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牟平縣縣令滕侃直立在書齋的門後呆呆地發愣。隻覺頭暈目眩,神魂顛倒,
眼前飛星亂閃,什麽都看不清楚了。他閉上了眼睛,慢慢抬起雙手壓一任太陽穴,
劇烈的頭痛漸漸緩解,耳朵也不嗡嗡作響了。時已入夏,縣衙裏午休後的衙役們
又開始忙碌起來。他聽到後院傳來了熟悉的聲音,心想。該是管家來給他送茶了。
這時,他的魂靈總算附了體,自覺神智漸漸清醒,目光也亮了起來。他忽然
想起了什麽,抬起眼來再向那裏細細看去,卻是一滴血跡也沒有了。巨大的紫檀
木書桌漆一得亮亮的,象麵鏡子一般,將綠五花瓶中快要枯萎的花葉都映出了影
來。他恍惚想到他的夫人就要來給花瓶換上新花了,因為她總不忘從花園裏摘些
花來插在花瓶裏。
忽然,他的神經一陣劇烈震蕩,他隻感到全身痙攣,又一次的暈眩向他襲來。
他蹣跚著走到了書桌旁邊,扶著光滑的桌沿氣喘籲籲地轉了幾轉,一屁股坐倒在
太師椅上,便緊緊地抓住太師椅的扶手,死勁地掙紮著、喘息著。
暈眩過去之後,他慢慢睜開雙眼,猛然發現靠牆立著的那座高大的朱漆屏風,
心裏不由一陣寒噤。他迅速移開了目光,然而這漆屏卻象是隨著他的視線在轉動。
他瘦長的身軀開始顫栗起來,他本能地又將身上穿的青色舊袍,裹緊了胸襟。
“難道我真是瘋了嗎?”他的額頭上直冒冷汗,牙齒捉對兒廝打,渾身如同中風
麻木一般。他從書桌上拿起一卷公文,強迫著自己聚起精神來閱讀。
“老爺,請用茶。”老管家托著茶盤走了進來。
他習慣地想答應一聲,但唇焦舌敝卻連一個字兒也吐不出來。隻用那顫抖的
手接過茶盅,很快呷了一口。
老管家侍立一旁,象是要啟稟什麽事情。
老爺厭惡地看了他一眼,生氣地砸了咂嘴,卻沒有說出什麽來。
“老爺,”老管家輕聲地說,“有位沈先生送來一封信,說是要見老爺,此
刻正在外廳等候。”
老爺滿腹狐疑地看了一眼那封套,封套上醒目地寫著:牟平縣縣令滕侃親啟。
左下角是登州刺史府的大紅印。滕縣令拿起信便伸手去摸他的裁紙竹刀。
作為一個登州刺史轄下的七品縣令,他隻不過是強盛的大唐帝國龐大的行政
機器的一個齒輪。但是在他自己管轄的牟平縣裏卻是十萬百姓的父母官,有著至
高無上的權力。老管家信還算送得及時,照他的經驗,帶著上司官印信函的客人
是不能怠慢的。謝天謝地,他的腦子這會幾已經可以有條有理地思考問題了。
他裁開封套,裏麵是一張官府用的公箋,公箋上簡短的寫著三行字:
滕侃密鑒:蓬萊縣縣令狄仁傑,於州衙議事之餘,
欲在牟平稍行耽擱。望予嚴隱姓名,寬與其便
為盼。
刺史私章
滕縣令將信慢慢折疊起來,心裏尋思道:這位蓬萊縣的同行恰恰在這個尷尬
的時候來到這裏。又囑咐不要露出姓名,莫不是出了什麽麻煩的事情?他知道刺
史大人處理公事總是那麽藏頭露尾的,現在這位狄相公來此,會不會是微服私訪,
要滿著我查緝什麽弊端,他想到自己如今不能推病不見,因為衙中上上下下的人
都看著自己早上還好端端的,盡管他這會兒真象個得了失心風病的樣子。他一仰
脖把剩下的茶一飲而盡,便吩咐道:“再進一盅茶來,與我打點衣帽見客,請沈
先生到內衙書齋敘禮。”
滕縣令穿戴整齊,來到書齋,坐在一把太師椅上,身旁空著把烏檀靠椅專等
那沈先生到來。
這書齋庭戶虛敞,窗欞明亮。正中牆上一幅金碧山水,牆下一排四扇朱漆屏
風——卻被那大書桌遮了一半高低——右邊架上滿堆著書籍。沿窗一張幾上擺列
著文房四寶。窗外綠竹瀟瀟,石泉潺潺,煞是清雅。那膝侃坐在太師椅上隻呆呆
望著那四扇漆屏出神。
門開了,老管家進來稟報,呈上一張大紅名帖。名帖上黑溜溜兩個大字’沈
墨。左下角注著身份:福源商號牙儈。滕侃抬頭看時隻見一個軀幹豐偉、相貌軒
昂、頷下飄著長長美髯的人跟著步進房來。他慌忙欠身拱手說道:“不知沈先生
駕臨敝邑,有失迎迓。今日得睹豐采,深慰平生。”說著溜眼看了看這位冒了沈
墨名字的蹊蹺的同行。見他穿一件褪了色的鴉青葛袍,頭上一頂黑弁帽,足下一
雙黑皮靴。渾身雖無一點官場的氣象,卻是人材雄偉,氣度不凡,心裏先是服了
三分。
沈墨長揖答禮,賓主就坐,管家獻茶已畢。滕侃使了一個眼色,老管家唯唯
退出。
沈墨飛快地看了滕侃一眼,聲音溫恭地說:“臊相公風流儒雅,蜚聲詩苑,
我在京師奉職之時便已久仰大名了。相公筆下那十來卷詩作,真是行行錦繡,字
字珠璣,每令人感奮於衷,喝采不已。”
“狄年兄過譽了,”滕侃忙答道,“我閑時胡亂塗上幾行歪詩,隻是為了一
時消遣,實不敢勞年見屈尊枉讀。論文學,年兄乃是當今泰鬥,自領一代風騷。
況且政績昭著,朝野播揚,專斷滯獄,勘破如神……”他微微又感到一陣暈眩。
停了一停,又說道:“容我無禮動問一聲,刺史大人手劄之中命我嚴隱閣下名姓,
莫不是特來敝邑查辦什麽案子?”
“膝相公的話說差了,”狄公笑道,“刺史大人的信遊離了詞色,你好歹不
要為此存下疑心。你知道這蓬萊縣是我外放的第一個任所,公事十分冗繁,直到
今天才偷得暫時的清閑,專想尋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消乏。聽說貴邑山川風物甚是
幽美,且有許多名勝古跡可尋。所以暫時就隱藏了姓名欲想盡情享用幾天,亦可
省了許多麻煩和應酬。你知道我的名帖上寫著‘福源商號牙儈’也就大可不必拘
泥。”
滕侃點頭說道:“原是這樣。”心裏卻怨著狄公來逛山水不揀個時候。
“不知年兄帶了多少行員隨身?”
“隻有一名親隨幹辦,名喚喬泰。”
“二位喬裝百姓,往來三街六市之間,會不會亂了禮數,比如說‘不敬’?”
滕侃疑惑不解地問道。
“我卻從未這樣想過。”狄公覺得有趣。
“請先為我們安排一個整潔幹淨的旅店,千萬要避人眼目,再指點一下幾處
名勝的所在。”狄公要求道。
滕侃慢慢呷了一口茶,說道:“原諒我不能奉陪年兄把手同行了。我安排你
們到飛鶴旅店住下。這旅店不僅僻靜穩當,寬敞整潔,還有一個好處就是離我這
衙門很近,你若有個不便可以徑來內衙找我。至於逛山水、遊名勝我的總管潘有
德正好替你們當個響導,他土生土長,對這牟平縣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他都如
數家珍。我領你就去見他,此刻他正在衙舍裏辦公哩。”
滕縣令說著就站了起來,攙著狄公要走。狄公見他神情恍惚,步履踉蹌。
“滕相公有點不舒服?”狄公問道。
“不打緊,隻是頭有點暈,身子困乏得慌。”滕侃言罷淡淡一笑。
老管家候在書齋門口,見主人出來,趕忙上前扯了扯滕縣令的衣帶,小聲稟
道:“老爺,上房丫頭來報說,太太中午後一直不見起身。”
滕老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老管家遲疑了一下,又鼓足了勇氣;“太太的房門可緊鎖著……”
滕老爺不動聲色地“嗯”了一聲,半晌才說。“知道了。我忘了告訴你們,
太太午飯後到鄉下的莊子裏看望她姐姐去了。”
他見管家還在猶豫,便生氣地斥道。“你不見我正在陪客!”
“還有一事不敢不來稟告……”老管家戰戰兢兢,哆嗦著聲音說道:“太太
房裏的大花瓶不知被誰打碎了。”
“ 以後再作計較!”滕侃不耐煩地說,一麵引著狄公向後院走去。
路上滕侃突然說道。“狄年見在敝邑滯留期間,還望不吝多多賜教。我正
有一個傷腦筋的問題想要請問你,你什麽時候來找我都行。啊,請向這邊拐。”
從行齋的後院穿出便是一個花園,潘師爺的衙舍就在花園對麵一個庭院裏。
潘師爺正伏在書桌上忙碌,書桌一邊堆著厚厚一大疊公文。他抬頭一見上司
陪同客人走來,慌忙離坐踉蹌著步子上前躬身作揖。滕侃鄭重其事地對潘有德說:
“這位是福源商號的沈先生,刺史大人專門有信給我介紹了他。沈先生想在本縣
遊覽幾日,觀賞些山水名勝,望你代我盡心照應,為沈先生解說推薦。公堂還有
那起案子等著擔問,我得失去料理一下,沈先生請方便,恕我失陪了。”說罷長
揖陪笑,告辭而去。
潘師爺拉了把椅子讓狄公坐了。狄公見那活師爺心事重重,顯得神情不安。
心裏思忖這公堂上定是遇到了疑難的案子。可是當他向潘師爺詢問時,潘師爺卻
正色答道;“不曾有什麽疑難的案子,衙門近來一向平安無事,公堂上隻是一些
日常庶務需要料理。”
狄公說:“隻因剛才從滕老爺的言語中聽來,象是暗示有什麽疑難的事情纏
上了他,所以隨便問問。”
潘有德皺了皺他灰白的眉頭,停了一會,才慢慢說道:
“這個卻不甚清楚……要不就是那花瓶的事,不知哪個笨丫頭將太太房中的
花瓶打碎了。老爺平日裏十分珍愛這隻花瓶,聽說是他家祖傳的寶物。而今丫頭
們誰也不肯承認,老管家叫我暗裏查問一下。你知道老爺是個性情孤僻的人,閑
常待人接物也甚是冷淡。他為這花瓶一定感到很優傷,他剛才進來時我見他臉色
很蒼白。”
“他一向有什麽疾病沒有?”狄公問道。“我也見他臉色十分難看。
“哦,沒有。”師爺回答。“他從未抱怨過他身體不好,近來還倒越發精神
哩。一個月前他在後院滑了一跤,扭傷了腳踝,行走不便,如今傷也早已痊愈了。
要不然是夏天太炎熱,令他很有些煩躁。哦,好了,沈先生,現在讓我想想你該
先去觀賞什麽地方吧。這城外東北有一座東牟山……”
潘有德將這牟平的山川勝跡,風物掌故細細與狄公說了一遍。狄公發現他是
一個博覽群書、很有教養,且對本地曆史掌故、佳話遺聞極感興趣的人。狄公告
訴他今天還得失去飛鶴旅店安頓歇宿,明天才能正式遊覽。他的一個夥計還在衙
門後麵那家茶館中等著他呢。
潘師爺道;“既然如此,我就帶你從那後院的一扇角門出去,這樣就省得你
從衙門正麵去繞個大圈子。”
潘師爺領著狄公走出街舍的庭院,沿著右首一條長長的、沒有窗戶的走廊摸
索著向前走去。潘師爺盡管腳有點跛,但走起路來卻很利索。走廊不見光線,繞
了好一會才到了盡頭。潘師爺掏出鑰匙將那角門的鎖頭打開,微笑著說:“這扇
角門算來也是本縣一處名勝了,七十年前為對付盜賊,修下了這個秘密出口……”
狄公忙打斷師爺的話頭,道了聲謝便閃身出了角門。角門外是一條僻靜的後
街。
狄公拐了兩個彎便找到了那個茶館,他約定了喬泰在那裏等他。
茶館裏擠滿了人。有錢而無事的茶客在那裏悠閑自得地品茶、嗑瓜子。
狄公徑直向角落裏一張桌子走去。喬泰正翻閱著一本書。
他穿著一件茶末色褐袍,頭上戴一頂緞子麵的黑色圓帽。虎背熊腰、金剛般
的身子卻長著一張淨白無須、英俊的臉麵。
他抬頭見狄公走進茶館,不由露出一臉喜色,說道:“沒想到老爺這般早就
回來了。”
“記住,別再叫我‘老爺’;我從現在起是沈先生——喂,茶博士,上茶!”
離他們桌子不遠的一張椅子上半坐半躺著一個骨瘦如柴的人。這人容貌猙獰,
麵皮蠟渣兒黃,一道顯而易見的長疤痕從下顎一直延伸到右眼凹陷的眼窩。著道
疤痕毀壞了嘴唇,使他的嘴看上去好象無休止地在冷笑。他用一隻枯柴般的手歪
托住麵頰,然後用皮包骨頭的肘部撐住個身子略微向前傾斜,拾起雙眼一意想偷
聽狄公和喬泰的談話。茶館裏人聲嘈雜,一片喧囂,使他無法聽清楚他們說的什
麽,似乎很失望.於是就用他的一隻不懷好意的眼睛死死盯著這兩個外鄉人。
喬泰向周圍掃了一眼,偶然發現那個人正全神貫注地盯著他們,便小聲地對
狄公說:“留意身後那個家夥!他看上去就象一條剛從毛殼裏爬出來的令人惡心
的小蟲。”
狄公斜眼溜了一瞥,讚同道:“對!瞧他那樣子,確不是個善類。噢,喬泰,
你剛才在讀一本什麽書?”
“向茶博士借來本牟平縣遊覽誌隨便翻翻,我們到這裏遊山逛水,不可不讀。”
喬泰將那書推到狄公麵前,指著一頁繼續說道:“這兒有一座將軍廟,說是廟裏
有十二尊和真人一般大小的雕象,出於南朝一個著名的雕塑家之手,雕的都是古
來有名的大將。嗬,這裏說是有一眼熱泉……”
“這些,剛才衙裏一個潘師爺都給我介紹了,要全部遊遍,日程看來頗緊。”
狄公呷了一口茶,又說道:“唉,我的這位姓滕的同行太使我失望了,一個很有
名望的詩人竟然很不健談,也沒有樂天達觀的胸襟,相反倒是個一臉病容,整天
憂心衝忡的人。”
“你還能指望他幫你點什麽忙了?”喬泰說。“難道你忘了他隻娶了一位夫
人嗎?象他這樣體麵的老爺這就相當有些奇怪了。”
“這怎能說是奇怪?”狄會帶著責備的口氣說。“你可不知道滕縣令和他的
夫人是夫妻恩愛的模範。他們結婚已有八年,雖然沒有子女,但他卻從未納小。
京師的名流學士都很是欽慕,稱他們是‘終身伴侶’。滕夫人名叫銀蓮,同滕縣
令一樣也是詩才橫溢,一肚子的麗章秀句。這種吟詠作詩的共同興趣就使他們緊
緊地結合在一起了。”
喬泰嘟囔道:“我不懂得詩,但總覺得少了女人詩大概是寫不好的——你們
做詩的人不是常說靈感麽?”
狄公懶得去批駁喬泰的胡說。他的注意力被旁邊桌上兩個人的談話吸引過去
了。
一個胖乎乎的人說道:“我認為縣令老爺不通情理,老柯的自殺他為什麽堅
持拒絕備案呢?”
坐在他對麵的一個麵孔狡黠的瘦子說:“你要知道,屍體尚未找到。不見屍
體,不能備案,縣令當然要這樣堅持。”
“找不到屍體,這完全可能!”胖子急了。“他跳了河,河水又那麽急,還
有許多旋渦……當然我對我們縣老爺沒二活,端的是個青天。我隻是說.作為百
勝的父母官,他對我們生意人財務上的煩惱一無所知。他哪裏知道,自殺的事一
日拖著不備案,老柯的錢財帳各就一日不能具結。這種拖延,不論對其家庭或是
財務上的合夥人來稅損失都使巨大的。”
瘦子審慎地點了點頭。然後說道:“你知道老柯自殺的原因嗎?總不會是財
務上不明不白的勾當吧?”
“當然不會是:”胖子馬上答道。“他是本城絹行、絲綢行的行頭,這生意
還正興隆發旺的很呢!不過,柯掌櫃近來好象得了什麽要緊的病,沉病纏身,便
動了個棄世的念頭。你還記得去年那個姓王的茶葉商自殺的事嗎?他死前不也總
是為頭疼病叫苦連天麽?”
狄公對他們的談話不感興趣了,他倒了一蠱茶,自顧喝起來。
喬泰說:“老爺,別忘了你此刻是一個官場外的閑人。煙霞雲水是你要關心
的,什麽‘死屍’什麽‘自殺’那都是滕老爺份內的勾當,與你無幹!”
“你說得很對,喬泰。”狄公道。“現在你看一看那本遊覽誌,上麵有沒有
珠寶商的名單?我想買一些小首飾,回蓬萊時送給我的夫人們做個紀念。”
“這有長長的一串呢!”喬泰答道。一麵翻動著書,指著其中一頁給狄公看。
狄公點了點頭。站起來招呼茶博士算茶錢。
“我們先去飛鶴旅店,滕先生安排我們在那裏歇宿,離這兒不遠。”
那個醜八怪見他們付了帳,走出了茶館,便迅速站起身來竄到狄公他們剛才
坐的那張桌子前。他揀起那本遊覽誌,往那打開著的一頁瞧了瞧,那隻獨眼裏馬
上閃出了邪惡的亮光。他扔下書,急匆匆趕出茶館,見狄公和喬泰正在遠處向街
上一個小販問路。
第二章
飛鶴旅店座落在縣城邊上一條繁華的街道上。背後是一座小山崗,左首緊挨
一家裝飾華麗的大酒樓。它門麵狹窄,且裝飾素樸,不為行人注意。但它有著自
己獨特的一套傳統經營方式,有悠久的曆史,有很高的聲譽——對旅客還有一定
的選擇。
坐在櫃台後麵的一個胖掌櫃把一本厚厚的登記簿遞給狄公和喬泰,叫他們填
寫姓名、身份、年齡及籍貫。
狄公填:沈墨福源商號牙儈三十四歲祖籍太原府
喬泰填:周大夥計三十歲祖籍京兆府
狄公預付了三天的房金。店小二領他們到一間陳設簡樸卻是非常幹淨的房間。
房間外是一個齊整地鋪著水青石板的大院子,沿牆栽了幾株楊柳,甚是清靜。
狄公望著這院子大聲稱好,回頭對喬泰說:“我們何不在這院子裏練耍一陣,
完了洗個澡,找個酒肆喝幾盅,嚐些時鮮魚筍。”
“老爺主張極是。從登州一路來此,騎了一天的馬,兩條腿都僵硬了。”喬
泰應道。
於是兩人脫卸長袍,整束一番。狄公喚店小二遞上兩根棍棒,將一把美髯分
作兩綹往那脖項後係了個鬆結,脫了帽子,提起根棍棒直奔喬泰而來。
狄公精於劍術和拳術,隻是這棍棒在喬泰指點下新近才學著撥弄。這玩意本
是剪徑的強盜和閑漢無賴愛弄的,正經有頭麵的人一般都不沾手。偏這狄公卻覺
得它是一種很好的健身術,得個閑時便想著要耍弄耍弄。
喬泰卻最精於此道。他投奔狄公之前正就是一個剪徑的強盜。一年前,狄公
去蓬萊走馬上任的途中,喬泰和他那位歃血為盟的把兄弟馬榮在一條偏僻的路上
攔了他的駕,然而狄公的威儀和氣度懾服了他們,他們當即棄邪歸正,投在狄公
手下當了貼心的親隨幹辦。後來輾轉公役,竟也立了不少汗馬功勞。兩人但有些
差了禮數處,狄公也是一味體恤寬諒,狄公對他們的心直口快和忠心義膽很是賞
識——這是前話,表過不題。
這時,喬泰也提起棍棒迎來應手。兩人一來一去,都使出了通身解數。人們
隻聽得棍棒互相碰擊聲和微微的喘氣聲,一個院子早擠滿了觀看的人。”
一個瘦長、醜陋的人瞪著一隻獨眼看了好一會寸溜出了院子,回身又輕輕掩
上了門——誰也不曾察覺。
他們倆耍弄得汗流浹背才停了手,將那兩根棍棒扔還給店小二,提了衣袍便
上湯池。
旅店建在山崗下,湯池正砌在熱泉的裂隙口。滾熱的泉水汩汩流來,他們在
湯池裏足足浸泡了一個時辰,才抖擻起精神回到房間。
兩人換罷衣褲,坐下呷了一口茶。房門開了,一個獨眼瘦子蜇進了房間。
“這就是在茶館裏看見的那個無賴!”喬泰不禁叫道。
狄公冷眼看著那張令人生厭的臉,怒容滿麵地說:“如何不吭一聲便兀自闖
了進來?”
“單想和你說幾句話……沈先生。”
“你幹的什麽營生,來得這般蹊蹺。”
“與你一樣,是個盜賊。”獨眼猴溜了狄公一眼。
“待我把這個無賴驅趕出去!”喬泰怒氣衝衝地說。
“且慢,”狄公非常想弄明白這不速之客究竟是怎麽回事。“既然你知道我
的姓氏,也不會不知道我是一家商號的牙人吧——我是專門替我們掌櫃代辦轉撥
貨物、簽訂買賣契約的。”
瘦猴眯起那隻獨眼冷笑了一聲:“哈哈,你的行動瞞不過當方土地!我是誰,
你來瞞我?難道我真不知道你們的行徑不成?”
“不妨講來。”狄公和藹可親地說。。
“要我原原本本敘個備細?”獨眼猴問道。
“當然!”狄公對這獨眼猴有了濃厚興趣。
“豎起耳朵聽著,先說你,一副正經體麵的臉麵,又養著齊整的胡子,一眼
就知道曾經在街門裏幹過勾當。生得又猛悍結實,須是緝捕,典獄的差使。你屈
死過無辜,或偷盜過錢財,或者兩者都於過,後來露了餡隻得潛逃在外,各處竄
奔。你那夥伴無疑就是個攔路的響馬。你倆狼狽為奸,你以假斯文和一副油嘴滑
舌去蒙混商旅行客,而你的夥伴則去持刀狙擊。你們來這牟平想去搶一家珠寶商,
看來你們這個冒險要蝕本的,一個小孩都會一眼認出你們是強盜,你們能得手?”
喬泰氣得跳了起來,狄公製止了他。又慢條斯理地問道:“那麽,你依憑什
麽斷定我們要來這牟平幹這個勾當?”
獨眼猴籲了一口氣,得意地歪起了頭說:“今天我一見這個惡煞走進茶館,
就認出他是個專一剪徑攔路的響馬。瞧他這胳膊粗、肩膀圓的,那皮肉上刀箭的
傷疤。落後你來了,我頭裏還認定你是個革了職的行吏,直到看見你們耍棍棒這
才明白你倆的秘密。同時我發現你也是一個武藝高強的盜賊,隻是皮肉稍嫌白淨
了點。你們兩個捧著那本書指點亂劃,隻顧把一雙雙賊眼盯著那珠寶商的名單……
你們幹這買賣是多麽的魯莽……”
狄公平靜地對喬泰說:“把他攆出去!”.
喬泰站起來正待上前去揪,獨眼猴早象閃電般出了門。
喬泰拔步要追,狄公微笑著把他叫住了。說道:“不必太去認真。這個無賴
倒提醒我不應固執地墨守一個程式去勘破案子。他真是一個觀察甚細,行動敏捷
的家夥,他對我們的身份分判得何等精練,隻可惜錯了。他又這麽自負固執——
強盜會跑到城裏客店來耍棍棒?”
“這個狗雜種從茶館起就一直尾隨著我們,莫不是想訛詐我們不成,幹嘛老
盯著不放?”
狄公答道:“我看倒亦未必。他看來是個靠小聰明,耍詭計的小偷或騙子,
他非常怕武力。我想他或許再也不會露麵了。你剛才講到茶館,卻使我回想起我
在那兒聽到的一些談話。你記得那是一個姓柯的絲綢商自殺的事嗎?還說屍體尚
未找到。此刻我們何不去公堂看看究竟是怎麽一個案子。差不多也該是升堂的時
候了。”
“老爺,別忘了你來這裏是遊山逛水的!”喬泰顯然有點責備的口吻。
“你說得不錯。”狄公淡淡微笑。“但我想私下了解些滕先生自己的情況,
你知道他本人好象纏上了什麽麻煩。再說看看他如何問理刑事對我們也不是完全
沒有幫助的。走吧!”
他們走出了飛鶴旅店,在街上慢慢地踱著步子,暑氣漸消,清風徐來,隻感
到絲絲涼快。
他們走到縣衙時,衙廳裏早升了堂。門外鴉雀無聲,沒有個閑人。四個衙役
坐在一條長板凳上打盹,一大群人聚在衙門柵欄裏廊廡處尖著耳朵在看審。
他們也擠到那廊廡口,跂起腳往堂上望去。隻見高高的大堂上正中坐著縣令
老爺滕侃,穿著亮光閃閃的淺綠官袍,頭上戴的那頂烏紗帽的兩翅不住地搖晃。
他一邊漫不經心地翻著案桌上的公文案卷,一邊慢條斯理地持著下巴稀疏的幾根
山羊胡子。潘師爺站在他身後,雙手交叉著籠在袖裏。衙廳後高高垂下一幅帷幕,
帷幕上用金絲線精致地繡著一匹獬豸的圖象一一據說這是公正執法的象征。
(跂:音‘齊’,抬起腳後跟站著——華生工作室注)
大堂下兩列分侍如狼似虎的四個街役,手上拿著板子、鐵鏈和拶指的夾棍。
為首一個粗黑胡須的矮胖子手上正撥弄著一根牛皮鞭子,令人望而生畏。
公堂的可怖、王法的威嚴、觸犯刑律帶來的可怕後果給人留下極深刻的印象。
到這裏不分老少,無論貧富,也不管是原告還是告都必須在大堂前那光光的水青
石板地上雙膝跪倒,恭受官吏衙役們的高聲嗬斥。經常縣令老爺一聲令下,板子、
火棍便會打得你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按成習,一個被傳訊到堂上來的人在證明
自己確實無罪之前都被看作是有罪的。
滕縣令用驚堂木狠狠地在桌上一拍,隻見一個胖胖的中年男子戰兢兢在堂前
跪定,穿著一身白色喪服。“向前脆一步!”那個領首的衙役班頭吼了一聲。跪
著的人趕緊向前跪上一步。
狄公用肘輕輕推了一下他旁邊立著的人:“這人是誰?”
“你還不知道?這人就是櫃坊的冷掌櫃冷虔,與昨天自殺的柯興元是財務上
的合夥人。”
唐朝的這種櫃坊,兼了後世銀號和當鋪的買賣,是最能生利發財的行業。
狄公嗯了一聲,又問:“這何興元死了,他卻要戴孝?”
“不,先生有所不知。他戴的是他兄弟冷德的孝。這冷德生肺癆病已死了半
個月了。”
狄公點點頭,就仔細聽那冷虔在說些什麽。
“回稟老爺,我們今天喚船家沿河在水上尋了三裏多路,隻找回老柯一頂天
鵝絨帽子,看來他是淹死無疑的了。因此我冒昧又重申今天早上在公堂提出的要
求。我負責老柯產業部分帳目,現在事亂如麻,他的自殺不早點備案,許多財務
帳目不能清理,許多商務買賣無法簽辦,我們的損失不計其數,還望老爺明鑒,
早點給老柯的死備個案吧。”
滕縣令皺了皺眉頭,答道:“人命關天,不可草率行事,刑法律令明文昭彰,
屍身未發現或未經官府驗核不能以自殺備案。冷虔,你須將柯興元之死的詳情從
實細細向本堂稟來,倘其情理有可諒之處,細節無抵牾之疑,本官尚可便宜從權,
替你作主,具文呈報上峰,再俟定奪。”
冷虔聽罷,感激地說:“倘能如此,老爺山嶽般恩德沒齒不忘了。說起老柯
之慘死,容我再細細稟來。約莫有一個月前柯先生曾在卞半仙處占了一課,打問
南門外動土木的凶吉,他想在那裏造一座花園專用作夏季的休憩。那卞半仙為柯
先生草畫裏宮圖時發現了蹊蹺,警告柯先生,本月十五日,也就是昨天,是一個
黑道凶日,行居得萬分小心。何先生聽罷著了慌,急問端底。那卞半仙賣關子,
隻道天機玄妙,難以明說,禍起不測,防不勝防。並說中午正是最凶險的時刻。
“這個可怕的預言使柯先生鬱鬱寡歡,憂慮重重。他本來就是個性子敏感的
人,這時又犯了心病。決定命運的日子越來越近,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十五
日那天,他狂躁激動了半日,拒絕走出他的房間,就是到花園去散步也感到害怕。
然而他的管家午後捎了個信給我說他的主人心情有了很大的好轉,因為中午這個
最凶險的時刻已經過去,他並沒有碰到意外。他認為有了轉機,感到很高興。為
此,柯夫人便建議在家設個便宴邀請一些朋友和同仁,以此來分散他的心思並使
他高興高興。他同意了夫人的建議,於是除我之外,柯先生還請了衙上的潘總管
和絹行、絲綢行的幾位行董。
宴席擺在柯先生家那花園的亭子裏。亭子座落在花園一角的高台上,正俯瞰
著一條河。開始時,柯先生精神極好,又說又笑,並說就是占課這麽靈驗的卞半
仙也會有差失。
酒過三巡,大家正吃得興酣耳熱,他的臉突然變白了,他說他感到一陣劇烈
的肚痛。我還開玩笑說準是他過敏的神經產生的錯覺,他聽了之後非常生氣,大
罵我們都是沒良心的家夥。
他這時突然站立起來,嘴裏咕嚕著說要回房裏去服藥……”
“從亭子到房裏有多遠?”滕縣令打斷他的話問道。
“回老爺,柯家那花園很大,但隻長著些低矮的草木,我們從亭子裏可以一
眼看清那房子前後的一切。那夜月色又很好,照得象個白晝一樣。半晌,隻見老
柯出現了,他衝出房門,滿臉是血,鮮紅的血從他前額的一個傷口中湧出來。他
尖叫著,用手胡亂比劃著奔向亭子,象是來求救。我們幾個坐在那兒看著漸漸接
近的身影,一時都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了。到半路,他突然改變了方向,迅速穿過
草地奔向那石頭圍牆,很快爬過圍牆,墜到了牆外的河裏去了。”
冷虔稍稍停了停,情緒很激動。
“死者進房之後發生了什麽事呢?”滕老爺問道。
“對!”狄公推推喬泰說。“毫無疑問,這正是本案的關鍵所在!”
