉夫人因何要自盡
呢?”
    盧大夫一聽狄公問的是葉夫人之事,心裏稍稍安穩。於是恭敬答道;“回老爺,在下看
來葉夫人是個積有賢德的妻子。她崇敬侯爺,愛戴侯爺,曲意周全侯爺。老爺或許也有所聽
聞,侯爺是個酒色之徒,狎妓宿娼,無所不至,生活極是荒淫放蕩。葉夫人為之十分痛苦,
她努力將丈夫想象得德行無暇,而事實上侯爺的放蕩淫邪,自甘墮落對她的打擊太大了,使
她完全失去了希望。侯爺這一被殺,閥閱世家的小天地裏必是議論蜂起。夫人認作是葉門的
奇恥大辱。一氣之下,遂輕身殉了節。”
    狄公沉吟不語,心中思忖。這盧大夫端的深知女人心腸,且言詞合度,不可小覷了他。
    “盧大夫。我還想問問你,梅夫人的身世。外麵有傳說梅夫人並非出身於世族名門。”
    盧大夫心中發慌,很快又鎮定自若地笑了一笑,反問道;“老爺聽說梅夫人什麽了?”
    “聽說海夫人原是海棠院的一個妓女班頭,名號曰藍寶石。”
    盧大夫正色道:“老爺。容在下講句不知進退的話,老爺恐是耳食了外間的謠諑流言,
不及細審了。外間對梅夫人的種種傳聞都不足憑信,有惡意謗毀者,也有無事生非的好事者,
平白杜撰了個藍寶石的名號,強按在梅夫人身上。據在下與梅府的來往深知梅夭人嫻淑賢慧,
正經是涇陽的名門貴族之女。”
    狄公暗暗吃驚,又問:“現麽這傳聞又何從興起?”
    “梅夫人娘家姓柳。起初柳大爺堅決不允女兒嫁給海亮,原因很簡單,梅亮比梅夫人大
了三十多歲,做父親都綽綽有餘。但梅夫人慧眼極是賞識梅先生高行純德、學問操持,執意


要嫁。父女間爭執不下,一天黑夜,梅夫人私奔梅府。柳大爺氣得三屍暴跳,羞對故裏父老,

移家湖廣去了。”

    狄公聽罷,歎息一聲,說道。“原來流言可畏,險些兒委屈了梅夫人。”
          
    第十五章
    柳園圖

    第十五章
    馬榮、喬泰走進香火蕃盛的關帝廟。由於長安的涇河娘娘廟離城太遠,且不靈驗,長安
的求雨者反倒來燒這關帝廟的香。隻盼望甘霖一場,救起萬物生意,驅趕了癘疫凶煞,重返
太平盛世。
    馬榮問那坐在殿堂上打噸的廟祝:“動問長老,廟後可住有個姓袁的人家?”
    廟祝睡眼惺鬆地答言道:“貧道從未聽說廟後有姓袁的人家居祝”喬泰補充道:“他是個
走江湖,演木偶傀儡戲的,還有兩個女兒。”
    “貧道這廟裏住了幾十年、從未見過有什麽演木偶傀儡戲的。長官還是到廟後街去打聽
吧!”
    喬泰聳了聳肩,便與馬榮出了關帝廟堂向廟後街轉去。——他們進關帝廟之前已在廟後
街挨門逐戶打問遍了,誰都不曾見過有個姓袁的賣藝人。馬榮心中好生煩悶,大聲責罵藍白
故意哄騙他。
    廟後街廖落幾十戶人家,苦於時疫都關閉了門戶。街上連個玩耍的兒童都見不到。否則
倒還可問問兒童們哪裏可看到演木偶傀儡戲的。
    喬泰忽然想到什麽,便問馬榮:“你不是說袁玉堂有一隻猴子,我倒有一個想法。”
    “袁玉堂的猴子?大哥問這猴子幹什麽?”
    “你有所未知,袁玉堂既帶有一隻猴子,總得要喂食放養,這便離不開樹木。我想袁玉
堂和藍白是有意避開官府,深藏居於某個偏僻院落。這院落必然有樹,可以棲息那隻猴子。
我見這裏周圍並無一點綠蔭,想來樹木甚少。我們不妨上去那關帝廟前的寶塔了望,見有綠
樹成蔭的地方,再去找尋。”
    馬榮大悟,於是兩人飛步登上關帝廟寶塔最高一層。
    從寶塔的窗洞望下去,隻見連綿不斷的黃雲低沉沉罩蓋了偌大一個長安城。遠處與塔一
般高的戍樓上緩緩飄動著一麵軍旗。
    他們四麵尋找,果然就在關帝廟後不遠露出一撮綠蔭。
    他們興匆匆下了寶塔,便從關帝廟後街穿入一條破爛醃髒的石板道路。兩邊的房屋東倒
西歪,好些已經塌圯,隻剩斷垣殘壁,不住人家了。
    越向那綠蔭走近,房宅卻又漸漸高大深邃。隻是破敗不堪,牆角門壁都長滿了野草艾藤。
    突然馬榮道:“大哥,你看那不是盧大夫那畜生嗎?”
    盧大夫也瞧見了喬泰、馬榮,忙上前施禮,驚異地問道:“兩位都尉爺怎的巡查到了這
裏?這一帶並沒有崗戍。”
    喬泰道:“盧大夫又為何走來這裏?莫非這裏亦有富貴人家染了時疫。”
    “我剛從前麵那幢古老的大宅出來,那裏死了兩位年輕女子——正是染了時疫而死亡
的。”盧大夫慢慢答道。
    馬榮心中一急,脫口便問,“那是姓袁的兩個女子嗎?”
    “姓袁?長官知道她們姓袁?”盧大夫驚問。
    “你快快帶我們去那大宅看看!”馬榮道。
    盧大夫引著他倆又回進那幢大宅,轉過庭院,穿出月洞門,便看見一個大廳。馬榮見大
廳的地上正臥著兩個年輕女子的屍身。馬榮認出不是藍白、緋紅姊妹,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
    他說道:“盧大夫,你快喚人來將這兩具女屍收厝了送去火化廠。一路監視著那些收屍
隊不許他們為非作歹。”
    盧大夫領命,帶領四個收屍隊將那兩具屍體收了,裝上屍車,轔轔而去。
    喬泰、馬榮剛欲走出那古老大宅,喬泰猛見隔了一堵高牆鄰院裏正有一株綠葉茂密的棗
樹,一隻栗色的猴子攀援在一枝樹還上正剝著棗子吃。
    喬泰大聲叫道;“正是這裏了,馬榮弟,你看那猴子!”
    馬榮抬頭見那猴子正閃爍著一對靈敏的眼睛看著他們,長長的尾巴在一條樹枝上繞了三
四匝。
    馬榮見那高牆一角塌了一截,忙示意喬泰。他們敏捷地爬過那牆闕,跳進了鄰院。
    “你聽!”馬榮道。“後院有人在吹笛。”
    喬泰側耳細聽,果然隱隱有音樂之聲。
    他們穿過大廳堂,便見一個花木雜生的小花園。假山嵬嵬,翠竹蕭蕭,很是清雅。馬榮
剛要從圓洞門拐進,不由趔趄倒退了兩步。
    寬敞整齊的後院青石墁地,樹蔭斑駁。樹上那隻猴子驚惶地吱吱尖叫。樹蔭裏袁玉堂正
坐在圓凳上吹笛,緋紅則合著她父親笛聲的節拍翩翩起舞。身姿輕盈,舞態婆娑。緋紅穿著
香花紅輕綃長裙,腰間一根碧綠飄帶委蛇繞曳。
    這景象在馬榮眼裏正仿佛仙家宮苑、瑤台舞榭一般。他不由輕輕款移步子,踅進後院,
搶上前來向袁玉堂躬身深深一揖,喬泰隨後跟進。
    “袁先生見禮了!”
    袁玉堂放下笛,見是馬榮,忙堆起笑臉道:“袁某何幸得再見長官,望恕失迎之罪。”
    馬榮瞥了緋紅一眼,見她舞罷細喘頻頻,兩頰桃花樣紅。那容貌豔麗幾乎同藍白一般,
隻是眉間眼梢不見藍白那一層英颯之氣。

    “袁先生,你女兒藍白可在家?”馬榮禮貌地問道。
    袁玉堂若有所思地瞥了馬榮一眼,答言。“不在。她出去約奠有半個時辰了。長官莫非
要找她?”