冷掌櫃答道;“後來柯夫人告訴我們,她丈夫回房之後就叫嚷疼痛難受,並
激動地責罵朋友殘忍,在他痛苦時一點都不表示同情。柯夫人竭力安慰他,然後
到間壁去為他取藥。當她取藥回來時,何先生已經激動得近乎喪失了神誌,他雙
腳踩著地板,拒絕服藥。突然,他扭轉身子向門外衝去。這是他夫人最後看見他
的情景。我猜想他在奔跑穿越那狹窄的通道時。把頭撞破了。你不知道,這柯先
生的房間與門口乎台間有一條丈把長的狹窄通道,又相當低矮——處於他當時狂
亂的狀況下,那個突如其來的碰擊可能使他的神經完全錯亂了,困此他決定結束
他的生命,”
滕侃顯然感到了很大興趣,他直了直腰,回轉身問潘師爺道;“你去過柯興
元的家,檢查過那條通道不曾?”
“老爺,我檢查過。”潘有德恭敬地答道。“可那兒沒有發現任何血跡,地
板上沒有,那房門的橫梁上也沒有。”
“沿著河岸修築的那道圍牆有多高?”老爺轉過臉來又問冷虔。
“回老爺,隻有三尺高。我常勸老柯把它加高一點,我擔心哪一天保不定會
有喝醉了酒的客人從圍牆上翻出去,跌到河裏淹死。圍牆外距離河麵有一丈多高。
柯先生則說他所以把圍牆砌得低是特地為了他坐在花園的亭子裏就可以欣賞河上
的景致。”
老爺又細問道:“你說亭子修在高台上,那麽上亭子有幾級台階?這台階是
用什麽鋪的?”
“回老爺,要爬三級。台階用一式刻有花紋的青花石鋪的。”
“當死者翻牆跳進河裏時,你們都看仔細了?”
冷虔猶豫了一下。慢慢答道:“牆下長著些雜亂的灌木。那天我們還沒有來
得及弄清怎麽回事,他就翻身跳下去了,我們一時都嚇呆了。”
滕縣令將身子向案桌靠了靠,嚴肅地說:“冷虔,那你憑什麽認為柯先生是
自殺的呢?”狄公微笑著點點頭。對喬泰耳語道:“我的同行問話問到了三昧了!”
老爺這個突如其來的問話使冷虔不由得暗吃一驚。他結結巴巴地說道:“我……
就是說,我們當日在場的人……既然我們看見這事就發生在我們眼前……”
滕老爺打斷了他的話:“你親眼看見柯先生的臉上都是血,也親眼看見他開
始時奔向亭子,後來又改變方向朝圍牆奔去。你難道沒有想過從頭部傷口流下來
的血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可能就把圍牆誤當成了亭子的台階,結果翻跌了出去?”
冷虔沒有吭聲。
滕老爺繼續說道:“事情已經很清楚,柯興元究竟是怎樣死的,現在還無法
確定下來。本縣認為他的死或許必有緣故。此外,本縣甚不滿意你關於死者如何
碰破頭的說法——這太缺乏依據。因此在上述疑點澄清之前,柯興元的死仍不能
以自殺備案。”
滕侃說完,把驚堂木一拍,宣布退堂。潘師爺將那幅繡著獬豸圖象的帷幕拉
向一邊。滕縣令走過廳堂,踱著步子退回內衙。
衙役開始驅趕擠在廊廡上看審的人群。
狄公和喬泰隨著人群也出了八字衙門。
狄公道:“滕侃斷的倒甚有些見地。我現在不明白的是那冷虔為什麽一開始
就想到柯興元是自殺呢?同時也不知道柯興元進房後究竟發生了什麽。”
“這些都留待滕老爺去絞盡腦汁瞎猜吧!現在我們該去尋一家酒肆醉飽一頓
了。”喬泰有點不耐煩地說。
第三章
他們來到鬧市中一家大酒樓。高高的樓簷下掛出一排彩燈,彩燈上奪目赫亮
五個大字:“四海美味居”。翠綠窗軒,朱紅欄柵,珠簾掀動時撲來一陣陣撲鼻
的炸蔥的香味。
狄公和喬泰就在這家“四海美味居”喊了好幾味菜,足足灌了十來盅陳年佳
釀。酒足飯飽後出了酒樓專揀那熱鬧的市廛看新鮮,狄公尤愛聽那些售賣本地土
產的坐販們叫賣的聲調。
喬泰突然低聲對狄公說:“留意,有人正跟隨著我們!”
“你看清楚了?”狄公警覺地問。
“雖沒看仔細,但我對這行勾當有特別的知覺,每回都沒猜錯。我們不妨使
個解數煞他一招。”
他們閃到一個黑暗的門廊,環視四周,細細察看了街上的每一個行人,並不
見有誰在跟蹤他們。
喬泰還不罷休:“準是個狡猾的積年高手。老爺,你先行回客店,我設法混
進到前麵那一幫乞兒中去摸個底,定把那王八羔子揪來客店見你。”
狄公點了點頭。他們迎麵擠過一群衣衫襤褸的乞兒,喬泰消失了,狄公則從
拐角穿過一條小巷,便上了熱鬧的大街,徑向那飛鴻旅店急步走去。
店小二端來了茶和兩支蠟燭。狄公於是坐下慢慢呷著茶,輾轉著腸子尋思道:
“這牟平縣竟會有人對我們如此地感興趣,幾次三番跟蹤窺視,真有點不可思議。
在蓬萊縣有一幫歹人專一要與我們作對,甚而想謀我的性命,那他們又如何知道
我此刻在牟平呢?來牟平這般秘密難道還走漏了消息,蓬萊那幫歹人竟唆使這裏
的同黨合夥來算計我不成?”
狄公捋著他的胡子苦苦思索。
一聲門響,喬泰闖了進來,一麵拭著額頭的汗珠,一麵沮喪地說道:“又從
我手底心給溜掉了!老爺,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今天來刺探我們的那個醜八怪,
獨眼猴。我見他鬼鬼祟祟地走著,左顧右盼。好象在尋找什麽人。當時我混在那
群乞丐中,買了杯酒假裝喝著。待我看清楚正要上前揪住他時,他也認出了我,
一閃眼就象兔子一樣跑了,我想追去,早沒了蹤影。”
“真是一個狡黠的家夥!”狄公悻悻地說,“但我總不明白他究竟盯著我們
要做什麽,在蓬萊或什麽地方你曾見到過這個家夥嗎?”
喬泰搖了搖頭。說道;“若是哪裏曾見著過這副五八怪模樣,我一輩子也忘
不了的。我想他既然死死纏住我們不放,說不定我們再出去時又會撞上他。再撞
上,我賭誓決不讓他跑了!噢,老爺,這裏又出事了!一個女人被謀殺了。滕老
爺恐怕頭更疼了。”
“你說什麽?喬泰。”狄公吃驚地問道,“你又聽見什麽了?”
“謀殺,確實是謀殺。到現在為止隻有一個老乞丐和我兩人知道。”喬泰得
意地說。
狄公迫不及待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們應當趕快將此事通報滕縣令。”
“我們當然要替滕老爺分點憂。”喬泰給自己倒了一盅茶,慢慢說道。“事
情是這樣的:獨眼猴溜走後,我便到那個小酒攤去付錢。正待轉身要走,一個混
身肮髒邋遢的老乞丐鬼鬼祟祟靠我走來,問我是不是外鄉人,我當然承認是外鄉
人,並問他有什麽事。他點了點頭就把我拉到一邊,問我是否要買幾件首飾,說
是價錢很便宜。我想不妨先看看到底
是什麽首飾再說,就嘴上答應了他。他就從衣袋裏拿出一副漂亮的耳環和兩隻金
手鐲,並說隻賣一兩銀子,立刻就要交錢。我知道這老家夥的首飾是偷來的,當
時就琢磨著是將他帶到這兒還是直接送他去衙門。他看我猶豫不決,以為我怕是
贓物不敢買。於是他就索興交了底:‘別害怕,不會出漏子的。這些東西是我從
一個女屍身上摘下來的,就在那北門外的沼澤裏。我是知道這件事的唯一的人。’
“我要他把他如何發現那女屍的事從頭到尾講一遍。他說他在那片沼澤地邊
上的灌木叢中有一個藏身處,有時他就在那裏過夜。今天晚上他到那兒去時,發
現了一具年輕女子的屍體躺在那沼澤地裏,好象是穿著什麽紅繡裙,半個身子藏
在灌木叢底下,一把匕首刺進她的胸膛,那柄還露出在胸前,的確是死了。他在
那屍體上摸了半天沒有摸到錢,所以就拉下她的耳環,摘下了她的手鐲,然後就
跑掉。那塊地方晚上很荒涼,少有人跡走動,可能現在還沒有別人發現。那老乞
丐又說他們也有個什麽行會,每個乞丐討來或偷來的錢都得統統交給這行會中一
個叫‘排軍’的頭目,然後從他那兒領取自己分攤到的一份。那老家夥不甘心將
這首飾交上去,想找個外鄉人私自賣了,把錢獨吞下來。外鄉人今日來明日去容
易瞞過排軍的耳目,不會擔多少風險。那老乞丐很怕排軍……”
“那老乞丐現在哪裏?不要也從你手底心溜掉了。”狄公問道。
喬泰略有難色地搔了搔頭,答道:“沒有,他不可能溜掉。不過那老家夥一
副半饑不飽的樣子委實可憐。我前前後後盤問過他,我深信他與那屍體毫無幹係。
我看那耳環上麵有幹的血跡,所以他說從屍體上摘下的也不是謊話。我明白,如
果我們把這個可憐的老乞丐送進衙門,結局將會怎樣呢?公人們會把他打得半死,
即便打不死,放了出來,那‘排軍’也決不會幹淨放過了他。故我還是網開一麵,
放了他。我們將此事報知滕老爺時就說他早已逃之夭夭了。”
狄公不無責備地瞅了喬泰一眼,但似乎也不十分怪他自作主張。他說:“你
這樣做當然有違衙司的條規,不過,我理會你的意思。一個窮愁得發慌的老乞丐
不可能竄進貴婦人的內宅,貴婦人也不會單身出門,出門坐轎還有許多人前呼後
擁,跟隨服侍。那老乞丐說當時沒有其他人,這也是實話。否則他是決不敢盜屍
的。那女子很明顯是在別的地方被殺害,屍體被抬來放在那沼澤地裏的。我並不
認為你放走那乞丐有什麽大錯,但在這種事上,一個大意疏忽便會誤了全局。現
在我們就去衙門報信,滕縣令聞報會立即著手偵查的。人命關天,不可延誤。噢,
對了,你把那兩件首飾拿給我看看吧。”
喬泰把手伸進衣袖取出兩隻耳環和一副閃閃發光的金手鐲放到桌上。
狄公看了一眼,不覺稱讚,又拿在手中細細地欣賞了一會兒。
那耳環每隻上都有一朵用銀子打製的蓮花,上麵又精致地繞盤著金絲,中間
點嵌著六塊紅寶石。手鐲用純金打製,狀如環蛇。蛇眼睛卻是一對綠寶石,在燭
光下隱隱有凶光閃出。
狄公把玩了半日,慢條斯理地捋著胡須,陷入了沉思。
喬泰等不及了,催促道:“為何不想走了?”
狄公拿起首飾放進了自己的衣袖,說道:“喬泰,我們暫時不將此事通報滕
侃,看來為時尚早。”
喬泰驚異地望著狄公,正待要問情由,房門突然開了,那個獨眼猴閃了進來,
神情激動地說:“他們已經來追趕你們了,來得比我想象得還早。你們還要去什
麽衙門,別幹蠢事了!緝捕已到了這旅店,此刻正在客堂裏打聽你們的房間呢!
不要慌張,我來幫助你們逃跑,來,跟我來!”
喬泰正待開口大罵,狄公製止了他。狄公猶豫了一會,便對那獨眼猴說:
“你帶路!”
他們出了房門,獨眼猴迅速地把他倆拉進一條狹窄的走廊。他看上去對這客
店布局十分熟悉,他帶著他們拐入到一條漆黑的發著黴味的過道,然後將一扇搖
搖欲墜的門打開,來到了一截小巷。他們在垃圾堆中擇路而行,繞過客店廚房後
門再往前走便竄進隔壁那家大酒樓的後門,又從鬧哄哄的店堂出得大門來,在大
街小巷轉了幾個彎兒,早把狄公他們繞得迷失了方向。
來到一條荒涼僻靜的小街,獨眼猴終於停下了腳步,指著街盡頭那唯一透著
燈光的窗戶對狄公說:“那是鳳凰酒店,你們在那裏住下最是安全,請你們告訴
排軍,就說是坤山送你們來的——以後我們還會見麵。”
狄公和喬泰到這時才知道這個行動詭秘的獨眼猴名叫坤山。
坤山轉過身,打喬泰身前擦過,隻幾步便消失在黑暗中了。
第四章
喬泰忍不住憤憤地說:“老爺,我實在不明白你想幹什麽,那賊頭狗腦的坤
山你卻信他胡謅什麽?別聽那鳳凰酒店有詩一樣好聽的名兒,它準是那奸惡偷盜
人物的巢穴,放著那‘飛鶴’不去騎,來管人家的閑事,你明天還遊不遊山水名
勝?”
狄公平靜地說:“你不要急躁。這鳳凰酒店固然不是正經去處,但是同他們
打個交道便可弄清他們對我們感興趣的原因。如果發現這坤山和那排軍一起卷進
這一串陰謀的話,那麽他們正就是我目下找尋的人物。現在,我們姑且充作坤山
想象的角色,扮作盜賊。退一步,情況有變,我們亦可憑手段衝殺出去,對嗎?”
喬泰沒奈何,咧了咧嘴表示服從。
他們走到鳳凰酒店。那酒店是一幢木板結構的二層樓房,房子年陳已經有些
歪斜。透出亮光的窗戶裏傳出粗俗的說話聲。
喬泰敲了敲門。裏麵聲音停了,大門口開一條縫,一個粗啞的聲音問道:
“誰?”
“我們是來找排軍的!”喬泰高聲叫道。
門“吱呀”一聲,走出來一個人,一言不發把他們引過低矮的散發著臭味、
黴味和劣質酒酸的店堂。店堂裏垂著一盞冒著黑煙的油燈,燈光昏暗。那開門的
人——這酒店的酒保——走到櫃台裏,回過身,沉著臉,把兩位客人上下打量了
一番,說道:“掌櫃沒有回來。”
“我們坐著等他。”狄公說著,一麵揀了張靠窗戶的小桌一屁股坐下。
喬泰拉了把椅子坐到了狄公對麵。轉過頭來,大聲喊道:“來兩杯最好的酒!”
店堂角落一張桌上四個賭棍抬頭望了望狄公他們,又埋頭賭他們的錢。櫃台
旁站著個妖冶的年輕女子,她正以一種傲慢放蕩的目光將他們上下打量。她穿著
一條玄色羅裙,腰間係著紅絲絛,上麵一件寬綽的水綠輕縐衫,衫鈕兒散開了一
半露出杏紅抹胸。頭上插著一朵枯萎的紅玫瑰。
她仔細打量了一番之後,開始和她旁邊的一個後生低聲耳語。那後生漂亮的
麵孔上閃動著一對輕浮的眼睛。隻見他猛地將那女子推開。扭過頭去興致很濃地
看那四個人賭博。賭桌上吆喝唱喊,狂笑聲、罵人的髒話和大木碗裏沙拉沙拉的
骰子聲混作一片。
酒保端來了兩杯酒,放到狄公的桌上。“六個銅錢!”他粗暴地開口索錢。
狄公慢吞吞地掏出四個銅錢放在桌上。“一杯酒最多隻值兩個銅錢了。”他
輕聲說道。
“你不想喝,就給我走!”酒保更無禮了。
“你這個不要臉的無賴!”喬泰忍不住罵道。
狄公製止喬泰,又摸出兩個銅錢。
酒保接過訕訕地走了。
突然,那觀賭的後生與一個禿頭賭棍吵起嘴來。隻見後生舉起拳頭向那禿子
奔去,但他還未近得禿子的身,自己的肚子早就挨了禿子狠狠一腳,踢得他搖晃
著倒退了幾步。靠在櫃台上喘著粗氣。
四個賭棍大聲哄笑起來。
櫃台邊那女子驚叫一聲,撲向那後生,趕忙扶住了他。後生臉色慘白。她抓
住了他的袖子,向他低聲說了些什麽。
“不用管我!你這個臭女人!”他氣喘籲籲地罵道。
那女子還想說什麽,後生朝她臉上就是一巴掌。她疾奔進櫃台裏,用袖子擋
住臉,失聲哭了起來。
後生恢複過神來。突然,他從腰帶裏拔出一把尖刀。說時遲,那時快,酒保
見狀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輕輕一擰,那刀“當”地一聲掉倒了地上。
“小兔羔子,掌櫃明言不許動刀,你不知道?”酒保冷冷地說。
禿子早已站了起來,從地上將刀揀起,一把揪住後生的衣領又是狠狠一巴掌,
後生頓時滿臉是血。
禿子洋洋得意地說:“今天是你想著動刀子,額頭上還想再吃一刀嗎?我不
與你這兔崽子計較,別人可不輕易讓你!”
門口傳來兩聲重重的敲門聲。
“掌櫃回來啦!”禿子說著,趕快來開門。
一個腰粗腿圓的黑胖大漢走了進來。他的臉盤很大且又粗糙,半臉的絡腮胡
子亂蓬蓬又短又硬,象把用舊的鬃刷。頭發自用一塊布包紮著,上身一件短褡褂
露出胸口茸茸的毛和胳膊上一塊塊凸起的肌肉。他沒理會禿子的問候,徑向櫃台
走去,眼睛沒向眾人看一下。
“來一大碗,從我的酒壇裏舀!”他吩咐酒保。“剛才在外麵遇到了點麻煩,
差點出事!唉,到處都是衙門派出的細作。”
酒保趕忙捧上了酒碗。
他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咂了咂嘴,對那女子嚷道;“別站在那裏哭哭啼啼的,
小東西!”
又吩咐酒保:“也舀一碗給她,怪可憐見的!”
他的眼光落到那後生身上,後生正在擦臉上的血。
“秀才,怎麽啦?”
“他今天竟向我動起了刀子!”禿子先告狀。
秀才膽怯地走向排軍。。
排軍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冷笑了一聲,說:“動刀子?好哇,就把你的解數
都抖出來讓我看看。”
排軍掣出一柄閃閃發光的短劍,左手一把抓住了秀才的衣領。
那女子不知從哪裏奔出來,一骨碌跪倒在排軍的麵前。
“饒他這一遭吧!我求求你!”她幾乎是哭喊了。
排軍愣了一下,鬆開了手。搖了搖肩膀想說什麽,猛看見窗下的桌上坐著兩
個陌生人,他趕快推開秀才,扔掉短劍,向前走上幾步,大聲問道:“老天:這
個長胡子是誰?”
“過路的客人。”秀才獻媚地說,“坐了一會兒了。”
排軍走近狄公,厲聲問道:“你們打哪兒來?”
“我們也遇到了一點麻煩,”狄公答道,“是坤山送我們到這兒來的。”
排軍將信將疑地看了他們一眼,拉了把椅子坐下,說道:“我對坤山不很了
解。告訴我你們遇到了什麽麻煩?”
狄公答道:“我和我的這位夥伴都是老實的生意人。一路上我們老老實實地
做生意。今天早上在山路上遇到一個客商,我們跟他講了兩句吉利話,他就笑嘻
嘻地捧出十兩銀子送給我們,然後就躺在路邊休息了。我們拿著銀子剛要進城來,
那客商卻睡醒了,變了卦,大發脾氣,跑到衙門裏告我們搶了他的錢。衙門就派
人來抓我們。坤山知道了,就把我們帶到這裏來了。這原不過是個小小的誤會,
隻怪那客商醒來得太早了。”
這是強盜間的行話,翻譯出來是:他們在山路上搶了一個客商十兩銀子,把
商客打倒在地。他們剛要走,那客商醒來了。
那排軍聽罷,咧嘴一笑。接著又懷疑地問:“你為什麽要留著大胡子,說話
的聲調卻象個塾館裏的教書先生?”
喬泰急忙回答:“留胡子是為了討好他的上峰。沈先生過去在衙門裏幹勾當,
由於錢財方麵的誤會,他不得不提早辭了職。掌櫃的,你以前莫不是也吃公堂裏
的飯,這樣盤問得人緊!”
“這幾句話須得問清楚。”排軍老大不高興地說,“告訴你,我從不曾在衙
門裏幹過事,正經是個軍官,左驍衛大將軍麾下豹騎三營的隊正,正九品呢,人
稱劉排軍。你且好好記住。噢,坤山是你們的老相識嗎?”
“不,”狄公答道,“我們今天第一次見到他,衙裏派人來抓我們時,他碰
巧在那裏。”
排軍回頭吩咐道:“快拿酒來!我要與這兩位先生好好敘敘。”
酒保應聲搬來了一個酒壇,端出了幾味菜,一麵湊著狄公陪笑。
“你們以前都在哪兒廝混?”排軍問。
“在蓬萊。”狄公道。“但我們不想呆在那裏了。”
“言之有理!”排軍齜牙咧嘴地大聲說道,“聽說那裏新來的一個狄縣令甚
是厲害。那人暴狠凶殘,就是幾天前,把我的一個朋友殺了!”
“所以我們趕著要離開那兒。以前我們總同屠夫混在一起,住在北門不遠他
的客店裏。”
排軍用大拳頭猛往桌上一捶。“你們為什麽不早說?坤山那個鬼雜種根本沒
法同屠夫比。屠夫是條正直的好漢,隻是性情暴躁點,動不動就要耍刀子。我跟
他說過上百次,耍刀子是沒有好結果的。可他偏偏……”
屠夫在蓬萊殺了人。狄公七天前離開蓬萊時將他斬了首。
“那麽,那坤山是你們行會的兄弟嗎?”狄公問道。
“不是,他是獨腳蟾,一個人幹買賣。幹得倒很出色,但終究是個小人。你
們是屠夫的朋友,這使我非常高興。你們這就去丟一貫銅錢在銀罐裏,從此便是
我們的新兄弟。”
狄公從衣袖裏取出一貫錢,喬泰也跟著掏出了一貫錢。排軍接了,叫禿子放
進那銀罐裏。
狄公說:“我們打算在這裏住上兒天,等風聲平靜了再走。”
“不忙,你們盡管住,就這麽定了。噢,我倒忘了向你介紹了,”說著向那
女子嚷道,“豔香,你過來,見見這兩位客人。”
那女子應聲走到桌邊。
“這是我們的女管家,名叫豔香。那個禿子是我最好的夥伴,我們兩個花錢
從來不分的,就是這豔香,也是同享的。我手下有七十多個弟兄,也是一樁麻煩
事,他們每隔一晚要來這多結一次帳。這裏沒有識字的人,我隻得用點豎劃叉來
計算。那秀才倒能幫這個忙,但其他的人都不同意,大夥兒都不信他。我想你來
正可勝任這份差使,你淨抽半成利,自己弄來的錢也不需上繳——這個買賣如何?”
“錢倒是不差,隻是我喜歡自由自在地走動,圖個耳目快活,消息靈通。劉
掌櫃,你聽說這裏又發生了謀殺的事麽?”
排軍將豔香推開,緊張地問:“你是說謀殺?哪裏出了事?”
“我在街上聽說一個有錢人家的太太被殺了,屍身扔在北門外的沼澤地裏。
我和我的夥伴雖也幹些勾當,但決不殺人。殺人每回總惹來大麻煩,你知道我最
不能容忍的便是殺人。”
“禿子!”排軍吼叫了,“有一個女人被謀殺了,說是就在附近,你為什麽
不向我報告?著是誰幹的?”
“大哥,我賭誓,這殺人的事我一點都不知道,也沒聽誰說過。”
狄公建議道:“我想到那去著看究竟是真是假。派給我一個弟兄,從僻靜的
街上帶我去那兒。別忘了我曾幹過緝捕,檢驗死屍也是行家;或許能替你查出是
誰幹的罪孽。”
排軍用手托著滿是皺紋的前額,神情陰鬱地望著眼前的酒杯。猶豫了半晌,
抬起頭來說:“好吧,你就帶秀才去。——嘿,秀才,你跟胡子哥去走一遭!”
狄公轉身對喬泰說:“夥計,你最好還是呆在這兒。我們倆一同出去很可能
引起麻煩。”
喬泰憤憤地嗯了一聲,捧起酒壇汩汩地往自己杯中倒酒。
第五章
秀才領著狄公沿著僻靜的街巷向北門走去。
“白天那沼澤地裏走的人多嗎?”狄公問道。
秀才回答:“很多,一早那兒就人來人往,很是頻繁。農夫挑菜進城販賣都
得走過那塊沼澤地。不過,一到晚上那兒就很冷清,很少有人行走。那個地方又
經常鬧鬼。”
“為什麽不把這塊沼澤地填平呢?”
“四年前,我們這裏發生了一次地震,北門一帶的房屋全都倒塌了。接著,
又起了一場大火,不幾日這裏就隻剩了一片廢墟。待要重建時才發現這塊地方已
經下沉了,比河麵還低了一截,周圍全是汙水塘、雜草叢,再也不能建房屋了,
所以人們隻得讓它荒在那兒。”
狄公點點頭。他想起來,多溫泉的地方常是多地震的。
這時,萬籟俱寂,明月當空。大街小巷都熄了燈火。
秀才突然說:“告訴你,我要離開排軍這一夥了。”
“是現在嗎?”狄公意思模糊地敷衍了一句。
“當然,”秀才揚了揚眉毛說道,“你可以看得出我同那幫痞子、乞丐不是
一個窩的雀。我父親是縣學裏的助教,我也有了秀才的功名。我所以逃離家庭隻
是因為要想幹一番事業。而排軍、禿子一幫一天到晚幹的就是偷雞摸狗的勾當,
要不然就是伸手乞討。那幫蠢貨還經常嘲笑我,辱罵我。我讀了幾卷書,也懶怠
與他們計較。我雖無奈誤投了他們一夥,但是決走不上一路。”
狄公點了點頭。
“你和你的夥伴卻與他們不同。”秀才若有所思地繼續說道,“我敢說你們
兩位曾經殺過人。你說你不喜歡殺人,隻是因為聽了酒保說排軍從不殺人,也反
對殺人。原諒我唐突直言,我全是根據事實推斷的。”
“還要走很遠嗎?”狄公沒理會他的胡說。
“穿過前麵這條街就到了。這條街通衙門後院的一條死胡同。這兒就能看到
許多坍塌的房子了。嘿,我再問你,你在衙門裏做公的那陣,經常折磨女人嗎?”
“快走!”狄公催促道。
秀才還在羅嗦不休:“你知道許多的女人都喜歡我,但我卻不喜歡她們。那
些令人討厭的踐輩!嘿,當你用燒紅的烙鐵往她們身上貼或是用夾棍拶她們的手
指頭時,她們會象殺豬一樣慘叫,是嗎?她們受刑時都是失聲鬼叫呢,還是嚎啕
大哭?”
狄公抓住秀才的一條胳膊,用他鐵筋般的五個指頭使勁一勒,秀才痛得失聲
哭了起來。
“你欺淩弱小!”秀才抽泣著用另一隻手托看受了傷的那條胳膊。
“你提出一個有趣的問題,”狄公和謁地說,“現在你自己作出了回答。”
他們默默無語地從倒塌了的破房子中間擇路而行,不一會便來到了一片潮濕
的開闊地。灰蒙蒙的霧氣低低地飄浮在連綿不斷的小樹和灌木叢上麵,遠處隱約
可以看見北門的城牆和門樓。
“這就是你要找的沼澤地了。”秀才怏怏地說。
沼澤地一片寂靜,沒有人影,隻有偶爾從遠處的灌木叢中傳來一聲水鳥的怪
叫。
狄公沿著一條泥濘的小路朝沼澤地當中走去,同時仔細搜索著低矮的灌木叢。
忽然他看見前麵十來步遠的樹叢底下有一團紅光閃出。他飛速跑上前去,靴子在
爛泥裏發出呱唧呱唧的聲音。
他分開樹叢一看,果然是一具女屍躺在那兒。屍身用一條金線掐花的猩紅色
繡衾包裹著,但顯然已被人翻動過了。
狄公俯下身來細細端詳了死者的臉。
那女子約莫廿五歲上下,杏臉柳眉,麵皮細膩白淨,甚是嫵媚。她麵上平靜
安詳,了無慍色。一頭縝密的烏黑頭發卻往後被一根棉線繩胡亂地係作一束,露
出晶瑩白玉般的耳垂。耳垂被撕破了,凝著幾點血跡。
狄公掀開那猩紅繡衾,又立即蓋上。
“你到路口去看看動靜,”他命令秀才,“見有人影,你就打個呼哨。”
秀才走後,狄公又重新掀開了那繡衾。那個女子一絲未掛,一把匕首深深地
插進她的左胸,隻留得那柄兒露在外麵,柄四周有一圈幹血跡。細看那柄,金銀
雕鏤,寶石鑲嵌,雖年歲久了,顏色有點發黑,狄公一眼認出這是一件十分值錢
的古董。那個老乞丐不識貨,隻偷走了耳環和手鐲。他摸摸胸部,感到粘濕糊糊,
再提起一隻手臂,發現仍能彎曲,尚未僵直。他想,這女子很可能就是白天裏被
害的。她麵色安詳,頭發蓬亂,赤裸著身子和雙腳。這些又說明她遇害的時候是
在床上,而且是在睡眠中,被殺之後凶手才急急忙忙紮起她的頭發,卷起一條繡
衾包裹了身子,把她移到了這兒。
狄公將頭頂上的樹枝椎開,讓月光照著那屍體,根據他多年緝查和鞠刑的豐
富經驗,他發現這個女子被人過了。他站起身來,用繡衾仍將屍體包裹好。
然後又把屍體搬挪到一處更幽僻的樹叢下,這樣一般的路人就很難發現。於是他
回身去找秀才。
秀才正弓著腰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揉他的胳膊。狄公對他說:“你就在這裏等
我,我到那倒塌的房子裏去搜查一下。”
秀才哀訴道:“我一個人呆在這裏害怕。地震和大火時這兒死人最多,陰魂
不散,誰都說這裏時常鬧鬼。”
狄公笑道:“這個不礙事,我有法子。”說著就在秀才坐的那塊大石頭周圍
不快不慢轉了三圈,口中念念有詞。
“現在你可平安無事了,我曾從嶗山老道那兒學得這個禁魔真咒,任何妖魔
鬼怪都無法近得你身!”
秀才將信將疑地坐定了。狄公很快穿過那片瓦礫場,插向了後街。在拐彎處
他看見了今天午後和喬泰一起坐在那兒喝茶的那家茶館,再走半截胡同,便來到
縣衙門後院的那扇角門。他急急地敲了敲門。
第六章
在門很快就開了。老管家一見狄公就象迎得了個活菩薩一般高興。
“老爺派人到客店找了你幾次,還留下口信。沈先生,老爺一直在等著你。”
他將狄公一直領到滕侃的內衙書齋。滕侃正靠在太師椅上打盹。銀燭台上兩
支大蠟燭照在他萎縮、幹癟的臉上,他顯得疲乏不堪。老管家在他耳邊輕輕稟道:
“老爺,沈先生到了。”
滕侃從朦朧中立即站了起來,繞過書桌,趕忙上前與狄公見禮。老管家隨即
退出。
滕侃長長地呼了一口氣,開口說道:“謝天謝地,你總算來了,請坐,請坐。
狄年兄見笑,我此刻正陷在困擾之中,一日裏如坐針氈。我急需求得你的幫助。”
他倆在茶幾旁坐定以後,狄公說道:“依我猜來,你困擾之事莫非與尊夫人
有關,她大概被人謀害了。”
滕侃聞言立刻吃了一驚,顫抖著聲音問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且將我所知道的先告訴你,然後你再告訴我都發生了些什麽事。”
滕侃點了點頭,兩手顫抖著捧起茶盅,想要送上唇邊,卻不料失手潑翻在那
鏡亮的雲石茶幾上。
“今天午後我來拜訪你時,”狄公開始說,“我立即留意到你身體不適,心
情顯得煩躁不安。後來我向潘總管問你究竟得了什麽病,可是他說你今天早上還
是好端端的。這樣,我就明白了你一定是在我到達之前,很可能就是在中午,受
到了某種沉重的打擊。我記起當你的管家向你問起尊夫人時,你回答說,中午休
息的時候,她接到她姐姐的口信到鄉下莊子去了。然而管家說她的房門卻是鎖著
的,這就使人難以理解了。尊夫人離開時,為什麽要鎖緊了屋門呢?她走後侍婢
自然要去她房間整理打掃,你又為什麽阻攔她們呢?同時管家告訴你說,尊夫人
房裏的大花瓶打碎了,你聽後竟無動於衷,一味鎮靜。潘總管後來告訴我說,那
隻花瓶是你最珍愛的寶物。這就又清楚地說明早已出了比打碎花瓶更為嚴重的事。
這樣,我就斷定午休之時尊夫人在房間中一定發生了意外,這個意外一直壓在你
的心頭,使你神情麻木,憂心忡仲。當時,我作為客人。一時也不便多問,放也
沒有進一步去想這些事情。”
狄公呷了一口茶,滕侃低下了頭來默默無語。
狄公繼續往下說:“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得到了一些首飾。這些首飾
是一個乞丐從一個女人的屍體上偷來的,據那乞丐說,屍體躺在北門外的沼澤地
裏。首飾中有一副耳環,上麵雕著銀蓮花,盤繞著金絲,鑲嵌著寶石。這些裝飾
價值連城超過銀蓮花本身幾十倍。顯然,這很蓮花定有某種特殊的含義。我擔心
這副耳環正是尊夫人的,因為聽說她的名字就叫銀蓮。當然,我不能肯定這城裏
再也沒有叫銀蓮的女人,但我聯係起你焦慮不安的神情和尊夫人神秘地離去,我
疑心這中間有著某種不祥。
“正當我得出這個結論的時候,你派人到飛鶴旅店來尋我。我猜想你準是找
我來商量此事。但我覺得,我在見你之前必須查問到更多的線索。因此,我才急
急忙忙從後門離開了那家客店,並找了一個人把我帶到那個沼澤地。我對屍體進
行了檢查,毫無疑問,她是一位貴婦人,身上沒穿衣服說明她是在床上睡眠時被
殺害的,很可能就在午睡時間死的。沼澤地離衙門後院很近,所以我就斷定這具
屍體正是尊夫人——她在房間裏午睡時被殺害了。天黑之後被搬移到了沼澤地。
因為沼澤地晚間人跡罕至,你的後院又有一扇不為人所注意的角門,出角門是行
人稀少的後街,這樣在搬移屍體時也不容易被人發覺。不知我說的對與不對?”
“對!對:狄年兄果然料事如神,小弟我隻是…”
狄公搖了搖手,打斷了滕侃的話說道:“在你進一步講任何事情之前,我有
言在先,我會盡一切力量來幫助你。不過,你不能指望我徇著私情,違著律法。
假如你想對這件人命案作出什麽說明,擺出什麽事實,我都非常歡迎。將來一旦
被傳到大堂作證,我將引用你的話作為依據,解釋案情,以利早日勘破,未知你
意下如何?”
“我完全理會你的意思。”滕侃以一種幹澀而平板的聲調說道,“你知道,
這是樁可怕的案子,一定要打到刺史大人那裏。狄年兄不妨再寬坐片刻,讓小弟
將這內情全部吐露與你。然後你再站在小弟的地步替我想想法子,提出你的建議,
這就是對小弟最大的幫助了。現在,我不能不告訴你,殺死拙荊的正是我自己!”
“你為什麽要殺死尊夫人?”狄公暗吃一驚。
滕侃往太師椅後靠了一靠,沮喪地說:“要回答這個問題須從七十多年前的
往事說起。”
“看你年紀尚不到四十,尊夫人可能也隻是廿五上下,為何要說七十年前的
事呢?”
滕侃矜持地點點頭,說道:“年兄留心軍事的話,總會聽說過滕國堯的名字
吧。”
“滕國堯?”狄公緊皺了眉頭,想了一想,答道,“嗯,象是有個將軍名叫
滕國堯的,很是驍勇善戰。太宗皇帝討平西戎的一次大戰中,他衝鋒陷陣,威名
大震,朝廷很是嘉獎。但班師回朝時,他卻突然退了軍職,因為是……”狄公突
然停了下來,吃驚地看了滕侃一眼,“老天,那滕將軍莫不就是你的祖父吧?”
滕侃點點頭。
“他是我的祖父。允許我簡略地再說一下你剛才待說而未說出口來的話。他
所以突然退職是因為他在一時精神狂亂下,把他的一位親密的副將殺了。盡管後
來朝廷赦他無罪,但他當時必須辭去將軍之職。”
書齋裏寂靜無聲。半晌,滕侃又開了口:“我的父親始終是一個健康正常的
人。我萬萬沒有想到我祖父的這個病有隔代遺傳的可能!八年前,我和銀蓮結了
婚,婚後我們相敬如賓,非常幸福,彼此間推心置腹,矢忠不渝。我不喜交際多
半還是由於銀蓮待我太好的緣故,我認為象我們這般的恩愛夫妻世間不多。七年
前有一天,銀蓮發現我失去了知覺,躺在地板上,她急忙把我扶到床上。我恢複
知覺時,卻有些奇怪的記憶在我心頭掠過。我似乎從未感到如此興奮過,雖猶豫
了一陣,我還是把那些猶如夢幻的奇怪的記憶告訴了銀蓮。原來我失去知覺時,
我夢見自己親手殘忍地殺了一個人,並對此感到揚揚得意。我意識到遺傳性的災
禍已經降臨到我的頭上,祖父的幽靈時時出現攪亂我平靜的心。我坦白地告訴銀
蓮,我已經得了這個可怕的病了,她卻這樣年輕美麗,她不能繼續與一個瘋子生
活在一起。我考慮到對她的責他就想寫封體書給她,盡快安排與她離婚。”
說到這裏,滕侃雙手掩麵,悲聲哽咽。狄公深表同情地望著眼前這個心靈受
到嚴重創傷的人。滕侃控製住自己的激動情緒後,又繼續講下去:“銀蓮堅決拒
絕離婚,她說她永遠不會離開我,她不能拋棄我,況且我得了這個倒黴的病。她
說我真是染上了這個病,仍將仔細服侍我,使我不致發生任何意外。同時,她又
竭力否認隔代遺傳的說法。她說她要盡一個妻子的責任,我一旦休了她,她就自
殺。最後我隻得讓步了,你知道當時我的心裏有多麽痛苦。我們沒有孩子,也決
定不要孩子了。兩個人從此就對月賞花,吟詩作對,互相唱酬了此一生。你如果
也看出我有點甘居寂寞的話,恐怕也會理解是什麽原因的。”
狄公默默地點了點頭。聽了他的這位不幸的同行如此一番傷心的話,他還有
什麽可以說的呢?
滕侃繼續說道:“四年前,我第二次發病,兩年後,又發了第三次。在第三
次犯病時,我處於暴躁狂怒的不正常狀態中。銀蓮不得不用湯藥來灌我,生怕我
出什麽可怕的意外。她對我的忠貞不渝是我唯一的安慰。我的病時犯時好,她常
為之心事沉重。後來,就是上個月,發生了一起奇異的事。這件事使我失去了這
種最後的安慰,陷入了絕望的境地。”
滕侃停了停,用手指著那四扇高大的朱紅漆屏說道:“就是它把我的人生希
望全粉碎了,我從此走散了魂魄,再也振作不起來了。”
他轉過身來,凝視著這四扇漆屏,半晌無言。閃爍不定的燭火照在雕鏤精細
的漆屏上發出奇妙的光輝。
滕侃閉了一會眼睛,以一種異常平靜的聲調說:“年兄請來先把這四扇漆屏
仔細看了,我再與你講述一遍這漆屏的故事。這故事的內容我在睡夢中都能夠背
得出來。”
狄公站了起來,走到那漆屏前細細觀賞。見這漆屏共有四扇,每一扇上都雕
刻著一幅精致的圖畫。畫麵上鑲嵌著金銀。翠玉、珍珠、瑪瑙,無疑是一件珍貴
的古董。
滕侃的聲音變了,仿佛是一個陌生人在講故事:“這四扇屏風和其他的屏風
一樣刻畫著一年四季。左邊第一扇的景色正是春天。一位年輕的書生在一棵虯蟠
古鬆下伏案瞌睡。他的書童正在一旁為他煮茶。書生夢見四位風流窈窕的女子,
他愛上了其中最美麗的一個。
“第二扇描繪的正是夏天的風景,夏天是人的抱負成熟的季節。這位書生已
長大成人,正騎著馬上京趕考。書童挑著書擔跟隨在後。
“第三扇的景色是秋天。秋天象征著收獲。這位書生已經三榜高中,做了大
官。他身穿朝眼,衣錦回鄉。這時,他正抬頭看見一個富貴人家的樓閣上站著他
夢見過的那四位女子,他想娶的那一位也在其中。”
狄公移了幾步,跟著滕侃站到了第四扇屏風跟前,好奇地觀看著。
“這第四扇,”滕侃又說下去,“已是冬天了。冬天是內省的季節,也是對
自己取得的成果更加理解並安安穩穩享受的季節。它體現了婚姻美滿和家庭幸福。”
狄公看著屏風上那一對年輕夫婦正坐在一間豪華精致的廳堂裏吃酒。他們的
身子緊偎在一起,丈夫的一隻胳膊摟著妻子的脖子,另一隻手端著一隻酒盅正往
她嘴邊送去。狄公看罷,沒有言語。
滕侃說道:“我和銀蓮結婚不久,一天在京師的一家古董鋪子裏發現了這套
屏風。我越看越蹊蹺,越看越驚異。你不知道,這四扇屏風上的圖畫恰恰正是我
自己一生中四個代表階段。當我在家鄉念書時,有一次我確實夢見了四位美麗的
女子。後來,我赴京趕考,果然中了進土。一日在京城乘馬,正看見吳府尹家的
樓閣上站著我夢中曾經見過的四位女子。這之後,我又正好同吳府尹的二女兒銀
蓮結了婚,她就是我在夢中選定的那個最美麗的女子。狄年兄,你說這事巧也不
巧。當時我就用一百兩銀子將它買下,這套漆屏風就成了我家最珍貴的財產。第
二年,我外放到這牟平縣,也就把它帶到了這裏。有多少次我和銀蓮一起坐在這
四漆屏前細細欣賞著它,談論著我們奇妙的姻緣和忠貞的愛情。上個月的一天。
吃罷午飯,天特別的炎熱。我喚管家把一張湘妃竹榻放在這漆屏的前麵,因為這
兒常有習習的涼風,躺在竹榻上又正好麵對著那第四扇屏風,那對夫婦的纏綿恩
愛正可消解我的悶乏。就在這時,我驚奇地發現漆屏上的圖案改動了,畫中那個
男人正將一把匕首對著他妻子的胸膛!”
狄公驚叫一聲,忙俯身再細看那畫麵。現在他看清了,那個男人摟著他妻子
的左手裏正緊握看一把匕首,尖刀正對給她的心窩。他疑惑地搖了搖頭,回到椅
子上坐了下來。
滕侃提高了聲音繼續說:“我一點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發生了這個變化。我的
頭腦禁不住又開始狂亂浮躁。我揣摩著也許打造這套漆屏的工匠當初不小心將一
塊薄銀片粘在潮濕的紅漆裏,當表麵侵蝕了,就在這個不吉利的地方顯露了出來。
可是我很快就發現那處薄片是後來加上去的,而且加得相當笨拙,因為就在那塊
地方的周圍我發現了一些小的裂隙。”
狄公慢慢地點點頭。他也注意到了這個情況。
“因此,唯一可能的結論是,在一次我根本記不清楚的精神狂亂時我自己作
了那種改變。此外,第二個結論也是十分容易得出的,那就是當我精神狂亂時正
計劃著殺害我的妻子。”滕侃激動地說著,又長長籲了一口氣。迅速將目光移開
漆屏,臉上露出十分痛苦的神色。“那漆屏死死地纏住了我,再也不得安寧。從
此以後,我連續好幾次都夢見我正在下手殺死銀蓮。我從這種可怕的、令人窒息
的惡夢中醒來時往往大汗淋漓。即使在我醒著時,這種狂亂的衝動也無時不在困
擾著我、折磨著我。我感到了絕望,我有了一種極可怕的預兆。那漆屏使我整天
提心吊膽,心神恍惚。但我又不能將此事告訴我的銀蓮。她可以忍受一切,卻不
能忍受我這種可怕的念頭。她一旦發現了這一點,她便會心碎的。
“看來我們逃不出劫數,可怕的事終於發生了:今天我們在花園的樹蔭下吃
罷午飯,我覺得空氣悶熱,心裏很是煩躁不安。我告訴銀蓮說,我要到書齋去休
息一會,順便翻閱一下早上公堂審案的記錄。然而書齋裏也很熱,我的頭隱隱作
痛,心情無法平靜下來。於是我決定到銀蓮的房間裏去休息一下……”
滕侃說著,一麵站了起來,拉定狄公:“你跟著我來。我指給你看看。”
他拿起了一台銀燭,兩人一同走出了書齋,穿過一條彎曲的走廊,來到過道
口的一扇門前。
滕侃打開了這扇門。裏麵是銀蓮的化妝室。一張紫檀雕。花的大梳妝台立在
右首,梳妝台上有一麵擦亮的銀鏡。左首的一扇小門前放著一張竹榻。正中是一
方紫檀雕花圓桌。滕侃說,那圓桌上原來還放著他後來打碎的那個大花瓶。左首
那扇小門外是花園。銀蓮的侍婢平日就在小門前的那張竹榻上睡覺——正麵對一
扇紅漆房門,房門裏便是銀蓮的臥室。
滕侃從懷中取出一把精巧的銀鑰匙,將那紅漆房門打開。他讓房門半開半掩
著,向狄公說道:“今天中午我走進這間梳妝室時,那個侍婢正躺在竹榻上睡午
覺。我走近臥房門時,那房門當時就象現在這樣半開著,隻見銀蓮光著身子臉朝
裏躺在床上。她的頭枕在彎曲著的右臂上,一頭美麗的長發蓬亂地散開,好象一
塊村在雙肩下的黑絲絨墊,頭發還從床沿上垂掛下來。正當我想要走近她時,突
然眼前一片漆黑,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當我迷迷糊糊地醒來以後,發現自己正躺在梳妝室的地上,那大花瓶打碎
的瓷片散了一地。當時我頭痛欲裂、思緒混亂。我見那丫環還躺在竹榻上打鼾。
我掙紮著爬了起來,踉蹌地向臥室走去。當我發現銀蓮還象剛才那樣平靜地躺在
床上時,心裏感到很寬慰,頭也不感到暈眩了。可是當我走近床邊一看,不由大
吃一驚,我突然意識到了我已幹出什麽事來。我的那柄古玩匕首已經插進了她的
胸膛,她早已死了!”
滕侃雙手掩麵,身子靠著那扇紅漆房門,輕輕抽泣起來。
狄公走進臥房,觀察那張鋪著篾席的寬大的床。他發現靠枕頭的地方有少許
血跡。他抬頭看牆上,一束絲帶吊著一個空的刀鞘,旁邊掛著一張古箏。臥房的
窗戶厚厚地糊著一層白紙。窗下一張茶幾,兩邊各放一隻圓凳。隅角裏堆起四隻
朱紅衣箱——每一隻裝著一個季節的服裝——旁邊端正地放著一個銀櫃。
狄公走到滕侃麵前,輕輕問道:“以後。你又做了什麽呢?”
“我頭暈目眩,眼前發黑。跌跌撞撞回到我的書齋,隻覺心亂如麻,手足無
措。正當我掙紮著聚起精神試圖弄清到底發生了怎麽一回事情的時候,管家來稟,
說是你來拜訪我了。”
“我來得真不是時候。”狄公深有侮意地說。“不過,當時我並不知道……”
“唉,當時我言語恍惚,舉止久禮,還望年兄鑒諒包涵。我們現在還是回書
齋去坐吧。”
他們重新在書齋茶幾旁坐定_
滕侃與狄公斟了茶,自己也慢慢呷了一口茶,咕咕地漱了漱口,又吞下,才
說道:“你走之後,我的神誌恢複過來一點。後來,公堂上那起離奇的案子也分
散了我的憂慮。我明白這件事的嚴重後果,上峰執法是不含糊的。我必須刻不容
緩到州裏去向刺史大人投案,承認我是殺害我妻子的凶手。然而我那可憐的銀蓮,
她的屍身又如何處置是好呢?丫環幾次要進臥房整理打掃,管家老來問我要鑰匙。
我一時糊塗,便乘衙裏吃晚飯的時候,溜進了臥房,胡亂尋了根線繩紮束了她的
頭發,隨手掀了條繡被將屍身包裹了,然後扛著她繞出後院的角門,從後街穿過
那片廢墟,將我可憐的銀蓮便丟在那沼澤地裏了!
“我回來以後,才明白自己是多麽的愚蠢。我為什麽不能假裝說,我丟失了
那臥房的鑰匙,而大家隻知道太太已到她姐姐鄉下的莊子裏去了——誰也不會懷
疑。等我自首了,什麽都好辦了。唉,這時我便想到了你,想到年兄那查緝凶犯、
審理案子的本領。我於是便派人到飛鶴旅店來請你。他們說你不知去向,我便隻
得留下個口信,讓你一回旅店便到我這兒來——我就在這兒專意恭候著你。謝天
謝地,盡管這麽晚了,你終於來了。狄年兄,現在你告訴我該怎麽辦?”
狄公沒有馬上回答。他坐在那裏,一麵慢條斯理地捋著他的長胡須,一麵目
不轉睛地看著那四扇漆屏。過了一會,才轉過臉對滕侃說:“我看你從現在起,
什麽也不要做,至少暫時什麽也不要做。”
“年兄這話是什麽意思?”滕侃道,“我卻打算現在就給刺史大人寫一封投
案的信,派驛使星夜送往登州。明天一早,我們一起去親見刺史——我看這是我
目下唯一的抉擇了。”
狄公搖手表示反對。
“你必須沉住氣。”他說。“我檢查過屍體,也細看了發案的現場。我並不
相信我們已掌握了所有的事實,我需要找到你殺死你太太的證據!”
滕侃站了起來,激動地說:“狄先生,你,你別講廢話了!證據,你還要什
麽證據?我的發病,我做的夢,我的匕首,那殺人的現場,還有那奇異的漆屏……”
狄公打斷了他的話:“然而有一個非常奇怪的現象表明這起命案可能與你無
關。”
滕侃驚異萬分,滿腹狐疑地說道:“狄年兄,不要用那渺茫的希望來愚弄小
弟了。你這樣做太殘忍了。你是不是有了一個十分虛幻的想法,即:當我犯病的
時候,又有另一個人闖進屋來殺害了我的妻子。你想想,天下哪有這等巧事?”
狄公聳了聳肩。“我不是盼望什麽巧合,更無意愚弄你。滕相公,要相信這
樣的事情恰恰是有可能的,更可能在你第一次看見尊夫人的時候,她不是麵朝裏
躺在床上的嗎?她那時已經被殺害了。滕相公,你周圍有沒有仇家?”
“沒有!沒有!”滕侃激動地回答,“狄年兄,你要記住,隻有我的妻子和
我才知道這套漆屏的含義。自從我們來到這裏以後,這套漆屏從未搬出過我的家
門。所以沒有任何人可以改動它!”
他稍稍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歎了口氣,又說道,“唉,狄年兄,那麽,你
認為還能為我做些什麽呢?”
狄公道:“我建議你給我明日一天的時間,讓我去搜索其它一些證據。如果
我一無所獲,後天即陪你一同去登州,向刺史大人麵陳這裏發生的一切。”
“狄年兄;對人命案延誤上報是嚴重的違法行徑。你我身為朝廷命官,理著
一縣刑名,豈可瀆職自誤——日後上峰發罪下來,怎擔這個幹係?”
“滕相公不必著慌,如有差池,我狄某一人承當!”
滕縣令猶豫了半日,也隻得讓步:“既然狄年兄高義助人,小弟這事也就從
命了。那麽,還須我替你做點什麽呢?”。
“很簡單。你首先拿出一個信封來,填了尊夫人名字、身份。”
滕侃從抽屜裏取出一個信封。在上麵寫了幾行字,交給了狄公。狄公將它放
進了衣袖裏。
狄公又說道:“你再去尊夫人臥房中取出一套她平日所穿的衣服打成一個包
袱。別忘了還要帶上一雙鞋!”
滕侃疑惑不解地瞧了他一眼,然後一聲不響地離開了書齋。
狄公立即站起來,從抽屜裏又取了幾張官府信箋和蓋著縣衙紅印的大封套,
一並塞進了衣袖裏。
滕侃手裏提著個包袱走口書齋。忽然朝著狄公上下打量了一下,然後很表歉
意地說:“狄年兄見諒,我一心隻撲在自己的事上,竟沒想到給你拿件衣服換換。
你的葛袍這麽髒,你的靴子上滿是汙泥,讓我借你一套……”
“不必麻煩滕相公了。”狄公打斷了他的話。“我還要拜訪一些人在那些場
合穿著新衣袍反而會引起麻煩。現在,我首先要回到沼澤地給屍體穿上衣服,再
將她拖到路邊,以便明日一早就被路人發現。我將那信封放在她的衣袖裏,這樣
人們就會立即認出死者是誰。然後,你就可以前去認屍。噢,你們這裏總有幾位
可以勝任的忤作吧?”
“隻一位忤作——有事到衙裏驗屍,平日裏自開著一座大生藥鋪子,做著掌
櫃。就在那市廛邊的拐角上。”滕侃答道。
“且好。明日你就說太太在去北門的路上被人謀殺了,緝查正取得進展。然
後,你就可以將屍體暫時安後在一具棺木裏。”
狄公拿著包袱,深情地望著他的同行說:“好好睡一覺。明天我就會給你個
消息,你不必送我了,我知道怎麽走。”
狄公又趕回到沼澤地,找到了秀才。秀才蜷縮著身子仍坐在那塊大石上,盡
管是三伏的熱天,他卻在渾身打顫。秀才抬頭見到狄公回來,馬上顯出一副愁眉
苦臉的樣子。
“嘿,秀才,別那麽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稍等片刻,我們就可以回酒店了。
此刻我再去看一看那屍體。”
秀才委屈地點點頭,仍坐在那兒。心神很是不安。
狄公尋著了屍體,將胸口的匕首拔出來,用一張油紙包上,然後放進自己的
懷中。接著他給屍體穿上了衣服和鞋,再把屍體拖到路邊。幹完這一切之後,才
叫起了秀才,一同回鳳凰酒店。
半路上,秀才突然對狄公說:“我知道你和排軍並不把我當一回事,不過我
要告訴你,幾天之內我就會賺到一大筆錢,叫你們大吃一驚。
狄公沒有反應。對秀才的牛皮他感到厭惡。
秀才望了望狄公,心裏自認晦氣。
到了鳳凰酒店的那條街口,秀才說:“給你耽誤了一夜。好了,回去跟排軍
交差吧: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幹,就這裏分手吧!”
狄公一個人回鳳凰酒店。
第七章
狄公和秀才離開鳳凰酒店去沼澤地之後,喬泰與排軍兩個又喝了幾杯酒。他
倆談論著近幾年來朝廷用兵的事,很是投契——排軍最喜歡聊的還是打仗的事。
“既然你這般喜愛行伍生涯,”喬泰問道,“那你又為什麽離開了?”
“我幹了一件蠢事,不得不倉皇逃跑。”排軍不勝感慨地歎了一口氣。
衣衫襤褸、身上發著臭味的乞丐們三五成群地晃進酒店裏來,排軍不得不與
禿子一起同他們結帳。喬泰覺得酒店裏的空氣越來越汙濁,他更擔心那個賣給他
首飾的老乞丐也會在他麵前出現。他決定到外麵溜達溜達散散心。
大街上也悶熱得慌。他想河邊也許會涼快些。於是他穿過幾處大街小巷,爬
上一座橫跨河流的拱形石橋。他依著石橋一邊的雕花石攔杆,望著橋下黑色的河
水咆哮著向下遊奔流而去,河水衝擊在嶙峋的岩石上激起無數白色浪花。這—帶
空氣很涼爽,也很少有人走動。周圍散落著好幾幢高雅的園邸,居住著本縣的許
多鄉官富商。喬泰觀賞了一晌,漸漸覺得無聊。他歎了口氣,決定折回酒店。那
群乞丐此時也許都已經走了。
他下了石橋,沿著河岸走去。一時間,他又一次產生了一種不安的感覺,他
覺得後麵有人盯著他。但馬上他又解除了疑心,坤山現在已經是他們的朋友,除
了他還有誰會來盯他的梢。他捐了一個彎,信步向南走去。
突然,一扇打開著的窗戶把他的眼光吸引過去了。這所房子離街較遠,前麵
有一排竹柵欄。他跨起腳尖從那竹柵欄上望那窗戶裏,見是一間布置典雅的臥室,
茵席簾幃,煞是齊整。梳妝台上兩支銀燭照得煊同白晝,一個女子正立在鏡前梳
妝打扮。那女子三十左右,容貌體段自有一種動人的風韻。隻見她梳妝已畢,懶
傲地倚著床頭輕輕歎息。
喬泰一眼就認定這是一個自己開業的名妓。不知怎麽,喬泰發現自己被那個
女子吸引住了。他一掏衣袖,隻有兩貫銅錢,不由得感到沮喪,轉念又想錢雖少,
就是見個麵,認識認識也有意思。不管怎樣,試一試總是值得的。
他推開竹柵欄,穿過一個十分雅致的花園,在一扇黑漆大門上敲了兩下。
開門的正是那女子。她先是吃驚地大叫一聲,接著又很快用袖子捂住了嘴巴,
顯出十分驚慌的樣子。
喬泰趕忙上前躬身施禮:“姐姐,十分抱歉了,夜裏這麽晚來打攪你。我從
這兒走過,碰巧看見你在窗前梳頭。你的容貌風度給我留下極美好的印象。不知
我這個迷了路的外鄉人能否在你這裏稍事休息並從你的言談中敬聆芳教。”
聽了喬泰這一遍半文不白的話,那女子猶豫起來。她上下打量了喬泰一番,
輕輕皺了皺眉頭。忽然她微微一笑,用一種柔媚的聲調說道:“我在等候另一個
人……不過既然時間早過了,你不妨就進屋來坐坐吧。”
“沒想到妨礙了你的約會,那麽我就改天再來吧!”喬泰急忙說。“假如你
的客人要是不來……”
那女子笑了起來。說道:“進來吧!你這副邋遢相倒挺有意思。。
她自顧回房走去,喬泰跟著進了房間。
“請稍坐片刻。”女子略為害羞地說,“讓我把頭發紮好,我最怕熱。”
喬泰在一個鼓形的繪花瓷墩上坐定:“不敢動問姐姐芳名?”