    “不!不!”馬榮紅了臉,忙搖手道:“不,隻是隨便問問,我原不知藍白便是先生親閨

女,先生昨天還瞞我哩。”

    袁玉堂點頭微笑,吩咐緋紅去沏茶。
    喬泰見馬榮神態恍惚,手足無措,忙上前向袁玉堂施禮,開言道:“請袁先生去一次京
兆行署,狄老爺吩咐要親自見你和你的女兒緋紅。”
    緋紅捧著茶盤出來,在茶幾上又放下兩隻杯盅。
    袁玉堂看了緋紅一眼,說道;“緋紅,京兆衙門狄老爺單請我與你去見他。”
    緋紅暗吃一驚,惶恐地用衣袖捂住了嘴。
    馬榮忙道:“緋紅小姐,休要驚惶。狄老爺一片好意,隻是打問你們幾句話兒,其實並
無什麽大事。”
    袁玉堂點頭答應,將笛子擱在茶幾上,站起身來說道;“煩兩位長官引路則個。”
          
    第十六章
    柳園圖
    第十六章
    狄公正在披閱陶甘呈上的幾份案卷,抬頭見喬泰、馬榮進來內衙,忙擱下朱筆,問道:
“那姓袁的賣藝人可找到了?告訴你們一聲,何朋已經拘獲,聽候鞫審。”
    “啟稟老爺,”馬榮道,“袁玉堂與他女兒緋紅已帶來衙署,此刻正在外廳等候。藍白小
姐不在家中,老爺既然不想找她,我們也便沒去找尋。”
    “請他們進來內衙見我。”狄公令馬榮。
    喬泰忙去撿來兩張椅子放在狄公書案邊.袁玉堂、緋紅一進內衙忙雙膝下跪。
    狄公吩咐起來。袁玉堂表情淡漠,雙手下垂,小心恭候狄公問話。緋紅低下了頭,用蔥
管般的小指卷繞著碧綠飄帶的兩端。
    狄公注意到緋紅的右耳貼著一方小小的膏藥.狄公望著緋紅問道:“你就是緋紅小姐
嗎?”
    緋紅忙點了點頭。
    “你有個孿生姐姐名叫藍白嗎?”
    緋紅又點了點頭。
    “袁先生,這緋紅、藍白用來取名字是什麽意思?”狄公轉臉問袁玉堂。
    袁玉堂答道:“回老爺,這兩名字並無什麽高深的含義,隻是兩種玉石的顏色罷了。她
們姐妹倆一胞生下時,一個麵色胭脂紅,一個麵色又青紫、又蒼白。老爺倘嫌不雅,我再改
取另外兩個名字也不為遲。”
    狄公點頭道:“原來如此。何必更換?這兩個名字饒有意趣,且也不俗。”說著從抽屜裏
取出那枚嵌紅玉石的耳環,問緋紅:“這枚耳環你是幾時丟掉的?”
    緋紅慢慢抬起頭,當她看見狄公手上那枚耳環時,臉麵不由頓時變得如白紙一般。
    狄公見此景狀,心中明白三分,便吩咐陶甘將她先帶下到外廳。
    他回頭又問袁玉堂:“袁先生與六年前被葉奎林鞭打至死的女仆有什麽關係?”
    袁玉堂微微一愣,乃從容答道:“那女仆並非別人,正是賤妻。”
    “是你將妻子賣與葉府的?”
    “不,老爺,賤妻最初是典押給何將軍的。”
    狄公驚問:“何朋?——你是說新月橋下那柳園的主人?”
    “是的。家父原來欠下何將軍一大筆錢,家境貧寒。利上滾利。家父憂急之下竟一命歸
了陰,債務便落到小人頭上。小人便進何府為傭,做了奴仆。何朋見賤妻有些姿色,定要我
將她典押債務。小人無奈,隻得依允,留下賤妻在何府,抱了藍白、緋紅兩女兒四出流浪,
乞討為生。
    “葉奎林與何朋是世族通家,時常往來。後來何府衰敗,何朋便將典押契約轉給了葉奎
林。從此賤妻便成了侯爺家的侍婢。六年前的一天夜晚,葉奎林喝得酪酊大醉,定要賤妻裸
身跳舞,供他淫樂。賤妻抵死不允,便被那畜生用鞭子活活抽死在長廊那張繡榻上。”
    說到這裏,袁玉堂不覺聲音轉悲,兩眼閃出晶瑩的淚光,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狄公不覺動了慍怒,問道:“袁先生當時因何不去官府告了他?京兆衙署大門不是有一
麵大鼓嗎?你隻需捶響那鼓,口中喊冤。官府自會替你作主的!”
    袁玉堂的臉上露出不屑的神色。
    “官府,官府,道是官官相護。我一個奴仆的身子敢去鳴鼓喊冤?就是官府準了狀紙,
也無論如何告不倒侯爺的。——小人講句不知高低的話,狄老爺新來京師,對官府與世家貴
族的齷齪勾當又能知曉多少?”
    袁玉堂慘淒地笑了一笑,又說道:“小民百姓的命,不正如小人那木偶傀儡一樣被人牽
製、撥弄,要立便立,要倒便倒,要生便生,要殺便殺麽?”
    狄公說:“於是你就自己設計下一個圈套,讓你的女兒緋紅用歌舞聲色去離間何朋與葉
奎林的關係,周旋其中,播弄挑唆,挑起他們的糾紛,利用這兩個色鬼的驕淫狠暴互相殘殺,
達到你為妻子報仇雪恨的目的。隻要一人動了殺機,最後必然兩敗俱傷,因為殺了人的要伏
法。袁玉堂先生,但你就不顧恤你自己的親生女兒,讓緋紅小姐,這個可愛而柔弱的姑娘在
兩個色中餓虎間危險地掙紮閃避。萬一有個山高水低,豈不誤了緋紅終身?”
    袁玉堂聽聞此言驀地大驚。仰頭見狄公臉色威毅中露出慈祥,便索性大膽亮了底。
    “老爺料事如神,小人哪敢再瞞老爺?隻是緋紅這丫頭願意冒這風險,她深愛自己的母
親.隻要葉、何之間動了刀兵,她就是死了也含笑九泉。”