“我的名字?”她噗妹一笑,“你就叫我秋玫便行。秋天的秋,玫瑰的玫。”
喬泰湊趣道:“秋天的玫瑰,嗯,別致,難怪姐姐這般容貌。”
秋玫紮起頭發微笑著轉過身來,在床沿坐下。順手拿起一把檀香四扇,悠閑
自得地扇了起來。她細細看了看喬泰,說道:“我猜你八成是個軍官,是路過牟
平的吧?”
“差不離。”喬泰回答。
“打算在牟平呆多久?”
“隻呆幾天。不過今夜遇了姐姐,卻是不想回去了。”
秋玫笑著,用一雙發亮的大眼睛隻看著喬泰。半日又問道:“你們軍官也允
許隨便出來嗎?”
喬泰隻望著她傻笑。
秋玫斜眼看了喬泰一下。一麵搖著扇子,一麵毫不介意地解開胸前的鈕扣:
“這個倒黴的天氣,就是到夜裏,也還這麽熱!”
喬泰在瓷墩上移了移身子,清了清嗓子,鼓起了勇氣,問道:“不知姐姐……
多少……錢?”
這秋玫聽罷,不禁大聲笑了起來。喬泰也尬尷地跟著她笑了幾聲。
她用四扇掩住嘴,一本正經地問道:“在你看來值多少錢?”
“一萬兩黃金!”喬泰謅媚地說。
“哎喲!”秋玫邊笑邊嗔道,“今天你可以和我在一起呆一會兒。不過,你
必須答應我,以後你再也不許到這裏來!就這兩天我也要離開這裏了。”
“我可以起誓。”喬泰說著站了起來,靠到秋玫身邊……
第八章
喬泰哼著小調回到了鳳凰酒店。他發現酒店裏空蕩蕩的,隻有豔香一個人在
那裏掃地,一臉不高興的樣子。見了他進來,便問:“秀才上哪兒去了?”
“反正死不了!”他答道。說著就在一張破藤椅上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
“哎,沏一壺茶來。不是我喝,是為沈先生沏。他是個十分喜愛喝茶的人。坤山
沒有來嗎?”
豔香做了個鬼臉,不耐煩地答道:“早來過了:我告訴他你們兩個都出去了,
他說過會兒再回來。唉,我倒要說,任何男人我都能忍耐,那個坤山他就是給我
十兩金子我都不屑看他一眼。”
“你閉起眼睛不去朝他看就行了嘛。”喬泰說道。
“不,我不是指他那一副醜八怪的嘴臉,他是一個專門傷人痛處的歪料,又
陰險,又狠毒。”豔香說著,又輕蔑地嗤了一下鼻子,走回廚房去了。
喬泰狂笑起來,又將背往那藤椅上一靠,把雙腳擱到了桌子上。等豔香端著
一把大茶壺回來時,他已經鼾聲如雷了。
狄公一走進酒店的門,豔香就扯住他著急地問道:“秀才怎麽沒有跟你一起
回來?”
狄公瞅了她一眼,答道:“我委派他辦件差使去了。”
“他不會遇到什麽麻煩吧?”
“不會的,即使他遇上什麽麻煩,我也有法子把他解脫出來。你還是先上樓
睡覺去吧,我們有些事,還要在這兒多呆一會兒。”
豔香上樓去了。狄公立刻將喬泰叫醒。
喬泰看見狄公一副憔悴疲憊的樣子,心情頓時陰沉起來。他馬上給狄公倒了
杯熱茶,焦急地問道:“情況怎麽樣?”
狄公便將屍體的情況及他和滕侃的談話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喬泰。話還未
說完,便聽見有人輕輕地敲了一下門。喬泰去開門迎麵正碰上進屋來的坤山。喬
泰忍不住罵了一聲。
坤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轉臉對狄公說:“沈先生,新的住所還舒適吧?該
道個謝吧?”
狄公說:“請坐下,現在你跟我講講你為什麽要幫助我們吧。”
“實話對你說了吧!”坤山尖聲說道,“我正需要你們,而且是急需要你們。
你們也許已聽說了我的大名吧。三十年來,從未失敗過一次。然而我缺少武力,
但我從來不想增強它,因為我認為單憑武力是庸俗低下的勾當。現在我碰巧有一
樁買賣,卻還需要用點武力。我仔細地對你們倆進行了考察,覺得你們是能勝任
這樁買賣的。我已經獨個做完了所有困難的準備工作,輪到你們來幫我忙的事已
經沒有什麽風險可擔了。你們能得到一份數目不小的報酬也就應該心滿意足了。”
“你說得倒輕巧,”喬泰打斷了他,“讓我們去幹那號危險的買賣,你卻不
費氣力地坐等著發橫財。告訴你,少了我們不幹,你這個卑鄙無能的膽小鬼!”
聽到喬泰罵他膽小鬼,坤山的臉變白了,這個稱呼顯然觸到了他的痛處。他
惡狠狠地說:“一個人身強力壯就算是英雄?今夭晚上我真擔心那張紫檀木床經
不起你這個身強力壯的英雄折騰。詩人描寫得何等好哇:輕扇搖春雲,急雨摧秋
玫……”
喬泰跳了起來,一把掐住坤山的脖子,將他按倒在地,接著雙腿跪在他的胸
上,動手就打。一麵咆哮著寫道:“你這個卑鄙的下流坯,原來又是你在暗中監
視我。我要勒斷你的脖子!”
狄公忙上前勸住:“放開他,他的話還未說完呢。”
喬泰站起身來,把坤山的頭砰地一聲往地上一磕,坤山躺在那兒不動了,嗓
子眼裏發出一陣陣哮喘聲。
喬泰的臉氣得發青,一屁股坐下來,說道:“晚上我在一個名妓那兒呆了一
陣,她名叫秋玫,不想這王八羔子卻在暗中監視著我。”
“得啦。”狄公冷冷地說。‘給坤山的頭上潑灑些涼水!”
喬泰從櫃台後麵端來一大盆洗碗的髒水往坤山的頭上澆去,一麵說道:“這
個狗雜種還得有一段時間才能醒來呢!”
“你坐下,我來把滕侃的事情沒有講完的部分說給你聽!”
狄公講完了四漆屏的來龍去脈,喬泰的火氣早過了。不由稱讚道:“老爺,
這起案子可真令人驚異啊。”
狄公點點頭。“我不想告訴他他的夫人被人過了。你知道我懷疑是別人
殺害他妻子的最明顯的理由就是這一點。我不想進一步使我的同行苦惱了。”
“可是,你不是說過那死者看上去很平靜嗎?”喬泰問道。“我想她至少應
該驚醒過來,表現出激動和憤怒,對嗎?”
“這就是這個疑案中最令人費解的一個細節,當然還有其它……注意!坤山
蘇醒過來了!”
喬泰從地上將獨眼猴一把提起,放在那藤椅上。坤山漸漸張開了那一隻眼睛,
嘶啞著聲音對喬泰說:“雜種!等著我跟你算帳!”
“什麽時候來都奉陪!”喬泰洋洋得意地應道。
坤山那隻獨眼間出一絲狠毒的光,冷笑道:“你連那個風流寡婦都不認識,
你這個笨蛋!”
“寡婦?”喬泰一愣。
“當然是一個寡婦,而且是一個昨天剛剛死了丈夫的寡婦!你這個笨蛋,就
連鼎鼎大名的絲綢行行頭柯興元的家都不知道,竟闖進去與他夫人圖快活。柯夫
人為了表示對死者的哀痛剛搬挪了臥房——就是你剛才去過的那個房間。你這個
家夥竟把柯夫人當作一個妓女了!”
喬泰臉皮羞得通紅。他想說什麽,可是隻能發出一些別人聽不懂的聲音。
狄公衝著坤山問道:“那麽說,柯夫人的道德貞操也許與老柯的自殺有關係?”
坤山托著他的脖子,將一杯茶一飲而盡。然後陰陽怪氣地說;“柯夫人自然
也不會是講道德貞潔的女人!嘿,我與你們剛才談的那樁買賣卻正好與這柯興元
有些關係。你仔細聽我說,我的話很簡短。我手中弄到一本冷虔的帳本。這冷虔
是本城一家有名的櫃坊的掌櫃,一日金銀進出不計其數。他是柯興元財務上的合
夥人。我對財務的花樣也精通一些,我很快發現那帳本上有冷虔在過去的兩年裏
怎樣通過偽造帳目,欺騙老柯的秘密記錄。他用卑劣的手法從老柯那裏弄到相當
可觀的一筆錢財。哎,大約有一千兩金子!”
“那麽,你又是如何把這帳本弄到手的呢?”狄公問道。“一個精明的掌櫃
決不會把這本關係到自己身家性命的東西隨便亂放。”
“這不關你的事!”坤山厲聲說。
“不,我對財務上的事同樣也很感興趣——這正是我急急忙忙辭退了衙門的
公職的真正原因,你能夠從錯綜複雜的財務交往中弄到這個秘密帳本,今天我總
算眼了你了!朋友,要合作就要信任,隻這三言兩語的,我還未摸到事情的邊呢!
再說你還得把弄到這帳本的細末說給我聽聽。”
坤山多疑的眼光溜了狄公一瞥。
“真是個狡猾的奸賊!”坤山陰險地笑了一聲,“既然你很想知道事情的細
末,今天我索性全兜給你。我到柯家去過好幾次,這當然他是不知道的。我弄開
了他的銀櫃,發現有二百兩金子——這當然現在歸了我。我把他藏在銀櫃裏的帳
單、票據、合同、契書細細推敲琢磨,終於弄明白了冷虔那帳本的秘密。”
“原來是這樣。”狄公說。“你繼續講下去。”
坤山從袖子裏拿出一張小紙片,小心地把它平攤在桌上。用他那細長的食指
輕輕地點著那張紙,繼續說道:“這一頁是我從那帳本上撕下來的。明天早上你
們倆去拜訪一下我們的朋友冷虔,把這張紙給他看看,告訴他你們掌握了所有的
情況。然後,你們叫他開兩張空著名字的批子,一張開六百五十兩金子,另一張
開五十兩金子。他出這點血之後,還能得三百兩。這對他相當過得去了。當然我
非常想把整筆的錢都弄到手,可是這玩意取得成功的秘訣卻是給別人留下一條活
路,使他不至於狗急跳牆。那張六百五十兩的批子歸我,五十兩的歸你們。不花
力氣能賺五十兩金子。這還不算是一筆便宜的買賣嗎?”
狄公銳利的眼光盯著坤山,悠閑自得地撫摸著他的美髯,一麵輾轉著腸子想
對策。半晌,見他慢慢說道:“我的這個夥伴說話固然生硬了點兒,但是他倒說
得不偏不倚,恰到好處。逾牆鑽穴是你的本行勾當,。但你卻沒有膽量對著麵搶
奪,我斷定你沒有勇氣去當麵訛詐那冷掌櫃,對不對?”
坤山不由自主地在椅子上動了動身子。狄公將那張紙拿來放進自己的衣袖裏,
說道:“這確是一樁好買賣。可是應該彼此無欺,南北拆帳。老實說我現在就是
不需要你和什麽帳本照樣可以去訛詐冷虔。為什麽我就不可以將所有這一千兩金
子都裝進自己的腰包呢?”
“真的,為什麽不可以呢!”喬泰咧開大嘴附和道。
“那麽,我就到衙門去報信,讓他們來捉拿你們這兩個強盜!”坤山凶狠地
說。
“諒你也不敢去報信。”狄公平靜地說道,“別拉扯了,還是下決心吧!怎
麽樣?”
坤山惡狠狠地瞅著狄公的臉,用手壓了壓腮幫上抽搐的神經,低了半日眼珠,
讓步了:“好,就這麽辦吧:南北拆帳!”
“一言為定。”狄公躊躇滿誌地說,“明天早上我就去拜訪冷虔。你這裏先
替我畫一張冷虔櫃坊的街路圖。”
坤山畫罷街路圖正待起身要走,狄公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和藹可親地說:
“時間尚早,再寬坐片刻,讓我們再聊聊,為我們的合作幹兩杯!周大,到櫃台
後邊將排軍特備的酒壇取來!”
喬泰跑到櫃台後,見酒保正呼呼大睡,順手就將排軍那酒壇搬了出來。
幾杯酒下肚,狄公摸摸胡子說:“坤山老弟,老實與你說吧,你的那套偷雞
摸狗的本領與我們幹的這一行比較起來簡直如同兒戲。讓我告訴你我們在路上所
經曆的一些冒險活動吧。周大,你還記得嗎?那次在徐州,當我們……”
“你那套騙人的鬼話誰高興聽?”坤山反唇相譏,“你們幹的那些冒險活動
完全憑借武力,靠胳膊粗,拳頭大。我幹的勾當則要用腦子,一個真正成功的高
手可不是三年五載就可磨煉出來的,我幹這一行三十年了:”
狄公提高了嗓音:“我也會不費氣力把人家門鎖扭開,進了屋子,就將屋子
的主人治服,有禮貌地問他值錢的東西都放在哪兒然後拿起這些東西悄然離去。
這種買賣幹起來還有啥難的?”
“廢話!”坤山輕蔑地說,“你這是一般小偷小盜笨拙的伎倆,也許一次兩
次能僥幸的成功。然而官府一旦下一張緝捕文書,畫影追拿,就隻得束手就擒了。
可是我卻有我的絕招,我縱橫了三十多年,從來沒被抓到過一次!你們這兩個才
出洞的耗子,能見過多少世麵?就是把我這絕招教與你們,你們這一輩子也沒法
模仿得了。”坤山得意忘形地打開了話匣,“聽著!開始我花一個月的時間將對
方的職業、住宅、家庭成員以及他們的生活習慣進行一番仔細察訪。我設法和仆
人們聊天,和附近店鋪的掌櫃閑談。當然這時要花費點錢財。接著我便溜進屋去,
然而我卻什麽也不拿。我有的是時間,不必著急。我進屋去隻是了解屋內的情況。
我可以在一隻大衣櫃裏呆上一兩個時辰,可以躲在窗簾或帷幕的褶皺處,可以蜷
縮著身子藏進衣箱裏,或者擠進床架後麵的狹窄的空隙裏。這樣我對主人的衣食
起居進行觀察,聽他們講些什麽私房話,在哪裏收放貴重東西——好,我於是進
行最後一次登門拜訪。既不要撬鎖,也無需亂翻,任何人也不驚動,箱櫃家俱也
不挪移位置。如果有一個秘密藏錢的地方,我比藏錢的主人更要了解這個地方;
如果有銀櫃,我準確無誤地知道該到什麽地方取鑰匙。我做得人不知鬼不覺。常
常過了半月一月,他們才發現家中的錢不翼而飛了。但他們卻不以為被盜了,他
們根本沒有想到這—點!於是丈夫開始懷疑妻子,妻子則懷疑偏房、丫頭,給他
們造成了不知多少誤解。許多和睦的家庭因之互相反目,甚至大打出手……”
坤山說得提意,一麵吃吃地笑著,一麵又用手捂住那張歪裂的嘴唇:“我的
聰明的同行,現在你們該有所妙悟了吧?”
“妙倒是妙,隻是我們絕不會模仿你這一套伎倆去做。”狄公轉了話鋒。
“你這一套本領可能使你了解了不少男女間的隱私吧?近來風聞出了幾件案子,
還殺人流血了,你一定很知道些內情!”
坤山的臉猛烈抽搐了一下,氣色更顯得陰暗可怕了:“別提起這一類話題!
我憎恨女人、鄙視女人,我討厭男人們為了調弄她們而要的種種肮髒的把戲。我
並不願意藏在別人的房間裏聽那些女人一套一套的話語,但有時我又不得不要聽
這些肮髒下流、令人作嘔的話,討厭的是……”
坤山講到這裏突然止住了口,額頭上冒出了汗珠。他站起身來用那隻獨眼狠
狠地盯了狄公一下,嘶啞地說:“明天中午我們在這兒再見。”
坤山一走,喬泰就憤憤地罵了起來:“一個地道的下流坯!一條可惡的蟲豸!
可是,老爺,你到底為什麽還要聽他羅嗦這許多廢話?”狄公平靜地答道:“我
想從他的嘴裏得到些有關潛入屋內的方法,這也許對弄清凶手如何潛入滕夫人的
臥房有所幫助,可惜坤山沒有說出什麽來。其次,我也很想多了解一點坤出本人。”
“他為什麽對我們這樣有興趣,要同我們搞合作呢?”喬泰總還不明白。
狄公道:“可能他認為我們是他的這次訛詐陰謀最理想的合作者。我這個人
看上去甚有些體麵,不僅能夠開始時迷惑住冷虔,而且有能力和他進行冒險的談
判並最終製勝他。你身強力壯又正可以對他施加壓力。此外最重要的還是我們是
外鄉人,事成之後,各奔東西,彼此不認帳,不會給他留下什麽麻煩——我想這
就是他一反常規,纏著我們與他合作的主要原因。然而他很爽利地接受了我們平
分贓款的建議,我認為這中間可能有鬼,我原以為肯定有一場艱苦的討價還價,
不想這條毒蛇這麽口鬆。不管怎樣,我們將把這個惡棍投進監牢這是肯定的了,
讓他在鐵籠子裏蹲完後半輩子。”狄公揉了探發紅的眼睛,繼續說道:“我現在
要寫一封信給那縣裏的忤作,你去給我找方硯台和一支筆來。排軍要點劃打叉來
記帳,那他就會有這兩樣東西。”
喬泰到櫃台後麵亂翻了一陣,找來一方滿是塵灰的破硯台和一支毛頭疏疏拉
拉的禿筆。
狄公用蠟燭將筆頭散開的亂毛燒掉,再放在嘴裏好好地舔了一陣,終於把筆
頭弄尖了。然後他從衣袖裏取出從滕縣令的書桌裏拿來的官府公箋和封套。他以
牟平縣令滕侃的名義簽署了一道手令,要那忤作火速趕到四羊村,說那裏急需要
他去驗屍。他匆匆用火漆燙了封口,將信交給喬泰。說道:“我不想讓那件作檢
驗滕夫人的屍體,因為沒有必要讓他知道滕夫人被人的事實。明天一早你就
將此信送到市裏拐角那家大生藥鋪子裏去,忤作就是那鋪子的掌櫃。我們從州裏
來時路上曾經過一個叫四羊村的地方,騎馬到那裏至少要半天時間,這樣,那個
忤作明天一整天就不能來妨礙我們的查訪。”
狄公用筆管搔了搔頭皮,忽然想到,既然我可以這樣利用滕侃的名義自由地
行動,我不妨再寫一封信呈給軍政司,請他們核查一下當年在左驍衛大將軍麾下
豹騎三營服役的一位姓劉的隊正的案卷,並摘錄有關材料。狄公又取出一張公給
草草寫罷,燙了封口也一並交給喬泰,又關照道:“你明天揀個方便的時間將此
信送交軍政司,並把軍政司的口複以及摘錄的有關排軍履曆的材料帶回。”
他看了看喬泰疲乏的眼神,笑道:“莫名其妙地就折騰了這半日。好吧,我
們現在可以上樓去看看我們睡覺的房間了。”
第九章
狄公一夜沒睡好。樓上留給他和喬泰的簡陋的房間隻夠放兩張破舊狹窄的木
板床,木板床的上下裏外爬滿了臭蟲、虱子,屹蚤在跳,蚊子在飛,這個情景狄
公如何能夠睡著。喬泰則不在乎,他幹脆就躺在兩張床間的地板上,頭頂靠著大
門,不一會兒就鼾聲如雷了。
勉強挨到天亮,狄公起來叫醒了喬泰。兩人穿戴起身下了樓來,店堂裏這時
還空無一人,鳳凰酒店的客人大都是睡懶覺的。喬泰先到廚房灶頭添了把火,接
著他們胡亂地梳洗了一下。喬泰給狄公端上一壺熱茶後就出門送信去了。狄公獨
個在牆角那張桌邊坐著慢慢喝茶。
豔香下樓來了,她用拳頭大聲敲著櫃台叫醒了酒保,就下廚房熬粥去了。不
一會,排軍和另外四個乞丐也露麵了。
排車拉了把椅子湊到狄公的桌旁。狄公遞給他一碗茶,他不喝,大聲叫豔香給他
燙酒。豔香應聲也就端上一碗燙熱的酒來。排軍問道:“昨天晚上情況怎樣?”
“死去的女人是個有錢人家的太太,”狄公答道,“那個殺害她的家夥看來
也很有錢。他沒有拿走她身上的這些小玩藝兒。”他從衣袖裏取出耳環和手鐲,
放在桌上。“我將這些東西變賣了,你可得一半好處”。
“老天爺!”排軍讚賞地說,“到沼澤地去走一趟還是值得的啊:可以斷定
她是被她同類的女人暗裏害死的。你將這些好東西拿去變賣,可要準備上一個大
口袋。噢,你最好想法子找到那個殺人的家夥,訛詐他一下,告訴他如果還想殺
什麽女人的話,請他到別處城市去下手。”
一個衣衫破爛的乞兒走進店來,急急喝完一碗粥,對排軍小聲說道:“聽說
了嗎?他們將縣老爺的太太的屍身弄到衙門裏去了,她在那塊沼澤地裏被人殺害
了。”
排軍用拳頭猛擊桌子,厲聲叫罵起來。
他麵對狄公大聲說道:“剛才你說是個有錢人家的太太,真說準了。胡子哥,
你最好趕快把凶手找到,好好敲詐他一番,然後送他去衙門。我的天!所有人都
平安無事,偏偏是縣令老爺的太太被人殺了!”
“你卻是為何這般激動?”狄公驚奇地問道。
“縣令老爺是什麽號的人,你是知道的。假如你、我的老婆被人殺了,我們
去報官,衙裏的公差先將我們數落一頓,‘為什麽連自己的老婆都看不住?’然
而現在是縣令老爺自己的老婆,那便是另一回事了。如果殺人凶手不是很快被抓
到,那麽全城將會發生一場騷亂,夜裏宵禁,白天搜索,到處是衙門裏派出的兵
丁、緝捕、探子細作。這些家夥又稱自己便是王法,他們會將這城市顛來覆去地
翻騰一遍才會罷休的。你我之輩看來要卷起鋪蓋溜了,我所以激動,所以要你設
法馬上抓到那個凶手,就是這個道理。”
排軍說完,神情沮喪地望著手中的酒碗出神。
狄公說:“不過要抓到凶手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凶手準是她的情人,沒錯!”排軍大聲說道。“那些貴婦太太,名門千金
褲腰帶上的結打得比我們這裏的淫婦還要鬆!小白臉兒情人膩煩了她,她就大吵
大鬧亂嚷嚷折騰不休,於是隻得敲碎她的腦袋,或刺穿她的胸膛。沒有什麽新鮮
的!對!我把我的弟兄都叫來,讓他們一起認認這些小玩藝兒,他們會刺探出這
個淫婦經常在什麽地方和老爺的什麽內弟表哥的鬼混,或許還可尋著那狗崽子的
蹤跡。”
“好主意:”狄公附和了一聲,突然他抬起頭來,不解地問道:“你手下的
人怎麽能做到這一點呢?他們當中誰也沒有見過她一眼,即便見過了,也早忘了,
如何刺探?”
“他們會認出這些首飾,也能回憶起戴這些首飾的人的蹤影。”排軍說,
“這是他們的專長。你和我看見一個衣飾華麗的女子走過時,不管她是步行或是
坐轎,我們會設法偷看一下她的容貌,可是一個乞丐注意的卻僅是她戴的首飾。
假如一個乞丐透過女人的紗巾看見了一副值錢的耳環,或是在女人掀轎簾時看見
了她手上戴著的漂亮的手鐲,他就會估估它們的價值,因為穿戴的首飾值錢,那
女人一定很有錢,他就可趕著去隨著那個女人的車轎哀聲乞討,她也許會扔下幾
個銅錢,或丟下一點什麽值錢的小玩藝。現在,這幾樣首飾都是極珍貴的寶物,
所以我想我的弟兄們很可能有人
曾見到過,並辨認出這首飾主人的模樣,幾時到過哪裏等等,現在你總該明白了
吧?”
狄公深有所悟地點點頭,心想這些有趣的知識在勘破這樁疑案中或許真會有
些用處。他將桌上的首飾推給了排軍。抬頭見喬泰正走了進來,於是對排軍說:
“我們現在要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
兩人出了鳳凰酒店,喬泰便問:“我們現在直接就去滕老爺衙門告訴他冷掌
櫃舞弊犯法的事嗎?”
“別那麽著急!”狄公答道。“我們先去拜訪冷虔,確認一下坤山恃以訛詐
之事是否屬實。如果冷虔聽任我們訛詐,不敢反抗,這就意味著他確是犯了舞弊
隱髒的罪。但是我們又必須考慮到坤山對我們耍陰謀的可能,我將細細觀察冷虔
的反應,你隻須看我的眼色行事。”
喬泰點點頭。
冷虔的櫃坊座落在市裏最熱鬧繁華的一角,寬綽嚴整的兩層樓房,店門麵臨
大街。店堂中有一條二丈多長的櫃台,櫃台後麵十多名夥計正忙著應付大群的客
人,戥秤金銀、鑒定首飾、兌換銅錢、支簽飛票、質典貴重,一派忙亂的景象。
櫃台後的一張高桌裏坐著領班的夥計,他正忙著撥算盤珠子。狄公將大紅名
帖從木柵窗口遞了進去,彬彬有禮地對那領班的夥計說:“如果方便的話,我想
和冷先生當麵商談一筆款子的業務,數目相當大。”
那領班夥計用懷疑的眼光看了一看這兩個陌生的客人,問了幾句金銀行道業
務上的關節,狄公從容對答,恂恂有禮。領班見狄公氣度軒昂,言詞清健,疑慮
消除了。在他的名帖上填了幾個字,叫來一個聽差將那名帖送上樓去。過了一會,
那聽差下樓來通知說,冷掌櫃將會見沈先生和他的助理。
冷虔穿著整潔素淨的長袍,戴著重孝,坐在一張紅漆大桌子的旁邊。他一麵
忙著吩咐兩名夥計有關業務上的事,一麵指著窗前茶幾旁邊兩張椅子,示意狄公
兩人坐下。聽差趕忙來倒茶。狄公著那冷虔麵色蒼白,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他
的眼光很快被牆上掛著的一軸畫吸引了過去。畫麵是一簇潔白的蓮花開在夏日池
塘裏,左下角落款處有一首字跡灑脫的長詩。狄公坐在椅子上剛好可以辨認這軸
畫的最後一行款識:“愚弟冷德草於菰浦山莊”——很明顯這就是冷虔的胞弟冷
德的大作了。這個年輕的畫家半個月前得肺癆死了,這是昨天他在公堂看審時聽
來的。
冷虔將那兩個夥計打發走後,忙轉向狄公,臉上裝出一副很神氣的樣子,詢
問他可以為客人幫點什麽忙。
“冷掌櫃,這業務關係到將一千兩金子中的一部分轉讓戶頭的問題,”狄公
開門見山地說,“這是雙方畫押的字據。”說著他從衣袖裏取出那一頁紙,把它
攤平在桌上。
冷虔的臉頓時變得灰白,他盯著那張紙嚇得發呆了。狄公微笑地向喬泰點了
點頭。喬泰站了起來走到門口將門閂上,又走到窗前將窗戶關閉。冷虔看著他的
舉動,眼中充滿了驚恐的神色。當喬泰走到冷虔椅子的背後站定時,狄公才繼續
說道:“當然我還有許多附件。那是一冊特別的帳本。”
“帳本?你……你是如何弄到手的?”冷虔緊張地問。
“冷掌櫃,”狄公正色地說,“商洽業務我們最好不要
離題太遠。我告訴你,我並不是一個不顧禮數的人。我的名帖你已看了,我隻是
想從你得到的紅利中抽一點頭,這裏總額是一千兩金子。”
“那麽,你想要多少?”冷虔全身發冷,抖索著嗓音問道。
“七百。”狄公平靜地答道。“你仍然有一筆可觀的紅利坐享。”
“我要上街門去告發你!你們想訛詐我!”冷虔尖叫起來。
“同樣我也可以告發你!”狄公和藹地說,“我們還是不要告來告去吧。”
冷虔突然用手捂住了臉,嗚咽起來,口中喃喃低語:“我造了什麽孽啊!老
柯的鬼魂纏上了我!”
有人敲門。冷虔站起來想去開門,喬泰一雙沉重的手又使他坐了下來。喬泰
輕輕地對他耳語:“冷先生不要激動,這不利於你的健康。吩咐他們待會兒再進
來。”
“待會兒再來!……我此刻正忙著!”冷虔朝門口粗著嗓子叫了一聲。
狄公冷眼看著他,一麵又慢條斯理地撫摸著自己的胡子。他逼進了一步:
“你沒有做虧負柯興元的事,為什麽擔心他的魂靈來纏住你?”
冷虔微微吃驚地看了狄公一眼。
“你說什麽?”他氣喘籲籲地說,“求你告訴我,那個信封是開著的,還是
封著的?”
狄公不明白冷虔問話的意思。他曾想這帳本大致上總是坤山從冷虔家偷去的,
現在看來事情要複雜得多。他轉念一想,那帳本既然是裝在一個信封裏的,看起
來很可能是封著的,於是他說。“當時我沒十分留意,後來我一看是好端端封著
的。”
“謝天謝地!”冷虔激動地叫了起來。“那麽,老柯的命不是斷送在我手上!”