    “萬一這兩條惡虎要傷害緋紅呢?她又如何抵擋得了?”狄公又問。
    “五福酒店的施掌櫃每回都陪她去。他有一招飛刀絕技,平時從不露眼,十分危急時便

能招架一陣救出緋紅。”
    “噢,是不是那個駝背打鼓的!”
    “正是他。他是一個江湖豪傑。——藍白的武藝都是從他手上學的。”
    狄公點頭頻頻。
    袁玉堂又道:“葉奎林絲毫不知緋紅身世,一直當她是某個坊司行院的歌舞妓。駝背施
掌櫃卻與他虛與委蛇,假意拉皮條,在贖賣緋紅的身價上討價還價,拖延時日。一麵暗中求
助於何朋、激怒何朋,挑起他們爭鬥。果然何朋殺性起,動了手。葉奎林惡貫滿盈故有這般
下場,真是天理昭彰,絲毫不爽。”
    狄公問:“藍白小姐可知曉其中委曲?”
    袁玉堂正色道:“老爺,我那藍白卻是個專弄刀槍棍棒的女子,生性暴急,嫉惡如仇。
學了點薄薄的武藝便要劫富濟貧,周人急難。遇事好打抱不平,最易惹弄是非。故我從不敢
在她麵前吐露半個信兒。倘是她知道了她母親的遭遇,不顧深淺高低便會闖入葉府做出人命
來。到頭來也不免被官府誅殺。因此上小人還是擇了緋紅暗行機宜,不肯讓藍白魯莽造次,
壞了大事。”
    狄公點頭道:“袁先生暫且去外廳等候,我這裏要單獨問問緋紅小姐。”
    馬榮陪同袁玉堂出去外廳。
    陝甘奉命將緋紅帶進內衙。
    狄公和顏悅色地對緋紅說:“緋紅小姐,你父親已將你們父女如何設計為你母親複仇之
事告訴了我,休要驚怕。我隻想請你詳細講一遍昨夜葉府那長廊裏發生之事,不許有半點遮
瞞,細節也須講清楚。”
    緋紅嬌怯地望了一眼狄公,見狄公顏色溫和,不覺稍稍壯大了膽。柔聲細氣地開言道:
“昨天侯爺要我一個人去葉府,我問為什麽,他說他有話要和我一人講。我問是不是有關我
贖身金額之事,他笑著點頭說道,正為此事。他想避開那五福酒家的施掌櫃與我單獨商約一
個最高限額。我心想莫非他已認出我來,故意使手段賺我一個進府。他說他將付給我主人一
大筆錢銀,並私下還要給我打製許多首飾,要我今夜瞞過保人,單獨去他那裏。
    “我答應了。夜裏爹爹正好不在家,我提了月琴剛待出門,藍白問我去哪裏,我謊稱去
約施掌櫃唱堂子。她不好再問,我出了門便徑去葉府,“侯爺親自為我開的門,他滿臉笑容
將我又帶到枕流閣的長廊。我坐下繡榻正待彈琴唱一支曲兒,他說不需唱了,要我站上那繡
榻跳個舞。——他又想氣氣河對麵的何將軍了。我見竹簾外對麵柳園的樓閣上果然正有燈火。
    “我剛要踏上那繡榻,侯爺笑著叫我過去嚐嚐那糖汁生薑。我不知是計,剛走近桌邊,
侯爺突然一把扯住我的頭發,痛得我直叫喚,耳朵垂險些兒都被撕破。他瞪大了眼睛怒氣衝
衝地說道;‘好一個歌舞妓!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底細麽?你娘就被我用鞭子抽死在這張
繡榻上。你不叫珊瑚而叫緋紅,你還有一個姐姐叫藍白。你爹是個耍猴演木偶傀儡戲的。我
問你,你為何幾次三番要與何朋這狗娘養的眉來眼去?你以為瞞過了我,你這個賤貨!我待
你不薄,何朋這窮光蛋有何起解?引得你身在曹營心在漢。——今夜我倒要出出這口惡氣。’
說著掄起手上鞭子便沒頭沒腦向我抽來。
    “我哀哀求饒,侯爺哪裏肯聽?一麵猛抽,一麵怒罵,我疼得在榻上亂滾。突然,颯颯
竹簾一動,從窗外跳進一個人來。侯爺回頭一望.手中的鞭子不覺落到地上。我急忙抽身逃
出了長廊,奔下樓梯,幾下一轉,便逃出了葉府。”
    說到這裏,緋紅不覺氣喘微微。狄公示意陶甘遞上一杯茶,緋紅接過仰脖一口喝幹。
    狄公問:“小姐看清了那跳進長廊的人是誰?”
    緋紅想了一想,答言:“奴家想來定是何將軍無疑了。奴家當時那敢仔細看覷?忙不迭
逃脫了身子,便匆匆向家裏回去。誰知剛走到衙門牆外小巷,偏又撞上兩個收屍隊的無賴,
纏住我不放,後來又來了一個自稱盧大夫的人更是陰奸狠毒,拽著奴家要去他家。倘不是正
撞著個巡值的軍官,這盧大夫必將奴家欺侮了。——昨夜也是合當多事,如今想來都還有許
多後怕哩!”
    她睜大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羞怯地望著狄公,眼睛裏閃爍著晶亮的淚花,聲音漸漸輕微。
    “今天當我聽說侯爺被人殺了,真是又驚又喜,果然何將軍動了刀刃。爹爹說了,我們
得立即離開長安。”
    狄公招手示意,袁玉堂又被帶進內衙。
    狄公口氣溫和地問道:“袁先生,你又為何將你妻子被鞭子抽死的情景演成木偶傀儡戲,
讓人觀看?”
    袁玉堂答道:“為的是讓複仇雪恥的火焰在我胸中永不熄滅。不殺葉奎林,小人死難瞑

目,也無顏見緋紅她母親於黃泉之下。如今葉奎林果然被何朋殺了,又聽說老爺已將何朋拿
獲歸案。小人冤仇已報,心中大快。隻恐怕狄老爺就葉奎林之死要奈何小人了。小人設下圈

套是實情,那敢抵賴?隻望狄老爺知了原委,詳情超豁。”

    狄公道:“袁先生,律法從不曾有禁止人設圈套的條例,殺人抵命,那是凶手本人之事。
再說何朋與葉奎林並不完全為緋紅引起糾隙,他們這幫殘渣餘孽間的恩怨淵源都有幾百年
了。來,緋紅小姐,將你的耳環拿去吧,你的名字正與耳環上的紅玉石相符。你冒名珊瑚,
我想也正是同一層含義吧!噢,袁先生,我最後想告訴你們一聲的是:我捉拿了何朋,為的
是他企圖汙辱你的女兒藍白小姐。”
    “什麽?”袁玉堂吃一大驚。“何朋要汙辱藍白?”
    狄公道:“你回去自問藍白吧!好,你們可以走了。”
    袁玉堂偕緋紅又向狄公再跪謝恩,徐步退出。
    馬榮忙問狄公:“老爺是如何看破袁先生父女與葉奎林之死之間的機關的?”
    狄公捋了捋胡子,慢慢答道:“首先,你告訴了我,袁玉堂將他妻子被葉奎林打死的情
景製成了木偶傀儡戲。這固然是為了誓誌不忘,但他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想引起衙門官員的興
趣。如果真有那樣的機遇,他便會如實將冤情和盤托出,然後遞上狀紙,告葉奎林。
    “後來我聽說一個名叫珊瑚的歌妓撥弄挑唆於葉奎林與何朋之間,有意引起兩家爭風吃
醋,互相殘殺。枕流閣長廊上撿到的那枚紅玉石耳環,使我想到這歌妓很可能便是袁玉堂的
女兒緋紅。因為她的名號珊瑚與緋紅本很近似,而那枚耳環上的玉石又正是珊瑚色,或者說
緋紅色。於是我便想到刻找緋紅小姐來衙署當麵驗證。緋紅小姐耳垂上果然貼著塊膏藥,而
且真是能歌善舞,容貌端麗。”
          