“不要轉彎抹角了!你還是把事情一五一十都講出來吧!”狄公幾乎是命令
了。“我已告訴過你,我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我是來與你商洽那筆交易的,請
你尊重自己。”
冷虔拭去額頭上的汗珠,看上去已鎮定了不少。真人麵前不須講假話,能夠
把憋在心頭的煩腦對這兩位神秘的客人和盤托出,冷虔反而感到心頭多少可以輕
鬆一些。他慢慢說道:“我做了一件蠢事。老柯請我赴宴時曾要我將一包他需要
複核的字據帶給他,我將那包字據裝進了一個信封裏,封了口便放在自己懷中。
可是我到達柯家之後卻忘了將信封交給他了。酒吃到一半,也就是老何發病之前,
他問起字據的事來。我將手伸進懷中,卻錯將裝著我自己帳本的那個信封遞給了
他。我那帳本平日總是隨身帶著的,兩個信封又一般大小輕重。直待老柯回房去
服藥之後,我才發現了這個可怕的錯誤。後來,他就跳了河。我原想一定是他在
房間裏拆開了那信封,發現了我,他最忠實的朋友,也一直在欺騙他,以致在絕
望中自殺了。這個夢魘一般的想法兩天來一直困擾著我,晚上我無法入睡,我老
是夢見老柯的影子在跟隨著我……”
他痛苦地搖了搖頭,麵色十分陰鬱。
“既這樣,你分點紅利給我們還需叫屈麽了”狄公道,“我猜你正打算遠走
高飛,是不是?”
冷虔答道:“是的。假如柯興元沒有死,這兩天我就必須逃走,我沒臉見他。
臨走前留封信給他,向他交代一切,求他饒恕。我需要償還九百兩金子的債務;
再用剩下來的那點在遙遠的異鄉苟延殘生。老柯死後,我希望衙門早日替他備案。
一旦備了案,我就可以處理他的財務,有權去開啟他的銀櫃,那裏我知道放著他
二百兩金子,這是一筆不上帳目的應急的錢。可是現在,我卻不得不設法盡快逃
出這個城市,我的債主們也無法拿到我欠他們的錢了。”
“我們不想麻煩你多久時間,”狄公說,“我們的買賣很簡單。你把那筆金
子存在哪裏?”
“存在天雨金市。”
“那麽,請你給這家天雨金市開兩張三百五十兩金子的批子,簽字押印,留
空著領取人的名字。”
冷虔從抽屜裏取出兩張批子,批子上已蓋有他的私章。他掭了掭筆在批子上
填寫好數目,又簽了字。狄公取過批子看罷放進了衣袖。然後說道:“可以借我
紙筆用用麽?”
冷虔抽出一箋白紙,與那筆一並恭敬地遞給了狄公。狄公接過紙筆,將椅子
移了個方向,背著冷虔飛快寫了一張便條。喬泰仍站立在冷虔椅子後麵監視著。
便條上寫著簡短兩句話:
滕侃縣台親鑒:立即派人拘捕冷虔。他與柯興
元之死幹係直接,詳情容待麵陳。
狄仁傑頓首再拜
他將那便條放入了一個信封,迅速蓋了他的私章。轉過身來對冷虔說:“冷
先生,我們此刻就走。今天早上你不許離開這裏,我的這個助理就在大街對麵窺
視著你。如果你不聽我的忠告,後果不堪設想。少陪了,我們還會再見麵的。”
喬泰開了門,兩人走下樓來。
他們上了大街,狄公將他寫給滕縣令的便條交給喬泰。說道;“你火速跑向
衙門,親手將它交給滕老爺。我先回鳳凰酒店。”
第十章
狄公走進店堂時,排軍站在櫃台旁正和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乞丐說著話,酒保
在為他們敬酒,豔香蹺起著二郎一腿坐在一旁正在那兒剪指甲。
“胡子哥,快來!”排軍高興地叫道,“我有好消息告。你聽這個老家夥說
吧!”
老乞丐的紅眼睛老是流著淚,飽經風霜的臉上布滿了皺紋,就象幹癟萎縮的
蘋果皮一樣。他扯了扯他那油汙的、蓬亂的胡子,幹咳了一聲,哀訴似地說道。
“我經常在西門裏那幾條街遊蕩,那兒有一家秘密的窯子。上下樓房不很招人眼
目,內裏的排場卻是很大,非常氣派。我到那裏多少總能討到些錢……”
“那裏是一個上等的行院,”豔香插嘴道,“我走紅的時候,也被帶到那裏
去過一兩回。”
老乞丐轉過身來,眯起了紅眼睛向她看了一眼。
“我見過你!”紅眼睛說,“下番你得告訴你的客人起碼給我四個銅錢。那
日他隻給我兩個——先生,你知道,臉有喜色的客人出來時,我甚至可以向他討
到十個銅錢!”
“別扯遠了!”排軍罵道。
“對,正經說,我見到的那個貴婦人到那裏去過兩回,戴的正是你剛才給我
看的那副耳環。因為她總是戴著紗巾,我看不見她的臉,但我卻看清了她耳朵上
這副耳環。那日這貴婦和一個年輕男子走出來時,她看了看我,然後對那年輕男
子說:‘給這個可憐的老頭十個銅錢吧!’他就如數照給了。你猜我當時是多麽
的歡喜!”
“你用不著感到驚奇,”排軍對狄公說,“這些乞丐掙的都不少,什麽時候
你不妨也去試試!”
狄公嘴裏含糊地應了一聲,肚裏卻在暗暗吃驚。事情的發展又出乎他的預料
之外。排除掉那幾乎不可能的情況——牟平縣裏還有第二個女人戴同樣的耳環—
—滕夫人就一定曾經有過一個秘密的情人。到現在為止,狄公還認為那樣的事簡
直是不可思議的。他厲聲問紅眼睛:“你能斷定她確是戴的那副耳環?不會看錯
嗎?”
“你且聽著!”紅眼睛憤憤地說,“我的眼睛雖然老是要流眼淚,但我敢睹
誓我的眼光比你靈得多,我從未認錯過一個人!”
“紅眼睛在這方麵是個行家,眼光很是準確。”排軍說,“胡子哥,你現在
就想法子去找那個年輕男子,他肯定便是凶手。紅眼睛,我問你,那人長得如何
模樣?”
“這後生穿戴得很闊氣。噢,他也許是一個酒鬼,我記得他的兩頰喝得紅通
通的。別處我卻從未見過他。”
狄公慢慢地捋著胡子.對排軍說道。“最好我還是去一趟,到那行院查問個
備細。”
排軍狂笑起來,一麵說道:“你想過沒有,你這樣大大咧咧地去查問,那老
鴇肯定會把你給轟出來!”
狄公咬著嘴唇點了點頭。排軍嚴肅地說:“要去那裏查問,唯一的法子就是
讓豔香陪著你一起去,在那裏租一個房間,假戲真做。那裏的人都認識她,誰也
不會起疑心。即便一時查不出凶手是誰,至少你也可以從那裏摸到一些情況。”
豔香噘著嘴道:“還得準備上幾兩銀子,那裏不是個便宜去處。至於我,你
們也得考慮考慮,在家裏是家裏,到外麵幹勾當卻是不同的。”
“不要擔心這個。”狄公問,“我們什麽時候可以去那裏?”
“午飯以後,”她答道,“那裏午飯前是不開門的。”
狄公給排軍和紅眼睛又各斟了一杯酒。紅眼睛沒完沒了地講著他一生中撞著
的奇事。喬泰回來了,大家又一起喝了幾杯。那豔香自顧去廚房打點午飯。狄公
對喬泰說:“吃了午飯我要帶豔香到西門附近去一趟。”喬泰正待問為什麽,坤
山象幽靈一樣悄然出現了。
狄公說:“坤山,你來得正好!買賣很順利,你坐等著來分紅利吧。今天我
請客,我們到外麵尋個僻靜處所喝幾盅去。”
坤山點頭表示讚同,於是三人一同出了鳳凰酒店。
他們在隔壁一條大街上找到了一家不大的飯店。狄公將一張飯桌搬到一個角
落裏,叫了好幾味菜,要了三大碗酒。店夥計剛一離開,坤山就迫不及待地問:
“冷虔給錢了嗎?
我們得趕緊一點,聽說冷虔被拘捕了。”
狄公不慌不忙從衣袖裏取出那兩張批子,將它們鋪開。坤山高興得壓住嗓門
怪叫了一聲,伸手就要拿,可是狄公飛快地又將批子收起,放回到他的衣袖裏,
冷冷地說:“老弟,且慢!”
“你莫不是想賴帳?”坤山有點緊張。
“坤山!你欺騙了我們!”狄公厲聲說道,“你不隻是訛詐冷掌櫃,你還瞞
著我們——卻原來這事與一起謀殺案有幹係!”
“胡說八道!”坤山從牙齒縫裏進出這四個字來。“什麽謀殺?”
“柯興元的所謂自殺”
“真是莫名其妙!”坤山氣憤地說。
喬泰罵道:“你這個狗雜種不肯吐真情,唆著我們去頂缸。”
坤山咧開嘴唇剛待叫,店夥計正端過來酒菜,夥計剛一轉身,坤山就切齒罵
道:“這是你們耍的詭計!莫非你們想將那筆錢賴去不成!”
狄公拿起筷子揀了塊精肉吃了,又將酒杯斟滿,喝了幾口,然後淡淡地說:
“你先將那帳本交給我,從實告訴我你是怎樣將它偷到手的,我再給你批子……”
坤山跳了起來,掀翻了椅子,氣得臉色發青,大罵道:“你這個卑鄙的賊,
吃肉不吐骨頭的強盜,你等著瞧!”
喬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了回來。
“我們回鳳凰酒店樓上心平氣和地談談吧。”
坤山猛一扭身,掙脫了喬泰的手,一麵憤怒地亂罵。最後他衝著狄公叫道:
“明日千刀萬剮,少不得要後悔!”
喬泰站起來還想攔住他,狄公阻止道:“讓他走吧!犯不著跟他糾纏不清。”
轉臉又對坤山說,“你知道該到何處找我們,也知道如何拿回你的那份紅利。”
“我當然知道!”坤山怒火中燒,一轉身衝出了飯館。
喬泰疑惑地問:“老爺,你這就放走了這個惡鬼?”
狄公回答:“不忙,他冷靜下來還會來找我們的,他決不肯白白丟了那筆錢!
噢,桌上這許多東西可怎麽辦呢?”
喬泰笑道:“老爺,你看那壁上正有四句好話了。”
狄公抬頭一看,原是那飯館的裝飾,不覺念道:
“世情易改眼前花,到處逢場戲作合。
春暖不消頭上雪,此間有酒且高歌。”
念罷微微點頭。
喬泰忙說:“此間這一桌酒菜豈可白白斷送了?”說著操起筷子津津有味地
吃將起來。
狄公並不覺得餓,他心不在焉地將手中的酒杯轉來轉去。想到滕夫人秘密幽
會,他感到非常吃驚,他必須十分謹慎,不能讓自己貿然采取行動。他現在開始
懷疑自己在對待坤山的做法上是否恰當。他固然是個極危險的人物,但自己對他
至今還不很了解,甚至連他固定的棲身之處都不知道。狄公對自己的冒失感到驚
訝,他越想越感到不安,與坤山的較量看來是過火了。
狄公隻喝了一杯酒,而喬泰則把所有剩下來的酒菜都吃光了,便滿意地咂了
咂嘴,說:“好酒!好菜!老爺,肚子打發了,下一步我該做什麽了?”
狄公用熱手巾揩了揩胡子,說道:“你先將我那封公函交到軍政司,隨後,
把關於排軍的案卷材料取來。看來他與這些麻煩事都沒什麽幹係,當然也不可完
全排除可能。想後你可以去拜訪一下卞半仙,就是那個告誡柯興元十五日那天生
命有危險的占卜先生。你查一查他是一個真正的占卜先生還是一個騙子,並且問
他一聲是否了解坤山,同時你設法讓他多講一點有關柯興元的情況。他的死是我
感到最大興趣的一個謎。”
他們付了帳,漫步走回鳳凰酒店。
第十一章
豔香正等著狄公。她已換上了一條海藍皺錦摺裙和一件玄色輕紹夾衫,頭上
鬆鬆地挽了一個墮馬髻,插了幾枝亮閃閃的簪子。鉛粉胭脂雖是次等的,但一經
塗抹竟很增得幾分光鮮。
店堂裏沒有別人,午飯剛過,大家都上樓睡覺去了。喬泰下午的事不緊,多
喝了幾杯很有些乏意,就把沉重的身驅躺倒在那張舊藤椅上了。狄公和豔香則出
了鳳凰酒店一路去西門南街那家行院。
豔香在狄公前麵幾步遠的地方走著,象通常一個妓女帶著一個客人一樣。假
如一個男子和他的妻子出去,那個女的就會與此相反,隻是在男子後麵幾步遠的
地方跟著。
豔香認識許多近路,很快他們就走到了西門,又穿過兩條安靜的小街,來到
一扇漆黑整齊的大門前。這房子很不注目,誰都不會想到這是一個秘密的地方。
豔香在門環上敲了幾下。半晌一個肥胖的中年婦人來開了門。豔香上前跟那
肥胖大人答了話。狄公見那女人笑眯眯地點了點頭,堆起一臉歡喜把他們引進一
間小客廳。那女人顯然是老鴇,這幢房子的房東。
老鴇說他們現在可以包下那間最好的房間,租金是三貫銅錢。狄公說太貴了,
討價還價了一陣,最後達成協議:兩貫銅錢。狄公付了錢,老鴇領他們上樓看了
房間,給了鑰匙便離開了。
豔香說:“這確是此處最好一套房間了。我可以斷定,縣老爺的那個婦人就
是在這個房間與她的情人幽會的。”
“我要好好檢查一下這個房間。”狄公道。
“你須等一等再說,不久就會有人來送茶,別忘了給她幾個銅錢,這是規矩。”
她見狄公準備在茶幾旁邊坐下來,便又說道:“我不知道你心裏是怎麽想的,
不管怎樣,我們最好還是換上睡衣,這裏的人眼睛很尖。我們的行動與其他的客
人不同,他們就會懷疑我們的。”
豔香半裸著身子在梳妝台前慢慢打扮。狄公早換上了幹淨的白紗睡衣坐在床
沿。他忽見豔香的背上縱橫交錯著許多條瘢痕。不禁問道:“是誰虐待了你啦?
背上都是傷痕,是排軍嗎?”
“哦,不,不。”她淡淡地說道,“說來也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已經十
六歲,我的主人一意要將我賣到行院去,我死活不肯,他便天天用鞭子抽打我,
逼我應允。一天,不知怎麽正摸上排軍,他看中了我。他告訴我的主人
說,他要將我買去,我的主人就給他看了我父親賣我時畫的文契,說是要四十兩
銀子……”
她轉過身來,慢慢地穿上了睡衣,微笑著繼續往下說:“我的主人又加了什
麽我的衣食錢,改口又要六十兩。排軍劈手將那文契奪了去,說道:‘好了,就
這樣成交吧!’我的主人伸手向他要銀子,排軍兩眼一臉說:‘剛才不是給了你
嗎?怎麽,還想要雙份的,莫非要訛騙我不成!’你可以想象我那主人心中是多
麽的憤怒,然而他卻裝出一副笑臉,結結巴巴地說:‘是,先生,是,謝謝你。’
就這樣,排軍把我帶走了,你想我是多麽的幸運。我的主人知道,如果他上衙門
去告排軍,排軍就會帶著他的人馬將他的家俱統統砸個稀爛。排軍雖是脾氣很暴
躁,但他的心地很好。我身上這些瘢痕倒正是我這段經曆的印記。”
狄公聽罷,微微點了點頭,站了起來,走到那梳妝台前,拉開了抽屜,見裏
麵是空的。
“你要找什麽?”豔香坐在床沿上問道,“到這兒來的人都很注意,不留下
任何顯示他們身份的痕跡。他們知道,那怕最不令人注意的痕跡都會使他們遭到
訛詐。我看你最好還是在這張床裏邊貼著的字畫上去碰碰運氣。這些字畫聽說都
用的是隱名,你識字,或許能從中發現點什麽。”
老鴇親自捧著一個大托盤走了進來,托盤裏放著茶壺、茶盅、鴨梨和糖果。
狄公給了她一把銅錢,她有禮貌地道了聲謝便退了出去。
豔香把床簾拉開,爬上了床。狄公摘下帽子,把它放在茶幾上,然後也上了
床盤腿坐在幹淨透涼的蔑席上。那張床本身就是一個玲瓏精致的小房間,床頂很
高,三麵床壁都用紫檀木的雕花板一扇一扇嵌合著。豔香跪在床的後壁前,小心
地把一根發針塞進木板的一道裂縫裏。
“這是幹什麽?”狄公不解地問。”
“我堵死這道裂縫。你知道客人裏許多慣手都愛從這種裂縫偷看床裏。今天
時間這麽早,不致於會有人來偷看。但這也難說定,不管怎麽,還是細心點好,
不要被他們看出我們在幹什麽。”
狄公感到新奇。但他意識到這無疑是很有用的經驗,他知道自己對這裏的了
解是很淺薄的。
狄公抬起頭來開始一扇一扇地察看那雕花板。他發現每扇雕花板上都有或方
或圓的框格,框格裏有詩有畫,很是雅致。民間夫婦的床壁上一般也都貼有題詞
和繪畫,但都是些婚姻美滿、白頭偕老的頌詞或是古時烈女節婦、賢德孝行的畫
圖,再有就是吉祥如意,花鳥蟲魚之類的裝飾。可是這兒貼著的這些東西就難免
顯得輕浮和猥昵了。來這裏的文人墨客常常會見景生情,寫下些詩文和圖畫,一
是消遣,二是留念,一般都不敢留下真名實姓。圖畫詩文做得好的,老鴇就用來
裝飾床的內壁,貼得久了,再換上新的。狄公見一聯對子字跡很是靈動灑脫,不
禁低聲念道:
“柳梅才欲渡春色,楸梧半已墜秋聲”
他點了點頭,說道:“寫得很淒切,人生往往正是如此啊。”他突然直起腰
來,眼光落在一首七言絕句上。絕句前兩句筆跡正和冷虔房裏看到的那幅夏日蓮
花圖上的題詩幾乎一樣,後兩句卻是一絲不苟的工楷,極是娟秀,一眼就可看出
是受過教育的名媛淑女們的慣常筆跡。詩道:
百年紛紛走大川,逝水落紅兩渺渺
莫向三春田華章,一夜風雨記多少?
詩沒有留款。
這也是當時流行的雅事。男的先寫下前兩句,女的再續上後兩句,分珠便是
聯句,合壁則成一絕。上麵這首詩正是這樣。它用逝水落花來比況人生短暫、歡
樂難久,很可能就是暗喻這種私會的關係,且寫得不落陳套,甚有意境。
那個紅眼睛描述滕夫人的情人兩頰噴紅,這種噴紅並不一定是由飲酒引起的,
倒很可能是使冷德喪命的那種可怕的肺癆所表現出來的症象。那個年輕畫家對生
命的感歎、對蓮花的偏愛似乎更進一步說明問題。
狄公對豔香說:“這首詩有可能就是滕夫人和她的情人合寫的。”
“我不懂詩的意思,”豔香道,“不過,我聽起來倒象一首悲哀的詩。你認
得出她情人的字跡嗎?”
“認得出。不過,即使認出了又有什麽用呢?他死了半個月了,怎會是殺了
滕夫人的凶手呢?”
他想了一會,又對豔香說:“你現在下樓去,同那老鴇閑聊聊,請她仔細說
說那對情人的事。”
豔香不快地噘起一張小嘴。說道:“你急於想趕走我嗎?你……你耐著性子
再陪我一會兒吧,假戲不真做也還得做做樣子。”
狄公帶著歉意陪了一笑,說道:“我心裏雖捆著點事,但我還是非常喜歡你
陪著我的。你去把那個大盤拿來,我們吃一點、喝一點,多聊上幾句。”
豔香一聲不響地從床上爬了下來,取來那托盤放在兩人之間,一屁股坐在篾
席上,倒了兩杯茶,自顧吃了一塊糖。
突然,她開口道:“這不同你在自己家裏一樣麽?傻瓜!”
“你說什麽?”狄公從沉思中驚醒過來,“在自己家裏?你不知道幹我們這
一行的是不會有家的。”
“別講你的鬼話了!”豔香生氣地說。“你的戲演得很象,但你瞞得過排軍
他們一幫粗心人,你卻瞞不過我。”
“你這是什麽意思?”狄公不由問道。
她湊近狄公,很快用手摸了摸他的肩膀,然後帶著輕蔑的口氣說道:“瞧這
細膩平滑的皮膚,每天香湯沐浴,再塗上什麽油脂粉膏的,才有這等光澤。渾身
又沒一處傷疤。你身子強壯是與公子哥兒們比劍要拳練出來的。瞧你那目中無人
的模樣,一個攔路打劫的強盜會象你這樣安穩地和我一起坐在席子上津津有味地
品呷著茶?那號人遇上這樣的好機會,即使他們正忙著一頭買賣,也要與我糾纏
夠了才去為他的買賣操心。他們哪裏象你這樣有福分,家裏一定藏著三妻四妾的,
嬌滴滴甜言蜜語,白天黑夜哄抬著你。我不知道你是何等人,幹什麽樣的營生,
我也不須管問這些,我卻是忍耐不了你這股子怠慢人的勁。”
這突如其來的一頓數落,著實叫狄公吃了一驚。他一時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豔香以一種抱怨的聲調繼續說道:“既然你不是我們一類的人,為什麽又混
來我們這裏監視我們、監視排軍——一個完全信賴你的好人,你是不是想拿著我
們的短當笑話講去?”
憤怒和激動使她流出了眼淚。
“你說得對。”狄公平靜地說。“我確是在扮演著角色,但絕不是隨便取笑
你。我是衙門裏的官員,正在查訪一
樁殺人案子。排軍和你雖不知我的底細但卻給了我種種方便和協助。你說我不是
你們一類的人,那完全錯了。我曾立誓為國家效忠,為百姓辦事。我們黃帝子孫,
大唐臣民都是一家人,刺史夫人也好,你豔香也好;宰相尚書也好,你的排軍也
好,都是一類的人——我講的這話你聽得明白嗎?”
豔香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怒氣消了不少。她抽出絹帕擦了擦臉。
“還有一句話,”狄公笑了笑說:“讓我向你照實說,我覺得你是一個非常
動人的女子,不僅體態窈窕,容貌可愛,而且還有一顆善良的心。”
“這雖不是實話,”豔香淡淡一笑說,“不過聽起來還挺入耳的。看樣子你
很累了,你躺下吧,我給你打扇。”
狄公在蔑席上躺下。豔香輕輕將掛在床角的那把芭蕉扇摘下給他打扇。不知
不覺他就進入了夢鄉。
狄公醒過來時。見豔香正站在床前。
“你這一覺睡得很香吧?”她說,“我在樓下與那老鴇母閑扯了半日。”
“我睡了多長時間?”狄公迫不及待地問。
“都有半日了。老鴇母說你準是個用情很深的人。嗬,她告訴了我那個貴婦
同她的情人到這裏來過兩回,這和紅眼睛說的正是一樣。她是一個柔弱的女子,
但卻是十足的派頭。那男的看上去也是出身於豪富之家,然而好象身體不太好,
咳嗽得厲害。他付給老鴇母一大筆錢。老鴇母還說,他們來這裏時,兩次都有人
跟蹤。”
“跟蹤?”狄公一驚。“卻是如何個跟法?”
“跟到這所房子,跟到這個房間。兩次都是一樣。那一對剛上樓,這一個就
跟著來了,他就從剛才我堵塞的那道裂縫往裏偷看——當然這很隱蔽,還得付給
那老鴇母一筆錢。”
“那人是誰?”狄公緊問道。
“他可沒留下名刺。老鴇母說,那跟蹤的人是個瘦高個,方巾裹著臉麵,隻
露了一對眼睛在外麵,所以沒看清他的相貌。他講話時又把個聲音壓抑住,看他
那行動氣質倒象個官府裏做公的,很是有些氣度。他走路時一條腿有點瘸。”
狄公聽罷,一聲不響地沉思著。此人不可能是別人,正是滕侃的師爺潘有德!
豔香幫著他換上了那件鴉青葛袍,係上了腰帶。他戴上了帽子,用手摸摸衣
袖,有點躊躇地說道:“豔香,你對我的幫助太大了,我很是感激……”
說著從衣袖裏摸出幾貫銅錢:“這點……你權且收了,作個茶錢……”
“不,”豔香不等狄公說完就打斷了他,“我一個銅錢都不要。”
他們走下樓來。老鴇正在樓下等候著,堆起了一臉笑,送他們出了大門。
上到大街,狄公對豔香說:“我現在得到北門去一趟。吃夜飯時我們在酒店
裏再見。”
豔香點點頭,給狄公指了去北門的路,然後他們就分手了。
第十二章
狄公將他的大紅名帖遞到牟平縣正衙大門。不一會街裏走出一個參軍,說道:
“潘總管請沈先生內廳敘坐。”
潘師爺將一大堆公文函卷推到了一邊,請狄公就在書案對麵坐下。他拿起一
把茶壺給狄公倒了一盅茶,然後哭喪著臉說道:“沈先生,你一定聽到那個可怕
的消息了,滕老爺悲痛得差不多要發瘋了。今天早上他又突然把冷掌櫃給抓起來
了,你知道這冷掌櫃是本縣有名的鄉紳。一時滿城風雨,到處議論紛紛,我真為
滕老爺捏著把汗。現在一切都亂了套,屍也驗不成了,那個一向謹慎的忤作竟擅
自離開縣城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他突然想到了什麽,看了看狄公,改了個話題:“沈先生,我想你今天遊覽
得很愉快吧,我不想說些不愉快的事來敗你的雅興。你到了城隍廟了嗎?我擔心
下午天氣太熱,你不會感到什麽……”
“我今天確是遊覽了一個令人愉快的地方,”狄公打斷了他的話,“在西門
南街。”他緊盯著潘有德的臉,潘有德的臉上沒有反應。
“南街?”潘師爺皺了皺眉頭重複道,“噢,我知道了,你說錯了一點,你
說的實際上是南二街,一點沒錯,南二街上有個小小的禪寺很古老,是三百年前
一個從西域來的大和尚創建的,那個和尚……”
狄公聽任他把和尚和禪寺的故事講完,沒有打斷他。他想,假如監視那對情
人的正是這潘有德的話,毫無疑問,他準有一套出色的表演功夫。等潘有德一講
完,狄公說道:“我不想多打擾你了,我知道滕夫人的案子忙得你不可開交,不
知衙裏緝查出了什麽線索沒有?”
“尚無線索。”潘師爺口答。“滕老爺知道的情況可能多一點,他親自在進
行緝查。這你完全可以理解,被害的正是他的太太。罪孽,沈先生,這真是可怕
的罪孽啊!”
狄公說道:“作為滕老爺的客人,我也感到很難受,他們夫婦的同僚朋友想
來更當如此了。聽人說,滕夫人是一位很有名望的女詩人,我想她大概加入過什
麽詩社吧?”
潘師爺微微一笑,說道:“看來沈先生對老爺夫婦是很不了解的。你知道,
他們一向深居簡出.當然滕老爺有縣衙的公幹,但除此之外,他幾乎謝絕交遊。
他在牟平縣的望族鄉宦中沒有什麽知己,也不同什麽名流清客來往。他不想同任
何人有所牽連糾葛,這樣他在問案理事時便可秉公執法,不阿私情。滕夫人則幾
乎從來不出門,除了逢年遇節的到她守寡的姐姐家中去住上幾天。她姐丈原也是
一個有錢的富紳,三十五歲頭上得急病死了,那時她姐姐剛過三十。到現在一直
寡居在北門外一個很華麗的莊子裏。那兒空氣清爽,景色宜人。丫環們老說太太
每回從鄉下姐姐的莊子裏回來都顯得精神煥發。但近一個月來,她身體一直不好,
臉色蒼白,樣子很是憂傷,這次一去,竟被人殺了!”
停了一會,狄公決定發動一次直接的進攻。他裝得漫不經心地說:“今天我
偶爾在一家鋪子裏看見一軸畫,是這裏一個名叫冷德的年輕人畫的,畫得很好。
聽人說,他對滕夫人很是了解。”
潘師爺驚奇得一時愣住了,慢慢才說道,“這,我倒不知道,可是非常有可
能。讓我想想,這冷德是已故富紳的一房遠親,故也常到滕夫人姐姐的莊子裏去。
對了,在那兒當然會碰到滕夫人。可惜他死得太早了,他是一個很有才華的人,
會作詩,又畫得一手很好的花鳥。他特別擅長畫蓮花,千姿百態,卻都有一種特
別的格調。”
狄公覺得潘有德這些話根本不能解決他的問題,現在他已經知道了那對情人
幽會的地方,但最要害的問題,即卷入其中的神秘第三者是誰,他卻沒有取得進
展。聽那老鴇的描述,很象是指潘有德:個兒高而瘦、身上有官氣、瘸腿……
他決定最後再試一下。他身體向潘師爺靠了靠,低聲說道:“潘先生,昨天
你給我介紹了許多本城的名勝古跡,這些地方白天當然是使人很感興趣的。可是,
天黑之後,可以這麽說,一個孤獨的旅行者的思想很自然地就會轉向另一個方麵……
這兒你可知道哪些地方會有叫人滿意的女人……”
潘師爺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對尋花問柳的勾當一向不感興趣,也絕少
關心,故無法作出令你滿意的回答。”
僵了一會,潘有德的情緒稍稍平靜了下來,心想,不管怎麽說,這個下流的
家夥畢竟還是刺史大人介紹來的。於是,他強笑著緩和地說道:“你知道我也沒
有空閑,我結婚很早,一妻一妾,八男四女,故我……”
狄公聽後,十分沮喪。潘有德的誠實規矩給他印象很深,看來他不會是跟蹤
去妓館窺伺的人。那麽,這個神秘的人又是誰呢?看來情況更複雜。他忽然想到,
也許從滕夫人的詩作中能夠找出一點什麽線索。他將茶一飲而盡,緩和了臉上的
僵色,說道:“我是一個世俗的商賈,不敢說懂得什麽文學,但我一直十分欣賞
滕縣令的詩,隻可惜我從未見過滕夫人的詩集,你能告訴我在什麽地方可以找到
一本?”