    第十七章
    柳園圖
    第十七章
    黃昏漸漸降臨,晚霞在西天疊成一道道由淺紅到深紅的光唬梅府正做著隆重的功德道場
追奠梅先生。殿堂裏燭火高燒,香煙繚繞,白幡低懸,孝嶂排列,一派哀穆的氣氛。普恩寺
來的一班高僧正圍著梅先生的棺柩搖響靈杵,打動鼓鈸,宣揚諷誦,咒演法華經。一麵撚動
著脖子上掛下的佛珠兒,一麵敲著木魚。念經析禱畢,唱喝發牒,請降三寶,證盟功德,禮
佛獻供,召亡施食,不必細說。賓客吊唁者都立在外廳,黑簇簇人頭攢動。
    狄公、陶甘趕來梅府時,儀從鹵簿,旗幡鼓吹,一應免了,故沒有驚動大家。
    他們進梅府大門便轉去大花園,沿假山曲沼,穿過粉牆隅角的花瓶形門闕踅進了庭院。
——從庭院可看到殿堂裏閉殮誦經等各項祭奠儀式。青石台階上恭立著吊孝的賓客。
    狄公、陶甘步入殿堂才看見梅夫人一身縞素,婷婷然站立在祭台邊。端莊矜持,儀態萬
方。狄公、陶甘上前向梅夫人施禮致哀,表示慰悼,從侍者手中抬過一柱香,恭敬插進梅先
生棺柩前的一個紋著狻猊圖案的古銅香爐裏。然後恂恂退出殿堂,走下外廳的台階回到庭院。
狄公頓覺空氣一新,微微感到有一絲輕風拂過臉麵。
    “陶甘,你看天上的烏雲開始移動了.我已經感到有涼風吹來。”狄公高興地說。
    陶甘眯起眼睛,仰望著天空。
    狄公又道:“天要變了。隻需一場大雨,京師的癘疫便可望好轉。倘能連續幾天普降甘
霖,癘疫很快便會削弱,京師就要恢複昔時的繁榮興盛,聖上也要回駕了。”
    陶甘頻頻點頭,又看了看天,臉上不禁也漾開了喜色。
    狄公道;“梅先生喪葬落土完畢,你便立即將梅夫人移家去鳳翔。目下,她孀居長安,
很不適宜,且有危機。”
    陶甘答應,說道:“我已通報了梅先生的遠房族侄,暫時由他來京師接管梅先生產業,
具體家財承繼事項須等梅夫人以後回長安定居時由他們自己商定。”
    狄公點頭稱是。忽又喟歎一聲說道:“僅半個月之前,我還同梅先生在這個庭院裏賞月
品茶,商討著安定局勢的良策。誰知倏忽已作古人:真所謂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
福’啊!??蓿?蟻肫鵠戳耍?嶄剩?褚刮頤羌壤戳嗣犯??環寥タ純疵廢壬?比粘鍪碌牡
氐恪<塹檬嵌?夯ㄌ?醒氳那嗍?ヌ菹攏?閉饈保?釤玫募賴煲鞘礁脹甌希?隹兔欽???
雋送饊?*
    陶甘悄悄找來了老管家,說狄老爺想要看看當日梅先生摔下來的樓梯。管家領命不敢怠
慢,便擎著一盞白紙燈籠引狄公、陶甘走去東院花廳.他們來到東院花廳的樓梯下。狄公仰
頭見樓梯上兩邊各有一排朱漆欄杆的走廊,圓圓的穹頂藻井下十字交叉兩根巨梁,巨梁下正
中懸掛著一盞大紅燈籠。——整個花廳上下充滿著和諧的紅光。青花細紋石樓梯果然很陡,
兩側扶手約兩尺高,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一支尖銳的荷花苞蕾雕刻。
    老管家指著樓梯下最後一階說:“老爺便摔死在這裏。”
    狄公問管家:“梅先生的書齋是不是在樓上?”
    “是的。就在樓梯口左麵的月洞門裏。”
    狄公抬頭細細觀賞了一陣那盞大紅燈籠。梅府由於早遣散了奴仆。今天梅先生閉殮也來
不及用白紙將紅燈籠糊了。大紅燈籠外周貼著“榮華富貴”四個發光金字。
    狄公又問老管家:“每晚你是如何點亮這燈籠的?”
    老管家答道:“奴才自備下一根長竿,長竿頂端係著一個小小鐵鉤。每晚隻需站在走廊
上,用長竿將燈籠勾到身邊,換下舊燭,替上新燭,點著便是。——一支蠟燭便可點到午夜。”
    陶甘撫摸著扶手上最後一支菡萏石雕,說道:“梅先生摔下這麽陡的樓梯,即便頭不碰

在這尖利的苞蕾上,也會一命嗚呼。”
    狄公點點頭。眼睛落在花廳正壁的眉額上。眉額上書“雅逸堂”三個碧綠色隸字。
    “好個書法!”狄公不禁脫口讚賞道。
    “這是我丈夫的親筆。”一個女子溫柔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狄公驚忙回頭,見梅夫人和盧大夫正站在自己背後。
    盧大夫長揖拱手道:“狄老爺在此,在下冒犯衝撞了。”
    梅夫人抿嘴淺淺一笑,也跟著道了個萬福。
    狄公瞅了一眼陶甘,揚了揚濃黑的眉毛,說道:“梅夫人來得正好。我們能否看看樓上
梅先生的書齋?”
    陶甘見狄公瞅了自己一眼,心中納罕。再者,狄公又因何想起要看那書齋呢?梅先生摔
死的樓梯下他還沒蹲下來細細看過一遍哩。
    “當然可以。”梅夫人道。一麵示意老管家領他們上樓。
    剛上到樓梯口,老管家道:“老爺小心地上的蠟燭。”他膽怯地望了梅夫人一眼。“我原
本早應該拿起的,隻因犯病,太太又忙,故一時都忘了。”
    狄公見樓梯口果然橫倒著一支早已熄滅的蠟燭。
    老管家開了書齋的門,書齋內很是暗黑,走廊上射進來的一點淡淡的紅光與紅地毯的顏
色正相和諧。狄公見書齋三麵臨牆都立著大書櫥,隻後牆下安著一張古色古香的楠木大床,
床上茵席枕褥十分齊正。床外掛起一頂雪白的羅紗帳,床頭懸一幅帛畫,題日《子雲閣著書
圖》。床邊是一張楠木大書案,書案上有一座金燭台。老管家將點著的一支蠟燭插入金燭台
中,房裏頓時明亮不少。
    狄公見書案上翻開著一冊書,不由拿起翻了幾頁,嘖嘖稱道:“梅夫人,梅先生死前一
刻還在讀著這《金匱醫方》,研究治療癘疫的方法。梅先生真乃是一位奉公克己,品格高尚
的人啊!”
    狄公隨手觀賞起書案上的紙筆硯墨來。筆架、洗子、墨缽、鎮紙都—一拿起看過,愛不
釋手。最後笑著說:“梅夫人,這些東西形製古雅,製作精美,都可當作古董收藏了。”
    陶甘明白狄公試圖尋找什麽,但顯然失敗了。
    老管家擎起白紙燈籠照著大家小心走下了那又高又陡的青花細紋石樓梯。
    狄公指著花廳東廂問道:“這房間平時作何用處?”
    老管家恭敬答道:“這東廂房平時很少住人,甚是清靜。房裏有一門通大花園東廊的一
條幽僻的竹徑,出竹徑盡頭的一扇角門便是府宅外的大街了。”
    狄公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吩咐管家打開這東廂房的房門。
    梅夫人一驚,忙說道:“老爺,可別進去這廂房,裏麵又髒又暗,三個月都沒住人了。”
    狄公不答,示意老管家開鎖。老管家不敢不遵依,取出管鑰打開了胳膊般大的鐵鎖。狄
公用力推開了房門。
    房裏果然又髒又黑,狄公命管家點亮蠟燭。
    狄公見房裏左牆下有一張紫檀木大床,一幅暗藍色床簾將大床罩得十分嚴實。床邊果然
有一扇小門,小門這邊並排按著梳妝台和書桌。
    狄公走近梳妝台,看了看台上一麵古銅菱花鏡,便十分興趣地一件一件欣賞起台上擺列
著的胭脂膏罐、鉛粉盒。
    看罷胭脂花粉,秋會又踱到書桌邊觀賞起桌上的文房四寶來。秋分驚奇發現一枚龜形端
石大硯上還留有淺淺一層黑水。硯邊擱著一段八棱描金龍香鬆煙墨和一支象管紫狼毫,筆端
尖穎上還蘸著黑墨。
    狄公忙轉身走到紫檀木大床邊,揭開長長的、拖到了地上的床簾,見床上涼簪綢衾、枕
套,茵墊甚是幹淨,隱隱還有脂粉香味。
    狄公正待拉上床簾,不由一對眼睛緊盯著地麵。他小心蹲下身子,掀起右邊床簾一角,
仔細察看老虎爪子形狀的床腳和青石地麵。
    突然,他站立起來,對陶甘道:“你看看地上那些黑色汙斑!”
    陶甘蹲了下來,用指尖蘸了點唾沫擦拭了一下青石地麵的汙斑,說道:“這是墨點的痕
跡,老爺。墨點雖被擦幹淨了,但已滲進了石板,留下了斑跡,不易擦掉了。除非用沙子慢
慢細磨。”
    狄公拽著柔滑細潔的床簾細細檢查,猛見床簾背麵有一塊指尖般大的褐色血斑。
    “陶甘,你看這個!”
    陶甘俯身一看,略有所悟。
    “梅夫人!”狄公臉色冷峻,嚴厲地說道。“梅先生是死在這個房間裏的!”
    梅夫人的臉色頓時變白,象泥塑木雕般愣著不動了。
    “梅先生是被人謀殺的。凶器便是那方龜形端硯。他的腦殼被人用端硯擊碎後,人便跌

倒在這床腳邊的地上。地上沾著了他頭上的血跡和石硯裏未幹的墨汁。——血跡和墨汁都被
擦去,但地上卻留下了汙斑。這床簾的線縫間也沾著了血,尤其是床簾背麵那塊指尖般大小
的血跡更說明問題。”
    狄公望了一眼盧大夫,冷冷地說:“這就是死者麵頰上留有墨汙的原因,盧大夫竟沒有
看出來?”
    盧大夫道:“老爺單憑那麽點墨斑便斷定梅先生係被人謀殺,未免太輕率了吧!怕沒有
其他證驗。”
    狄公微微一笑:“盧大夫,死者臉頰上的墨汙以及這床簾、地上的墨血汙斑還隻是間接

的證驗,直接的證驗則是梅先生死亡的時間上,你們倆都向我扯了謊。你說發現梅先生屍體
約在亥時,那就意味著梅先生是在亥時之前摔下樓梯的。然而,他又為何手擎一支蠟燭呢?
花廳橫梁下那盞大紅燈籠通常要點到午夜才熄滅。亥牌時分走廊和樓梯口照例都照得很亮。”
    梅夫人和盧大夫驚惶萬分,麵麵相覷。
    狄公厲聲道:“梅夫人,盧大夫,你們還不知罪!梅先生正是被你們倆個謀害致死的。”
          
    第十八章
    柳園圖
    第十八章
    京兆府署衙門晚衙就要升堂了。陶甘一麵服侍狄公穿戴,一麵問道:“老爺,你當時到
梅先生書齋是為了找尋凶器的吧?”
    “不,我去書齋為的是想看看海先生臨死之前正在寫些什麽東西。我當時最疑惑不解的
是他臉頰上的那幾點墨汙。正如你所說為,那墨汙可能是他在磨墨時不慎沾到臉上的。然而
我發現他書房裏的墨硯齊齊整整,並沒有用過。他在看他的《金匱醫方》。我立即想到會不
會是另一塊石硯將他的頭擊碎的。那必定是一塊較大的名貴石硯,並且不久前還用過。因為
硯上墨汁未幹,隻有名貴的硯石剩餘的墨汁才不會很快幹凝。”
    “那麽老爺又是幾時疑心到梅夫人謀害了她的親夫呢?”
    “梅府那老管家告訴我花廳橫梁下那盞大紅燈籠通常要亮到午夜,我便警覺到梅先生之
死有蹊蹺。再說,一起偶然的意外事故——梅先生從樓梯上摔下來——又怎麽會安排得如此
周密齊全,天衣無縫呢?你想想,那支跌落在樓梯口的蠟燭,梅夫人故意還讓它一直橫倒在
那裏,這便是很不近人情了。那一隻擱在樓梯中間的軟氈鞋,那荷花苞蕾尖端的鮮血,這一
切大細致、太工巧了。反而使人想到是凶手深思熟慮後的故意安排。另外,梅夭人過去原是
海棠院的名妓,而梅先生是一個謹嚴正統的人物,他的年齡又比梅夫人大了二十多歲。這就
自然而然使人想到這一類疑案中最通常習見的三部曲:年邁衰老的丈夫,年輕美貌的妻子,
俊俏鳳流的情夫。我起初之所以不懷疑梅夫人的品性操行,隻是深信梅先生自有理智的遴選
妻子的眼力。——如今才知道我的想法錯了。”
    陶甘道:“花廳東廂房正是梅夫人與盧大夫幽會最理想的地方。”
    狄公道;“我一聽老管家說東廂房通花園竹徑又通府外大街,便堅持要看一看這廂房。
果然在那廂房裏找到了最重要的線索。梅夫人說東廂房三個月沒人住過了,但我見梳妝台上
的胭脂鉛粉最近還有人用過,床茵上也有人睡過,非但不見積了塵土,而且還有胭脂香味。
當然揭示案情真相的主要線索還是地上和床簾背麵的墨斑血汙。
    “顯然,梅先生半夜或後半夜突然撞進東廂房。那一對情人慌作一團。所謂奸近殺,那
男的便掄起書桌上一方端硯猛擊梅先生頭部。梅先生跌倒在床腳邊的地上。然後那兩個凶手
便將梅先生屍體拖到了花廳的樓梯下。
    “因為那時大紅燈籠已熄,故他們玩出了梅先生手擎蠟燭的拙劣花招。——試圖將罪行
掩蓋得天衣無縫,反致露出破綻,所謂畫蛇添足。那橫倒的蠟燭,軟氈鞋,荷花苞蕾石雕的
血跡都是不必要的蛇足。記得你說過,從那又高又陡的樓梯摔下來,無論如何都要斃命的,
何況又是一個年近七十的衰邁老人。不需任何布置,誰都會相信這個意外事故。然太實則虛,
故反而露了馬腳。”
    “老爺,那盧大夫又是如何被你看破的?”陶甘又問。
    “盧大夫除了在梅先生死的時間上自作聰明,意圖瞞哄我們外,另一處又自作聰明說了
謊話。葉夫人自盡時,他正在葉府,我當時已略知梅夫人身世,且剛對梅先生之死又起疑心。
我問他梅夫人可曾是海棠院的行首,他如回答說。他不十分了解梅夫人的身世,我當然一無
所獲。但他卻一口咬定梅夫人出身於涇陽世家巨族,並不曾當過妓女。於是我便明白他對梅
夫人的底細一清二楚,隻是意圖隱瞞我們罷了。目的很清楚:曲意回護梅夫人,使我們不疑
心到梅大人犯有通奸之罪——”內衙門突然被推開,馬榮匆匆走了進來。
    “藍白小姐在衙門值房等候,她說她有要緊之事要詳稟老爺。”
    狄公道:“我也很想見見這位藍白小姐,可此刻沒有時間了。馬上就要擊鼓升堂。”
    “她說事關重大,須得在升堂之前叩見,怕耽誤了,弄出大錯。”馬榮更急了。
    “她說出了什麽事沒有?”
    “沒有。她隻一味要見到老爺再肯細說。”

    “那麽,還是請她耐性等候,我晚衙理事完畢再進來細稟。”
    衙堂上一聲鑼響,三通鼓畢。衙卒、牙將、吏員、書記分列兩行。狄公紫袍玉帶升上高
座。喬泰、馬榮侍立背後。陶甘坐在錄事一旁,相機助問。
    狄公將驚堂木一拍,喝道:“本衙晚堂審理梅亮遇害一案。現將被告盧鴻基帶上堂來!”
    不一刻,衙卒將盧大夫帶到堂上。盧大夫一見狄公,無限冤屈地跪倒在丹墀下。