潘師爺答道:“這個可有點難辦。滕夫人是一個性情孤寂、謹慎虛心的人。
滕老爺告訴我說,他常勸夫人將她的詩也刻印集子,但夫人總是堅決地拒絕,這
樣,老爺也不好意思再去勉強了。”
“這卻是可惜了!”狄公說。“我真想讀讀她的大作,這樣,當我去向滕縣
令表示我對他夫人的哀悼時,也好就她的詩文講幾句讚賞的話。”
潘師爺忽然想到說:“這我倒也許能幫你一點忙。幾天前滕夫人曾交給我一
部她的詩作的抄本,是她本人謄寫的。她請我幫她查核一下她的詩裏有關牟平名
勝古跡的描繪有沒有什麽錯誤的地方。我正要將這部手稿交還給老爺收起保存。
如果你很想看看,現在不妨就拿去翻翻。”
“好極了!”狄公叫道。“我就坐在那邊窗戶旁翻閱翻閱,你在這裏繼續忙
你的公務吧!”
潘師爺打開抽屜,拿出一本用藍絹封麵裝訂整齊的冊子,狄公接過便向那窗
前椅子上坐下。
他首先將詩冊很快地翻了一遍,發現上麵那娟秀工整的筆跡和他在那幽會的
床壁上所看見的那首詩的後兩句的筆跡幾乎一樣,隻有細微的一點差別。這點細
微的差別當然可以理解的,抄本是在安靜的書房中仔細謄寫的,而那兩句詩則是
在秘密幽會的過程中隨手寫下的。
接著他開始從頭一首一首讀起來,很快他就被吸引住了。他從狹隘的儒家觀
點出發非常欣賞這本詩集,其倫理綱常關乎世道人心,諷諭比興切合詩旨三昧,
溫柔敦厚,怨而不怒,且鍛字煉句、音韻聲律上也有很高的造詣。狄公早年也曾
寫過一首勸農的長詩,他一向對那種摛紅拈翠,專門描寫男女間恩恩怨怨個人的
喜怒哀樂詩不感興趣,對那種歎老嗟卑,無病呻吟的詩更是頭痛。然而他不得不
承認滕夫人的抒情詩寫得好,她的詩孕蘊著熾熱的感情,閃發著新穎奇妙的想象
力,有氣象,有意境,自然而然攫住了讀者的心,激發起人一種略微感傷的愛慕
之情。狄公記起有好些名句、警策在滕侃的詩集中也出現過,這清楚地表明他們
夫婦在文學創作上的合作是非常密切的。
狄公把詩冊放在腿上,慢慢捋著胡子,坐在那裏呆呆出神。潘師爺驚奇地看
了他一眼,他也不曾察覺。
他想。一個溫雅潤淑、感情敏覺而又才華出眾的女子幸福地嫁給了一個和她
誌同道合的丈夫,怎麽會對丈夫不忠呢?她將自己深厚、熾熱的感情如此真實坦
白地記錄在她的詩歌中,她竟會墮落到去妓館幹那種幽會的下賤勾當。突然狄公
想起了那筆跡上的細微差別來,會不會那個去幽會冷德的女人不是滕夫人而是她
寡居的姐姐。那個年輕的寡婦也可能戴上滕夫人的耳環及手鐲,因為姐妹間互借
首飾的事是經常有的。冷德又是她的遠房親戚,她比滕夫人有更多的機會與冷德
接觸。再者,滕夫人不是還有兩個妹妹嗎?於是他問潘有德:“你知道滕夫人有
兩個妹妹也住在北門外的莊子裏嗎?”
潘有德答道:“就我所知,那裏隻住著她的一個姐姐,就是那個富紳的遺孀。”
狄公將詩冊還給了他,口中連聲稱讚:“好詩,好詩,閨閣風雅,令人肅然
起敬。”現在他確信那個年輕的寡婦就是冷德的情婦,她筆跡當然會和滕夫人的
十分相似。因為她們在家做姑娘時就跟隨一個坐館先生讀書習字的。很可能她打
算孝期一過就和冷德結婚。他們的幽會現在已不是他要關心的事情,而那個低級
趣味地監視這一對情人的神秘人物,看來也沒有必要再去找尋了。事實證明,他
弄錯了。他歎了口氣站了起來,要潘師爺轉告滕侃:他要求見他。
狄公在滕縣令的書齋裏一坐下就說:“滕相公,我打算明天就離開這兒回登
州。我盡了最大努力進行了調查,始終無法證實有第三者卷入尊夫人死亡一事。
你的分析是對的,實際上它不可能是一次巧合。滕相公,我很抱歉,我今天晚上
準備為沼澤地裏發現尊夫人的屍體琢磨一個言之成理的解釋。當然,我還要對拖
延此案上報的事向刺史大人承攬全部責任。”
滕縣令嚴肅地點了點頭,說道:“狄年兄,我對你為我盡的一切努力深表謝
忱,對你這種樂於助人的品格十分讚賞。事實是我應抱歉,我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壞了你許多遊興。你能到我這裏來看我本身就是對我的一個莫大安慰,你對我的
同情和幫助,我將銘記在心。”
狄公聽了深為感動。滕侃完全可以把他痛責一頓,因為他毀壞了證據,延誤
了申報,再者,他還曾給了滕侃一種不切實際的希望。唯一使狄公感到安慰的是
他曾設法將忤作支開,這樣炎熱的天氣,屍體肯定已經腐爛,詳細的驗屍已經不
可能了。這樣,滕侃就幸運地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在殺害他的夫人之前自己究竟幹
了些什麽。狄公雖還感到這件事不無蹊蹺,但是一個處於神經失常狀態的人的古
怪行為,別人又能想象得出什麽呢?
“滕相公,我希望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在另一方麵,也就是說在柯興元死亡
的案子上出點氣力,庶幾減去一些我的內疚和慚愧。也許你對我的查緝方法已經
感到厭煩了,然而這大概乃是個巧合,我與那案子的一些非常重要的人和事偏偏
碰上了。冷虔與此事有牽連,他向我供認他曾騙取了柯興元一大筆錢,這就是我
通知你拘捕他的原因。我聽說你已立即依我的請示辦了,我很高興。滕相公,我
狄某智短力薄,而你對我卻如此看重,這越發使我愧疚在心。不過,我相信在柯
興元的案子上我不會令你失望。”
滕侃用手抹了抹臉,又打了個哈欠,顯出一副十分疲倦的樣子,說道:“噢,
我幾乎已將這起案子忘了!”
“我想,今天你不必再去考慮這件事了,如果你能允許我和潘總管一起對此
案進行一番調查,就是幫了我一個大忙了。”
“當然可以。”滕侃答道。“你想得不惜,由於心情關係,我不可能對這個
案子付予更大的注意了,我一心隻想著明天如何去見刺史大人的事,狄年兄確實
是個考慮周到的人!”
狄公隻感到一陣羞赧。心想,從外表看來滕侃似乎是一個很冷淡的人,可是
他的自我克製卻是那麽的有力。而我竟假設他的夫人對他不貞,一直在欺騙他—
—我是多麽荒唐啊!
他說:“滕相公,你現在可以將我的真實身份告訴潘總管,這樣我就可以和
他一起將此案的狀卷、供錄,從頭至尾地細看一遍。”
滕侃拍手稱好,喚老管家馬上去請來潘師爺。
潘師爺獲悉狄公的真正身份時吃一大驚,忙不迭對狄公表示歉意,他為上次
的談話中對狄公的怠慢和衝撞深感不安。
潘師爺欲待領狄公去他的衙舍,狄公搖手道:“天已經黑下來了,我們不如
到衙門外麵去透透空氣,在街上走走。如果你願意和我一同到一家飯館去吃頓夜
飯。為我點幾味地方風味的萊,我就十分高興了。”
潘有德忙辭不敢,狄公卻一味堅持,說外麵隻知道我是福源商號的沈先生,
沒有什麽不便。潘有德隻好從命了。
第十三章
潘有德選擇了一家座落在城中央山崗子上的小飯館。在這飯館的樓上可俯瞰
整個縣城,此刻暑氣初消,月華當空,正是觀賞夜景的最好時候。
潘有德點了好幾味菜:薑汁鮮魷、烤雛鷸、燒魚翅、熏火腿、蔥爆羊肉、鵪
鶉蛋湯,加上酒飯擺了滿滿一桌。這幾味菜肴做得甚是鮮美可口,狄公十分欣賞。
吃著,吃著,他卻想到了此時還在鳳凰酒店喝豆粥、吞黃齏淡飯的喬泰,不由心
裏有點兒感到慚愧。
酒飯桌上潘師爺將柯興元案子的情況作了一個清晰的大概說明。接著,狄公
將冷虔做贓舞弊、坤山偷去帳本訛詐冷虔以及何興元藏在他銀櫃中的二百兩金子
等事告訴了潘師爺。並暗示說,那個訛詐冷虔的坤山是個很可疑的人物。狄公又
告訴了潘師爺他已設法使坤山將從冷虔那兒訛詐來的兩張批子交出來——每張批
子是三百五十兩金子。他接著問潘師爺:“縣行裏有沒有坤山的犯案記錄?”
“沒有。狄老爺,我還從來未聽說過這個名字。你這兩天裏對本城的了解比
我在這兒幾十年的還多,這可真令人驚歎!”
“多半是運氣不錯,都給撞上了。我問你,那柯夫人年紀比柯興元小得多,
他們是什麽時候結的婚,老柯還聘過偏房沒有?”
潘師爺答道:“老柯原有三房妻妾,但娶後不多年就死了兩房,最後那一房
夫人一年之前也死了。老柯已經六十出頭,他的兒女都已長大成人,成家的成家,
出嫁的出嫁,家裏沒個人照應他。大家都以為他會很快再續弦,但也隻是猜測,
沒見老柯行動。有一日,老柯到一家同行會的絲綢鋪去,那鋪子與老柯自己的鋪
子買賣上有來往。掌櫃的姓謝,早已死了,他老婆不通業務,搞得債台高築,沒
法收拾。誰知老柯一見到她竟是一眼看中了,他們很快便結了婚。起初,人們隻
是當作笑話談談,但柯夫人卻真是一個賢慧的妻子,她把一切家務都安排得井井
有條。有一陣子,老柯老鬧胃痛,她就沒離開他的床頭一步,天天親奉湯藥。後
來人們都說老柯最後一個老婆可娶著了。”
“你曾聽到過有關於柯夫人不貞的風言風語嗎?”狄公問道。
從來沒有聽說過!”潘師爺立即回答。“她的名聲非常好,我所以沒有敢叫
她上公堂作證,原因就在於此。老柯的事發生後,我親自到她家在客廳裏訊問了
她一些當時的情況。當然,根據習慣做法,她坐在一張簾子的後麵答話,由她的
一個丫頭陪著。”
狄公想自己去見見這位柯夫人,因為潘有德對她的評價與喬泰的那次奇遇嚴
重不符。他說:“我想去看看出事的現場,我們不如現在就去拜訪一下柯夫人。
你就說我是州裏的官員,臨時委派來牟平辦理案於的。”
潘師爺點點頭說:“我也想到那裏再看看。我們現在去並沒有什麽不便,柯
夫人已經將那房間封上了,她自己已搬到左首外屋裏去住了。”
狄公惠了飯錢,又提議在兩頂轎子,潘有德堅決不用。他說,他雖腿腳不便,
但完全可以湊合著走下山去,山下離柯夫人的宅邸並不很遠。他們慢慢溜達著不
一會便到了。
柯興元的宅邸正麵是一幢水青雕磚的高大門樓,飛簷重額,煞是壯觀。朱漆
大門裝飾有雙獅銅環,門外磚石慢地,平坦整齊。
他們拍了拍門上銅環,一會兒走出來一位管家。潘有德遞上名刺,管家認識
是衙裏的潘總管,心知官府來人,忙將他們引到了一間裝飾得古色古香的廳堂。
他給客人端上了茶壺和水果,便忙去通報女主人。
不一會,管家回到廳堂,手中拿著一串鑰匙,說是柯夫人歡迎他們的拜訪。
她正在更衣,請兩位客人先去那柯興元房間等候。
管家手提一盞油燈,領著他們穿過恍若迷宮一般的走廊、庭院、樓台、亭閣、
池塘、假山,來到一個四麵粉牆抱定的小竹園。小竹園後有一座幽靜的房子,房
子的陽台正俯臨大花園和河流,這裏是柯興元生前日常起居的地方。
管家掏出鑰匙將那扇關得很是嚴實的大門打開,進去又用鑰匙將一扇雕花小
房門打開——裏麵就是柯興元的房間了。
管家點著了房間裏桌上的蠟燭,說道:“如果不夠亮,我就來點大油燈。”
狄公環視了一下這間空蕩蕩的房間。房間的門窗兩天來一直關閉著,因此很是悶
熱。房間那頭還有一扇小門,出那扇小門,下幾步台階,便來到了一條不長的過
道。過道盡頭又有一扇門,打開那扇門,便看見了一個青花細石的寬闊平台,平
台外使是沿著河岸修葺的一個大花園。老柯死的那天舉行宴會的亭子就在花園的
左側,碧綠的琉璃瓦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狄公在平台上站了一會,欣賞了一下花園的夜景,然後走回到屋子裏去。他
注意到過道那兒的門雖然較低,但也隻有身子很高的人才可能把頭碰著上麵的門
框。
狄公再回到房間裏來時,柯夫人已站在房裏等候了。狄公見她婷婷修長的身
子,穿一身縞白衣裙,容止端麗,氣度矜持——心裏不免三分信了潘師爺的評價,
也三分服了喬泰的眼力。
狄公欠身向她致意,柯夫人微微一笑,以示答禮。潘師爺恭敬地向她介紹了
狄公,說是州裏委派來辦理案子的沈長官。柯夫人抬起一雙閃閃發亮的大眼睛打
量了一下狄公,轉身叫管家退出,示意客人坐下。她自己卻端正立在一邊,一個
年輕的侍婢跟在她的身後。
柯夫人撥弄著手中的那柄檀香團扇,不自然地說道:你們不辭辛勞來這裏查
訪,處於我的地步不知該為你們做點什麽?”
潘有德剛想做什麽解釋,狄公卻打斷了他:“柯夫人,我們對你的合作表示
感謝。我清楚地知道你不想回憶起那件令你十分痛苦的事,但人命關天,王法昭
昭,我們也不敢半點疏忽怠慢,還請柯夫人鑒諒。”
柯夫人沒有反應,隻是把頭低垂著,顯得滿麵愁容。
狄公開始檢查這房間。空蕩蕩的房間裏最引人注目的是靠牆角安放著的一張
大床,大床外整個遮了一幅藍紗床簾。房間另一頭堆疊著幾隻紅漆衣箱。此外就
是粉刷不久的白牆頭和打掃得很幹淨的石板地。
狄公說:“柯夫人,這房間為何沒有什麽家具。我想柯先生在世時總不止這
幾件東西吧,至少亦應有一張梳妝台,台上放著什麽花瓶古玩的,也許牆上還掛
著幾幅畫。”
柯夫人冷冷地回答:“柯先生是一個十分儉樸的人,雖然他有萬貫家財,但
卻過著清苦的日子,一個錢都不舍得花。”
狄公點了點頭。說:“這是柯先生品性高潔的緣故。”
狄公的眼光第二回落到了那幾隻衣箱上,不由好奇地問道:“柯夫人,那裏
隻有標著秋、冬、春字樣的三隻大衣箱,那隻夏字的箱子放到哪兒去了呢?”
柯夫人微微一怔,不耐煩地答道:“送去作坊修理了!”
狄麽忙說:“明白,明白,隻是平日看慣了衣箱、屏風之類的都是四隻一套,
眼前少了一隻,隨使問問。柯夫人,最後我想請你將出事的那天晚上在這兒發生
的事情詳細地講一講。當然,公堂上的有關記錄我都看過了,不過……”
突然,柯夫人用團扇去撲打什麽東西,聽她厲聲對那侍婢說:“這間房屋裏
我不想看到這些討厭的蒼蠅,我跟你講過幾遍了!快……快打!它飛到哪兒去了?”
狄公對她的突然舉動感到十分驚奇,不明白她見了蒼蠅為什麽如此激動。
潘有德安慰她說:“夫人,也就是一兩隻,我可以……”
柯夫人根本沒理會他說的話,隻催著侍婢撲打那隻還正在飛的蒼蠅。
“為什麽不打啦!”柯夫人又大聲嚷道。“在那兒……快去打!”
狄公懷著極大的興趣注視著她。突然,他想到了什麽,立起身來,拿起蠟燭
想點燃旁邊放著的大油燈。
“不要點那油燈!”柯夫人急促地命令道。
“為什麽?”狄公語氣溫和地問,“我是想幫你看看是否還有蒼蠅.”他舉
起蠟燭,抬頭看看天花板。
“在死人的房間裏點太亮的燈對死者是不敬的!”柯夫人說出了道理。
狄公沒吭聲,他的兩眼死死盯在天花板上看著。忽然說道:“你瞧:柯夫人,
這房間裏有這麽多的蒼蠅,你不覺得奇怪嗎?這兩天裏房間可沒有打開過啊!瞧,
那些蒼蠅都在那兒打磕睡呢,燈光也許會使它們活躍起來。”
他不顧柯夫人的反對,迅速就將油燈的四個燈蕊全點亮。他將油燈高高舉起,
仔細觀察著天花板。柯夫人趕緊走過來,眼睛跟著他的視線轉來轉去。這時,她
的臉色變白了,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太太,你不舒服嗎?”侍婢著急地問道。
柯夫人根本沒有理會侍婢的問話,一大群蒼蠅從天花板上飛下來,圍著油燈
嗡嗡亂轉,她不由得向後退縮了幾步。
狄公叫道:“你們瞧,蒼蠅繼續往下飛了,燈光對它們已經失去了吸引力!”
潘師爺望著狄公,驚訝得都發了呆,看這光景,狄老爺莫非傻了?
狄公向那張大床走去,彎下腰來檢查地麵。突然他又叫道:“奇怪!奇怪!
它們都集中在床簾上了:”他急將床簾掀起,注視床底下。“啊!我明白了!原
來它們對地下石板發生了興趣,嗬,不,它們對這底下的什麽東西發生了興趣……”
身後傳來一聲恐怖的尖叫,柯夫人一頭栽倒在地上,昏了過去。侍婢立即上
前,跪在她身旁,低頭看著她那蒼白的臉上大汗淋漓。
潘有德慌張地說道:“她猝發了心病,我們得趕緊去請……”
“廢話!”狄公厲聲叫道。他回頭對那侍婢說:“不要管她!你到這兒來,
幫著我把這床移到那一邊去。潘總管,你是否也來幫一把;這床太沉,兩個人恐
怕挪不動。”
幸而地麵平滑,三個人沒費多大勁就將那張大床挪移到了靠窗的那一邊。狄
公跪下仔細檢查地麵上的石板。他從方巾上取出一根銀牙簽,用它在石板縫隙裏
剔來剔去。然後,他站起身來,對潘有德說:“有幾塊石板最近取出來過!”又
吩咐侍婢:“你快去廚房與我拿一把刀和一柄鏟子來,不許與其他仆人說這裏的
事,拿了就立即回來,聽見沒有?”
那侍婢早嚇破了膽,領了命匆匆走了。
狄公表情嚴肅地看了看潘有德,說:“一個惡毒的陰謀!”
潘有德茫然站在半邊,似乎還未明白狄公的意思。狄公也不理會他,隻把眼
睛盯著地板看,慢悠悠地捋著他的大胡子。
侍婢拿來了刀和鏟子。狄公跪在地上用刀撬起了兩塊石板。石板下的土又鬆
軟、又潮濕。他又用鏟子移開了其他幾塊石板,將它們一起堆迭在一邊,一數共
有六塊,六塊石板剛好是一個五尺長,三尺寬的長方形。狄公卷起衣袖,開始用
鏟子將鬆土往外挖。
“狄老爺,你不能幹這個!”潘有德嚇得叫了起來。
“我去喚幾個人來!”
“且慢!”狄公叫道。他的鏟子觸到了什麽軟軟的東西,他再往下挖時,隻
覺一股令人作嘔的濃烈氣味從泥土縫隙裏鑽出來。泥土裏露出一塊暗紅色的東西。
“潘總管,那隻不見了的衣箱就在這兒!”狄公於是命令侍婢。“你趕快到
大門口去,告訴管家就說潘總管命令他火速到衙門去報事,要衙門立即派四名番
役趕來這裏。你回來時,從佛堂的香爐裏給我拔一把點著的香來,快去!”
狄公拭了拭額上的汗。潘有德憂心忡仲地看著昏臥在地上的柯夫人,躊躇地
問道;“狄老爺,是不是去請個大夫來給她息個脈,她一直昏迷不醒……”
“不!”狄公簡捷地答道。“躺在冰涼的地板上,她很快就會醒討來,你勿
需擔心。她丈夫的屍體就埋在地板下。她是殺人凶手的同謀!”
“柯先生不是跳進河裏死的嗎?這是我親眼目睹的啊!”潘有德仍感到迷惑。
“可他的屍體卻未找到。我可以斷定當柯興元回到這個房間裏服藥時遭到了
凶手的殺害。”
“那麽,誰從房間裏奔跑出去的呢?”
“正是殺人凶手!”狄公回答。他把胳膊支在鏟柄上繼續說道:“這是一個
相當狡猾的計謀。凶手將柯興元裝進那在箱,埋在地板下之後,又穿上了柯興元
的長袍,戴上了他的帽子,在臉上塗抹了血,出了房門,真奔花園。你們所有的
人都等著何興元從房間裏出來,你們看見的又是同樣的長袍和帽子,而且被他的
叫聲和臉上的血嚇呆了,怪不得你們誰也沒有看清那人的真麵目。他開始時奔向
亭子,但十分注意不能跑得太近了,所以在半途上他突然改變了方向,奔向河岸,
跳進了水裏。我估計,他潛在水裏順流而下,直到發現岸上確實沒有人時才爬了
上來。他將帽子扔在河中,目的是迷惑你們這些粗心的人。”
潘有德恍然大悟,不住地點頭,說道:“原來是這麽一回事!那麽,這凶手
又會是誰呢!莫不就是那個坤山?”
“坤山確實是最大的嫌疑,”狄公道,“看來多半是他殺了柯興元之後,順
手將冷虔錯交給柯興元的那本帳本也偷走了。坤山身體雖然瘦小,但他水性也許
不錯。”
“他臉上的血也許是自己弄破了頭,流出來的。”潘有德猜測道。
“或者他就用柯興元的血塗抹在臉上。嗬,侍婢來了。現在我們就來確認一
下柯興元是怎樣被害的,你把那香拿著,靠近我的臉。”
潘有德按照吩咐從侍婢手中接過那把香,靠近在狄公麵前擎著。狄公將一塊
方巾掩蓋了鼻子,然後把那暗紅箱蓋上的浮上鏟去,又把衣箱周圍的上挖出一部
分。他跪下來撕去貼在箱蓋四周的油膏布,開始用鏟尖掀開箱蓋。
一股惡臭味衝了上來,潘有德立即用袖子捂住了鼻子,同時使勁舞動手中的
香,好讓這香煙衝和一些惡臭。一個瘦癟的男子屍體蜷縮著塞在箱子裏。身上隻
穿著內衣,灰白的頭殼光禿禿的,左肩胛下露出一把刀柄。狄公用鏟尖將死者的
頭撥轉了一下。死者那張滿是皺紋的臉正麵對著他們。
“啊!柯興元!”潘有德失聲大叫。恐懼和激動使潘有德臉色大變,粗氣直
喘。
狄公蓋上了衣箱,他將鏟子扔在地上,走去將那窗戶打開,戴正了帽子,拉
下罩在鼻尖上的方巾,慢慢擦拭著臉上的汗。然後,他對潘有德說:“衙裏番役
來後,讓他們將衣箱拉出來,連同屍體一齊抬到衙門裏去。另外,叫一頂轎子來
將柯夫人押解回衙門監禁起來。請你將這裏發生的這一切向滕縣令詳細稟報。告
訴他我正在設法捉拿坤山,即使他不是凶手,至少也能向我們提供這案子的重要
線索。滕縣令一心想著明天一早去州裏見刺史大人。現在這個案子有了新的突破,
我想他最好還是明天早上升堂先審柯夫人。如果我提到了坤山,明天早上在公堂
上我們就能具結此案,然後一起同去登州也不遲。我這就走了。你回衙後,就我
們發現柯興元屍體一事草撰一個呈報的手本,你我畫了押明天在公堂上就是正式
的證詞。”
狄公告辭潘有德,回到大街上。街上依然很悶熱,可是他隻覺得通身涼爽。
一直走到鳳凰酒店門口時才感到微微有點燥熱和疲乏。
笑聲,鬧聲,罵人的粗話從鳳凰酒店的窗戶裏傳了出來。那幫閑漢,乞兒,
賭的賭,鬧的鬧,灌黃湯的灌黃湯,一個都沒有睡。狄公心裏很高興,下一步的
計劃是打聽到坤山的消息,逮住他。
第十四章
店堂裏六支大蠟燭照得通亮,一片熱鬧的景象。賭博正在緊張地進行著,吆
喝聲此起彼落,喬泰和秀才卻坐一旁觀局。排軍坐在藤椅上,正在為豔香唱的小
調打著拍子。他一見狄公回來,便大聲叫道:“嗨!抓賊的,你那個賊抓住了沒
有?”
狄公答道:“賊究竟是哪一個都未查出,叫我到哪裏去抓?”
狄公在靠窗的那張桌旁一屁股坐下,喬泰忙站起來從櫃台裏取出兩隻酒杯。
狄公迫不及待地問道:“坤山來過嗎?”
“連個影兒都未見他晃過!”
狄公把酒杯往桌上使勁一擱,懊恨地說:“我後悔沒聽你的忠告,將他放走
了。但我不懂他為什麽就不來了。他相當狡猾,他一定知道衙門既然逮捕了冷虔,
馬上便會發布告。停止他櫃坊的業務,清查他財務的帳目。這樣一來,天雨金市
的兩張批子就要作廢了,那坤山還要趕來做什麽隻得自認晦氣了。”
狄公向那賭徒們大聲問道:“你們有誰知道到哪裏可以找到坤山?”
禿子和幾個賭徒互相瞧瞧,都搖了搖頭。
“胡子大哥,那廝從無一個常呆的窩。我想此刻他恐怕正摟抱著什麽蟲豸在
石頭縫裏睡覺呢!”不知是哪一個耍了嘴皮子,引起賭徒們一陣哄笑。
喬泰問狄公:“這個狗雜種還幹過什麽別的害人勾當?”
狄公回答:“可能還殺過人。”
他低聲將剛才柯興元家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喬泰。
喬泰聽罷,搖頭說道:“老爺,我可認為坤山他絕不會是殺害柯興元的凶手。
他不可能跳進那條河裏去。我仔細觀察過那條河,水流很急,河中到處是狗牙齒
一般的大石塊,還有許多處危險的旋渦。跳水的那個人能順著水流向下遊,而後
又在無人看見的地方爬上岸來,他必須對這條河了如指掌,單有高超的泅水本領
還不夠,必須具備非常耐久的能力。而坤山根本不可能有這點本事,他決不可能
幹這件事。”
“如果這樣,”狄公說,“坤山也必定是那凶手的同謀。這個假自殺的陰謀
本身就具有坤山特有的那種狠毒且又狡猾的行動特點。此外,既然他偷了冷虔的
帳本,那麽在謀殺進行時,他也一定在場。明天,我準備讓潘有德派人去搜捕他,
估計他此刻還不可能逃離牟平縣,他沒有得到錢走不了,也不會甘心撤手。”
“說到同謀,”喬泰蹙了蹙眉頭說道,“我倒想起一件事來。那天我在柯夫
人那兒,她告訴我她當時正等著另一個人。然而那人卻沒有來,當時我把柯夫人
當作名妓,我把她的話理解為她正等著她意中的客官了。那人也許就是她的情人,
很可能就是謀殺柯興元的直接凶手,而坤山隻是個幫手。夭哪,這倒提醒了我,
她還說她很快就要離開這裏了!”
狄公冷冷地說:“我已把她關進了監牢。事情很清楚,她是同謀犯,明天我
將助審這個案子。審理完畢,退了堂,我就陪滕縣令一起上登州。”
接著狄公又將關於冷德和他的情婦兩次去秘密妓館,關於那個監視她們的神
秘人物以及他認為那個情婦根本不可能是滕夫人等等想法告訴了喬泰。然後說:
“我對自己在柯興元案子上取得的順利進展感到高興,因為我覺得這是我欠滕縣
令的一筆帳,現在借此正可償還。喬泰,你今天下午有什麽進展?”
“我的進展也很順利。我在這兒打了一會兒盹,就出發了。那個討厭的秀才
又纏著我吹了一通,說是他正在獨自計劃著一個驚人之舉。成功了,可淨得二百
兩金子的橫財……”
“這小子盡是吹牛皮,”狄公道,“那天我們去沼澤地他也同樣吹過。噢,
關於劉排軍的事,軍政司說了些什麽?”
“起先,我把老爺的信交給了軍政司,誰知他們看了說,這—類材料在縣尉
司,我又跑縣尉司。縣尉司又推軍政司,互相踢來踢去。我正設主張處,恰好碰
到一個老相識茅兵曹,就是我們登州平海軍蓬萊炮台茅都尉的內侄。這茅兵曹說
他也曾在左驍衛大將軍麾下的豹騎三營服過役,當年正與這劉排軍屬一個營盤。
劉排軍當的隊正,他當的副隊正,所以極是稔熟。他說這劉排軍好幾次都因英勇
善戰受到嘉獎,同時也得到夥伴們的尊敬,後來隻因衝撞了一個姓武的長史,這
才犯了事。那武長史是個克扣軍餉的壞蛋,一個士兵背後怨他,他就命令劉排軍
用鞭子抽那士兵一百下,劉排軍不肯執行,或長史抓起鞭子便抽打他,排軍一時
怒起,便將那武長史按翻在地。狠狠地揍了一頓,自知肇下大禍,當夜便選之夭
夭。後來那武長史接受蕃邦使臣賄賂的事被上司察覺,抓起來送軍法司被砍了頭。
當然,這劉排軍犯上的罪也就勾銷了,可從此就再也不見他的蹤影。聽說如果哪
位老爺現在出來保薦他歸伍,還可提升呢!”
狄公道:“這真使我高興,排軍雖粗魯橫蠻。但還是一個正直的漢子,心地
不壞,我們得盡力幫他一把。那麽,那占卜先生的情況又怎樣呢?”