    狄公道:“盧鴻基,你身為醫官,不思奉公積德,洽病救人,反而撥弄是非,專一攪混,
偽證誣供,該當何罪?本堂先點破你兩點:一是梅先生死亡時間,二是梅柳氏身世履曆。允
你如實重供,再敢有半點搪塞遮瞞,欺騙本堂,待我勘破,定不輕饒。”
    盧大夫叩頭及地,哭喪著臉說道:“老爺明鏡高懸,察觀秋毫,小人焉敢有半點欺心瞞
上。這偽證誣供之罪,小人不敢抵賴。隻是小人確不曾謀害了梅先生。小人苟且之事誠有,
隻行凶害命一項小人委實不敢,還望老爺據實明斷。”
    狄公道:“你須將梅先生遇害那夜之詳情細細敘來。那夜梅先生夫婦邀你共進晚膳,—
—便從這裏開始說起。”
    盧大夫供道:“晚膳後,我們聊了一回天。梅先生要去書齋看書,我便去老管家房中送
藥。梅夫人也說身體不適,我也抓了點藥給她。——於是我便告辭回家了。”
    “那麽,”狄公道:“後來你聽見東院花廳梅夫人高聲尖叫又急忙趕去之事純屬虛造
了?”
    “是的。老爺,小人知罪了。翌日一早我又趕去梅府,想看看老管家的病情有否好轉。
記得是梅夫人親自開的門,她將我引到一間幽僻的耳房,輕輕對我說,‘梅先生死了!’我當
時嚇了一跳,忙問怎麽一回事。她說,昨晚梅先生上書齋去後,她便決定在樓梯下的東廂房
睡覺。倘使半夜梅先生有什麽事吩咐,她可以上樓去照應。午夜不久,她剛睡得正香,梅先
生進廂房來了,一麵氣喘,一麵說他頭痛欲裂,胸悶窒息。她還未來得及替梅先生去取藥,
梅先生便跌倒了,頭撞在床腳邊的青石地板上。她上前俯身一看,頭跌破了,已沒了氣。
    “我當時竟信了她的話,我知道梅先生心髒本來有病,常犯哮喘。我說讓我去看看屍體,
她說她已將屍體搬到了樓梯下,她要我來衙裏請仵作,並報案說梅先生犯了心髒病從樓梯上
摔了下來,跌破了頭死了。
    “我來衙門找到了仵作,向他通報了梅先生的死情,要他去梅府驗屍。當我們走進東院
花廳時,我不禁嚇呆了。我見梅先生的腦殼被擊碎了,腦漿迸溢,血肉模糊,明顯不是頭撞
在床腳或地上所造成的。且現場布置得很巧妙,象真是從樓梯上摔跌下來一般。我疑心梅夫
人有一個同謀,也疑心這同謀便是她的情人。我當時害怕極了,我意識到我自己處在非常尷
尬的境地,我已經成了她謀殺親夫的同謀犯,至少也犯了偽證罪。我——我恨自己當了傻瓜,
陷入了她的圈套被她利用了。我當然就想到向官府出首,並告發梅夫人——”狄公平和地問
道:“那麽,你又因何遲遲不肯出首,並幾次三番作假證,迷惑本官呢7”盧大夫猶豫了一
下,清了清嗓音,說道:“仵作走後,梅夫人又將我叫去那耳房,閂上了門,雙膝跪定我麵
前,求我救她一命。——梅先生果真當夜闖進了東廂房,撞破了她的奸情。那奸夫凶狠,抓
起書桌上一方硯石便向梅先生頭狠命砸去。隻兩下便擊碎了梅先生的腦顱,當即斃了命。兩
人細細商量,便想出了個梅先生不慎墜下樓梯的騙局,並很快節置好了現場,意圖蒙蔽官府,
造遙法外。梅夫人她還說這一招天衣無縫,絕無破綻,反要我放心。”
    “那奸夫是誰?”狄公忙問。
    “她死不肯吐口。我當時便已感到恐怖,我擔心她會咬定我是她的奸夫,將我拽入羅網,
頂那奸夫的缸。——老爺千萬別信了她的謊供,小人今日堂上說的句句是實,伏望老爺替小
人作主,明斷此案。”
    他在供狀上畫了押,狄公示意衙卒將盧大夫押下監禁不提。
    “這個人麵禽獸!”喬泰輕輕罵道。“把罪行全推諉到那淫婦頭上,自己倒一幹二淨。”
    狄公敲了一下驚堂木,喝令將梅柳氏帶上公堂。兩個衙卒將渾身縞素的梅夫人押到堂下,
後麵跟著一個女獄禁。
    女獄禁叩頭啟稟狄公:“女犯梅柳氏恐是已染時疫。進來牢裏便嘔吐多次,渾身發燒。
依例推遲審理,無奈梅柳氏自己執意不允,非要上堂候審,望大人處斷。”
    狄公捋了捋胡須,略一沉思,說道:“本堂隻需梅柳氏一個簡扼的供述,退下後即命獄
醫診明治療。”
    梅夫人柔軟無力地跪倒在丹墀下,麵色潮紅,氣喘頻頻。
    狄公吩咐梅柳氏站起,一麵焦慮地望著她纖弱的身子。
    梅夫人高傲地仰起頭來,臉上鎮定自若,冷如冰霜。
    她沉毅地望了一眼堂上狄公,開言道:“老爺毋需勘問,正是奴家謀害死了親夫。我與
梅亮名為夫妻,其實毫無感情可言。我忍受不了他的虛假的殷勤和體貼,我當年嫁給他僅僅

是為了用他的錢還債。我十五歲便被賣到海棠院,在那裏受盡屈辱和折磨。”
    她的聲音漸漸圓潤,一對明麗的大眼睛與兩邊耳環上的藍寶石一同閃爍出晶亮的光芒。
    “後來,我遇到了一個好心人,他用錢將我從海棠院裏贖了出來,我脫了樂籍。我們過
了近兩年非常幸福的生活。但是他很快破產了,除了一幢園邸外幾乎沒有一點錢財。當時我
還欠著一大筆債不曾償還。於是我隻能嫁給梅亮,他是長安領首的豪族巨富,鍾鳴鼎食,金

銀無數。他替我償還了所有的債務,我過著饜甘飫、奢華驕逸的生活。但我沒有愛情,我象
一朵鮮花插在糞土裏。我認識過許多人,一個比一個愚蠢,一個比一個貪狠。他們用金銀買
我的身子,供他們淫樂,他們把我當作一個玩偶。漸漸梅亮發現了我有不軌,但他卻一味寬
恕我、體恤我。然而我把這認作是更大的嘲弄和侮辱。我將梅亮殺死後,又不得不乞求那個
行為卑鄙的盧大夫,不得不答應他汙穢的要求。——我每回總想得到一些,但結果總是失掉
一些,想得的愈多,失掉的愈多。如今幡然徹悟,已經遲了。”
    一陣劇烈的咳嗽使她虛弱的身子幾乎搖晃起來。她氣喘咻咻,掙紮了半日,又吐出一句
話來;“我對一切都厭倦了……厭倦了。但願從此掙脫艱辛苦難的枷鎖,……從此償清。……”
她向狄公投去淒涼悲愴的一瞥,一口痰湧上,兩眼一直便昏厥在地。
    女獄禁趕忙上前解開梅失人的衣領,猛見蝴蝶形狀的紅斑已經全身布遍,有的已經潰爛。
隻見她身體蠕動了一陣,四肢劇烈地抽搐了幾下,便挺直不動了。
    狄公乃明白是怎麽回事了,不覺歎息一聲,憐憫地望了一眼梅夫人蒼白的臉麵,命獄醫
驗過,便用一張蘆席將那屍身遮蓋了。
    然後,狄公聲音嘶啞地喝了一聲:“將何朋帶上!”
          
    第十九章
    柳園圖
    第十九章
    何朋被押上堂來,雙膝跪定在丹墀上。他頭戴狩獵的風巾,身著粗褐長袍,腰間係緊一
根革帶。顯然拘捕前正擬外出打獵。
    “何朋!”狄公厲聲喝道:“你將如何用硯石砸碎梅亮腦殼的本末與我從實招來!”
    喬泰、馬榮互相驚奇地看覷一眼,陶甘用迷惑不解的眼光瞅了瞅狄公。狄公嚴峻沉毅,
威而不猛。
    何朋驚惶地抬起了頭,額上滲出了汗珠。
    “莫非她已供出了我來?”他輕輕自語。
    狄公道:“她尚不及供出你來,倒是你自己暴露了自己。”
    何朋狐疑地望著狄公,口中囁嚅。
    狄公道:“讓我先破題說個楔子吧!昨夜我來柳園看你時,你講了一個淒惻哀婉的柳園
圖故事。我見你講的時候感情起伏,隱痛陣陣,仿佛柳園圖的故事不是你曾祖的悲劇而是你
自己的真實過去。我當時便疑心你本人贖出過一個歌妓,你為她幾乎耗盡了自己全部家財,
然而這個寡義薄情地女子卻跟隨別人去了。——自然那人要比你有錢得多。”
    何朋濃眉下一雙大眼,陰鬱地瞅著狄公。
    狄公繼續說道:“其次,當我告訴你葉奎林死了時,你立即便問起他的眼睛。有關梅、
葉、何三家氣連的那首童謠言詞晦澀,寓義含糊,隻說‘失其床,失其目,失其頭’,並不
曾說及橫遭不測,或死於非命。我回答你說葉奎林果然被打出了一顆眼珠,你便驚恐地說你
也許會失掉你的頭。當時我頗納悶,因為你已默認梅先生是‘失其床’了。但事實上當時梅
先生還被人認為是不慎墜下樓梯而死的。此後,我從可靠的材料獲悉梅夫人曾是海棠院的歌
妓,被一個不知名的富人贖了出去,但她耗盡了那人的錢財後又改嫁了梅亮。——這些真實
的事件與你講的柳園圖故事幾乎一樣,梅亮正是那個拐騙了藍寶石的梅公子。一次我留意到
梅夫人看見繪有柳園圖的盤碟呆呆發愣,心中不安。後來我聽說藍寶石原來就是梅夫人的名
字,於是我馬上明白了藍寶石正是你何朋的愛寵,你講的柳園圖故事正是你自己真實曆史的
發揮。我親眼看見梅夫人的兩枚耳環上都嵌鑲著亮光閃閃的藍寶石,手上還戴著一顆藍寶石
戒指。——你將藍寶石從海棠院裏贖出,後來你窮了,她便又改嫁了梅亮。盡管如此,梅夫
人仍是你的舊好,你的情婦,你們藕斷絲連,幽會出約,梅亮並非死於不慎的意外,而是被
你們倆合計謀害。凶手正是你何朋!
    “你們的奸情被梅先生半夜撞破時,你動了殺性,用書桌上一方龜形端硯砸碎了梅先生
的頭顱。然後你們偽裝現場,製造梅先生不慎墜下樓梯的假象。那童謠對你竟很有神秘的作
用,你深信不疑梅先生‘失其床’而死——梅夫人與你犯奸,正意味著他的‘床’被你竊了。
而你殺了梅先生之後,乃真正感到最後一個‘失其頭’的恐怖了。梅亮‘失其床’,葉奎林
‘失其目’,如果童謠確是靈驗的話,你這個‘何’便要‘失其頭’了——郎被斬首砍頭了。”
    何朋輕輕歎息,不發一言,緊閉了雙目,平靜地聆聽著狄公滔滔不絕的解析。
    狄公問道:“何朋,本堂說的這些可是事實?本堂可以明白告訴你,梅夫人並未供出一

點內情,她咬定是她親手殺的梅先生。——她說她對梅先生的虛假的殷勤和體貼感到厭倦,

感到煩惱和痛苦。”
    何朋猛地站立起來。喘著粗氣問道:“她在哪裏?她此刻在哪裏?”

    狄公淡淡地說:“她供認了自己的罪行後便死在公堂上了。那蘆席遮蓋著的便是。——

獄醫已經驗過,見是犯了時疫,早已不可救藥。”
    何朋轉過身子,圓睜著環眼,嘴唇一翕一翕,但沒說話。

    這時列闕閃閃,遠處傳來隱隱的雷鳴之聲。
    何朋輕輕呻吟了一聲,強抑住狂亂的心潮,跑過去將蘆席一角掀起,露出梅夫人一條細

膩柔滑的手臂。何朋眼中噙著淚花,輕輕撫摸著那手臂,又將梅夫人手指上的藍寶石戒指摘
下吻了一吻,戴在自己的小指上。他站了起來,望了狄公一眼,臉上的肉抽搐著。魁偉的身
軀蹣跚踉蹌,象要倒下一樣。
    他終於開了口;“狄老爺,這枚戒指是十五年前我送給她的,請求老爺允許我戴著它去
西天。”
    他低倒了頭無限深情地看著這枚戒指,口中念念有詞:“藍寶石,藍寶石——這並非巧
合,曾祖父的藍寶石被人拐騙而逃出柳園,我的藍寶石由於我的貧困潦倒而被迫辭別柳
園。……”“她嫁給梅亮後,梅亮的萬貫家財並沒有給她帶來真正的幸福。一天她苦苦哀求
我,要我寬恕她當年鼠目寸光貪圖富貴,她要與我重續舊好。她說即便是從此荊釵布裙,啜
菽飲水也自心甘,強似在梅府受罪。並說她已遣放了家中所有奴仆,京城裏又發生了癘疫,
梅亮天天要去廣成倉辦糶糧放賑事宜,我倆正可以重溫鴛夢,繾綣纏綿一陣。後來,她又說
要與我帶了金銀細軟一同逃走,到遙遠的地方做長久夫妻永不分離。”,狄公打斷了他的話:
“梅亮死的那夜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何朋仰起頭來,痛苦的表情漸漸緩解,他的臉上泛漾著一層淡淡的紅暈。
    “事情很簡單。半夜梅亮闖進了花廳東廂房。我們正沒奈何處,梅亮先開了口。他說:
‘你們悄悄一同離開長安吧!我決不幹涉。你們在一起或許是對的,我可以資助你們盤纏’,
藍寶石對我叫道:‘殺死他!我不需要他的憐憫,隻有你才有資格憐憫我、寬恕我。屈辱的
日子我受夠了,他不僅沾汙了我的身子,而且沾汙了我的靈魂。’“十多年的羞辱一齊湧上心
頭,人說惡向怒邊生,我被她這一番話激起了殺性。當即我便上前一把揪住梅亮的衣領,掄
起一方石硯向他頭上砸去。砸碎了梅亮的頭還不解恨,又朝他的背脊、胸前狠狠踢了幾腳。
    “接下來是如何處置這老鬼的屍體。她說,看他身上衣褲淩亂,頭殼破裂,不如順勢將
他拖到花廳的青石樓梯下,就說是他不慎失腳墜跌下樓梯而死。——當然,我們還布置了疑
陣,假造現場,意圖迷惑官府。——我想這些供述也差不多了吧,左右是‘失其頭’了,此
乃天意,豈能躲避?”
    四名黑袍黑帽兜的收屍隊走上堂來,將蘆席卷裹緊了梅夫人屍身,抬下堂去。
    何朋麵色陰鬱,神情恍惚。兩眼射出一種憂鬱痛苦的幽光。
    通奸殺人,依律擬斬。何月在供狀上畫了押。狄公在陶甘遞上的判狀上朱筆簽批,蓋了
大印,命喬泰、馬榮將凶犯何朋驗明正身,立即縛去西市斬來報訖。
    突然一聲震耳欲聾的雷鳴,大風乍起,烏雲奔馳,豆大的雨點終於落到了地麵。
    驚堂木一響,狄公宣布退堂。
    兩名衙卒上前用死枷枷了何朋,釘了腳鐐手栲,押解而下。
    何朋仰天長籲。呆呆地望著手指上那枚寒光閃熠的藍寶石戒指。
          