“那占卜先生也是一個無可非議的人。”喬泰說道。“他的名望很高,算命
占課非常嚴肅,也甚是靈驗,人們管他稱卞半仙。他早就認識柯興元,兩人很有
些來往。他說老柯性一情上雖古怪些,但卻是一個善心的人,也經常周濟別人。
我又把坤山向他描述一番,可是他說從未見過這個人。最後。一我還請他替我看
看相,算個命。他瞧瞧我的手,說我必將死於刀劍之下。我對他說,這對我來說
是最理想不過的了。可他很看不慣我這種滿不在乎的樣子。我剛才說過,他對他
自己那一行是非常嚴肅的。”
狄公滿意地說:“好,這事就這樣了。我曾推測過這種可能,就是說,企圖
殺害柯興元的人曾收買了這位占個先生,讓他點出十五日那天是個危險的日子。
這樣,他就可以事前擬訂他的計劃,又可惑人耳目。現在好了,我們還是上樓睡
覺去吧,明天一早還得上公堂。喬泰,這是我們在鳳凰酒店的最後一夜。明天我
就得公開我的身份。。住進縣衙裏了,我們這就好好享受幾天”
喬泰拿起了蠟燭,兩人皺著眉頭走上了樓。
他們覺得所住的房間比昨夜更加悶熱。狄公想去打開窗戶,然而從窗外傳來
無數隻飛蟲撞擊著窗上粘糊著的肮髒油紙的聲音。他歎了口氣,躺倒在木板床上,
將身上那件葛袍裹緊,又把方巾拉到鼻子尖上。喬泰還是躺在地板上,把頭靠著
大門。
狄公在木板床上翻來複去睡不著。過了一會,他發現房中實在悶熱難受。大
概是吹熄了蠟燭的緣故,飛蟲撞擊窗上油紙的聲有好象沒有了。於是他決定將窗
戶打開。但是他推拉了半天,窗戶卻是紋絲不動,好象是被人反閂上了。他從方
巾上取下那根銀牙簽,用它劃破了一塊窗格的油紙。頓時吹進了一些清風,銀亮
的月光同時也漏了進來。他覺得多少舒服了一些,重新又躺倒在木板床上,把方
巾拉到了額上。以防蚊子叮咬。實在是太困乏了。不一會兒,他就好呼地睡著了。
這時除了有節奏的鼾聲之外,鳳凰酒店裏一片寂靜。
第十五章
喬泰驚醒了,他聞到一股奇怪的刺鼻的氣味。他當了狄公的親隨幹辦在城裏
雖生活了多時,但他在綠林生涯中培養起的感官的警覺卻絲毫不曾減弱。他不停
地打著噴嚏,同時立即想到了失火。他又想到這整個酒店都是木頭蓋的,心裏一
驚,忙跳了起來,一把抓住狄公一隻腳,用自己的身體猛地向房門撞去。門撞開
了,他拖著狄公跌跌撞撞來到門外一條狹窄的過道。黑暗中他感到似乎和一個滑
溜溜的東西猛撞了一下,他忙伸手去抓,卻未抓著,接著便聽到有一人摔下樓梯
的聲音。半晌,樓下傳來一聲聲強被壓抑住的輕輕呻吟。
喬泰一麵咳嗽,一麵大叫:“快起來,失火了!失火啦!”樓上頓時一片喧
鬧,光著膀子的客人們都擁到了過道上,嘴裏不停地罵。喬泰拽著狄公衝到了樓
下。喬泰又被什麽絆了一跤,他趕忙爬起來,一腳將大門踢開。衝了出去。
兩個人又是咳嗽,又是噴嚏,隻感到頭暈惡心。大街上靜悄無聲,空氣涼爽,
很快他們便感到舒服點了。狄公抬頭一看,酒店樓上隻是漆黑一片,並不見起火。
他馬上明白這準是發生了別的意外。喬泰到店堂的櫃台裏摸著一個火絨盒,點起
了一支蠟燭,樓上的人都湧下樓來,擠到店堂裏,一時店堂裏的幾支大蠟燭也全
點亮了。
在燭光的照耀下,一個離奇的景象出現了:排軍一絲未掛,象一頭渾身是毛
的巨猿正同禿子一起壓在一個人的身上。那人赤裸的身上塗抹著閃閃發光的油,
嘴裏不停地呻吟著。周圍的人都吃了一驚,咳嗽、噴嚏、叫罵的聲音響成一片。
狄公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根竹管。那竹管約兩尺長,頂端雕鏤著一個小葫蘆。
他馬上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
“你在我們房間裏噴吹了什麽毒藥?”狄公大聲問道。
“不是毒藥,隻是一點蒙汗藥粉。”坤山哀泣道。“不會有事的,我不敢傷
害任何人!哎喲,我的腳踝摔斷了……”
排軍在他肋骨上狠狠踢了一腳。“我要折斷你身上每一根骨頭!”他咆哮道,
“你這條毒蛇爬到我們這裏來顯你的活屍!”
狄公道:“他是來偷弟兄們財物的。你們看這無賴,脫光了衣服,將身上塗
抹了油,滑溜溜誰也逮不住他。財物偷到手,他就逃去去。”
排軍高聲說道:“事情已很清楚了。我是一向不讚成開殺戒的。不過,‘偷
盜朋友者死’這一條規矩恐怕還是立得不錯,今天得把這個王八崽子結果了。胡
子哥,你可先將他審明白,使弟兄們亦右個後戒。”
排軍使了個眼色,周圍跑上四條大漢,抓住了坤山便將他按牢在地板上。當
禿子一隻腳踩到坤山腳踝時,他痛得失聲慘叫。排軍罵了一聲又狠狠地踢了他幾
腳。
狄公搖了搖手止住了排軍,他仔細端詳著坤山。見他那癟癟得可伯的身子上
布滿了一條條長長的瘢痕,看樣子是被人上過火刑。
喬泰走來把從樓下搜到坤山用衣服裹著的兩個包袱交給狄公。一狄公將那個
重的包袱還給喬泰,叫他放好,將那輕的包袱打開,取出一本有浸水痕跡的帳本。
“這是你從哪兒偷來的?”他厲聲問道。
“我揀到的。”
“說實話!”狄公叫道。
“我說的俱是實話。”坤山幾乎是哀求了。
“去廚房裏取一鏟燒紅的煤塊和一把火鉗來!”排軍對酒保大聲叫道。
“不!不,不要烙我!”坤山發狂般嘶叫。“我確是揀來的!我發誓!”
“哪兒揀的?”狄公問。”
“就在這兒!那天晚上當你們熟睡的時候,我來到這兒一個個搜索你們的房
間,在那個女人的床頭後麵我揀到了它。”
狄公立即看那豔香,她手捂著胸脯,壓著嗓子苦叫了一聲。狄公見她那強烈
懇求的眼神,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回頭對排軍說:“這樣吧!他在這兒吵吵鬧鬧,
街坊鄰居見了不便。我和我的夥伴帶他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和他慢慢聊聊。對,我
們把他帶到沼澤地去。”
“不!不!我不去那兒!”坤山哀求道。
排軍又給了他狠狠一腳,罵道。“你這條癩皮狗,竟咬到我們的女子頭上!”
“我句句是實!”坤山竭力分辯,“那天我隻從這帳本上撕下了幾頁,便放
回到原處,今夜我來這兒才真想拿走……”
狄公迅速用方巾硬塞進坤山張開的嘴裏,說道:“現在讓你再胡說八道去!”
狄公於是拿出那竹管給排軍看。“藥粉就藏在葫蘆裏,”他說,“若是這無賴運
氣好,我們這酒店樓上的人都會被散開的藥粉熏得昏死過去。我的夥伴正是頭靠
著大門睡的,因此全部藥粉都噴到了他的臉上,藥粉沒來得及散開,他就打起了
噴嚏,嗆得跳了起來,撞開了門,衝到外麵來了。我曾在睡覺之前又將窗上的油
紙捅破了一塊,冷風也吹去了部分藥粉。否則,你們且不說,我和我的夥伴已被
這無賴抹了脖子了。”他轉身問坤山:“是不是你把我們房間的窗戶給反閂了?”
坤山連連點頭。他感到氣憋得慌,動了動那鼓鼓的腮幫,企圖吐出那塊方巾。
“將他的嘴用油膏布貼起來!”狄公對排軍說。“然後用兩根竹杆做成個擔
架,再把一條毯子將他身子卷起,抬到沼澤地去。若是撞著巡丁,就說是得了急
病,正抬著去尋大夫去。”
“禿子,放開他那隻壞腳!”排軍叫道:“去拿張油膏布來!”他又轉臉問
狄公:“要不要隨身帶上些家什?”
排軍的“家什”指的是刑具。
“我在衙門裏混過飯吃,我知道該怎麽收拾他。”狄公道。“不過,你不妨
借給我一把刀子。”
“好!”排軍說。“這倒提醒了我,請你把他的耳朵和手指割了帶回來。我
要讓城裏一些不太安分的家夥照照眼,收他們一點輕妄的心。你準備將屍體藏在
什麽地方?”
“埋在那沼澤地的下麵。永遠也不會被人發現。”狄公答道。
排軍滿意地說:“好!就這樣。我雖最忌殺人,但必須殺的,象坤山這王八
崽子這樣,我喜歡殺得巧妙一些,不要驚動官府。”
疼痛的恐懼使坤山的眼睛凸了出來。他象一條黃鱔一樣在人們腳下扭動著身
子。禿子和另一賭徒把方巾從他嘴裏拉出來又馬上用油膏布嚴實地將他的嘴封住,
排軍親自將他的手腳用一條些麻繩捆束了,豔香抱來了一條舊毯子幫助喬泰將他
那幹癟的身子從頭到腳裹在裏麵。另兩個人扛來了一副擔架,把坤山接在擔架上。
又用繩子將他拴縛牢固。
狄公和喬泰抬起擔架正待要出門。秀才進來了。他看到這個場麵驚訝地問道:
“這是怎麽一回事?”
“不關你的事!”排軍高聲喝道。又轉臉對狄公說:“夜裏那沼澤地裏沒有
人,你們可以慢慢對付他。我可從來沒有相信過這個王八崽子!”
狄公和喬泰抬著擔架出了酒店,轉了幾個彎,剛上了大街便碰到了一隊巡丁。
狄公簡要地對他們的領頭說:“請幫我將這個人送到衙門去,他是個非常危險的
強盜。”兩個身強力壯的巡丁從他們手上接過擔架,他們邊跟隨著走在一旁。
到了衙門,狄公要衙卒去報稟潘總管。巡頂把擔架抬進了大門柵欄裏放下就
走了。不一會兒潘師爺跟在衙卒的後麵走了出來,他一見是狄公連忙稽首致意,
又迫不及待地問這問那,狄公打斷了他的羅嗦:“我把坤山抓來了,吩咐將擔架
抬到老爺的內廳書齋,再去請滕縣令來相見。”
幾名衙卒將擔架抬到了內廳書齋,狄公又叫他們去取一壺熱酒來。接著他同
喬泰把坤山從毯子裏放出來,又用排軍的刀子將捆著他的繩子割斷,然後把他放
在一張椅子上。狄公將椅子轉了個方向,命令坤山麵對著牆不許回頭。坤山想抬
手去撕粘在嘴上的油膏布,由於那根些麻繩勒得太緊,他的手一時還沒法抬起。
他痛苦地呻吟著。蠟燭光下那副變了形的醜臉和瘦癟的、滿是瘢痕的身體更加令
人厭惡。喬泰注意到他的左腳踝已腫得很大,不由說:“他這傷了的腳踝使我產
生了一個想法。若是那個跟蹤到秘密妓院去的人是偽裝的跛腳,那不是一個絕妙
的辦法麽?你看這家夥正符合那老鴇說的:個兒很高,又相當瘦,就是少一點官
氣。”
狄公突然轉過身來,兩眼盯著喬泰,激動地叫道:“喬泰!你提醒了我!我
太傻了,竟被一個假象蒙住了眼睛……”
走廊上傳來了腳步聲,他趕快止住了言語,迎到書齋門外。滕侃穿著睡衣搖
搖晃晃地正走來,睡眼朦朧,打著哈欠。他一見狄公,剛想要問什麽,狄公低聲
對他說:“請潘師爺暫時回避。”滕侃低聲又對潘有德耳語幾句。潘師爺唯唯退
步,回到自己的衙舍去了。
滕侃攙著狄公步入書齋。狄公開口道:“滕柑公,明天你在公堂上審訊,此
刻我在這裏先盤問幾句,這不違背衙門的條規,你悄悄站定在那椅子後麵,耐著
性情先聽一陣。”
衙役捧著酒盤在門口等候,狄公接過盤子,拉了把椅子在坤山旁邊坐下,滕
侃和喬泰則在書桌邊屏氣站著。狄公使個眼色叫喬泰關上房門,隨後他親自撕下
坤山嘴上的油膏布。
坤山那張畸形的嘴痙攣了一陣,結結巴巴開了口:“不!不要……殺我。”
“坤山,我們不折磨你。”狄公和顏悅色地說。“我是衙裏的緝捕,專一捉
拿犯案的凶手。我從酒店裏那一幫人的手中將你救了出來。來,先喝一杯緩緩身
子。”
狄公一手執壺,一手捧杯,把熱酒送到了坤山的嘴邊,坤山呷了一口。狄公
繼續說道:“我已吩咐人給你取衣服去了,馬上再請大夫來看看你的腳踝。你一
定很累了,腳踝疼得厲害吧?好了。等一會,你就好好地去睡上一覺……”
酒店裏的場麵和狄公此刻的態度使坤山完全失去了自製和勇氣,他也開始輕
聲哭了起來,淚水從他那凹陷下去的麵頰滾落下來。狄公從懷中取出一個布包,
將它打開,拿出那柄古玩匕首給坤山看,輕聲問道:“坤山,這柄匕首是掛在梳
妝台上麵的嗎?”
“不!掛在床頭,就在那架古箏的旁邊。”坤山答道。
狄公又讓他喝了一口酒。
坤山呻吟道:“我的腳踝……疼得厲害,哎喲喲……”
“不要緊,坤山。我已去請大夫來給你來治,很快就會好的。我答應過你,
你不會受到折磨,他們以前總是用燒紅的鐵烙你,對嗎?”
“嗯,嗯,”坤山哭著說道,“我是冤枉的,是那個賊女人叫他們來烙我的……”
“坤山,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不久剛殺死過一個女人,當然這是要償命
的,但是我將盡一切力量不讓你受罪。我吩咐了,誰也不許碰你。”
“坤山的神智還未清醒過來,喃喃說道:“那個淫婦,確實是那個淫婦勾引
我的,落後又來害我,烙得我這身子象個……”
“坤山,他們為什麽要烙你?”
“那時我還很年輕,還是一個孩子。我從一處人家的門口走過,那個女人在
窗裏向我微笑,這光景就是請我進去。可是當我進去以後,她卻說她隻是看著我
的模樣長得稀奇發笑,跟著她就失聲怪叫,我上去掐住她的脖子,我……我……
她卻拿起一隻酒瓶打在我的臉上,酒瓶砸破了,尖利的瓶底刺進了我的一隻眼睛。
我滿臉是血,疼得直叫,你看這傷疤,隻剩了一隻眼睛。這時闖進來好幾個男人,
她大哭大叫,說我要她,他們一齊上來把我放倒在地上,用燒紅的烙鐵燙我……
後來,好不容易才給我逃脫。”
他抽泣著,一仰脖喝光了杯裏的酒,牙齒打著顫繼續說道;“從此我再不敢
碰一碰女人,我恨透了她們。可是。就是前幾天又有一個賊淫婦來勾引我了。我
本想要的隻是錢。我可以發誓,你總相信我的話吧……”
“坤山,我問你,你溜進過縣令滕老爺的房間裏去過沒有?”狄公平靜地問
道。
“隻去過兩次,都是在縣衙裏午休時間去的,那是最理想的時刻。早晚都有
警衛。我從後院的角門進去,穿過花園溜到了房間裏。房間裏麵卻空無一人,我
剛發現房門後麵有個銀櫃,正好有人來了,我趕緊竄到花園裏,爬上屋頂,翻過
粉牆,跳下去就到後街,那裏平日是很少有人的。”
“你第二次又是怎樣進去的?”
“我爬上粉牆,從屋頂上下去,穿過那個花園。我將那藥粉從房門底下吹進
去,等了一會,才推開了門,見一個丫頭已經昏迷,躺在一張竹榻上。我走進房
間去開那銀櫃,這時我看見那個婦人赤條條躺在那兒也昏迷了。我確實不想幹那
種事,可是……是她引誘了我至後來她翻了個身,正張著眼睛望著我,我防她喊
出聲來,趕緊從床頭拔出匕首,插進了她的胸膛,她哼了一聲閉上了眼睛——這
種淫婦留在世上有何用?不如殺了倒是幹淨。”
他突然停了下來。汗水從他那幹癟的臉上滾落著,再沿著他那塗著油的身子
很快往下流。他那隻獨眼裏閃爍著一種狂亂亢奮的目光。
“我忽然聽到房間外有了聲音,便迅速藏身到梳妝台的後麵。那丫頭還沒醒
來,走廊上的腳步聲越來越響了。我將竹管裏的藥粉全噴在那兒,推開那小門溜
到了花園裏,又回頭把門關緊,才爬上屋頂跳到後街。我恍恍惚惚在大街上溜了
幾轉,看見一家茶館,便走了進去,拉了一把椅子,就躺了下來。
“我慢慢喝了幾杯茶,神智多少恢複了一點。這時我才感到害怕,知道壞了
他家人命,那縣令老爺怎肯甘休,我得趕緊從冷虔那兒把錢弄到手,然後逃走。
就在這時我看見了你們兩個,你們喝茶時我細心觀察了你們,等我斷定你們這兩
個外鄉人能夠把冷虔那兒的錢弄到手,我就下了決心,請你們幫忙,我跟在你們
後麵來到飛鶴旅店……”
“以後的事全知道了!”狄公打斷了他的話,“我也知道你是怎樣弄到那個
帳本的,你在豔香的床頭後麵發現了它,起先隻撕下幾頁,今天晚上你想將它偷
到手。所有這些現在都無關緊要。可以告訴你,我們準備把你的罪名定為偷竊殺
人。若是你招認了了滕夫人,那麽,你可要大大吃苦了,他們會殘酷折磨你,
讓你慢慢死去,他們把你身上、腿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來,這叫做淩遲,你們喚
作千刀萬剮。你犯了罪,就這樣對付你。”
“不!我怕!”坤山尖聲急叫,“求老爺方便我。不要把我剮了!”
“不要怕!坤山,我正是要幫助你。但最要緊的是你決不許說你了膝夫
人的事。你就說,你知道滕夫人常到北門外她姐姐的莊子裏去。你是從花園溜進
屋的,當你看見那個侍婢不在時,你就去敲門。你告訴滕夫人說她姐姐有緊要的
事要她立即就去,她姐姐處在某種麻煩中,要她帶十兩金子去,但不要告訴任何
人,就是老爺也不要告訴。她信了你的話。帶上錢跟你出去了,走的是後院那扇
角門,那外麵很僻靜。你將她帶到了那塊沼澤地。在沼澤地裏你要她把金子和首
飾交給你,她要呼救,你害怕起來,就拔出匕首叫她住口。她試圖從你手中奪下
匕首,然後你在不知不覺當中,將她刺倒了。你持了她的首飾,一對耳環和一副
手鐲,搶走那十兩金子。你把金子花了,這些首飾還沒有變賣。這些首飾在這兒,
可以作為物證。”
狄公從衣袖裏取出首飾給坤山看了看,然後繼續說道:“坤山,你就一字不
差地照上麵這話說。我保證他們不會打你,也不會上刑。當然殺了人是要抵命的,
但那將是一個很痛快的死。那時你所有的苦惱就結束了,你也不需要再害怕被人
抓住用燒紅的鐵來烙。他們會給你一張舒服的床睡覺,給你好的東西吃,還要派
一名大夫來給你治腳踝。這樣的日子有好幾個月,你會養得胖一點的——明天一
早上公堂,就把剛才這一套話講給他們聽。”
坤山沒有反應。他的頭慢慢垂在了胸前,他疲倦得幾乎要打瞌睡了。
狄公站起來低聲吩咐喬泰:“叫獄卒把他先押下去關著,別忘了請大夫,給
他敷藥。”
狄公示意滕侃跟他到書齋外麵。滕侃大夢初醒,麵如死灰。
狄公道:“請允許我今夜就歇在衙裏。”
“當然可以,狄年兄。你要求什麽都可照辦公至於那件事……那件事千萬不
要張揚出去。”
狄公冷冷地說:“你現在把潘總管叫來,讓他撥出十二名番役跟著我的親隨
喬泰火速去那座鳳凰酒店把一個叫‘排軍’的和另一個叫‘秀才’的人給我抓來!”
滕縣令滿口應允,忙發令簽,叫管家去傳話潘師爺。一麵回頭又對狄公說:
“明天一早升堂,我在公堂上另設一張案桌,準備下令簽傳稟、朱砂筆.驚堂木,
請年兄坐一旁相機助審。”
狄公笑領道:“若這樣,就十分好了。”
狄公告辭了滕縣令,當夜便歇宿在衙裏。滕老爺視作貴賓,一聲吩咐,衙役
奔走奉承,自不必說。
夜闌人靜,狄公背靠在坐椅上,獨自慢慢地品著茶。他從衣袖中拿出坤山吹
藥粉的竹管,輕輕歎了一口氣,放在桌上。他應該早想到這種可能了,那侍婢在
整個混亂過程中一直在睡,甚至滕侃把大花瓶碰倒,打碎在地上她都沒有醒過來,
還有滕夫人那平靜安詳的臉——這些事實早提醒了我,她們已經昏迷了而不可能
是某種巧合。滕侃也沒有精神狂亂的症候,他是被坤山吹在梳妝室裏的蒙汗藥粉
尊倒的。滕侃第一次從那半開著的房門看見滕夫人時,她已經死了。
狄公模模糊糊聽到街上傳來敲四更的梆子聲。天就要亮了,他想反正是睡不
著,便站了起來在那雅致的書架上抽出一函用砑紅銷裝幀的書冊,打開一看見是
滕侃的詩集的增訂本,裏麵每一頁都用五色光滑的斑石紋紙精印。他喟歎了一聲
把它放回原處……
第十六章
天剛亮喬泰就來報告,狄公正在梳洗。他一麵梳理他的胡於,一麵聽喬泰說。
“排軍和秀才都已捉到。抓人的時候,氣氛甚是緊張。一時間看去象有一場惡鬥。
禿子和一幫賭徒都已操刀在手,準備保衛排軍。但排軍向他們吼道:‘我告訴過
你們幾回了!誰叫你們動刀子的!我走了,禿子接替我。’然後,他讓番役用鐵鏈
套了脖子。”
狄公點了點頭,說道:“你現在去衙廳後院率一匹馬到北門外滕夫人姐姐的
莊子裏走一趟。問一聲騰夫人的兩個妹妹住在什麽地方。你回來的路上到一家絲
綢鋪去買兩匹上等絲綢,明說是做衣料用的,你拿著十兩銀子去。如果你回來時
我還沒有退堂,你就到公堂上來找我,順便也看看審訊的情況。”
喬泰急忙辭了狄公去後院牽馬,他非常希望早點趕回來看看審訊柯夫人。
狄公匆匆喝了一杯熱茶,便去找潘師爺。潘師爺告訴狄公滕縣令已決定將今
天審訊的一應事務都委托他料理,縣令自己則幾乎是出來應應景了。
狄公問他:“關於我們發現柯興元的屍體的證詞你寫完了麽?”
潘有德從衣袖中拿出一卷紙交給狄公,狄公展開仔細地從頭至尾看了一遍,
修改了一些句子,把發現柯興元屍體的主要功勞歸於潘有德,然後在證詞上簽字,
蓋了私章。說道:“今天審判分兩堂進行,滕縣令將審坤山,我本人審柯夫人,
最後滕縣令同我一起審冷虔。這兒是兩張批子,均為三百五十兩金子,約是冷虔
偷挪柯興元贓錢總數的七成,你將領取人的名字填上柯家的繼承人,因為這筆錢
依律應歸他的子女所有。”
他又取出喬泰從坤山那裏查繳來的那個沉甸甸的包袱,將它打開,說道:
“這裏是四條金錠,正好二百兩金子。是坤山從柯興元的銀櫃裏偷走的,把這筆
錢也轉到柯家。還有三百兩在天雨金市裏存著,也是冷虔的贓錢,先將它沒收了,
在適當的時候也轉到柯家去。”
潘師爺收下了批子和金錠,寫了字據。一麵帶著感激的微笑說:“你抓住了
罪犯,又追回了所有贓財。你怎麽可能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做成這些事呢?狄老爺
真是可敬可佩。”
狄公不無得意地微笑了一下。衙役捧來了烏紗官帽和一身淺綠色公服。
狄公穿戴畢,進了早膳,便到衙廳後堂拜會滕縣令。滕縣令也身穿一件淺綠
色官袍,頭上一頂烏紗帽,與狄公一般打扮。
衙堂上一陣擊鼓,接著三聲鑼響,鑼畢,八名街卒吆喝著列立兩廂。滕縣令
手挽著狄公走出那幅繡著獬豸的帷幕,一升上高台。狄公與滕縣令長揖稽首,遜
讓就座,狄公的案桌放在滕縣令的右首。
縣令滕老爺的太太被殺、柯興元家裏搜出柯興元的屍體。柯夫人被拘捕等等
消息早已傳遍了全城。公堂下的廊廡上密密麻麻地擠滿了看審的人。滕縣令宣明
公堂守規之後,便喝命帶偷盜殺人犯坤山上堂。
坤山被帶上堂來,去了枷鎖,跪倒在地上、左腳踝處已經縛了綁帶,夾了板。
看見坤山這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狄公記起了他們第一次見到他時,喬泰對他的
描繪:一條剛從毛殼裏爬出來的令人作嘔的小蟲。
姓氏、身份驗報完畢,坤山就照著狄公昨夜教他的供詞背了一道,稍有點接
不上茬時,滕縣令便湊著關節處動問幾句。坤山供畢,書記錄了口詞,宣讀一遍,
坤山確認不諱,畫了押。
滕縣令當堂宣判坤山盜騙殺人,依律擬斬,呈本申報刑都大堂候複。坤山於
是被重新枷上帶回大牢監禁起來。
堂下看審的人好一陣喧嘩,有的痛罵罪犯膽大妄為,有的對滕縣令的不幸表
示同情,對他的情緒表示讚賞,有的嫌審得太快,沒聽到驚人的情節。
滕老爺拍了拍驚堂木,喝命肅靜,又高聲宣道:“傳柯謝氏上堂!”
令簽一下,柯夫人被帶到堂前跪定。見她渾身縞素,不施粉黛,一頭鬢發攏
在腦後鬆鬆地挽了一個髻,髻上插著一柄玉梳,算是裝飾。一副雍容華貴、高傲
矜持的樣子。狄公暗暗吃驚,擔心自己會不會是冤枉了好人。
狄公掃了一眼堂下,慢慢開口道:“昨天夜裏,你丈夫的屍體在他臥房的地
板下找出來了,你當時在場。關於這一點你還有什麽需要辯解的麽?”
柯夫人搖了搖頭。
“本堂現在問你,十五日那天晚上你丈夫離開宴席回到房中之後,究竟發生
了什麽事,你須將那詳情從實招來!”
柯夫人抬起頭來,形容淒楚,聲音幽咽地回道:“望老爺明鑒,我隻是一個
不見世麵,柔弱無知的女子。那夜又是出了這般的大事,想來悲痛尚猶不及,哪
裏還敢拋頭露麵,往來衙門報事,吃人恥笑。小婦人實是知罪了。那夜之事,容
我這裏慢慢想來,細稟老爺。”
她稍停了停,抬頭望了望堂上的狄公,身子卻不由哆嗦起來。又開始說道:
“我真不敢回憶那夜的情景,正如個惡夢一般。記得我當時去我丈夫的房間是想
看看仆人們是否將新洗的床單鋪好。我剛走到桌旁,突然發現房中有人。我回頭
一看,床簾拉開了,一個人跳了出來,我剛想呼救,那人則對我舉起一把長長的
尖刀,我嚇得不敢出聲。他向我走近幾步……”
“那人什麽個模樣,如何打扮?”狄公打斷了她。
“回老爺,他臉上這著一條薄薄的藍紗麵巾,個兒很高,身子很瘦……嗬,
對了,他穿著一身藍色衣褲.當時我害怕極了,沒能看得很清楚。”
狄公點點頭。
她又說下去:“他就立在我麵前,嘶啞著聲音說。‘你敢叫出聲,我就……’
他刀尖對著我的胸脯壓低了聲音說:‘馬上你的丈夫就要來了,你就和他說話,
他叫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正在這時,我聽見了過道上傳來了腳步聲。那人迅
速將個身子靠在門邊的牆上。我的丈夫走進來,見了我,剛想張口說什麽,那人
突然從他後麵將他捅倒了……”
她雙手捂著臉,開始抽泣起來。狄公做個手勢,一旁的衙卒遞過一杯濃茶,
柯夫人接了一口喝光,又說下去:“我一定是嚇得昏了過去,當我醒來的時候,
我丈夫卻不見了,我隻看見我丈夫的長袍和帽子擱在椅上,那人正忙著穿起那件
長袍,又戴上了我丈夫的帽子。我見他滿麵是血,浸透了那塊麵巾。那人低聲說:
‘你丈夫自殺了,你明白嗎?如果你張口亂說,我就一刀割下你的腦袋:’他粗
暴地將我推出了房門,我跌跌撞撞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間,剛剛一頭栽倒在床上,
就聽到外麵花園裏一聲大叫,仆人們跑來告訴我說,柯老爺跳河自殺了……我一
直想把真情講出來,老爺,我發誓,我確是想全講出來,可是當我下決心去衙門
的時候,我又看見了那張可怕的臉,上麵滿是鮮血,我又不敢了。”
柯夫人低聲嗚咽起來。堂下黑壓壓一片觀審的人群中傳出一陣嘖嘖的同情聲。
狄公說:“你暫且跪在一旁。”隨後高聲喝道:“帶肖亮上堂!”
衙卒押著秀才走上堂來。秀才抬頭見那堂上的老爺卻是酒店裏的胡子哥,不
由一楞。他很快恢複平靜,冷眼兒盯著一旁跪著的柯夫人,一麵慢慢跪了下來。
狄公厲聲道:“你就是肖亮嗎?竟然還有個秀才的功名!你這個黌門的敗類,
犯下了彌天大罪,還不快招,免得皮肉受苦!那個女人已全部供了。”
(黌門:學校校門,古時對學校的稱謂。黌:讀‘紅’——華生工作室注)
秀才平靜地說:“老爺敢情看差了,學生委實不知犯了什麽彌天大罪,也從
未見過這個女人。”
狄公十分惱火。他本來指望秀才一看見他坐在正堂上問審,又出乎意料地與
柯夫人見麵,會立即垮下來,全部招認。看來他低估了這個秀才。
狄公喝道:“抬起頭來看著這個女人!”又轉臉問柯夫人:“你認得出這個
人就是殺害你丈夫的凶手嗎?”
柯夫人從容地看了看秀才,他們的目光相遇了一下。她慢慢地但清楚地說道。
“我怎麽認得出他來呢?那凶手當時瞼上遮著一塊麵巾。”
狄公怒道:“本堂出於對你過世的丈夫的尊重,一再為你提供解釋清楚那樁
血案的機會,並且給你帶來了重要的嫌疑犯讓你辨認。現在你企圖推翻你剛才的
供詞,你等於在說這個被告無罪,他不是凶手——我們把嫌疑犯弄差了。來人,
將肖亮開枷釋放。柯謝氏。本堂斷你與一個尚不知名的奸夫一起謀殺了親夫柯興
元!”
“等一等!不,容我再細想想。”柯夫人慌忙叫道。
她咬著嘴唇重新對著秀才看後,猶豫了半晌,才說道:“對:他的身子看來
差不多高……不過,我仍說不準他的臉……”
狄公拖著聲調長長地“嗯”了一聲。
柯夫人聲音顫抖了。“他……他既然當時滿臉是血,如果他是凶手,他的頭
上就有塊傷疤。”
狄公忙喝令衙卒驗看。兩個衙卒按著秀才的肩膀,另一個一把揪起他的頭發
朝後猛地一扯,前額露出一塊尚未痊愈的傷疤。
“就是他!”柯夫人有氣無力地叫道,一麵用雙手捂住了臉。
秀才死命掙脫了衙卒的手。他的臉漲得通紅,破口罵道:“你這個背信棄義
的淫婦!”
“他瘋了!”柯夫人叫道,“老爺,不許那個卑賤的乞丐信口罵人。”
“乞丐?”秀才叫道,“你才是乞丐!你乞求我,乞求我愛你,我太蠢了,
我竟沒有看穿你這個無恥女人的伎倆!你利用我殺了你的丈夫,你把他的錢全弄
到手,然後又想把我甩掉,拿走那二百兩金子的正是你……”
柯夫人正想爭辯,無奈那秀才的話就象流水一樣衝出來:“我太蠢了!我可
以同我喜歡的任何女子結婚,她們又年輕又漂亮,可我卻強迫自己愛你,愛你這
個比我年紀大許多的女人!天哪!我太蠢了,我……”
“亮,別那麽說了,我受不住了……”柯夫人忍不住地哭了起來,淒切地說
道:“亮,你不應該說這樣的話,我是深愛你的。”她的聲音低了下去,輕輕地
哭泣著。緩過長長一口氣後,她擦去眼淚,抬起頭來從容地看著狄公,神情開朗
地說:“他就是我的情人,他殺死了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同謀!”她又回過頭來
看著正發了呆的秀才,低聲說道:“亮,現在我們可以一起去了,最終……還是
在一起了……”她閉起了眼睛,喘著粗氣。
“肖亮!”狄公說道,“原原本本從實招來。”
秀才痛苦地搖了搖頭,怨聲切切:“這個女人……她毀了我,毀了我這個鬼
迷心竅的蠢人。不錯,是我殺了柯興元,但卻是她教我的!我原隻是想在那裏偷
點東西,酒店裏的人總是嘲笑我無能,瞧不起我。一夭我注意到柯家的園宅牆外
有一棵大樹,我斷定從那兒可以爬進他的家。我想叫酒店裏的那幫人瞧瞧我的本
領,讓他們看看真正的金子。兩個月之前,我聽他家仆人說老柯要外出幾天,於
是我決定動手。我從那棵大樹上爬進了柯家的院子,我摸進了房,在黑暗中我突
然撞在一個女人的身上。天哪!我嚇呆了,第一次出來幹買賣就交了晦氣。那仆
人明明告訴我他主人不在家時,這裏是沒有人住的。要是她叫了起來怎麽辦呢?
於是我一把抓住她,用手捂住了她的嘴。月亮出來了,我們互相看了看,我感覺
到她的嘴唇在我手心裏動了,我忙鬆開手,她卻一點也不害怕,當然也一點不感
害臊。她非但沒有怪我,反而衝我嫣然一笑。就這樣,她直到天亮才讓我走,臨
走時她又給了些錢。”
狄公打斷秀才的話,轉臉對柯夫人說:“柯謝氏聽著,若是你沉默不語,本
堂就認為你已默認肖亮的供述。你有什麽話要說嗎?”
柯夫人癡癡地望著肖亮,搖了搖頭。
“繼續說下去!”狄公命令肖亮。
“從此之後,我經常上她那兒去。她告訴我柯先生非常有錢,但卻非常小氣,
從來不肯讓她稱心如意地花過錢。她說柯先生自己拿著所有的鑰匙,因此她無法
多給我錢。我說我不在乎這麽一點零頭雞食。她又說柯先生的銀櫃中放著有二百
兩金子,假如能把他這塊大石頭搬了,我們就能拿到這筆錢,然後一起逃到遙遠
的地方去。二百兩金子固然是一筆巨款,但殺人卻不是兒戲。我說要麽不幹,要
幹就幹得漂亮,不露痕跡,此事還須從長計議。可是她老催我,她說她一天也忍
受不了她過的那種日子。於是我就交給她一包砒霜,叫她每隔一天在何先生喝的
早茶裏放上一點兒,隻要夠使他肚子痛就行了。同時我又給了她一些解除肚子痛
的藥粉。於是她周到地照顧她的丈夫,那個老烏龜還十分感激她呢,逢人就說她
的好處,外人哪裏知道是她弄的毒計呢?”
柯夫人傷心地苦叫了一聲,可是他全不理會,又繼續說下去:“有一天她告
訴我,有個占卜先生告誡柯先生要當心十五日那天,說那天是個凶險的日子。她
說她才不相信這瞎話,但是不管怎樣,我們正可利用這個預言來設計我們的圈套,
有占卜先生的告誡在先,就是當真出了事’:誰也不會疑心。她於是甜言蜜語哄
得柯先生那天晚上在亭子裏擺酒請客。在柯先生去亭子之前。她給他喝進了大量
的砒霜。我翻牆進來時她早已將所有的仆人都打發到房子那頭的廚房裏幫忙去了。
我們將床移開,在地上挖了一個坑,以後又將床推回原處,挖出的土和撬起的石
板都堆在床下。然後我們就等著。天哪!我害怕極了。可是她卻絲毫不怕,自由
自在走動。終於我們聽到了腳步聲,我靠牆站著,那柯先生走進房來,她的嘴還
象糖一樣甜,問這問那,又說去替他拿藥粉。她的眼光向我一掃,一麵點了點頭。
我想機不可失,人無橫財哪能富,猛跳上去將尖刀從他背後插了進去。幸好血不
多,我們脫下他的長袍和帽子,這時她發現長袍的袖子裏有一個封口的信封。她
將信封塞在我手裏,說:‘拿著,也許是錢!’我將它放進衣袋裏,然後我們將
屍體裝進早先預備下的衣箱用油膏布封了箱蓋,再推開床將箱子放進坑裏。我用
鏟於將鬆土覆蓋上,又將石板鋪好把床移回原處。於是我就將那長袍往身上一套,
帽子往頭上一戴。這時她說:
‘月亮出來了,他們會認出你來的!’她拿來把剪刀,把我的頭割破了一大
塊,血象殺豬一樣往外流,我將血塗在臉上,就衝出房門,進那花園,直向亭子
奔去。亭子裏的人驚作一團,我乘機折向河邊翻過那道矮牆,跳進了河裏。我的
家就在那條河的岸邊,我從小就在這條河裏遊泳,哪裏水急,哪裏有旋渦都很清
楚。但那日這河水確是很涼。我順著水流遊了好些路才從岸邊一叢灌木的底下爬
上了岸,將帽子扔在河裏,擰幹了衣服偷偷溜回了家。”
肖亮這個誤入歧途的青年人現在已經實現了他的可悲理想,被人看作是危險
的罪犯。狄公現在已經完全弄清了他所想了解的一切,但他決定還是讓秀才講完。
一個青年人卑劣膽怯地殺死一個毫無防衛的老頭,狄公斷定是那個女人唆使他幹
的,這是嚴重的罪行,比她自己親手殺人還要嚴重得多。狄公要使這些卑鄙的陰
謀、狠毒的詭計多讓人知道,多讓人警戒。
肖亮喝了一口茶,潤了潤嗓子,又繼續說:
“回到酒店,我將信封打開,隻見一個帳本,裏麵並沒有錢,我沒有財氣。
我想還是給她看看,也許她可以從中看出這老家夥是否在屋裏別的地方還藏著錢。
我第二天就去看她,我們打開銀櫃,可是那二百兩金子早已不翼而飛!這時我完
全應該明白她的詭計了,可是我真責,我還幫著她認真尋找。這金子當然完了,
我把帳本給她看,她一點也摸不著頭腦,我們隻好作罷。她說她將再好好找一找
那金子,反正跑不了。若是最終還是沒找到,她就將她的首飾賣掉,一旦我們手
中有了夠花的錢,我們就逃走。我想,也罷,不管怎麽說,我已膩煩了這個地方,
我在路上可以把她賣給一家妓院,也許可以賣得十兩金子。我回到酒店,想將那
帳本扔掉,然而不知為什麽,我隻覺得它或許還會有些用處,於是就把它交給那
兒的一個女人,請她管我保管。其實那天夜裏我回來就偷偷地塞在她的床頭後麵,
隻是沒有告訴她。豔香對我可好著呢!我不敢放在我的身邊,因為那裏的人總是
在我房間裏轉來轉去,窺探我的行跡。唉,我想說的就這麽多了。”
狄公向書記做了個手勢,書記站起來高聲讀了一遍肖亮的供詞,肖亮在供詞
上畫了押,衙卒又將供詞轉給柯夫人,她也在上麵畫了押。
狄公對滕侃說了幾句什麽,滕縣令清了清嗓子,判道:“柯謝氏與肖亮犯有
通奸殺人之罪。情節惡劣,手段殘忍,兩犯供認不諱。本堂宣判兩犯死刑,呈報
刑部大堂候複。其執刑手段,道俟刑部定奪。”
他拍了一下驚堂木,宣布押下。四個衙卒上前將柯夫人和肖亮戴了枷鎖,帶
下了公堂。
第十七章
觀審的人群又發出一陣陣喧嘩。滕老爺不得不將驚堂木敲了好幾下。狄公回
轉頭來正見喬泰站在他的椅子後呆呆出神——他早已站在那裏看了多時,臉色灰
白,神情木然。
滕老爺高聲叫道:“肅靜,肅靜,本堂還有第三個案子要審,現在傳令帶冷
虔上堂!”
衙卒接過令簽去提冷虔的當兒,狄公從衣袖裏掏出那帳本交給滕侃,說:
“這就是肖亮談到的那個帳本,也就是坤山想偷的那個帳本,上麵有冷虔欺騙柯
興元錢財的秘密帳目,都是他本人親筆記下的。”
冷虔姓名、身份驗報後,狄公開口說道:“冷虔,你用不法手段欺騙了你的
財務合夥人柯興元的一千兩金子,你本人也將這一切都記在你的這本帳上了。本
堂將仔細查驗與此有關的單據書契,確定你犯法的輕重,追回贓財。現在你就你
的犯罪事實作個簡略的交待。”
冷虔答道:“我承認我欺騙了我的朋友、財務合夥人柯興元許多錢財。我對
不起他。”
他的話裏有一種厭倦、麻木的聲調。
“我是一個破了產的人,不可救藥了。但我知道不是我把我的朋友逼上了死
路,正是這一點使我心裏感到安寧。我認罪服法,恭候判決。”
狄公低聲對滕侃說:“不如先將被告拘押起來,等到所有的有關材料查驗完
畢,再升堂細審。”
這滕侃巴不得早點退堂,聽了狄公此言,正中下懷,便草草宣布冷虔拘留候
審,喝令將冷虔帶下堂去。於是敲了三下驚堂木,宣布退堂。
兩位縣令走過繡著獬豸圖象的帷幕,向內衙書齋走去。喬泰與潘有德跟隨在
後。
滕侃幹笑了一聲,說道:“狄年兄,你幫我解決了這許多難題,我真不知如
何感謝你才好。好,我現去內廳換下公服,望稍息片刻就請到我書齋來喝杯茶敘
敘。既然拙荊的事就這樣具結,自然也不必去登州麻煩刺史大人了。明日我就陪
年兄在敝邑開懷暢遊,發些詩興。這年平縣方圓數百裏很有些好玩的地方。”
滕侃說罷忙拱手告退,先一步走了。潘有德也乘機要求原諒他失陪,因為他
不得不要同幾位衙吏一同整理出關於這三起案子的一應呈報文本。
狄公剛在外廳椅上坐定,喬泰便將一包東西放到桌上,說道:“老爺,這是
你要的絲綢。照你的吩咐買了一式上等的料子,質地極好。我到滕夫人姐姐的莊
子去過了,那真是一個漂亮的所在,叫什麽菰浦山莊,十分的富裕。我打聽了滕
夫人隻有一位姐姐,從未聽說有過妹妹。噢,那裏的人還說冷德經常去這莊子,
他以那兒的風景為素材畫了好些畫,有幾幅現在還掛在客廳裏。那裏的人都對冷
德的死感到沮喪和惋惜。”
狄公點點頭,捋著胡子,陷入了沉思。
喬泰耐不住性,便問狄公:“老爺怎麽知道是秀才殺了老柯的呢?”
狄公從沉思中驚醒過來,笑了一笑,答道:“你是說秀才?嗯,有四個方麵
的事實表明是他幹的。第一,你的奇遇表明柯夫人根本沒把她丈夫的死當一回事,
我就自然而然地想到她已有了一個情夫,老柯的死很可能與這個情夫有關。她不
是說她在等一個人嗎?實際上那天晚上秀才約定了到柯夫人那去,隻是因為被我
拉著一同去了那沼澤地,所以未能赴約。第二,去沼澤地的路上,秀才向我吹牛
說。他獨自一個人要搞什麽驚人之事,後來他又告訴你他將弄到二百兩金子,而
冷虔和坤山都提到老柯的銀櫃中有二百兩金子。第三,我們第一天晚上在鳳凰酒
店時,禿子打了秀才一個巴掌,秀才立即鮮血直流,同時禿子還說到他額上原有
了一塊刀傷。第四,也是最後一個事實才使我突然看出了上述事實之間的全部聯
係。坤山那段供述,即他發現了冷虔的帳本藏在豔香的床頭後麵。我注意到那豔
香對秀才是愛護喜歡的,當坤山說他在她房間裏發現了那個帳本時,她那求饒的
眼神告訴了我秀才把那帳本存放在她那裏了,而她又不想讓排軍知道這件事。噢,
天哪,這倒提醒了我一件事,那個朋友還在監牢裏呆著呢!你快去叫獄卒把他帶
到我這兒來。”
獄卒把排軍帶到了狄公麵前,跪倒在地上,狄公示意卒獄退下。他對排軍說:
“請站起來,我們又可好好地聊聊了。”狄公拉了把椅子讓他坐下。
排軍神情懊喪地望著狄公,兩道濃眉緊鎖著,眼睛裏布滿了血絲。他恨恨地
哼了一聲說:“這麽說,你真是個地地道道的抓賊的,把我也當賊抓了起來。老
天,一個人還能信任人嗎?沒想到我竟落到今天這個結局。”
狄公和顏悅色地說:“劉排軍,原諒我。我是為了破案子才不得不求助於你
的,你也確實幫了我的忙。我欣賞你的豪爽好客,我注意到你在你的人當中嚴定
了許多條規,隻讓他們去乞討或幹一些小偷小摸的事,而決不許犯真正的大罪,
更不許動刀殺人,此外我還專門查詢了你過去當隊正時的材料……”
“這不更糟了!”排軍大為驚異,“看來我的腦殼也保不定幾時搬家了。罷,
罷!人生一世,有什麽追悔的!胡子哥,痛快地說,你要把我怎樣吧!”
狄公急忙說:“你胡扯些什麽!我已決定讓你重返軍隊,你曾是一個出色的
軍士,營幕、沙場才是你該去的地方。禿子將會替你管那一幫人,你對他也是這
麽說的。這兒是給軍政司的正式公函。上麵已寫明你為維護地方安靖出了氣力,
所以縣令出麵引薦你重新歸伍,你可能會被提升為校尉——現在你帶上這公函可
以去了!”
“你去找那位姓茅的兵曹參軍,他最了解你。”喬泰說道。
“那麽就交給茅兵曹。”狄公微笑著說。“當你領到頭盔、鎧甲和寶劍的時
候,最好就把它們全部穿裝佩戴起來,然後再去看你的豔香,劉排軍你應該娶她
了,正式娶她為妻。她是一個好女子,別人不應分享她。同時。她也愛你,也需
要你。”
他從桌上拿起喬泰替他買來的那包上等料子的絲綢交給排軍,說道:“請把
我這點薄禮送給她,讓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真象個校尉的夫人。並告訴她,我
十分抱歉不能陪她再到什麽地方去查訪案情了。”
排軍將公函塞進腰帶,把那包絲綢挾在粗壯的胳膊下麵,惘然地望著狄公傻
笑,黑堂堂的臉上閃出了喜悅和羞赧的光亮。半晌,才激動地叫道:“天哪!校
尉,校尉!”他轉個身,興奮地衝了出去。
“那麽說,老爺,這就是你拘捕他的原因?”喬泰咧嘴笑道。“那天可差點
兒動起刀兵!”
“不這樣請,他會自己跑到這衙門裏來?當然,我也沒有時間去拜訪他了。
我們也要離開這兒回蓬萊了。你此刻帶一名番役去飛鶴旅店將我們在那兒的衣服
包裹取來、一並告訴這裏的馬夫,備好我們的馬。”
狄公站了起來,脫下官袍,摘下烏紗帽,仍將自己的條鴉青舊葛飽穿上,戴
上黑弁帽,徑直來內衙書齋拜辭滕侃。
第十八章
在老管家引狄公進了滕侃的書齋。滕侃已換上了公餘穿的青衿舊袍,頭上一
頂軟翅紗巾。他見狄公進房,趕忙稽首讓座,老管家送上茶盤便唯唯退出。這個
場麵使狄公回想起他們第一次在這兒見麵時的情景。
滕侃給狄公倒茶,狄公忽然發現那四扇漆屏不見了。滕侃苦笑一聲,說道:
“我不想再看見它了。狄年兄,我已把漆屏搬到樓上鎖起來了。你知道,它會引
起我許多痛苦的回憶。”
狄公突然把茶杯放下,語氣嚴厲地說:“滕相公,請你不要再跟我重複這套
漆屏的謊話了!一次已經夠了!”
滕侃吃了一驚,呆呆地看著狄公毫無表情的臉,問道:“狄年兄這話是什麽
意思?”
“就是我剛才講的意思!”狄公冷冷地說。“這是一個編造得非常高明的感
傷故事,你又講得十分生動。前天晚上,我聽後深受感動,然而這個故事從頭到
尾都是無稽之談。你的夫人隻有一個姐姐,並沒有兩個妹妹——這僅僅是一點小
破綻。”
滕侃的臉轉青了,他動了動嘴唇,但沒有發出聲來。狄公站了起來,走到開
著的窗戶跟前。他的手反剪在身後,看著窗外花園中嫋嫋擺動的竹子。背朝著滕
侃說道:“你的四漆屏的故事和你愛你夫人銀蓮的故事一樣荒誕不經。你隻愛一
個人,滕侃,這就是你自己。當然你也愛你的詩,愛詩人的名望。然而你是一個
狂大自負又極端自私的小人,你從來沒有什麽精神失常、狂亂的遺傳。你無兒無
女而又不想納妾,你正是利用這一點來贏得所謂‘終身伴侶’的虛偽聲譽。我是
痛恨淫亂的,但我要為你夫人說句公道話,她與你在一起生活肯定是不幸福的。”
狄公停了一下,他聽見身後滕侃粗急的呼吸聲。
一天。你開始懷疑你的夫人和那個年輕畫家冷德有私通關係,他們一定是在
她姐姐的莊子裏認識的。我想他們之所以互相接近、愛慕是因為他們兩人都生活
在鬱愁的陰影裏。冷德知道他活不長了,他患了不治的肺癆;你夫人則是嫁給了
一個冷酷無情的丈夫。你需要證實他們的關係,所以你就秘密地尾隨他們到西門
南街那個秘密妓館去監視他們。你用方巾遮上了你的臉,但那個老鴇卻把住了你
的跛腿,你那個時候正好在花園中扭傷了腳踝。這個臨時的跛腿實在是一個很好
的偽裝,它分散了人們對你其他特征的注意,而且扭傷的腳踝一旦痊愈,那個跛
腿也就消失了。我本來早把這個情況忘了,昨天晚上我的親隨喬泰對坤山那隻摔
傷的腳踝發表了一通議論,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了你的腳踝,這樣我就
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女子的貞操是我們神聖的人倫綱常的基石,它關係到世風淳樸、人心敦厚。
朝廷律令也明確規定奸夫淫婦雙雙都要處以死刑。你完全可以當場就捉拿住他們,
你也可以將他們告到登州刺史那裏。他們就會被連枷枷在一起,各搽半邊黑臉滿
城遊街,然後再去殺頭。你為了顧全自己的麵子不想這麽幹,你不願看到你精心
建立起來的‘終身伴侶’的形象一旦毀壞,你更不能忍受你夫人欺騙了你的醜聞
公之於眾,讓人家笑話。於是你決定不露聲色,暗中醞釀殺害你夫人的陰謀,卻
又小心不讓人看出你這樣做是為了對她的不貞行為進行報複。而絲毫無損‘終身
伴侶’的聲譽。當然這一切又都不能冒著被人指控為謀殺的風險。你祖父的精神
失常和那套四漆屏使你想出了那個絕妙的花招。滕相公,你一定獨自一人坐在你
這個書齋裏盤算過多少個夜晚了。還有一點,我也不得不說幾句。你夫人確是一
位才華出眾的女詩人,你詩集中許多名句、警策都是從她作品裏偷來的。你妒嫉
她的才華,你不讓她的詩集刻印,生怕露出馬腳。然而我卻讀過了她自己親手謄
抄的一本詩集,可以肯定你的詩永遠也達不到她的高度。”
“你的四漆屏的故事真是一部迷人的傳奇,海內的詩人學者、風流才子甚而
閨閣淑媛都會交口傳說,流為佳話,難怪我一開始就相信了其中的每一個字,而
且為之深受感動。假如一切都按你的如意計劃進行,你就會在一次精心籌劃的精
神失常時將你夫人殺死,然後你再跑到刺史大人麵前去自首,複述一遍這個精心
編造的故事。刺史大人當然會判你無罪,這樣你就可以體麵地辭去官職,作為一
個傳奇色彩的詩人了此終生。你對女人毫無興趣,所以你不會再婚,你會裝出悲
痛的樣子為你夫人悼哀奠掃,直到你載著你的聲譽溘然死去。
“我並不懷疑你早已有了一個報複冷德的同樣巧妙的計劃!但你沒來得及將
這計劃施行,他就死了。你對你夫人的絕望當然幸災樂禍。我聽說上半個月你顯
得異常的高興,而你的夫人卻纏綿悱惻,哀痛地病臥在床。
“坤山殺害了你的夫人,她對發生在她身上的事一點也未知道,所以她平靜
地死去了。你是在坤山剛把蒙汗藥粉噴完後走進房間的,你吸進了藥粉昏迷了過
去。你蘇醒過來後卻認為是你目已把夫人殺了,這開不怎麽使懷感到恐懼和激動。
後來你有點顯得狂亂和緊張,僅僅是因為你覺得這事不無離奇,擔心是自己日夜
思慮真的弄壞了頭腦。這個想法使你的頭腦有點糊塗,你不能沉住氣冷靜地將你
的計劃付諸實施。當時又正趕上我這個不速之客的拜訪,你在頭腦混亂中對管家
撤了一個笨拙的謊言。說你夫人去她姐姐莊子裏了,同時又想盡快地將我擺脫。
然而當你冷靜下來的時候,你想到了我的到來真是一個天賜良機,這樣你就有了
第一個確認你的四漆屏故事的證人,你將邀我一道去麵見刺史大人,通過我的陳
述,這個不幸的故事又會增添一層神奇的光輝。所以你趕緊派人來找我,可是我
卻不見了,你當時肯定感到很是失望,為之大傷腦筋。你開始懷疑起你的判斷和
你這個計劃的可靠性!仆人們開始對臥房上鎖起了疑心,那具死屍留在那兒也很
使你心神不安。就這樣你邁出了愚蠢的一步,將你夫人的屍體在沒有檢查一下的
情況下就搬移到沼澤地去了。
“那天深夜,我終於來了。你津津有味地講過你這四漆屏的故事,你的信心
又升起來了。可是使你失望的是我發現了一些缺點,並暗示你存在著第三者殺人
的可能。我的意見對你來說是最不受歡迎的了,後來你意識到移動屍體的不智而
我也許可能想出一個辦法來幫你掩飾。因此你同意推遲去見刺史,同時放手讓我
去尋找真正的凶手。你認為我肯定是徒勞無功的,以為絕不可能會有第三者闖入
這樣的巧合。
“現在對你來說一切結果都是很好的。你沒有親手殺死你夫人,這對你可能
還不滿足。可是另一方麵,你現在卻是一個更受人同情和尊敬的詩人了。你的夫
人,也可以稱為詩友,被人殘酷地殺害了,而你作為一個詩人,一個不幸的受害
者,名聲將會越來越大。四漆屏的傳奇沒人講了,但你們這對終身伴侶的故事卻
人人稱道,代代流傳。你的詩不可能再有任何長進了,人們會說這完全是破壞你
幸福的這一殘酷打擊所造成的。悲痛欲絕當然會挫折了詩思和靈感。人人都會同
情你的遭遇,高度讚揚你的詩歌,你的詩名即使與那王、楊、盧、駱齊稱也不為
過的。”
狄公回過頭來,看了看他的這位陷入了惘惑窘迫之中的同行,用一種近乎鄙
夷的語氣結束了他的話:“滕相公,我要與你說的就是這些。當然我會對這一切
守口如瓶,這一點,你毋需擔心。我隻指望以後再也別讀到你的詩了。”
窗外花園中的翠竹在薰風裏發出淅淅瑟瑟的聲音。
書齋內好一陣子沉默。
最後,滕侃終於開了口:“你太冤枉了我!狄年兄。你說我不愛我的夫人,
這究竟不是事實,我是深深地愛著她的。隻因為我們沒有子嗣,我心中一直悶悶
不樂。她的不貞對我是一個殘酷的打擊,使我的心都碎了。我有好幾次懷疑自己
真的精神失了常,就在我的痛苦和絕望中我編出了這個四漆屏的故事。就象你剛
才所說的那樣,盡管我完全可以把我的妻子殺了,但我卻沒有這樣做。既然我沒
有殺她,而且坤山的招供已經具結了此事,你就完全沒有必要對我說剛才這一番
話。即使你知道了四漆屏的故事不是真的,你也應該可憐可憐我這個希望破滅的
人,而不應該把我的弱點和錯處象作剛才那樣全數抖露出來並加以殘忍的冷嘲熱
諷。狄年兄,我對你很失望,因為你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是一個寬仁公正的君子。
但為了顯示你自己的聰明才幹而來羞辱、貶低一個瀕於絕望的人,這不是寬仁厚
德的君子行止。再者,你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憑著自己的想入非非硬說我
仇恨自己的妻子,並為你這種無端的汙蔑強行辯護,這是不公正的,也是不道德
的。”
狄公轉過身來,麵對著滕侃。滕侃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隻把頭低垂著,不
敢正覷狄公一眼。狄公銳利的目光盯著他,冷冷地說:“在沒有確鑿的證據的情
況下我從不指責任何人。你第一次到西門南街那個秘密妓館去是完全正當的,因
為你必須對他們的關係加以證實。若是你那時衝進房去將他們兩人當場拿獲,或
者羞愧地跑回家來俏悄自盡,或者采取其他天曉得的不顧一切的激烈行動,我就
會相信你是真愛你的夫人的。然而,你第二次又到那兒去偷看他們,這就暴露了
你變態的心靈和墮落的本性。同時也給我提供了我所需要的確鑿證據——滕相公,就此告辭了。”
狄公稽首施禮,拂袖而去。
喬泰牽著兩匹馬正在衙門的庭院裏等他。
“老爺,我們真的就回蓬萊去了嗎?”他問。“你在這兒可呆了隻有兩天哪!”
“夠長的啦!”狄公答道。
他們出衙門上了大街,跨上馬鞍,加了一鞭,從西門馳出了牟平縣城,沿著
城外綠楊蔭裏一條沙堤放轡馳驅著。
狄公忽然感到衣袖裏還留著什麽東西,他勒定韁繩,止住了馬,伸手一摸,
原來是印著“沈墨、福源商號牙儈”的最後一張大紅名貼。他笑了笑,將它撕得
粉碎。又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手心中的那些紅色碎片,然後甩手扔去。
碎片在狄公的馬後飛舞了一陣,慢慢和揚起的塵土一同落到了地上。
(全文完)