    第二十章
    柳園圖
    第二十章
    雨愈下愈大。衙署外三街大市擠滿了歡奔雀躍的百姓。有的額手稱慶;有的擎香遙拜;
有的載歌載舞;有的赤足狂奔。——癘疫即將終止,朝廷很快便要遷回長安了。
    狄公欣喜之餘隻感到頭暈目眩,全身疲乏。他不知這是半個月來勞累的正常反應,抑還
是不知覺中老態已至。
    突然狄會聽見衙署外有小販的叫賣聲,忙踱出衙門一看,見是個叫賣油布油紙的小販。
小販正在與街上的行人討價還價哩。
    狄公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癘疫一旦驅除,京師馬上便會恢複她昔日的繁華,人民的
生活很快便會得到改善。他作為專擅一時的京都留守,也可以金殿謝職,問心無愧了。
    狄公沏了一盅新茶,換下官袍,給鳳翔的妻室兒女寫了一封家書,細細備述了半個月來
的艱難苦衷和思念之情。
    這時陶甘、喬泰、馬榮——他的三位忠實的親隨都回到了內衙。
    喬泰道:“老爺,我們將何朋押去西市時,我問他是如何手段殺的葉奎林,竟打出他的
一顆烏珠來?何朋茫然若失地望著我,說他並不曾殺了葉奎林,又說葉奎林殘忍狡詐,貪狠
暴戾,犯有人命,本是罪由應得。我很是疑惑。”
    狄公笑道:“何朋所言是實。他並沒有殺葉奎林。”
    陶甘、馬榮也詫異地麵麵相覷。
    狄公慢慢開言道:“聽緋紅說那天夜裏她並沒有跳上那繡榻去跳舞,故何朋在柳園的樓

閣裏未必能看清緋紅的身影。緋紅又是單身去的葉府,連那五福酒家的施掌櫃都不知道。再

說,何朋總不能予先便泅渡過運河來,爬上石柱,伏在窗台外窺伺長廊吧?那他又怎能這麽
湊巧正在葉奎林虐害緋紅時突然跳進長廊,行凶殺人?何況何朋身子短粗,也不易從石柱爬
上窗台。”
    “但緋紅不是說那跳進長廊的是何朋嗎?”陶甘問。

    “不!她僅僅疑心是何朋。當時她正在鞭笞下拚命掙紮,窗台外跳進一個黑影來,她未

及細看,便愴惶掙脫出身子逃下了枕流閣。即使她想細看,那黑影可能蒙了麵,也可能背著

燭光,看不親切。緋紅一意挑唆何朋殺葉奎林,故危急之時當真便以為是何朋前來搭救於她。
而事實並不如此。”
    “這凶手又可能是誰呢?當然如今看來不是凶手,而是豪傑,是義俠了!”馬榮說道。
    狄公看了他一眼,輕輕撫摩了一下顎下的一把又長又黑的美髯,說道:“我從緋紅的話
裏作出一種推斷,這推斷與眼下的案情事實皆相符合,但我還無法證實這一推斷。我希望我
的推斷很快便可得到證實。我深信案情的進展與我的推斷沒有舛誤。”
    陶甘道:“敢問老爺的推斷從何時何地推起,又推到何時何處終斷?”
    狄公答道:“我己說過,緋紅的話是這個推斷的契機。緋紅說,她提著月琴出門時,袁
玉堂當時不在家,她姐姐藍白問她去哪兒,她撒了謊。藍白是個精細警練且深有城府的女子,
她頓時起了疑心並決定暗中窺察緋紅的行蹤。”
    “藍白見緋紅單身進了葉府,必然放心不下。高深嚴實的葉府並無第二個進去的門戶。
有勇有謀的藍白小姐發現沿著運河邊的石柱可以爬上那枕流閣長廊外的窗台。——那裏當時
肯定亮著燈火,於是她便從新月橋下偷偷潛下了運河。——預先將一枚鐵彈丸塞進她蓬鬆的
發髻裏,再用一方白綢汗巾包蓋了頭發,四角係了個結扣緊。她平昔刀劍棍棒,訓練有素,
且又是從小隨父親走江湖賣藝為生,故爬上石柱,跳上窗台都是不十分困難的。
    “藍白站在窗台外先聽覷了半晌動靜。果然葉奎林正在長廊裏辱罵緋紅,甚至說出了他
當年用鞭子抽死緋紅母親的活。藍白聽得清楚,不由大怒,掀起竹簾,跳進長廊。葉奎林正
在用鞭子抽打緋紅。藍白從頭上解下汗巾,包裹著鐵彈丸向葉奎林猛然擊去。這葉奎林原是
色厲內茬的行貸,先見窗外跳進一個黑影便嚇得掉落下手中的鞭子。及再細看,認識是藍白,
不由心中發慌,被藍白鐵彈丸搶先打來,正中左頰眼窩,來勢凶猛,一擊便斃了命。
    “藍白小姐擊殺了葉奎林,慌忙尋緋紅。卻已不見。她不敢久呆,便將鐵彈丸扔到窗外
的河裏,卻無意將那帶血跡的汗巾揉作一團,扔到角落裏。然後爬出窗合,順石柱滑下到河
裏,再泅到新月橋下,穿了衣裙,去五福酒家找施掌櫃。馬榮,你正是這時在五福酒家見到
了她,故當時她衣袖裏隻有一枚鐵彈丸了。——她決意將殺死葉奎林之事瞞過父親和緋紅。
    “她冷靜下來時想到了那方汗巾留在長廊裏必然壞事。於是她決定再冒一次風險去長廊
取回那方汗巾。她第二次泅渡卻是大意從新月橋南堍下的水,那裏因為是河道轉彎的最裏圈,
岸堤邊汙水積滿時久,水下雜草蔓莖遍生,故被纏住了腿脛。馬榮,你正是在那時從河裏搭
救起了藍白小姐。
    “那裏正是何朋家柳園的岸堤外。你已搶先說出何朋柳園的名兒,故藍白小姐就勢信口
編出了何朋意圖汙辱她的話來哄瞞你。——晚衙前藍白執意要來見我,恐怕正是來為何朋無
辜受審辯白——她當然不知梅府一節原委。藍白沒有能取回她的汗巾,而我正是從那汗巾隱
約感到殺葉奎林的是個女子。因為汗巾的四角是濕的,這表明她泅渡時曾將汗巾係在頭上,
這顯然不是男子的習慣。另一個證據是那枚紅玉石耳環。後來馬榮你告訴我說藍白在五福酒
家用一枚鐵彈丸打退四個無賴,我便想到了鐵彈丸與那帶血的汗巾的關係,又明白藍白為何
隻有一枚鐵彈丸了。”
    “怪不得藍白小姐當時頭發還是濕的。”馬榮幡然憬悟道。“而且她渴得慌,喝酒如同喝
水一般。”
    “好了。馬榮,現在你可以去將藍白小姐請來見我了,我也非常想見一見這位巾幗豪傑。
紅粉女俠。”
    馬榮領命急忙退下,飛步出了內衙。
    狄公微笑著說:“藍白小姐需要一個氣概雄偉,體麵堂皇的丈夫;我們的馬榮更需要一
個有勇有謀,胸有城府的賢內助。——如果他倆已有意思,我不妨今日來作個大媒吧!”
    “好!好!”喬泰、陶甘齊聲稱好。
    喬泰忽然問道:“老爺,那麽藍白小姐殺了葉奎林之事又怎樣裁處?”
    狄公揚了揚兩道濃眉,微笑說道:“我怎能讓馬榮的新媳婦上公堂出醜,助資那街頭巷
尾、茶樓酒肆的閑話?何況藍白小姐是存大義,全孝道,為母報仇,為民剪翦呢!我任大理
寺正卿以來尚未積壓起一件滯獄,這葉奎林之死不妨掛懸起來,封存案卷,以俟後來清官明
斷吧!”
    陶甘忽然又問道:“這樣看來,那柳園圖究竟不是勘破這案子的線索,隻是葉奎林吃糖
汁生薑時不慎將它碰翻在地而摔碎的?”

    狄公微微一笑,答道:“我最初對柳園圖花瓶的推斷仍然適用,很可能倒真是勘破此案

的重要線索。盡管我此刻尚無法證實它。藍白小姐突然跳進長廊,葉奎林大驚失色,但他很
快認出了藍白,馬上明白了她的到來意味著什麽。葉奎林可不甘心他的橫死日後被官府掛作
懸案,他要為官府留下勘破此案的重要線索。因此他臨死之前一瞬,狡獪地將桌上的那隻青
瓷花瓶推倒在地。——並不是以那花瓶的柳園圖暗示何朋,而是以那花瓶碎片的藍、白兩色
暗示藍白。——來,重新與我沏上一盅碧螺春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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